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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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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三月三,芳草碧连天。

    杨花柳絮当空舞,直如六月飘雪霰。

    天气煦暖,阳光绚烂,在下午明亮的空气中,武健和刘亮走进了喧嚣弥漫的球场。

    二人正谈笑间,忽见一少女风韵别致,笑靥如花,修眉修眼,脸犹朝霞,发黑如漆覆额;长身玉立,水泻长裙,目动眄流,如梦清纯,仙仙然虽描画不能肖也;虽欲故状其丑,亦莫知为辞。

    武健不由得痴了,顿时五雷轰顶,呆若木鸡,两眼直勾勾地,倒似那带刺的耙子,将那少女盯住死看。心底一颗无名的种子,汨汨然破出尖尖嫩芽。有诗为证,诗曰:

    闺秀自是春日出,碧玉当然暖天来。

    天颜仙女飘飘下,携手杨花共徘徊。

    寻寻觅觅无芳草,热热切切香花少。

    众里寻她千百度,寂寞球场等闲处。

    不觉间,武健脚步已然欺近,见少女耳旁亦有一稍高稍胖女子,竟也颇有姿色,方悟“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言之有虚也。乃彬彬趋前,揖身问曰:“小姐何方人士,年方几何?”少女笑道:“年已三八,不知何方大姐也。”这一语应来,珠润玉滑,赛清泉叮咚,胜金铃过耳。武健一笑应之,不以为忤,只觉无边风情海浪般簇涌而至。正当此时,高胖女子起身道:“金叶,有人叫我,我且去了。”少女颔首。方悟此少女名为金叶也。正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经三番沧海历两回桑田,武健岂是年前窘相比得?不长毛也比猴要精了,自是另有一番风流气度。金叶看武健第一眼时,心中暗道:“这人瘦成这样,居然还能活着。”禁不住先是怜悯,继而佩服,乃呼其坐于一侧,问了姓名方隐约记起此人乃昔日最佳辩手、大名鼎鼎的武健先生也!顿觉身旁这少男气质脱俗,仪姿不凡,拊掌连呼“久仰久仰”只觉阳光惨淡,晴空黯然,正身纳闷,忽地顿悟此是武健立于眼前之故。略一沉吟,心头不免酥然抖颤。

    你道金叶既是如此天仙般的人物,孤狼独虎般的刘亮竟然丝豪不为所动,岂不奇了?不奇不奇!正应“情人眼里出西施”的俗语,金叶在武健眼里美不胜收不必说了,可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个阔嘴方鼻相貌平平的胖妞罢了。又如有位高人所言“陷入恋爱中的人智商为零”被爱情的浓雾所蔽,瞎眼盲目着实不足怪了;而不幸的是偏有庐山之外的人看清一切。

    武健金叶话语投机,心神神默契,言笑宴宴,意兴酣然,不觉间已暮色苍茫,日坠月开,直待刘亮连呼要走,武健才回转头来,满脸讶异地发现刘亮。

    离别途上,犹依依不舍,回顾频频,见俏影惊鸿般翩然淡去,忽想起还没问她班级系别,懊悔不迭。宿舍中谈起,方知金叶与自己好几个舍友竟是同班,不禁一怔,暗道:“专科班间有这般人物,真真不可小觑了。”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武健将神思灵光之焦点投射于金叶之身,并钻研福尔摩斯,深得真传,学以致用,全面调研,得出重大科研成果:“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的三分之三。”

    目标既定,乃拟定进攻计划,海、陆、空三面围击,生活学习思想全方位发起进攻的号角。总是不经意与金叶相逢于早餐之时,于是主动请求做东。

    重色轻友,天经地义,千古潮流不可悖逆。同学朋友一言不慎常会被诬为含沙射影指桑骂槐,遭武健连声怒斥“士可杀,不可辱。可辱我,勿辱他。为了她,我可以拼上我的性命。”武健额头青筋饱绽,呈欲置人于死地而后快之状,惊得一个个噤若寒蝉,深悟文宇狱之可怕。

    却说这一日。

    蓝的天,碧的草,徐的云,悠的风。

    武健正在草坪间的小道上散走,蓦然回首,看到一朵最清纯最美丽的鲜花,一抹最单纯最绚丽的色彩

    一个梦幻般的身影施施然而来。浓碧的嫩草摆弄着缦妙的舞,鼓荡起橘黄色的微风吻着他的脸颊,缤纷的太阳挥洒出炫目的光彩流转于她的明眸——是黯夜的太阳,是白昼的月亮,是梦幻的精魂

    武健心中也充满了夺目的阳光。武健惊讶于如此美丽的风景。

    她桃花般的唇中流淌出阳光编织的声音:“喂,是你吗?”

    她香腮里弥漫着彩霞编织的笑容

    她走进了,悠云一般的脚步

    武健沉醉了,梦呓般低语:“哦——金叶吗?”

    金叶清脆地笑起来,笑声里也粘贴着阳光

    笑声荡漾起来,让所有干涸都冒出珍珠般的清泉,让所有荒芜都长满馨香的繁花;让所有苦难的原野都生满幸福,让所有痛苦的心境都流淌出朝阳

    金叶幽幽的说:“怎么了?武健?好几天不见你了”

    武健的灵魂早已飞升起来,化作天籁,待听见金叶说话,方聚魂敛魄,见她红唇蓓蕾般酥酥地颤动,不自禁咽了口唾沫,感觉很烫。

    武健沉静下来,说:“我也是金叶,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花容尽失,滢滢欲泪:“为什么?”

    “因为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

    武健听见心底那爱情的萌芽在噼哩啪拉地暴长,满眼满耳全是金叶的笑靥与柔音,梦也被金叶霸占尽。心道:“好凶的女孩,现在就如此蛮横,以后可还有我出头日之?”想到这里,不禁大笑,又伏在哪儿迷殢着眼睛浮想连翩。

    为配合总攻,武健动用了文字这一锐利武器,苦思冥想,参考古今中外名人情书,著得煌煌大作武健爱情日记,里面载满落寞、忧伤、揣测、思念、狂喜、希望、她的身影与他的苦闷。

    一天下午武健走在路上,听得身后匆匆脚响,回头看见金叶跑到自己身边。金叶气喘吁吁地瞟他一眼道:“你怎么走这么快,让人家追不上。”

    二人心头俱是一颤。

    金哇似觉失言,掩口低头,像一朵羞答答的玫瑰。

    武健看一眼她红透的脸,心道:“今晚就要你静悄悄地开!”

    在这个月白风清的春夜,幽静的操场跑道上弥漫着爱情的芬芳,温馨与浪漫裹挟着他们的脚踪。武健递上了爱情日记。金叶扭过脸去,清逸的柔丝滑过了武健的面颊。金叶忍不住打开了扉页,情丝便飘逸出来,荡漾在透明的月色里。

    金叶感动得一片唏哩哗啦,轻轻依偎在武健那瘦得有愣有角的怀里

    月亮忙扯片清凉的云捂住了自己绯红躁热的脸——这个光明正大的偷窥者呀!不知窥伺了多少情人的隐秘!

    伟大的幸福让武健于半空中享受习习微风和暖暖阳光,一切美得如梦似幻。武健心中说:“my dear! my love! the whole of me!”嘴巴接着道:“金叶,你知道吗?当个头太高的女孩呆在一起,我总感觉有失男子汉尊严,和个头太低的在一起,我又反正,和你在一起,感觉真的好”

    金叶听他说得虽俗,却也亲切,心头一酥,低头抿嘴羞笑,两瓣腮上红霞飞。

    武健度过了这空前幸福的一夜,豪兴大发,横槊赋诗一首:

    ——初吻

    一条小鱼在睡梦中舞蹈

    每个节拍都漾起一轮清色的涟漪

    一卷甜情不小心溅湿了澄碧的波纹

    柔波上的清辉也羞怯的茂匿

    写毕,甚是自得,请别人与自己共享幸福,不料:“看不懂!”“屁?写些什么!”武健如乐滋滋的兴头被迎面泼上一盆冷水,索性撕了。  

    这天中午,鲁大龙洗完头拖泥带水地回到宿舍,看见一个领带革履器宇轩昂的人物正与怀章说话。那人冲大龙热情挥手:“hello!”吓了大龙一跳,半天没悟出他说的是哪地的方言。那人朗声道:“我来找我大哥武健。我叫武大军,my english name is alexander wea, w stands for western, e stands for english and a is american。 can you see? 我在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蓝屿——就读外国语学院。it is a very beautiful”

    鲁大龙见这个人外国语比自己的中国话说得还好,佩服得五体投地,激动地上去拉住大军的手,崇拜地盯着大军,迅速成了朋友。大龙见大军虽是武健的弟弟却比武健大出整整两个型号,堪与自己的块头媲美,又增几分敬重。大军说话时英汉杂糅,讲了一通英语将主宰21世纪的真理,说道不懂英语将是新文盲,又谈到自己在一家涉外酒店当翻译赚大钱

    怀章不精通英语,听得冷汗涔涔,慌忙逃了出去,路过校内小公园时,见一假山下,武健正与金叶窝成一团,便远远招过他来,说:“来了个老外,说是你弟弟,外国语说得比外国人好,中国话说得得找扬澜给翻译。去看看吧!”说完一脸鄙夷地走了。

    武健忙踅身向女友抱歉,金叶噘着嘴甩着手顿着脚气鼓鼓走了。

    武健意兴阑珊地回到宿舍,见一个黄毛绿眼鹰鼻子的怪物正往鲁大龙仰着的脸上喷唾沫。

    待那人抬起头来,才从眉眼里认出是堂弟大军。大军跳起来,一脸兴奋,喊声:“my elder brother!”扑上来,一个拥抱,在武健腮上留下了一圈口水。

    武健诧异:真是土别半年当抠眼相看,二百日不见的堂弟竟变成了这副嘴脸,比扔到沸水里的温度计变得还快。大军高兴得将方才诉与大龙的话重述一番,说到自己在大学里如何名震寰宇,如何让外教倚重,如何捧奖杯赚大钱,如何甩了第六个女朋友

