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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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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后迎仙镇

    一声鸡啼惊破了黑暗,朝阳下是另一个日常生活的开始。镇民们抖擞着精神步出家门,草鞋踩在微湿街道上发出啪喳啪喳的声响,扰动了原本寂静无声的街市。

    边于早起的皇甫少泱今天自然起了个大早,趁空到街市上溜达。周遭的乡村风光安详静谧,却抚慰不了他浮躁的心灵昨夜他依然失望了,友人捎来的讯息依然空洞,而他所渴望完成的使命仍然悬在半空中,嘲笑着他的这番徒劳无功。

    到今天,距离应天门被灭之日已经五年了。一事无成的五年。

    望着熙熙攘攘、为生活往来奔忙的过路行人,皇甫少泱再一次忆起命他踏上这无止境的追寻之路的那一天。

    那日,在完成诛杀楼迎东这件任务后,尽管内心是千万个不愿意,深知此刻在应天门里迎接自己的只会是另一件任务、另一桩杀戮,他还是踏上通往应天门的道路,准备回报自己业已圆满达成任务的消息。

    这么做的原因很单纯,所谓"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以报",应天门主救了他的性命,抚育他长大,又传授他一身绝顶高明的武功,注定了他今生今世将唯门主之命是从,即便他痛恨身为杀手的自己,憎恶用"替天行道"这四字做为夺人性命的理由,暗自渴望这个境况的终结,无论怎么结束都好。

    但命运总是在人们最措手不及的时刻转向。

    武林中形迹最为诡密、声威也最令人畏惧的应天门,居然在他奉命前往诛杀楼迎东的时候,毁于一场无名大火。而他,"笑书生"皇甫少泱,就这样荒谬的解除了束缚,重获自由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对应天门那不可思议的倾覆,流传在江湖上的解释少说也有七、八种,却没一个具有说眼力。而皇甫少泱在应天门度过将近二十个寒暑,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那杀手组织究竟是如何的庞大可怕。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应天门的消灭,但有一件事他是十二万分的确定,那就是在应天门的消亡中,定有未知的阴谋介入。

    于是他回到昔日总坛所在地的火场遗迹中,顶着烈日,淌着汗水,不住翻动着焦黑残木、缺损砖瓦,寻找任何可能印证他怀疑的证据,从日出直到日落。

    就在最后一缕夕照即将消失在天际的时候,有一闪金光从层层瓦砾下射出,攫住他的视线。

    "是这个吗?"

    他的心脏卜通卜通的狂跳,呼吸乱了章法,不顾一切的趴在瓦砾中,手脚并用死命挖掘,最后竟刨出曾经属于门主的金环。

    那金环对门主的意义重大,从不曾看他取下过,如今居然遗落在这里

    他紧咬着唇,皲裂出血、沾满泥灰的指甲像有自己的意识般,不断抠着金环上疑似血迹的乌痕;被刻意压抑的愤怒随那刺痛冲出心房,奔窜在周身血脉中。

    回头再往瓦砾堆中探寻,这回掘出一截断玉。

    玉已残破,但看那晶莹剔透的质地,细腻精巧的离工,在在显示这玉的价值连城,完全不是应天门这冷酷的地方所可能拥有的物件。

    "就是你吗?就是你杀了门主,毁了应天门吗?"

    他咬牙切齿的握紧断玉,不顾尖锐的断面已经刺穿掌心肉,只听到有个嘶哑的声音命令着他

    按仇!为我复仇!为应天门复仇!

