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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读陈平原教授的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觉得他似乎对于文风嬗变、作家创作的社会基础很少论及,以致一些作家为人、为文的原因并未讲透。比如,李贽“童心”说,该与当时的商业开展引起的人心自由的渴望有关,从他一直到徐渭,到清初的张潮,似乎都在延续这一传统。
而乾隆年间的沈复,一直远离正统读书人的仕途经营,其文虽流传不多,但这一部浮生六记(黄山书社2007年),独抒性灵,深情动人,与清朝的讲考证、重典制的学者之文,相去甚远,尤被林语堂等推崇。
此书首篇的闺房记乐,无疑正是“违背礼教”的率性之作。陈寅恪说:“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视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转引自本书前言)确实,写狎昵之情者多(如古代一些艳情小说),而记夫妻之情者少。笔者记得元稹的悼亡诗,未涉闺房;归有光怀念散文,更是一笔带过;民国时的林觉民的与妻书,有一段写:“吾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至为沉痛,然点到为止,只为衬托报国之义,与本篇之纯粹大写特写夫妻间的爱恋、颇涉家庭米盐不可并论。
张潮曾说“求知己于朋友易,求知己于妻妾难”又说“红裙不必通文,但须得趣”(见幽梦影中州古籍2006年,p100,p87),可是,三白之妻陈芸却是非常符合文人趣的女子,她不仅可通文,能与夫君谈论文论道,又颇得趣,有着很高的领悟力与生活情调,可谓红颜知己,直让张潮辈吾侪眼红歆羡。语堂先生曾言其乃“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转引自前言),那么,她究竟可爱在那哪些地方呢?
不要以为她国色天香,作者——也就是她的丈夫——并没有这样说。他写道:“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以至“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
她甚至还有些迂腐,请看:
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之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p5)
她天真。戏文悲切她不看;爱石爱花;拌男子游庙,童心未泯。
可她有才“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又“娴女工”可作诗,品西厢。(p1)重要的是她爱三白。未嫁就有藏粥待君之举动,再看婚后: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p5)
当然三白也是深爱芸的。陈芸喜欢吃腐食,而这,向为三白所嫌恶。可后来他竟趋同了陈芸的口味并且逐渐喜欢上了腐食。陈芸极讲究接人待物的礼节,作者初视作迂腐,可他发现了这迂腐里对自己的尊敬和爱意,竟也接受了“虚文”古代女子,很难外出,而三白为芸故,避开家人,与之一起去太湖观湖景赏月色。三白在与妓女调笑之际,看到月色下水阔天空,竟“惜余妇芸娘不能偕游至此”(浪游记快,p59)后来陈芸得罪于翁姑,被迫别居,但是,三白却跟她不离不弃,宁愿沦落天涯。
所谓天妒佳缘。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因为陈芸的天真重情,夫妻二人被逐出家门,踯躅行旅,而芸因贫病交加,竟客死异乡!“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坎坷记愁,p40)三白伤心之极,说:“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p40)当为至情之痛语也。
可我觉得三白当是世间最幸福的男子。我私下还觉得芸是幸福的。试看文学史上那些才女,文姬,嫁来嫁去,却不跟能随意中人;清照,爱人知己偏偏先己而去。惟有芸,一生都活在三白的疼爱、宽容里。
这段悲哀的情殇,却也是美丽的情歌,今天这个浮躁的时代,还能有芸那样的女子吗?还能有三白这样不俗重情的男子吗?
2008-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