    武健自觉春风得意,名利爱情皆获丰收,刚才还准备对大军炫耀一番,不料此刻只有鸡啄米的份,只好暗自啧舌。想起不久前的那股亢奋虚荣劲,真是井蛙之见,心头一阵怅然。

    大军说是来南山大学英语系找一个女网友的,要武健陪他。

    路上大军又谈起自己如何坐了三天三夜火车,如何吃不下睡不着难受得要死。武健不禁惊怪:经这般折磨还能嘴眼放光?又看大军身材伟岸,健壮有力,步伐铿锵,成熟干练,心下也是佩服,而自己脸白腿细,走了两步就气喘吁吁,又是自惭形秽。远远看来,这弟弟、大哥走在一起却如父亲领着儿子。

    正走着,迎面遇上金叶,武健无暇顾及,只打个招呼。金叶不屑搭理,瞥他们一眼,目光一闪便过去了。

    进了英语系一个小教室,只几个女生在用国语闲侃,见一大一小两个人进来,都抬起眼睛审量。大军问过之后,知道网友回家了,大军也不灰心,顺势和她们聊起来,哇哇呱呱把英语讲得如同感冒时的鼻涕般滔滔不绝。几个女生面色惨变,肃然起敬,眼神对视之间对大军颇有崇拜之色。听了这位优秀男人的辉煌业绩,又如何坐了三天三夜火车,匹马到南山,一个个女生把眼睛睁成o型,娇滴滴的声音能攥出水来:“you are very brave!”外国人不屑于谦虚之道,大军点头应道:“yeah!yeah! i’m not a shy person!”

    女生们相顾莞尔;“really and truely”心中想道。

    大军瞄准了最漂亮的一个攀谈起来,那靓女受宠若惊,变成一朵桃花。武健插不上嘴,自以为英语水平了得,此刻却成局外人,惶急地口渴起来,忙借口托辞而去。

    下午从餐厅走出,见大军昂昂然而来,手臂上已携带了那个靓女了。武健想起自己进攻金叶时何其耗神费力,而对弟弟而言竟只是神来一笔轻轻一挥而已,不禁对他吹嘘的“我已甩了六个女朋友了”之类的狂言信服了几分。忽听得那靓女娇嗔地笑道:“别说了!别说了嘛!我英语没你深奥噢!听不懂来!”说着,粉脸偎在了大军臂上。

    大军鼻孔朝天,一脸得意,瞧见了武健,忙把手挥得烈烈有声,说道:“大哥!今晚不用麻烦你,我与外教jacky住一块!”

    晚上武健与金叶谈起了今日之事,金叶圆了眼睛道:“呕!我还以为是你哥呢!比你可成熟高大多了!”

    武健昏了头,竟忘了吃醋,反而吹嘘起自己的堂弟来,似乎这能往自己脸上贴金。金叶翘棱着眉毛道:“好!好!我就喜欢这样的男人!”

    武健这才清醒过来,酸溜溜地说:“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下啊?”“好呀!好呀!”埋伏在武健身上的嫉妒嘣地跳出来说:“怎么把我都忘了呀?”

    金叶省悟,消了气焰,嗫嚅着说:“不谈他,不谈他”

    一石激起千层浪,送走了弟弟,武健呆滞良久,心想英语这玩意真是个神物,学得如弟弟这般真是风光,真是前途无量!

    第二天便去买了套英语资料,又是一番苦斗不提。

    大一被飓风卷去了似的,只留下些缥缈的碎影。那时的生活如闪着七彩光色的云霞,待靠近看仔细了,才知道不过是些轻飘无质的水汽。大二的学生如彻悟了天机,一个个踏实安分起来,却散发出一股“遗老”的臭味,动不动就对大一新生嗤之以鼻。

    武健和金叶也成了老夫老妻,金叶头顶上那圈眩目的光环怎么着也寻不到了。

    国庆七日长假返校,锐智提了大小包裹,刚走出车站,听见有人哭啼,寻声望去,风一少妇模样的女子在一梧桐树下恍恍惚惚簌簌,凄凄惨惨戚戚。少妇见锐智高瘦红脸,大包小裹压在身上,俨然一副打工仔模样,又有点掂头缩脑的凡俗之相,一望便知是个可依附之人。遂嚎啕几声,喊声“弟弟”袅娜着柳腰走了过来。锐智一愣,心道:我倘有个年少走失的姐姐不成?懵呆在那儿,直愣愣盯着这女子。端详这女子虽是少妇打扮,却生得身材窈窕,唇红齿皓,妙目晶莹,顾盼神飞,十分俏丽。良久两厢相对无言。女子却先羞了,嫣然媚笑。锐智心神一颤,觉得稀奇,红着脸问道:“你是何人?因何哭泣?”女子转身扬面道:“弟弟,我看你爽朗秀雅,便知有捆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求你施舍我三杯两盏饭钱——我已是三日水米未进,实在撑不住火了。”说话间媚眼真眍锐智。锐智是何等江湖历练的人物?经风雨过雷电,这点伎俩算得什么?听这一番言语,已窥其间堂奥。暗自窃笑,抖擞精神,淫斜着眼道:“这又是为了哪般?”女子微喟一声,悲戚道:“我乃一偏远山区良家女子也,嫁得个夫婿,一贫如洗。丈夫为养活家中,孤身到南山城打工,不期一去之下,半载有余,竟是音讯杳无。我孤女一人,闺房凄楚不消说了,却是每日都有些光棍闲汉二流子如入冬的公狗似的跟在我屁股后面喧嚷,闹得我苦不堪言。白天见我洗衣服便凑上来诞着脸说些不经的话倒罢了,夜来更弄些个稀奇古怪吓得我睡不安生。

    “这天晚上,我正在家中切菜煮饭,忽听得敲门声,那人叫道:‘邮差送信’我心下大乐,以为是丈夫来信,乐滋滋开了门,谁知竟是村里混人张大歪——我怎么就忘了想想邮差怎么会摸黑来送信,我忙关门,可怎比得上男人气力?阻不住他,只得任他闯了进来。不承想他坐在屋里说了会子叫人心惊肉跳脸热神痒的话,就站起来动手动脚,欲行不轨。我心下惶急,想不得更多,大叫一声,顺手抄起菜刀,挥臂掠过,竟削下了他头顶上的一些皮毛。大歪见了鲜血毛发,以为脑袋掉了,噢地一声,撒腿就跑。我乘胜歼敌,追了上去。他见开门不及,爬上墙头,刚爬得一半,只剩个大屁股肥撅撅留在里面。我怕他去而复返,一时失手,菜刀居然飞到他屁股上支棱起来,只听见一声怪叫,大歪噗嗵一声不见了。

    “我开门一望,四下无人,心想大歪跑得恁快。乃回头还家,猛看见两根腿脚在门口粪池里直挺挺立着,池里黯红一片。这才忆起是混人张大歪。怪道他恁快不见了,原来躲在这儿。试着一推,双腿兀自倒了下去——显是死了。

    “我着实骇怕,连夜逃奔,来了南山,一者避难,二为寻夫。不承想十几日已过,踪影难见,盘缠花完,衣食我着,心下更是孤寂,可巧遇着弟弟”

    少妇嘤嘤悲啼,楚楚动人,泪眼含羞,梨花带雨。呜咽声中凄然又道:“看弟弟满脸风尘,甚是劳顿,若不嫌弃,陪姐姐去我赁的小屋,喝杯酽茶,一者歇上一歇,二来也算栖惶了姐姐心凉弟弟,可怜我则个!”

    锐智心里格登一下子,立刻招架不住了,浑身酥软了半壁江山,忽想起身挟钱款,事关重大,倘若误了,当真罪不容诛,愧对父老。慌忙说道:“抱歉万分,我有急事,不得分身,且先走了,待安顿完毕,即来寻你。姐姐,拜拜!”说音未落,匆匆挪脚,只听得少妇低声骂道:“这半日倒白讲了,这穷”

    听锐智神秘兮兮地讲了这一段车站奇遇,众人笑了一通,自是不信,齐骂他三想四想净想天鹅屁吃。锐智强辩真有此事,又被取笑一番。锐智想起自己的话语已是真不成真假不成假,一阵悲哀涌上心头,暗自叹息着睡去。

    第二日,武健将这事讲与金叶,只把锐智换成自己。讲完后,仿佛真成了自己的经历,轰云托月般想起去年初来报到时也遇到一妇问自己是否需要小姐服务。正喜滋滋回味,奇怪没听见金叶笑声,抬头见金叶脸上已变了颜色。金叶道:“你高兴得不得了,是不是?”