    从那天之后,他走遍大江南北、塞外边关,为了替门主复仇、为了替帮众雪恨,弹精竭虑没有片刻休息。

    但是,五年的时光弹指而过。

    五年前,他除了从火场中找到的一截断玉外没有任何线索:五年后,他所知的一切就是这断玉的来历委实太过神秘,任他再怎么费尽心思去追查,也查不出一星半点蛛丝马迹。

    方从铁箍般的束缚中挣脱,转瞬落入另一重噬人的漩涡他的人生就注定为别人而活。

    皇甫少泱忍不住嘴角浮现一抹嘲讽的笑。

    他虽渴望结束杀手的血腥生涯,却也没料到居然是这种藕断丝连、缠绵难解的结束法。看来人在许愿时千万得小心翼翼,谁知道命运会送来什么样的大礼。

    在这胡思乱想中,他弯过了街角,初升的淡金朝阳越过低矮屋檐直射而来,瞬间照花了他的眼。

    模糊的视界最是危险。他一皱眉,闪身转了个方向,于是将对街的一抹窈窕身影看得分外清明。

    那是个年纪大约十七、八岁的姑娘家,一张鹅蛋脸上有着对饶富英气的眉,镶着对光灿黝黑的眼,一身洗得泛白的青色罗裙,显示她的背景在在寻常不过。

    奇怪的是,这么一个外表看来只有"平庸"两字可以形容的女子,竟教他完全离不开视线,彷佛中蛊。

    青衣女子似是察觉有人窥看着自己,四下略一搜寻,碰上了他凝望的眼。

    他一愣,还拿不准该做什么反应,青衣女子却盈盈笑了,隔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与他颔首为礼。

    多么洒脱的姑娘家,完全没有时下女子扭捏拘谨的习气。

    皇甫少泱心中赞赏,一拱手,目送青衣女子离去。

    人生如萍,聚散无定,今朝偶遇,再会无期。这样一位潇洒女子日后大概是再也难得见到了。

    遗憾如浪潮吞没他的镇定。他心一阵騒动,足跟一松,就要追去。

    你在发什么癫啊?

    耳际的一声戏谑令他警觉过来,急急煞住脚步,收敛心绪,摒除那排山倒海而来的某种他无法分析的感受,在好片刻后才发现

    才发现这初春清晨的凝望对视竟在一瞬间,驱散了五年来从不离身的沉重。

    。

    清晨的山林烟霞缭绕,宛若仙境,湿润的晨风里满是松木香馨,闻之沁脾,崎岖的山路隐没在杂草落叶中,存心引人迷失路途。

    在这杳无人迹的荒僻山区,今日万分难得的来了个白衣青年。

    "唉唉唉,怎么又是条死路呢?难得出来游历,老天爷该不会这么不给面子,硬是要我将所有的时间都砸在找路上吧。"

    皇甫少泱叹了口气,环视四周。左边是松、右边是柏、前方是潭,后面是草,至于那条领他进入山区的青石板路,早已掩没在云深不知处。

    "真不该听信那跑堂的馊主意的。"他嘟囔似的抱怨,额角隐隐抽痛。

    数天前,他为了与个消息灵通的朋友见面,风尘仆仆的来到迎仙镇,但结果仍是一无所获。昨夜,旅店跑堂见他独自一人坐在厅中发愣,便哈着腰建议道:"皇甫公子,东山有座前朝留下来的妙清观,景致挺不错的,观里的道长还会帮人解签诗,不管您是要找人、要求官,还是要讨媳妇,再怎么样的疑难杂症全都说得准、准、准,您不妨过去住蚌几天解解闷。"

    他被"找人"一语迷了心,决定照那建议到庙里抽签诗碰运气,看哪位过路的大罗金仙、佛祖菩萨愿意念在他一片赤诚的份上,指引一条明路,也胜过自己无头苍蝇般的瞎找然后他就这样被困在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深山里。

    再叹了一口气,纷乱了五年的思绪被迫澄静,终于有欣赏山林风光的余裕。

    就在这一刻,灰蒙的雾气猝然散开,晨光从叶隙中洒落,穿过氤氲烟岚织成一匹金色锦缎,从云空中飘然降下披在他肩头;轻暖的绢帛彷佛母亲柔软的手,抚慰他疲惫的身心,揉开他紧皱的眉头。

    "这山林真是美若仙境啊若不是迷失了路途,又怎会有这份福气见识?"

    心弦醉动,他忍不住探手入怀,取出从未离身的白玉箫,信口吹奏,抒发满心的感动,赞叹天地的不朽。

    喀!