    武健见她脸色不善,着了慌,忙作正色道:“哪能!哪能。”金叶不依,武健赔小心加解释,又瞎掰个故事说:“我倒说个真事。我小的时候特想要个小妹妹,跟爸妈要,他们只是笑。那天我在院子里正往蚂蚁窝里灌水,听见:“小丫喽,卖小丫喽”的叫卖声。我跳起来,抱个小被子就兴冲冲冲出去,看见一个人推个车子吆喝,车上放着个大笼子。我忙抢过去,掀开盖子,只见一个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朝着我嘎嘎地叫——才知道是卖小鸭子的”

    金叶扑哧一笑,又忙掩了嘴板起脸,打了武健一下。武健见她脸色朗润起来,放下心,偷偷吁了口气:女孩子怎么都这么心细“男男之交如酒,男女之交如醋”言得极是。

    星期六下午二人吃罢晚餐,因是早秋天气,见时光尚早,偕手到了后山。果然是男搭女配,时间如飞,不一瞬已然金乌西坠,倦鸟归林,晚风徐徐,眉月穿云。二人见这所在风清树茂,恬淡安谧,岑静幽雅,甜蜜温馨,心神都有些荡漾,不知怎的四片唇便纠缠在了一起。过了一会儿,月光朗照,银辉遍洒,又被山上枝叶筛碎,地面上晃动着婆娑影片。金叶拱在武健怀里说道:“你看这地方虽好,也有许多坏处。听说前些时候,一男一女正如你我,也是在此时此地谈情说爱,身后忽然哗然大响,回头看见两条马大的汉子雄纠纠朝他们奔来。二人大惊,站将起来。两条汉子见状暴喝一声:‘站住!别跑’凶神恶煞,似乎要把人生吞才罢。那‘护花使者’浑身哆嗦,撒腿就跑,全然不顾女友。那女生一时着慌,跑了两步,失足跌倒。”

    金叶打个呵欠。武健忙问:“后来怎的?”金叶一笑,接着说:“可怜那男生回到宿舍,怕得电话都没敢打,惟恐出事赖上自己,惴惴不安了一夜。第二天,战战兢兢找到女友,见她安然无恙,才长吁了一口气,正惊奇地欲询问,女朋友当即啪啪掴了他两耳光,眼圈红红的骂道:‘呸!你还有脸来找我!昨晚我就是被吃了埋了东了,看你也不管,只顾跑自己的小命!’说完怒冲冲走了。后来有个健壮英俊的男子经常来找这女生,再后来这女生就与那恋爱了。这道这男子是谁?”

    “是谁?”

    “就是把她男朋友吓跑把她吓跌的两条汉子中的一个!”

    “那又怎么讲?”

    金叶道:“那晚她跌倒后,两条汉子抢将上来,一把抓住她,吓得她连声大叫,谁知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咦,怎么是你?’她叫声止住,一看原来是高中时候的一个同学。这同学老早便以打架闻名遐迩,长得墙高马大,甚是雄健,模样也十分不坏,一对剑眉,目光刚毅,鼻子英挺,方脸有棱有角,男子汉味十足,又风流倜傥,颇得女孩子青睐,只是一味贪玩胡闹,不到高三就退学了。不期在此境况下邂逅,均觉不好意思。于是一起走走聊聊,女生才晚得这同学退学后四处打工,这次来到南山,没赚几个钱,手头窘迫,因此伙个同伴,找到山上,准备找对鸳鸯诈两个钱花花,不承想大水冲了龙王庙。到了晚些时候,那同学送她回宿舍,自那以后就常来找她,买这买那陪她到处玩,逗得她幸福开心。本来这女生就曾对这个男子汉动过芳心,只是碍于女生薄面,不敢表达。经山上这一事,对原配男友背信弃义毫无怜香惜玉之举伤透了心,再与这男子汉相较,真是说不尽的猥琐懦弱。便趁老同学热烈追求,答应了他。一段姻缘就此成了!”

    金叶滚动着眼珠,格格笑起来,又盯着武健。武健真叫不信不信,胡说胡说,哪有恁的奇事好事。金叶忽然正色道:“不过这山上常有劫财劫色之事,倒是真的。如果真有人来,你怕不怕?”这话不说则可,这一说来只惊得武健头皮发炸,忽听得飒飒之声,若行人脚响,不禁胡思乱想,毛骨悚然。金叶见他不答,兀自愣怔,推他两推,又问:“你怕是不是怕?当真如此,人会怎的?”武健省悟,忙答道:“怕什么——我怕什么?再说,为了你,我死了也值——不过,哪有恁巧的事”话虽如此说,却没掩住嘴唇的颤抖,声音的哆嗦。金叶鼻子喷着冷气道:“我看你不是怕,是怕得要死,恐怕那时你会”听这口气,仿佛劫匪真要来似的,武健见不是味,忙把后半截给吻了回去。

    金叶气咻咻推开他,托着腮盯着学校的灯光发愣。这满校的男生都女里女气,有几个有男人味?武健空有个名字响当当,整个人恰好相反,还是醋坛子一个,听见我愿意认识他那个什么破弟弟,就把脸拉得跟个吊死鬼似的,不过他那弟弟看上去还真有味道想到这儿喟叹一声,黯然神伤。

    武健见金叶不语,就探头找她的眼睛,金叶偏偏又脸背一边,跟他抓迷藏。武健着恼道:“你怎么这么胡搅蛮缠!”金叶冷冷地说:“我就这样,你要是不想理我就不理我好了——谁希罕!”武健忙拿软话道歉。

    这一番言语大煞风景,二人默然良久。武健觉得无聊,心底到底也生了些怯意,焦灼慌乱,心神不宁,佯装看表,轻声说:“咱们回去吧,这么晚了。”金叶对月亮说:“要回你自己回,我看你倒是真怕了。”武健只好闷声不响地重新坐下。直待夜露打得二人头发都有些湿了,才相互依偎着回去。

    武健心里别别扭扭地回到宿舍,见空空荡荡里只有个刘亮呆坐在床头,神情沮丧,面白如纸。这近一年来,刘亮整日郁郁寡欢,苦闷彷徨,大家看得惯了,也不觉得奇怪,可今日表情更异乎寻常。

    刘亮自从那夜与念雪谈崩,可谓是未恋先失,想随便找个填补心灵的空缺,可现在的女孩子都精明得心如雪洞,岂看不穿他的花花肠子?刘亮倍感失落,常像孤鬼游魂般徘徊在一个个僻寂的地方,死灰着眉眼抒情道:

    “一场寒霜使鲜艳的花和叶都一起调谢

    呵,这爱情的破碎之花和残果

    即使天降仙露也无法复活!”

    他散走在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念雪约会的操场,风景依然如昔,他却只感到凄寂与幽凉,他象个忧伤王子一样摩挲着涩涩的夜色呻吟道:

    “没有领先的温柔

    只有夜的黑”

    有首诗正述了他这番心怀:

    一抹忧凄悒郁的魂魄

    游逸在枯荒的旷野

    一只寻梦的蝴蝶

    与暮春的杨花一起唱歌

    刘亮虽寡欢,却不寡言,常常浩然长叹,将伤痕鲜血淋漓的揭开,供别人赏鉴。然一个个红男绿女,正当青春花俏,快活喜乐尚享不尽,哪有心情聆听他晦黯阴郁的绝响?见刘亮向这个诉苦向那个道酸,直把自己变成个整唠叨阿毛的祥林嫂,更是男生不睬,女生不屑。

    刘亮渐渐发现别人聆听他诉说时的眼神与言语很不般配,伤心之余,觉悟“千事终须靠己,万情莫可求人”一时灵感如沸水般冲决神思的塞子,扬手赋文道:

    我朝着太阳挥挥手,太阳滚过来对我说:

    不用对我表示感谢,散热射光是我职责。

    我嗤地冷笑一声:谁向你表示感谢?

    我是来责问你

    为什么你自谓浓烈的光芒,却炙不掉我身上的孤独、寂寞与懦弱?

    太阳一下子吊了脸:这根本不是我的工作。

    你是普照万物的星长,不由你做由谁做?

    太阳扭过一脸的落寞,恹恹滚回自己的角落。

    过了好久太阳才说:我想总归有人做得么。

    我哇哇地仰天大笑,你说的人莫不就是我?

    太阳一怔又释然说:大概也许差不多。

    写毕之后,浩叹一声,对镜摸发良久,万没想到自己竟有如此才情,胸中竟有一如些丘壑,写出这般豪情万丈、壮志凌云的诗,当真了得!可见“在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自要么是大隐,要么是小隐,而且自己隐得那么诡异,连自己都没发现。决定弃球从文,立志做个诗人。刘亮怕这佳作被众人拜读时会遭亵渎而污了清白,只请比自己更加沉默寡言郁郁寡欢、精神压抑、神质不常的“现代派诗人”游内修欣赏。游内修瞪他一眼,漠然地说:“我正忙”又低头只顾读自己的书。刘亮大怒道:“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懂不懂礼尚往来?平日你写得些个臭诗歪诗烂诗硬塞给别人看,你也得看看别人的吧!”游内修不耐,伸手拿。刘亮气哼哼道“算了算了”却任他把诗拿了过去。内修佯装没有敷衍搪塞地看了一遍,扔下句:“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知是品评诗文还是品评刘亮。便低下头,读自己的书。听了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刘亮兴头大灰,把我与太阳团成球状,遂绝了从文之念。

    周末又至,正是单身人落寞,双影人欢喜的日子,刘亮想到端、秀武健都找各自的女友厮混去了,别人也是各忙各的业务,各做各的营生,而校园里比翼鸳鸯双双对对,更衬得自己孤家寡人,冷清凄凉,便准备孤身上山一游以遣心怀。忽然心嗖地一跳:男女虽有别,却也有共同之处,或许哪个少女与我一般情怀,在这青山之上孤男寡女、干柴烈火,遭遇一场爱情也未可说。于是更加心神难耐,周六下午便落水狗般抖擞了一下头发,气昂昂向校后青山踏去。

    山路登来,风光无限,一忽儿看见一少爷粗糙大手在一千金身上游走探索四处攀援,一会儿瞧见一公子口中咬着一小一的妙耳让小姐面热脸红喘息告绕心中生出无限怨恨:这光在化日之下竟猖獗到如此,道德何在?风化何在?真是没个好东西——叵耐少爷公子不是自己。

    又顺山爬了一会儿,见到情景一个比一个更加不堪。终于寻了一个岑静之所。山风悠悠,如少女的嫩手,摸得刘亮甚是惬意。正要玉树临风,绰约而立,忽听得一阵躁响,静下来后,于一树后传来一男子声音。

    那男子曼声吟哦:“哦!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月亮”

    一女子声音甚是娇憨:“你说天上的月亮美,还是水里的月亮美?”

    “嗯——我觉得,我眼前的月亮最美——”

    “讨厌啦!”女子十分不讨厌地打断道“肉麻死了啦”

    “但我知道你最喜欢这句肉麻的话”

    刘亮只听得心里发瘆,身上起栗,连忙愤愤然向山下逃去。正暗叹此地非久留之地,面前闯来几条高大威猛的好汉。

    此时天已薄暮,刘亮已快到山脚,武健正与金叶在山腰耳鬓厮磨。

    好汉们手持锋刃利斧,端的是表面獠牙,煞是骇人,惊得刘亮灵魂出窍,口鼻生烟,只得振臂举手,指刺青天,任其摆布。好汉们帮他脱下手表,替他从兜里掏出张百元大钞,见其新马夹崭光崭直扎眼也一并扒了下来。

    这马夹乃刘亮心爱之物,因见花样新鲜,花了20元从夜市购得,回到宿舍炫耀,让舍友猜价格,税智当即道:“这破玩意几毛钱?”让刘亮大扫兴致地如实报了价。锐智惊得惨叫一声,看他脸上形容,仿佛刘亮是用造艘航空母航的钱买了辆二手自行车。

    锐智道:“多少?多少?20元?哇拷!有没有搞错?大一时我傻,见了这种不时髦的玩意,花了五块钱买了件,一模一样,瞧这花纹这手感还大小呵呵,越看越不是个玩意,我没穿就扔马路上去了。现在叫买,别说20,2块不买,一块不瞧,白送给我——还得搭双皮鞋!”

    见好汉们剥牛皮一样从自己身上剥下来,真希望锐智的活是真的。

    好汉们见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能借到的也尽量借到了,十分仁慈地留给了刘亮一身贴身衣服。好汉们感激地说声谢谢,也没与刘亮商计还期与利息问题,就挥挥手扬身而去了。

    刘亮懵懵懂懂痴痴呆呆了半天,才记起双手还寄存在头顶上,慢慢放下,感觉僵滞酸痛。臆臆症症回到宿舍,一推门被弹了回来,见是铁家伙守着,忙摸钥匙只摸到一片空虚,才想起放马夹里了。

    大骂两句,把门踢得摇头晃脑,平平嘶叫。黑将军身遭蹂躏,仍是铁面无私,毫不通融。正欲退却,忽听得斜对门喧闹迭起,一人高呼:“糊啦!”

    听音辩声,甚是熟悉,迈入一看,果是大龙。便索了钥匙,进屋发呆。刚才悲壮的一幕在心的湖里震荡着的惊惧略微平静了,此刻好象一个人从海里逃到岸上,喘息未定,回过头来向那险恶的波涛频频观望。

    呆了半天,才看见武健口面色死灰地进来,知道他又被女朋友训了。

    武健听一脸死气的刘亮添油加醋娓娓道来方才山上那悲壮一幕。

    若在平常,武健自不在意,奚落两句了事,可今日竟后怕起来。想起方才金叶之言语,看到刘亮方才的实践,真是实践检验真理。冷汗滋溜溜泥鳅般爬了出来。

    躺谈会上,议起这桩青山大劫,纷纷叹道这爱情之盾果是坚固,抗水火挡刀枪,威力无穷,这区区几个劫匪是耐何不了的,所以这后山虽险却难阻鸳鸯,亦是怪不得了。

    武健无心听他们穷侃,在床上思南索北了许才才浑然不知方向,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又与金叶来到山上,山上黑阴阴的,正谈笑间,几个蒙面人围了上来。他骇怕极了,可瞥见金叶嘻嘻笑着,仿佛觉得他很滑稽。匪徒们把他剪手扭住,他拼命挣扎却动不得半下,仿佛被点了穴道。金叶的嘲笑声轰轰地响:“吓呆了吧?连我的死活也不顾!”说着,抽抽噎噎起来。他感到浑身膨胀得要爆破衣服,想抗辩,可嗓子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卡住。金叶抬起头,面颊上一点泪痕也没有。她冷冷地笑起来,笑声变成柄柄寒刀向他刺过来。金叶倏倏悠悠地向后浮去,像冷天里呼出的白气般淡淡散去。他十分惶急,居然把右手伸了出来,他十分惊奇,使劲朝她模糊的影迹抓住,越伸越长,眼看就要凑近金叶翩飞的衣袂,可怎么也抓不到,总飘着一段微妙的距离。一个匪徒挥着刀“砰”武健伸长的臂齐肩掉下来。只凉凉的很舒服。金叶又在眼前了,或许刚才根本没有动,武健思索着:她到底动了没有?金叶哈哈的笑声飞扬起来,她好象什么也没看见,把武健的手臂轻轻一踢,胳臂就不见。金叶挽着一个蒙面匪徒的手说:“走吧。”就倚在蒙面人的臂上走。别的蒙面人放开武健,默然跟在金叶后面。武健想迈步追上去,可身体依然保持着被剪扭住时的姿态,像个挣扎着的雕塑,怎么使劲也动不开,怎么用力也喊不出。灰苍苍的山静寂得不可想象。金叶和蒙面人们突地抵住脚,转过身,金叶的目光寒冷的炙烤着他。一个匪徒冲回来,把武健一推。武健一头栽下去,一看,竟是刀削般陡峭的悬崖,下面乌蒙蒙阴森森,织着灰白的密雾阻挡着他的眼睛。他大叫一声,居然叫出了声,就拼命哇哇大叫起来,震撼得四周颤巍巍的。他的身体朝下掼着,可下落得很滞涩,总也探不到底。忽然看见崖壁上伸出一块嶙峋的石头,武健觉得就要头碎脑淌了,心惨然裂开,一闭眼,听见“啪!”他知道什么都碎了。他不愿再想,可一切竟僵住了,没有痛。“莫不是死了?”他不敢睁眼惟恐看见血肉糟杂的死相。良久,还是静寂,像沉浸在原始的洪荒。他试着眼开眼睛,啊!十数只磷火般闪烁着圆溜溜的小东西在近处浮游。他又大叫一声。却听见:“武健!”“武健!”“你怎么了?”声音很熟悉,慢慢看清清亮的月光里模糊的几个身影,自己正倚墙坐在床上,怔了良久,才恍然方才是一梦。

    游内修给他扔上来一条被子“啪!”

    武健瞪着眼睛,身上酸痛难抑,兀自看着梦的残影,在黑暗中显得切实而清晰。身上涂满了猪油般粘糟糟热乎乎。接下来的半个夜只睡得支离破碎。倘偌完好的睡眠是一张密实的帷幕,那今夜,这张帷幕被戳穿了许多窟窿。

    清晨醒来,头颅里被放进了一块薄冰似的。武健走出去,看见天空阴沉灰白,不是早晨的感觉,倒似傍晚的味道。行人看他的眼光也异异地,忙回去对镜一看;一张蜡黄的脸,一双山楂般透红的眼睛,和眼睛周围两个规矩的“晕”仿佛是用墨渖淋漓的毛笔绘上的。

    从这天开始,武健觉得与金叶在一起少了往日的欢欣融洽,倒多出一种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生疏。

    深秋的夜晚干燥而萧索,正像武健与金叶的散步与对话。二人脚下的枯叶吱咯吱咯地响,代替了他们的许多言语。他们百无聊赖地走,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教学楼上的灯光板滞地洒下来,像盲人睁大的眼睛里反射出幽幽的光。

    正百无聊赖时,一个女生气豉鼓从他们身边掠过。身旁的个男生骑在自行车上,脚叉着地,走走停停地追在后面低声下气,陪着小心。女生只是不理,男生可怜巴巴地喊:“丽丽!你这是干嘛吗!”女生只朝前匆匆走。男生苦笑着摇摇头,蹬车又追上,拉住丽丽:“叫人家看着像什么?”丽丽烦厌地挣脱开,转了方向走。男生一愣,腾地跳下车,把车子哗啦甩出老远,一步截过去,抓住丽丽的肩膀,恶狠狠盯着她的脸,吼道:“你他妈有完没完!”说着,腾起一只手在丽丽脸上清脆地掴起个音响。“不就这么点屁事吗?好,好,别哭了,别哭了,好了,好了,我送你回去。”给呆呆地哽咽的丽丽擦擦泪,拉起车,丽丽柔顺地贴着男生的肩,二人甜蜜蜜走了。

    武健目送他们远去,念道:“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恋爱。”金眼睃他一眼,沉下脸。武健笑道:“看来咱们不是恋爱——我这辈子是不会打你骂你喽!”说完,自顾地笑起来。金叶板着脸,一言不发,武健拉拉她的手:“怎么啦?静默穆哀哪?”金叶转过脸,冷冷地道:“我倒盼你有那个胆量。”武健一怔,才想起方才的话,怯笑着说:“你喜欢暴力呀?”金叶看他两眼,漠然地快步走。武健赶紧跟上她,她把脸把转向别处。武健想不出话说,便扳过金叶的脸道:“看什么呢?你怎么不看我呀?”金叶审量了他一下,冷笑道:“你以为你是刘德华吗?”武健变貌失色,气冲冲也把脸扭开。金叶似乎觉得自己太过残忍,忙温柔地挽住武健的手,开颜一笑道:“好了,好了!瞧你那样!小孩子似的。”武健觉得跟那个男生劝丽丽别哭的语气一模一样。

    一天上午,武健与刘亮经过球场,远远看见一篮球架下人堆处尘沙迷漫,闪出一片空地,里面传出磕踢撂嚓,吼骂惨叫之声不绝于耳。众人围在那儿起哄。只听一人高骂道:“他妈的!老子的手被你弄成这样,你还有心思说风凉话!一开始你倒说句好话,也就罢了——现在说,晚了!拿钱!拿钱——二十?你当哄小孩呢?——既然就这些,也先罢了,不过,这事没完晚上拿着五十块钱,提着香蕉桔子到我宿舍看我”

    刘亮大场面见得多,早冲了上去。武健本想逃开,但听得喝斥训骂和惨叫呻吟之声都甚熟耳,不禁心生疑窦,也凑了上去。

    只见乌烟瘴气之中,一豹头大汉正骑在一瘦长男人身上,不歇手地只顾锤打。这瘦长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铁嘴乌鸦”张锐智。

    武健一急,竟猛然吼道:“伍魁!”