    突兀的声响切进音符间,乱了音韵,也截断了吹箫的心情。他一皱眉,四下张望,找寻声音来处。

    喀!喀!喀!喀!

    辨律的敲击声从林子深处传来,撩起他难得的好奇心,他循着敲击声,踏入充满未知的一片浓绿。

    雾气深重,阻断视线,似是拒斥着他的造访,但不间断的敲击声引领着他,逐步深入森林的尽头

    眼前突然一片开阔!

    重山环抱着一片平坦坡地,一湾清溪横卧坡上,闪着粼粼波光,溪旁筑有数栋竹屋,竹屋前随意栽着山茶、月季,几丛青竹从屋旁窜出,枝条随风摇曳,抖落翠绿的阴影。

    "真是风雅的居所啊!能住在这人间仙境的,想必是位世外高人。"皇甫少泱连声赞叹,忽地注意到敲击声来自竹屋附近,刚好被竹屋一角给挡着了。

    "主人赶巧在家,若不趁这机会前去拜见,岂不是入宝山却空手而回吗?"他心一喜,连忙迈开大步,出了茂林,涉过小溪,绕过竹屋

    攀在石座上的野虎赫然映入他眼底。而野虎张牙舞爪,蓄势要朝他扑来!

    不假思索,他双掌直劈而出,但那野虎依然高踞石上,龇牙咧嘴朝他威吓,却不见更进一步的攻击行动。

    不好!他一咬牙,拚着伤到自己的危险硬是撤回攻势,定睛下看,这才发现原来那不过是只木雕的假虎罢了。

    "真是了不起!这样出神入化的雕刻绝技,我从来不曾见过。"

    他忍不住抬手轻抚假虎躯体,心中对那位不知名的雕师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回神,他注意到敲击声仍不断传来,于是偏头望去

    溪畔另一石座上,立着条木雕蟠龙。那蟠龙虽还只是"半成形",但看那磅礴气势,隐隐有龙吟九霄的风雷之声。

    他一声惊叹,意识被那蟠龙的赫赫神威压倒,再也顾不得究竟身在何地。

    雕刻者似乎未注意到有人突然来访,手里的凿子、小矮仍不断的落在蟠龙上,削去多余的木料,袒露掩藏其下的怒张龙爪、致密龙麟,龙麟下的肌理也似乎随着呼吸而隐隐浮动着

    快了!就快了!龙神即将显圣人间!

    他因期待而浑身发热、颤抖,呼吸在不知不觉中与斧起凿落的韵律同调。

    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蟠龙终于成形,凌云飞腾的姿态维妙维肖,而雕刻者将凿子紧紧抵住还缺了点神采的眼窝处,高擎着小矮就要落下。

    是了,这是最后一刀!

    他大睁着眼,屏住呼吸,等着见识雕刻者的最后一凿,但小矮却迟迟不见行动,犹豫良久,最后连凿子都移开了。

    "可惜!就差那么一点功夫!"他脱口一叹,懊恼得几乎要捶胸顿足。

    "你倒是识货。"

    皇甫少泱一惊,头一次将注意力放到雕刻者身上。

    只见那位在镇上有过一笑之缘的青衣女子回过身来,半靠着木雕龙站着。她手中的离刀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掌心,一脸似笑非笑的望着这名不速之客。

    "在下的确鲁莽,希望姑娘大人大量,不要见怪。"他连忙伫头拱手,为自己的失礼致上歉意。

    "你是在为哪一桩事情道歉?是不待邀请就闯入我家门,还是未经许可就旁观我雕作?或者根本是因为自己莽莽撞撞,随口罗唆了几句?"青衣女子犀利的揪出他的语焉不详,挑战似的与他对视。

    皇甫少泱脸一热,讷讷回答:"自然是三者皆有之。"

    青衣女子也不接腔,灿亮黑眸打量着他,彷佛直入他心中最晦涩不安的部分。

    他内心一阵慌乱,就要开口打断她那太过直接的审视,青衣女子却一改之前毫不友善的态度,拍掌笑道:"你这人的脸皮倒是薄得有趣,看在你懂得欣赏雕作的份上,我就交你这个朋友好了。"

    脸皮薄得有趣?是说他这个在江湖上闯荡了大半辈子的冷血杀手吗?