    这名字先把自己吓一跳,方想起这豹头汉子十分象高中时候的一个体育生伍魁。

    这汉子曾慕名找到武健,请求他在会考时能传个条子,因为汉子从考号得知他们在同一考场。那时武健见这汉子豹头虎脸熊腰象腿,狼眼一瞪,不怒自威,顿生惺惺惜惺惺,妈汉惜好汉之意,虽不情愿与只好答应,使得汉子蒙混过关——难道又是同一个母校不成?此刻见情况危急,急中生忆,竟破口喊也了他的名字,正忖量自己是不是喊错了,只见那人登时住手。

    那汉子回头一看:啊呀!原来是恩人来了!想这会考若不是他,我岂能门门得a?若只凭自己,恐怕会考门门淘汰,参加高考也成妄想,又如何有机会来到南山?

    这豹头大汉果是伍魁,人颂外号“豹子头”因嫌与林冲雷同、乃自拟“狼眼”狼眼大叫一声,腾然跳起,扑地便拜:“恩人至此,请受小弟一拜!这二十块钱乃是小的拼了血汗挣的,乞请恩人笑纳,买包茶喝。”

    武健见这人如此知恩图报,热泪盈眶,心想那次帮忙虽然实是十二分不愿,却也真不枉了。

    但听这一喊之后,便忘了狼眼真名,只好急忙躬身扶起大汉,柔声道:“大哥!何必如此?区区小事,提笔之劳,何足道哉!倒劳你记着。这钱财之事,万万不可。只请大哥放了这位兄台——刚才你胯下之人,乃吾友也。冤家宜解不宜结,请看小弟薄面,放他则个,可乎?”

    “狼眼”骨碌爬起:“啊呀!真是折煞我也!”回头扶起锐智,朗声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你如何不早说是我恩人的朋友?早知如此,岂不免这一祸?既然这般,50块钱、香蕉桔子之类,暂且不提。别提别提!若提,我可恼了。”又回过身:“哇呀!有此巧遇,此事就算结了,将你这朋友原物奉还。最后叫你声恩人,小弟我走也!“

    说罢,将二十块钱纳入怀中,昂然而逝。

    锐智近日正研读道家十三经,不由自主地虚静、澄明、逍遥起来,万事不放在眼里。这天上午,锐智同一伙人为了一个捉了又抛抛了又捉的篮球争得六亲不认,黑水汗流。蓦地,平地里铮然跃起二人,正是那“乌鸦”锐智与“狼眼”伍魁。只十年不见锐智二曾剪过的灰黑指甲刺入伍魁手背,如泥牛入海,杳无影踪。伍魁大叫一声,飞锐身跌落;智智一个闪身,拔将出来,灰黑狭长的指甲已然粉嘟嘟胜似桃花,红艳艳堪比玫瑰。二人俱是一愣,一个为自己的凌波微步魑魅身法暗自钦佩,一个为自己的鹰瓜铁骨指尖甲利深表惊诧。

    球员们忙围上去慰问伍魁。锐智已是得道成仙看破红尘之辈,岂是俗人比得?只拾起篮球边拍边投,油滑得可以让蚂蚁跌跤的嘴皮子淡淡说道:“手掉了否?既然没掉,人又未死,全当扯淡!”

    伍魁是一鲁莽汉子,体育系高材生,自负“打遍天下无敌手,南山城下我横行”向来拳打脚踢折服四方豪杰,刀劈棍舞降倒八面侠客,自忖倘若就此倒在了一个无名小辈的指下,岂不被天下英雄耻笑,武林豪杰齿冷?又听锐智淡然一席风言凉语,全不将自己的威名放在眼里,不禁勃然震怒,燃腾腾一股无名火直冲斗牛。乃凝神发功,暗运内力,一声虎吼,拔地惊风,如鹰扑嫩鸡,豹啖羔羊,朝锐智压将下来。

    锐智哪想得这些?只听得风声飒然,抬头见一黑色铁塔挥天马流星拳,舞无敌鸳鸯腿,横空而降。未及喊叫已被压倒在地,只听踢哩嗵窿一阵躁响,天摇地晃,日躲云藏。缓过神来时,已被摆治得七雾八落,枝败叶残。

    有个骚人墨客撰副对联,专道这场好打:

    比山姆大叔在伊拉克进行机飞弹打绝不逊色

    较车臣小侄于俄罗斯开展恐惊怖诈更胜一筹。

    经此大难,又蒙武健仗义搭救,锐智对武健变得恭谨有加,不再似往日那般对他螫软刺痛不必说了,如今且说锐智竟从此觉悟了老庄的谈玄论虚终无用益,有种幻灭之感,变得口迟舌钝,眼塌鼻凸,憔悴阴郁,换了个人一般。正在苦闷彷徨,碰到一本金刚经,任手闲翻,竟入了境界,凭此解了眉间之锁,了却心头之结,悟出了色空,一肚子冤曲就此消了。

    遂弃道从佛,常翻墙到学校西侧的佛台公园,与佛台寺内一耄耋老僧谈得投钉合铆。佛台寺内住着一个方丈,正是这老僧,此外还有一个少壮沙弥和一个妙龄尼姑。三人同居寺中,相处和谐,仿佛夫妻二人共养着个公公。这小沙弥活得潇洒,忙来敲盂念经,闲来与小尼姑耍子,常一起到南山大学宾馆喝杯咖啡,撮顿便餐,浑然一对恋人。方丈见锐智相貌清癯瘦雅,谈吐行云流水,以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怕一语不慎,露了破绽,便两掌合十,双唇紧闭,只偶而点拔两句。后见锐智喋喋不休,无自己置喙余地,十分烦厌,怕他常来叨扰自己,就大发我佛慈悲,送给锐智一副十九粒的琥珀佛珠道:

    “施主聪明灵秀,可自悟菩萨,毋需老纳指点。送你一串佛珠,以后见珠如见我,念我就念珠,不必劳您腿脚了。到门口小僧那儿交10元成本费,领了发票,即可回了。”

    锐智捧接,道声阿弥陀佛,交钱返校。这佛珠果是神物,模起来珠润玉滑,闻起来神怡气爽。锐智每日手不离珠,念念有辞。为表诚心,荤腥——这荤腥不单指厨房之荤腥——也戒了。这一消息,轰动朝野,皆颂锐智终成佛果,当真了得。

    不料刚戒了三天,餐厅似乎有意试探锐智定性,引进新菜“红烧肉”锐智见别人吃得如狼似虎,咂咂有声,而自己只垂涎的份儿,重温金刚经也没遏抑住无穷欲望,当真乱了心性。于是又躲过门票,翻墙入内,求老僧化解心头之火。方丈甚是不耐,却又不好拒绝施主香火,只得沉吟良久,森然说道:“施主不必为此着恼,只要一心向佛,吃点肉也是可以的!”

    这一言如闪电一样,让锐智透过黑沉沉的思索,参透了佛理:得道高僧视酒色如淡水,腥荤如家常,这区区一盘红烧肉,喋喋两句不经言,又算得了什么?那后,锐智成就一名高僧,完成一个轮回,又返朴归真,恢复了从前的铁嘴乌鸦的模样。这是后话不提!

    锐智顿悟之后,乐颠颠走出,急欲到餐厅来上两盘红烧肉。正吞口水间,远远瞥见一矮胖少女与一粗犷汉子肩臂磕碰着而来,神情甚是亲昵。定睛一瞧,大吃一惊:少女是武健女友金叶!

    锐智觉得心蓦地一坠,眼珠一转,嘴角闪过一丝微笑。

    再看时,金叶已与那大汉荡开一尺距离,脸颈朱红。

    武健在阅览室翻书。锐智萎头缩脑地进来,手搭凉棚,四下了望,目光一亮,把武健拉了出来,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地说了一通。

    再回到阅览室,武健只看见书上的字蝌蚪一般摇头摆尾。

    约好了,六点钟,在自修室。可时候到了,身旁的位子还是空着。天光早已黯淡下来,室内的灯棍散着氤氲的乳白色的光,改变着一切事物的色彩——凡是被裹在这灯光里的都是那么不真实,然而这也是一种真实——人造的真实。武健的思维也变得混沌模糊,他的脸也像曾经一张失真的照片那样苍白中泛着青色,全是这灯光的缘故。金叶终于慢腾腾地走来,她打量着缄默的武健。自修室里是一种嘈杂的静,一种由窃窃低语与涮涮写字声的空隙中筛出的静,安全的静。

    武健低沉地说:“出去走走吧。我有点事。”

    金叶蔓延的思绪似被一件迟钝的锉刀生硬的割断,她浑身不由得一哆嗦。

    冬天的夜有一种别样的温柔,暗昏昏,毛茸茸,又渗进了炽白的灯光,疏疏朗朗的,遮掩着白日的单调与苍凉。

    这是一个暖融融的冬夜,金叶的手心沁出几丝细细的汗,她说:“有什么事,你快说么。”

    武健看他一眼。她低下头。

    武健说:“好几天没一起聊聊了——就这些。”

    金叶放下心来,见他直挺挺看着远处,又慌乱起来:“是不是张锐智跟你说什么了?”

    “张锐智?今天没见他——他说什么?”