    皇甫少泱为这评语啼笑皆非,却也不打算辩解他的过去本就不甚光彩,没什么好说的。

    "我复姓尉迟,单名'楠','楠'是指一种可以当栋梁的木材、你呢?"

    "在下皇甫少泱。"

    "少泱?年纪轻轻就泱泱大度吗?唔,你父母对你可真是寄望颇高啊。"她眉角一扬,那份轻松自在马上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不少。

    "'栋梁材'不也是吗?"他眨眨眼,跟着礼尚往来。

    她却没马上接腔,笑容也稍稍敛了,迟了会儿才宛如叹息般应声,"是啊栋梁材"

    他是说错什么了吗?不然她怎会突然

    皇甫少泱兀自推敲着自己的应对是否太不得体,尉迟楠却在短时间内收拾起眉眼间的黯然,展颜笑道:"泱泱大度的年轻人,既然你人都来了,也就别急着走了,我看你一脸疲倦的样子,确实需要好好休息几天,这深山什么都没有,就是风光最好,所以,不管你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要办,全都暂且缓一缓吧。"

    听来似乎不错。皇甫少泱笑着就要点头答应,猛然想起自己逻有任务在身,心中悚然一惊。

    他差点就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这可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

    尉迟楠不知他内心的动摇,迳自招呼着他一起走向不远处的另栋竹屋。

    "算你来得巧,上个月我盖好这间屋子,打算拿来摆放这些零碎家俬,但一直忙得匀不出手来办这件事,就这样空了下来,待会稍微打扫打扫就可借给你住。"

    她一回头,见他仍杵在原地,于是连声催促,"别呆站在那身,快跟我来啊。"

    望向那张只有双眼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孔,皇甫少泱短暂犹豫了一会,终于下了个未曾有过的决定,"姑娘如此盛情,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

    "你这人还真迂耶,这么小的一件事也要千谢万谢,活像我对你有着天大的恩情。"她插着腰,纤指轻刮着脸颊取笑道:"我不过是因为独自一人住在这深山中,生活无趣到了极点,难得有人来访,硬要将他留个几天,也好打听天底下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做消遣,你谢个什么劲儿啊。"

    皇甫少泱只是笑,眼角瞥见不知何时变得一片蔚蓝的天空,心情突然一松,暗自思忖,他已辛劳了五年,就这么几天让他搁下责任,暂且当个平凡人,应该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

    山中生活闲散,瘫在阳光下,他什么也不需想,与世隔绝的小林构成脱离世俗的迷离幻境,置身其中,他终于可以好好歇息,放任心灵纵横天下,四处游历。

    喀喀喀的敲击声传来,截断了通往睡乡的道路。

    他懒洋洋的翻个身,睁开惺忪睡眼,望向立在溪畔石座旁的雕刻者,神智顿时一清。

    视界中,尉迟楠的脸孔依然平庸,但那既不是嗔、亦不是喜,又好似诉说着什么的表情,引诱他前去采究个中秘密,她的眼神专注,彷佛穿透木料表层触及不存于现世的另一种生命,教他揣想那遥远的彼岸究竟潜藏着什么样的魂灵。

    然后他分心了。

    点点浮出的细碎汗珠引着他的视线下滑,沿着她的前额缓缓凝在浓密的睫毛上;阳光的热力无远弗届,将她的颧骨染上诱人的红霞,形状美好的唇微抿着,既宣示着对雕刻绝不妥协的意志,也流露一抹教旁观者迷惑的脆弱。她那些微敞开的领口掩不住线条优美的锁骨,高高挽起的翠袖下是半截蜜色的臂膀,稳稳拿着斧凿的双手却是纤柔

    别再打量人家了,这无礼行径跟登徒子没两样。

    他命令自己移开视线,却舍不下眼前所见,连心都在不知不觉间迷乱了。

    就在这出神凝望中,太阳越爬越高,从木料上削落的木屑碎散了一地,而那鸟族霸主的形貌逐渐鲜明,翎羽彷佛在山风的吹抚下些微振动,即将遨游天际

    喀!一块木料崩落,鹰眼上多了个缺口。

    '哎哟!可惜!可惜已极!'他懊恼的对地用力一捶。

    原来最后一凿失了准头,方才姿态灵动、彷佛随时就要振翅高飞的翔鹰在一瞬间失了灵气,褪为一尊有形无神的凡品。

    尉迟楠僵着动作,双眼盯着缺了灵魂的木雕,一副失魂似的痴傻,突然没头没脑的问道:'你相信死物总有天能变成活的吗?'

    皇甫少泱闻言一愣,尚未开口,她唇边却绽出一抹苦笑,摇摇头,抛开方才脱口而出的异想,'忘了我所说的吧,再怎么样死物都不可能变成活的。'

    那话字面上很是潇洒,说出时的语气却是空茫。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答腔,不知该怎么排解她的失落。

    晌午的阳光倾落身上,燠热难当,如细针扎得肌肤生疼;山里难得的没有半丝微风,就连山鸟、鸣虫也沉寂。他的心跟着下沉,眼前的秀丽山水也顿时失了颜色。

    突然一惊而醒,他不愿自己陷入低迷的情绪里,缓缓抽出怀中玉箫,凑至唇边,吹奏着充满抚慰意味的曲调。

    尉迟楠微微一顿,终于偏过头来,看着吹箫的他,黑瞳逐渐找回惯有的神采。

    他回望她一眼,眼底蕴满笑意,随即掉过头去,将箫声送入山林里。

    风起了,短暂沉寂过的茂林为箫声唤醒,万籁乘风远飕至天边视力不可及处;情动了,不曾騒动过的心湖为音符掀起阵阵涟漪,眼波稍触即离暗藏初生的情意。

    一切的一切,再也不会回到初始的淡然了。

    。

    数日后。溪畔。

    听完皇甫少泱来到这山中的前因后果,尉迟楠皱了皱眉头,'求签也好啦,这也是没法子中的办法。不过,你要找的妙清观在这山头的东边,中间还隔了两座山,若不是跑堂跟你指错了方向,就是你辨别方向的本事太差,才会迷路迷到这跟道观完全沾不上边的地方来。'她瞟了他一眼,眼神透着抹取笑的意味。

    尴尬已极的皇甫少泱只能傻笑搪塞,因为就算是他,也不知那时自己心里是在想什么,沿着直铺到妙清观的石板坡道居然还会走岔了路但,这却是个令他愉快的迷途。

    '我是不知你怎样想,但我自己是满高兴认识你的'

    闻言,皇甫少泱心头一跳,不知是怎么的,居然有种被人当众揭穿心事的惊惶,不由自主别开了视线,双颊顿如火烧。

    尉迟楠误解了他的反应,懊恼的急急解释,'我猜,你一定觉得我这姑娘家脸皮太厚,说话忒没分寸。没法子啊,我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就我这么一个女孩子,他们跟我说话都口没遮拦的,我又怎学得了别的姑娘家斯文秀气的模样。'

    '你这样很好啊,爽快俐落、不拖泥带水,这样的性子相处起来很自在。'他冲口而出,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心底又是一跳。

    他怎地一直做出不像自己会做的事情?

    可惜尉迟楠生来就是粗枝大叶,没察觉那话语中究竟泄漏了多少当事人的感情。她只是一扫方才眉宇间的遗憾,拍掌大笑,'我就知道你会一本正经的安慰我!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完了,还要分神照看别人'

    她语气一转,半是感慨,半是感动,'皇甫少泱,你这人好的不像真的。'

    他呼吸一窒,再度为她毫不矫饰的话语乱了气息。

    尉迟楠仍旧没有发现他的心思浮动,换了副口吻自顾自的说:'不过,我还是要挑剔一句,你的客套话实在太多了!也不知你是染上读书人都免不了的坏毛病,说话总掐头去尾留三分余地,还是天生就是这种遮遮掩掩、一点都不明快的调调,老惹得我这直肠子的人心里着急。'说着说着,她不庄重的扮了个鬼脸。

    他见状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不像自己又如何?跟这样的人相处多愉快啊!