    “也没什么。”金叶吁口气,似乎很失望“今天下午我陪我同学和她男朋友上佛台公园了,那会儿我同学买东西去了正好遇着张锐智——”

    武健大慰,也似乎有些失望。他揽住她的肩“放心,我不会多想。”

    冬夜的校园是没有寒冷的,一簇簇,一双双,一个个,或急簇或缓慢地在灯光与黑夜的交织里穿梭,使清冷的空气中震荡着春天的温暖。金叶期期艾艾地说:“结婚恋爱是得看对方家庭条件的,我原以为”

    武健对自己说:“但我是个穷光蛋。”

    冬季的寒冽可以冻结人的思想也可以清醒人的思想。

    金叶说:“这两天,女生都迷流星花园。我才不赖看呢,哪有那么多好事”

    金叶斜瞟着武健的脸,可在夜色的朦胧里,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脸色也被遮掩了,红的、白的、青的,辩不出,只能感觉出。

    金叶说:“不过要有个富翁愿意娶我,我就嫁给他。”金叶天真的昂着头,显得那么稚嫩,武健看着她透明的脸。金叶低下头,她脸上的热武健可以感觉到,她说:“当然——他爱我。当然——我也得爱他。唉,不过都是瞎想。”

    夜的湿气悄悄地袭来,细微地响着,沾在眉毛尖上,抚摸着皮肤——这些只有恋爱初期和恋爱末期的人才可以感觉得到。

    金叶说:“许多女生都希望有个老富翁娶她,可最好是刚登完记,有了合法继承权,那富翁便死了。”

    武健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在问:“包括你吗?”

    金叶躲开他的眼睛,她听见了他的眼睛的对话。

    他说:“许多女生都这样想吗?”

    夜常常显得很博大,淹没了一切,包括欢乐、痛苦、甚至包括时间,可夜总全消失,清晨的亮光证明夜什么也淹灭不了,阻断不了,这是夜的虚伪。金叶说。金叶说。金叶说。

    武健记起了一段话:“恋爱着的女人破例不大爱说话,因为下意识里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武健端详着她的脸,金叶该是读过张爱玲的,今夜她是因为聪明还是因为傻?

    湿凉的寒气刺穿他的衣服,抬头才知道是冷月寒星砭透肌骨。哦,今晚是有月亮的——有多久不曾看到过月亮了呢?身旁的金叶偎在他臂弯里轻轻地睡着了,多像一个可爱的孩子,粉嫩的脸蛋,无邪的眼睛可金叶又显得那么遥远,缥缥缈缈地,包括她的美,昔日在他眼中的美。金叶在他臂弯里沈沈地睡着了。

    她说:“真想就这样走一辈子,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用想。”金叶又说:“哦,我做梦了,我总是爱幻想。”

    她笑了。

    她的笑声温暖着月亮。

    自此之后,武健好久没有主动去约金叶。

    金叶也不再约他,却又让他气恼,灼痛。

    武健望着冬日里干枯的阳光,回溯他与金叶的交往,觉得这温馨与欢乐是一日淡似一日的。

    他终得了个为自己强辩的答案:爱情是盐,时间是水,盐量不变,水却日日徒增,岂有不一日淡似一日之理?最后淡而又淡,全无了味道,这段情缘也就罢了。只留下些咸渍的忧伤,不时淹痛记忆的琴弦。

    武健心境豁然,又想到前途,想到考研——哪有闲暇顾及爱情。即使勉强顾及,结果又孰能料定?这份情丝该下决心剪断了

    又是一个萧索冬夜。

    “我怎么感觉这么别扭。”金叶低着头走。

    “是呀。”武健不得不承认。

    客客气气的别扭,客客气气的疏远,一切都显得那么僵硬,特别是今晚的夜。这个夜晚,黑得顽固,冷得僵硬,是一个冬夜的标本。

    青苍苍的天空中什么也没有,只泛出一块块酱黄色的模糊。

    走在这样的夜里就像闯进了一块肮脏的抹布织成的屏幕,每走一步都是滞涩的压抑。

    武健对自己说:“有些话一出口就可出了口就过去了——金叶,我希望你能理解我。”

    受了夜色的阻碍,想说出的话刚怯怯生生移到牙缝又如同蛇吞鸡蛋般生生吞下。

    他看着金叶。

    金叶低着头,显得羞涩

    武健的心里涌动着温暖的抽痛,金叶,你骂我吧

    武健借着这浓腻的夜色的遮掩,恣肆的想像她会哭泣但又抑制着声音,伏在自己的怀里漱漱地颤抖着肩膀。他会抚着她的脊背一遍又一遍的解释,安慰和道歉

    可是他听到她说:“最近有点事,想告诉你,可又说不清算了反正,你会,以后,知道的——”

    武健的眼睛瞪了惊疑的三角形:“有话直说呀!说话跟打闪似的,这不是给我精神凌迟吗?”

    刚才的一切想象被这可恶的夜吞噬了个干净,思想里反而因虚空而被压迫出了细细的汗丝。

    他听见心在忽高忽低的跳。

    “没听说这几天,我,常,和一个,男生,在,一起——吗?”

    武健感到很滑稽,想哈哈大笑,自己似乎负着个重物浮在云上,明明在却又沉沉地直往下坠。

    “不知道。”武健听见自己淡淡的回答。

    他觉得自己回答得很巧妙,很有力量,很有味道,涩涩,很有质感。

    金叶小心翼翼的抿着嘴,低下头,蹑着脚走。她斜觑见武健昂着头,很刚毅的样子,可她知道他在颤抖。她看见他的眼睛装得很深邃地望着天空,她看见他的眼睛其实很黯淡,很空虚,她看见他的眼睛在被墨染得湿腻的空气里呆呆地闪着绿莹莹的光。

    金叶听见武健说:“你控制不住情感的激流了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很清晰,可她知道这只是潜藏的激流的外在伪装。她知道武健内荏,色却不厉,所以她一点也不害怕。谁会怕一只羔羊的震怒呢?谁会怕一只愤怒得膨胀的青蛙?

    金叶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金叶听见武健还是用方才的口气:“是那个陪你逛公园的男生吗?”

    “是的。”

    “你不是说”

    金叶早知道他会自己平静的坦白面前软下去。

    “骗你吗!”金叶猜不出这回他会有怎样的反映。

    果然武健让她吃了一惊:“你们女人都是属猫的,都是善变的!”

    她看见他的眼睛由绿光变成了蓝光,她闻见他口里喷出一股酒气——他一定是被气得醉了,因为她知道他从来不喝酒。

    但她还是被他阴森森乌沉沉的声音震了一惊,她愤怒了:“我总归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吧?我又没有对你托付终身。

    “你当然有。”武健的口气突然变得那么平淡。

    又让她震了一惊。

    她简直感到无所适从了。没想到他还是个挺复杂的动物,她沉吟了一下,想出一个缓缓气氛的好主意:“我走了——”

    她感到胳膊被抓住,她听见他的语气又被调节到了自己可以控制的范围:“走走吧,陪我,最后一次,答应我”

    她觉得他好可怜,值得她个怜悯一下。她觉得很内疚,因为她觉得他是那么舍不得她。

    武健看到金叶点了点头,她的眼睛滚动着替流泪的小弟弟拭泪时的表情。

    他听见金叶柔声说:“我希望我们别闹得很跟仇敌似的,该同学还是同学,该朋友还是朋友——”

    武健听到自己纵声大笑,听到自己清朗的说:“当然不会!——只要你能做得到,我就能做得到。”

    他听见金叶欣慰地吁了口气:“那就好。”

    他笑道:“说不定会更好呢。”他突然紧紧勾住了金叶的肩膀,紧紧搂住了她,紧紧把下巴抵在了她肩上。

    金叶一动不动,柔顺得像一株棉柳,让武健感到一种一脚踏空的虚无。

    他无力的松开了金叶,叹了口气。他听见金叶心里说:“可怜的孩子。”

    现在的冬夜没有了刚才的僵冷——他们边走边思索——为什么呢?

    金叶觉得武健今夜很高大,疑惑了很久才想起他今夜没有佝偻着腰。

    金叶沉静地说:“我得走了。有人找我。约好的。”

    武健知道是那个男人,或者是撒谎。

    他说:“能有什么事?多陪我一会儿。最后一次。”

    金叶从不知道武健也会有如此强硬的态度,反而生出了一种被征服的快感。她异异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吹敢于撕咬公鸡的绵羊。

    武健看到她点了点头。

    冻僵的夜苏醒了过来,显得明朗而开阔。他们在这密织的夜色中穿出了两道长痕。他们从未有过如此奇妙的感觉。

    金叶说:“走这边吧。我去打个电话。”

    武健听见金叶对着电话说:“你别等我了,过20分钟我到你宿舍楼下喊你。”

    金叶看见武健隔她很远,她相信他没有听见她的话,可她看见他的脸陡然狞恶起来,瞥见他的嘴唇努起来,恶毒的翕动了一下。她看见他迈开大步昂昂地走了。

    武健听见金叶气吁吁地逼上来。她问:“哪走?”

    武健说:“走这边!”