    于是在顷刻间将那心摇神荡所代表的意义抛到九霄云外去。

    笑声暂歇后,尉迟楠重拾中途岔出的话题,'后来呢?你说你回去后看见老家被烧成一堆灰,决定找出原因,但这五年来你又找到了什么?'

    一颗心猛地沉了下来,皇甫少泱抑止不住语调中的郁闷,'没有。听人说大火起自深夜,在风势的助长下烧得很快,没看到有人逃出来我在大火后的废墟里找了许久,除了一截来历不明的断玉外,并没发现其他什么可疑的东西。'

    '断玉?'她感兴趣的一眯眼,'方不方便借我看一下?'

    他从妥善藏于胸前的锦囊内取出断玉,递给她。

    尉迟楠翻来覆去把玩着断玉,审视半晌,忽然眼睛一亮!

    '这是双螭龙纹璧!'她一把揪住他的袖口拉近他,另一手指着玉上刻纹,'你看清楚了没?这一面是首尾相连、呈对称状的双螭龙,另一面是鼓纹饰,透光呈现透明的质感,再加上这声音'

    她轻弹玉身,声音清脆悦耳,'我父亲年轻时曾见过这玉,他描述这玉时兴奋透顶的神情,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深深遗憾自己没这等福气,没想到'

    '他到底是在哪里见到这玉的?'皇甫少泱闪电般出手揪住她的衣袖,打断她的话语急急追问:'你还知道什么?'

    她一愣,忽尔一笑,拍掉他的手,'别这么着急,你想知道的我会尽我所能全都告诉你。'

    她的镇定拉回他的神智,猛然注意到自己的举动太失礼,赶忙松手。

    尉迟楠却不放过他,挤眉弄眼故意消遗道:'泥人还有土性子,再怎么气定神闲的人还是会有慌乱莽撞的时候,你说我这话有没有道理呢?'

    皇甫少泱一愣,虽有几个答案闪过脑海,但没一个是聪明机灵的。双唇开合半晌,就是挤不出回答,越发急红了脸。

    捉弄他还真有趣。尉迟楠见状可满意了,一声闷笑后,终于回到主题。

    '这玉曾是皇帝老儿最珍爱的一件古玩,后来赐给击败西蛮有功的骠骑大将军'她咬着唇,眉头紧揪成一团,'骠骑大将军位高势尊,手下战将如云,倘若他真是你要找的仇家,以你一介文弱书生的能力,要想报仇可比登天还难。'

    '骠骑大将军骠骑大将军'他似没听见她的断言,只顾覆诵这显赫的封衔,死命抓着难得的线索。

    尉迟楠见他这样,自知拦阻不了他的行动。'看你这副模样,我也懒得劝你什么了,只是要再罗唆一句'切勿鲁莽行事',骠骑大将军不是等闲人物,你在采取任何行动前都得多方考量才是。'

    皇甫少泱只是点头。猛地注意到个问题,他张口欲言,她却先一步捂住他的嘴,沉声道:'别问我怎么知道这玉的来历,我的过去与玉无关,不劳你追问,我也不愿提。'

    她罕见的严厉教他心头一震,瞪着她冷肃的面容,登时哑口无言。

    山风呼啸而来,吹乱了对峙中的两人,也吹断了曾经撩起的心弦。

    良久良久,他收回心绪,浅浅一笑,'既然无关,那我的确毋需问。'

    抬头望了望偏西的口头,皇甫少泱起身拍拍衣上落叶,向她伸出手,'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望着他温文如常的笑容,片刻后,尉迟楠漾开笑靥,双手搭上他的,一借力俐落的站起。'嗯,是该回去了。'

    但有些话毋需明说,他们俩心里自然有数

    相聚的时光已经结束。

    就算有满心的不舍,到了明日朝阳升起时,偶然交会的两人终究是要回到各自的轨道,从此各据天涯,音讯互绝,是生是死都再难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