    “我得”

    “滚!”武健立住,看着远处的黑暗,像一个凝滞的枯枝。

    金叶怔了一怔。

    武健听见她“啪啪啪”的脚步声,很快的响了几下,每一下都让他感到更加心虚。他一下子转过身。

    金叶听见他“啪啪啪啪”的脚步声,刚要回头,一只胳膊抓住了她。

    她吃了一惊,看见了武健乞求的样子。她听见他说:“叶,别,我”

    金叶有点骇怕“不是,我真的要走,有人等我”

    她惶惑地挣脱武健的手。啪啪啪

    武健刚出的手一动也没动,他感觉抓住了一个空空的幻影,今夜的一切,从前的一切,全都梦也似的渺杳。

    在鼾声的伴奏中,武健睁大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张大着耳朵却什么也听不见。他感到头紧绷得要挣裂,他感到了虚空的压迫。金叶的影象迷雾般飘然而至,随着幻像中的风改变着形状,她的容颜跳荡着,忽而笑靥如花,忽而冷若冰霜他的心被抽空、颤抖,看着金叶绯红的脸,伸出手,却只触摸到一片沁凉的虚无。心在一丝丝破裂,像残冬的冰凌。他听见心在泣血,他听见心在破碎。他听见夜的声音嗡嗡喧闹着。他的心一阵接一阵的狂跳,似乎要冲出喉咙,卷走体内所有的血液。一阵阵翻滚着热浪,他坐起来,粘稠的汗液汩汩流淌,牛油一般在肌肤上蔓延。胸膛似乎要被挤破,像一只鼓胀的气球被嬉笑笑的孩童踏上一只脚——“啪!”他清晰的看到金叶的影子像雨后的微云一样曼妙地移过来,他愤怒了,他对着影了喊:“滚!滚开!”他喘不出气,却又喘息不已。他一下子倒下去,又抬起头,蠕动一下抹布一般粗糙的眼皮,看见她缦妙地走过来,走进他的眼睛里,渐进渐淡,最后风一样地消失夜的破碎声如崩溅的花瓶。他瞪大眼睛,警惕着空虚的戮杀

    远处的天空泛起了无神的苍白。他抬起膨胀的脑袋,揉搓着滞涩的眼睛,拖着麻木的躯体,溶进了凛烈的晨风

    完整的一个白亮的世界——是雪。

    从前的日历总是一页页倒翻过来。武健想起那次他陪金叶在病房里,金叶真是娇憨可爱,像一只眯着眼睛晒太阳的小猫,吊瓶滴嗒滴嗒温柔地滴进快乐的言语里,那么快就剩下了一个空瓶——那时真希望金叶天天生病那次是暑假前,金叶命令地“写二十封情书,每封不少于五百字”——因为开学第一天正是金叶的20岁生日他想起金叶嗔怒的表情,他起起金叶吃醋的表情我真的爱她吗?武健常自问。那天晚上若是我先说出我准备说出的那句话,我们的感觉会互换吗?武健自问。他苦笑着摇摇头,不是否认,而是不能回答。

    武健知道:爱情不同于生命,死了就死了,不值得祭奠。否则会把自己变成殉葬品。

    武健不是傻子,到大学生活度过了将近一半的时候,这段往事已成了一段无关痛痒的传说,想起它,武健会轻松的笑。武健记得一个女生曾说:“没有谈恋爱,等于大学没毕业。”经了这场情缘,武健觉得毕了大半的业,脸上挂满了看破红尘的沧桑,他会以过来人的身份,撅着想象中的山羊胡子对那些执迷不悟的痴男怨女们训导道:“谈什么恋爱!谈了恋爱,就像驴子被装了辔头,被牵了鼻子走,哪还有半点自由!”可痴男怨女们不屑于他的训导,反而更加向往辔头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大二的末期十分“热烈”——贪婪的温度每天都要榨取赤膊露腿的男女们一身又一身的浮油,让每个人的身体都在炽烈的阳光下粘腻地泛着鳞光。

    鲁大光回到宿舍便亮出了波澜起伏的丘陵般黑油油的肉块,狰眉狞目地盯着武健。

    果然来者不善,大龙摔杯子砸碗,没个好声气,一屋人都十分见机地不吱声。

    哗啦!一块玻璃毁灭了,锋利的碎片溅了武健一床。武健跳起来,恼怒道:“有病呀!”

    大龙脸登时红得象鸡冠,专等这句话,恶煞煞窜将起来,一下子将武健掀翻在地,劈头盖脸一顿饱拳。

    武健赢弱单薄,如何禁得住这虎豹熊罴般的身躯?硬挣着爬起又被压下,真格是斯文扫地,全没来得及表演秀才风骨。众人见打得差不多了,慌忙上来扯开,大龙意犹未尽地朝前挣着身子,作势骂道:“叫你嘴贱!叫你嘴贱!”

    武摇晃着站起来,脸面上已然花红柳绿,煞是好看。听得大龙的叫骂,大略晓得了其中缘由——但凭此芝麻小事便视二年同舍交情于不顾,也忒是叫人心寒。武健愈想愈气,索性与大龙绝了交情。

    话说前几日,鲁大龙刚迈出图书馆内电梯门,出乎习惯,掷标枪似的飞出一口粘痰。合该倒霉,虎视眈眈的楼馆员一把抓住了他胳膊,问道:“是你吐得不?”大龙心虚怯火地否认,正是将“此地无银三百两”贴在脸上。这楼馆员也是闲得发慌,整日在楼口椅子上眯缝着眼睛研究女人的线条,久而久之也生了厌,巴不得来点新鲜刺激一下,以泄泄真火,可巧碰上了大龙吐痰。见大龙不承认,更觉刺激,抓着大龙给馆长挂了个电话。馆长秘书下来,见人桩俱获,便与楼馆员办完交接仪式,将大龙带到秘书室。索要证件,大龙拉开口袋手压着学生证向秘书证明他啥都没带。让他口供,大龙又低着头耷脑支唔不清。秘书不耐烦地推过来纸笔,大龙心请死灰地写下“鲁大——”心经一动,没写“龙”字,又胡编派了系别班级。大龙见秘书手持笔供向馆长请示去了,四周空无一人,就撂开腿子,兔子般脚不点地地仓皇逃窜。自觉是丧家之犬,漏网之鱼,着实罪大恶极,痴呆了数日,不敢再去图书馆。又觉得话憋在肚里撑得慌,遂说与了武健,并嘱托万勿外传。不料武健不是个密封墙,也嘱托了一女生“万勿外传”所谓“男人的腿,女人的嘴”男生的嘴倘如此不堪,女生的许诺又如何信得?果然,地球人都知道了这个“万勿外传”的隐私。这日在大龙与一女生拌嘴时,被那女生揭了个面赤耳红,心下大恼,便出现了拳打武健之一幕。

    话又说回,大龙虽狭,岂真因这点屁事拳杀了二载之情?根有本,泉有源,这又须从头说起。

    看外观,大龙是个惫懒人物,短裤挂在毛衣里,袜子塞到枕头底,床上整日价乱糟糟臭烘烘,偏偏就在这张床上,他能从今晚睡到明晚24小时不打磕绊——是个人材。论体格,骠壮的大龙真是个拳头上立人,肘子上跑马的男中豪杰。人也称得了善良随和,经常通宵与影碟里的男女打成一片。自觉风流倜傥,整日揽镜自娱,思考“这么帅的小伙怎么就没有女孩子追。”大家将这句肺腑之言传为笑谈,也不见他恼。很久以来,大龙就喜欢一个女孩。这女孩是个睡眉懒眼、身躯丰满的唐朝美人,浑身上下如圆桶扣下来塑就的,脖子和腰一般粗细。可能是看不上大龙毛里毛糙的一脸粗相,任是大龙怎样暗示,她只是拿模捏样,一派青纯,啥也不懂。大龙见她似答非答,似应非应,只觉得如同含了口烫嘴的燕窝,咽下去怕伤胃,吐出来不舍,终日耗着,从不敢直抒胸臆,因此对近有陆退有水的青蛙十分艳羡。近来天气炎热得厉害,武健心中的焦躁也处于高峰期,偏偏武健不知深浅的幸灾乐祸道:“今儿我又与xx逛公园了”——“今儿我又与xx看电影了”——“今儿我向她——不,她向我表白了”舍友们也跟个瞎起哄:“武健,今天你和xx小树林干啥?”——“今儿,我怎么瞧着武健和xx头又凑到一块儿了?”

    大龙又惊又疑又思,后来心生一计,吼道:“你们再说xx,我就说金叶、念雪、xx、xx!”

    武健、刘亮们才抽搐了两下嘴唇不言喘了。

    如此看来,别的不过是借口,而爱情才是渊源,从某种程度上说,武健是被大龙的梦中情人打的——由此可推出“红颜祸水”

    武健把舍友揣摩了一遍“真是没一个可交”:怀章尖锐,锐智尖酸,大龙浑蛮,内修是个神经质的闷葫芦,端秀和刘亮浅薄无聊,牛铁桩更不用提!想来想去,绝望万分,遂成立了“武健独立王国”——任尔东西南北风,与我武健不相干也!甚至,那次铁柱挨揍,舍友们都为了顾及铁桩的面子躲出去了,独独武健不动声色地躺在床上看了个热闹。

    牛铁桩的脾气是公认的孤辟乖戾的家伙。铁桩生得五短身材,孔武有力,一手三节棍耍得虎虎生风;一脸的山高路险,坑坑洼洼,有个女生戏称他他的脸为“沙滩万点坑”;在生活细节上讲究认真二字,谁把东西不小心暂收到他床上,他马上给转移到地上;他理财有方:借钱从来不还;他洁身自好;值日时只扫、拖自己床底;他仗义直言:躺谈会上谈兴正酣,他凄厉的凑热闹:“妈的!还睡不睡呀!”他一丝不苟:别人误坐了他的床,误用了他的脸盒,溅湿了他的鞋子,他都横眉竖目,破口大骂。

    不知为何他惹恼了一条好汉,或许只是这好汉看他不顺眼而已。

    好汉让大龙代传口谕:请闲杂人等于某夜放学后勿归,他将会猎于此。——这借刀杀人,借火煨灰之举,谁肯说半个“不”字?

    大龙独独忘了传谕武健。

    武健正孤零零躺在床上看书,但见:

    立眉狰眼的铁柱踢开门,脱了上衣,露出明晃晃的膀子,脑袋扎进小橱里寻东西。忽然飓风卷过,一黑凛凛大汉昂然而入,目光一逡,飞起一脚,堂地一声塞入了铁桩暴露在外的肥臀。哇呀惨叫之后,铁柱消失,橱子里的一应物事,如衣物、茶杯、洗衣水、苹果等等,如记者们采访绯问明星,把他拥裹了个结实。

    好汉呵呵有声,嘿嘿作响,拳打脚踢尽显英雄本色,嘴骂鼻喘绝对豪杰风流。

    可怜牛铁柱空备一身好武艺,只缘地狭无施展之机,被揍得三魂起舞,七魄欢歌,空叹英雄命蹇红颜命薄。只有两腿还有活动余地——所谓千击不如一中,摸黑一脚竟踢了大汉要害!好汉蓦地嗥叫一声,捂住小腹,就地翻腾。

    铁桩觑得时机,跳将出来,头撞橱门,血光璀璨,也顾不得了,抽出三节棍,迎头痛击。那好汉闪身不迭,听得脊背“啪”然大叫,痛彻骨髓,登时屁滚尿流,抱头鼠窜。铁柱撒脚挥棍,乘胜追歼。

    好汉见铁桩步小棍长,乃低头闪身,一个扫堂腿,扫了个铁柱四脚朝天。铁桩鲤鱼打挺,棍法护身,一套棍术耍得花团锦簇,密不透风。恰在此时,一盆洗脚水哗啦泼来,棍影之上,水珠飞溅。众观者惊呆:铁柱棍术,炉火纯青,当真滴水不渗了!

    铁柱在棍光中,不闻动静,停手一瞧:已无敌人踪影!乃得胜还朝,忽觉浑身湿漉漉,粘乎乎,馊臭臭,大惑不解,想必是内力达过雄浑之故。

    舍友表示问讯,愤愤不平,独武健不语。

    自此之后,铁柱更不把武健当人戴敬,较而言之,对别人倒好了许多。

    最后的两年是疯狂的岁月。

    专科舍友们只剩下了一年,一时间闹得甚嚣尘上,人散屋空。

    最幸福的是端秀,其女友居然是县教育局长之千金,难得她能瞒这么久。

    端秀紧抓这根稻草,决心这三年挨训决不白挨,果然功成果就:兴冲冲到女友那儿做了倒插门女媚,荣居县城,在家中惟妻是尊,三十岁前做使唤丫头,三十岁后晋身为老妈子。端秀叹曰:“人生如斯不复撼矣。”

    刘亮在念雪的留言簿上写道:

    “我们的未来充满变数

    但无论未来怎么变

    唯一不变的是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念雪低头红脸满腔忧伤的幸福,她说:“对不起”

    刘亮笑道:“别这么说!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呀!快别这么说!”

    还有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一漂亮女生因情场失意,从十一层楼顶正面飞落,变成了一张相片,可谓香消玉殒,柳败花残。

    无双不成巧,一英俊男生也因女友做了陈世美,也跳楼自戕,但尘毫未伤——他是从一楼窗子跳下的

    惟一没有疯狂的只有武健,他变得苦行僧般麻木不仁,皓首穷经,专心考研。

    考研终于失败,应聘又未能如愿。

    当他坐上了遣返的列车,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没有眷恋,只有倦怠。列车一动,忽觉一种愀然的亲切之感,然而校园已被泪水浸染得模糊斑驳

    正是:

    初来南山时

    遥望毕业

    像遥望一个远在异国的湾港

    而今到达了

    回首

    像回首一个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

    又曰:

    四年前,初来乍道,齿白唇红。

    才行几步,风流已遭风吹雨打零。

    谈什么学业,论什么爱情,鸡飞蛋打全做空。

    抬望眼:工作如月,职业似星。

    吁嗟叹息,双目迷蒙。

    武健参加了留取县城的资格考试,分数够了,仍被遣返乡镇,个中情由是说不得了。

    待业半年,在乡镇初中补缺,教了生物。

    这是座古典与现代完美融合的初中:一座碉堡式的教学楼高傲地屹立在一群平房之间,如羊群中的一头驴。

    清山绿水,很美。

    这里总有些平常的事情。

    一、武健很快经历了三个校长。

    第一个是精悍的老头,双眼灼灼放光,每天早晨都要对全体师生训话。一天早晨,妻子在家听见敲门声,开门后被一黑衣人连砍三刀。很快校长辞职了。

    第二个是人大代表,信仰自由民主,尊重学生意愿,所以男生宿舍门口总布满着馊臭的黄河——宿舍是平房——特别是到了冬天,便如铺了油亮的大理石。校长上调了。

    最后的校长刚来的时候很干瘦干练,可很快他的脸仿佛变成了用鸡蛋和面粉的混合物,或许是加多了水,胖嘟嘟地直往下淌,让老师们直担心,想上去帮他捧住。校长笑嘻嘻的,但每个老师都瑟瑟缩缩的向他哈腰。

    二、一个小孩对着聚在宿舍里吞云吐雾的男生们语重心长地说:“我爸爸说过,学生不能抽烟。”

    学生笑起来:“你他妈不就是教导主任的儿子吗?啊?”

    孩子的腮被拧得翻滚起来;孩子的眼睛里飞进了带着火星的烟灰;孩子从台阶上滚了下来;孩子抹着眼睛消溶进了充满了笑声的残阳里。

    学生们笑完之后很得意地研讨着某个女生盈动的眼神,忽然门很重地叫了一声。

    燃烧着的眼睛——哇!——男生们夺门逃窜。

    教导主任只伸手扯下了一个飘荡的袖管,地上只剩了几个缭绕的烟头

    一个哆嗦的身影在操场跑道上逃遁,教导主任俯冲着,卷起了一道弧形的黄尘。一圈又一圈,遵循着赛跑的规则。暮色苍茫的跑道上弥漫着厚重的喘息。

    三、“为什么没有背下来!”这不是个疑问句。

    啪!

    王老师从容地走上讲台,对着黑板说:“出去洗洗吧!”

    殷红的血流流便顺着学生的鼻子淌下来

    四、刘老师只说了一声:“后面的学生是些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一个学生跳起来,举着一个板凳,抡着就冲了上去。

    刘老师拼命地跑,他听到后面疾急的脚步声——其实是他自己的。

    他一直逃进了校长室。

    五、李老师是刚“扶正”的——熬了这么多年,不容易!

    可老婆孩子还是农村户口。

    “喂,喂,帮我割麦子去。很快!”李老师披着星星在男生宿舍里慈祥的喊。

    太阳毒辣辣地笑,学生们舐着干裂的嘴唇。

    中午。师娘来到地头,欣慰地说:“总算割完了,快来喝水吃饭!”

    李老师到底不是妇道人家:“真不懂事!人家还要急忙赶下午的课呢!”

    六、迟到一毛钱。旷课二毛钱。请假五分钱。

    赵老师吼:“谁放的屁?”

    在班会上乱放屁的小明被罚了五毛钱。

    赵老师便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三根油条。

    七、吴老师见听课的老师们都到齐了,平和地对同学们说:“今天自习,大家自己看看书吧!”

    吴老师冒充记者采访县长,县长尿了裤子。

    最后初查了出来,吴老师躲在家里哇哇的哭。

    八、考大学的头天晚上,吃了哥哥孝敬的半斤牛肉。

    牛肉是坏的,张老师成了神经病。

    但还是考上了。

    张老师说:“今天我出道题,做不出来的每人交五毛钱;做出来的交六毛钱。”

    所以张老师每次都满载而归。

    张老师锁上教室门,顺窗子爬进了教室。

    他对着被阻在门外的听课考察团吼:“呸!你们全是些猪。”

    张老师作了28条辅助线,解决了所有数学老师未能解决的一道题,他骂:“呸!你们全是些猪。”

    张老师骑自行车轧死了一头鹅。过了一会儿又踅回来,把鹅绑到车腚上说:“扔了怪可惜。”

    他不再到学校里来了,除了领工资那天。

    九、杨老现苦思冥想了半年,想出了一条定理。

    数学报来信:“公元前就有了,否则真可以叫‘杨氏定理’了。”杨老师说:“幸亏没叫成‘羊屎定理’。”

    杨老师讲授了很多简便方法,所以学生们考试时先用简便方法做出结果,再用原始方法验证一遍,所以考试时间永远不够用。

    十、每天早晨都从体育老师碎玻璃似的口号开始:一二三三四!一二三三四!

    总是这些平常事。

    粉笔染白了黑板,染白了鬓角,也在武健脸上镌刻了褶皱。

    武健正在睡觉,有个人把他拉到了山上。

    山上有棵树,树舒欠着身子乌鸟瞰着白蒙蒙的悬崖。

    这个人把一根麻绳套在武健右手手腕上。

    武健悬在半空中,在鸟瞰悬崖的数枝上摇曳着。

    麻绳与他的手腕接吻,渐渐渗透皮肉,贴近白骨了。

    他感觉他是个扯丝把自己悬空的毛毛虫。他木然看着在他右手腕上欢叫着的麻绳。

    那人走过来,说:“开始吧。”

    那人亲切地把武健拖过来,依旧绑在这棵树身上。

    武健看到武健的神情很呆滞。

    散布着锈迹的刀刃在武健右腮上盘旋,像在削一个菠萝。

    那人同情地笑着,用粗糙的手撕扯武健腮上的蝴蝶翅膀般翩飞着的皮肉。

    那人又把一捧玻璃片塞到他嘴里,用黑胶带封住嘴缝,用蘸了盐渍的滕条抽打他的腮颊。

    不知又进行了多久。

    那人说:“结束吧!”

    那人轻轻解下绑在他右手的麻绳,套到他的左手的手腕上。

    武健又浮漾在涧间的雾里了。

    武健沉沉地睡觉了。

    僵硬的痛楚让他睁开眼睛。

    他躺在无边的黯夜包裹的床上。酸痛的疲倦在他身上凝固了,他一动也不能动。

    三十岁的一天,武健有了个女朋友。

    三十岁的一天,武健有了个未婚妻。

    三十岁的一天,武健有了一个妻子。

    三十岁的一个夜晚,漫天星斗,月与云悄然无语,夜雾叆叇,大地沉醉在月光中。

    妻的脸幻丽光洁,渗透着琥珀色的月光与悠悠的云影。

    妻枕在他的肩头,阖着眼睛,她在倾听月夜的呓语和晚风的音乐。

    武健和妻在月光底下走。

    妻说:“真想就这样走一辈子,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他的鼻子一阵发酸,眼睛发热。

    他隐隐记起,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有一个女孩,隐隐约约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夜,隐隐约约也是在睡在他的肩头,隐隐约约也这样说过:

    “真想就这样走一辈子,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那时候,大约是在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