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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小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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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一名普通的职员。早八晚五,挤着人潮汹涌的公交车上班,披着暮色的光环回家。途经一条狭窄繁忙的菜市场,踩踏着满地脏乱的鱼鳞菜叶鸡蛋壳,买些家常菜品赶回家烹调。天光明灭,二十四小时转瞬。太阳又从城的边缘欢天喜地地跳出来,苍白却周而复始。

    他开始觉得自己老了。

    镜子里的人,高高瘦瘦,精神抖擞。眼睛里瞳孔里,都是满满的幸福,毫无破绽。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老了。无力坚持在公司勾心斗角的暗战中,亦无心继续维持徒有虚名的婚姻。一切仿佛到了尽头,荒芜蔓草。

    他在小说里写“云云娇小可人,常常依偎在我的怀抱中索取亲吻。这成为了我生活中至大的幸福。”

    “云云”只是一个虚幻的人物,是他小说里主人公的妻子。他总是幻想自己的妻子能像云云一样,在他疲惫时给他捏肩膀,气馁时给予他鼓励。然而他没有这样的福气,他的上帝没有如他一般的恩慈。他的上帝给他的人生安排了一段小说的开始,却没有添加完美的结局。

    所以,他总是觉得自己生活在阴霾的悲情小说当中。妻子是本地著名企业高高在上领军人物,永远的白套装,红唇膏。指挥着千军万马运筹帷幄。她当然不叫云云,她有一个极其硬朗,如男人一般的名字:张川。

    注意到她,也是因为她的名字。那时候他还在念大学,才气纵横风流倜傥,是女同学心目中梦寐以求的对象。可是他谁也没看上,独独喜欢相貌平平的张川。他甜蜜地取笑她说:“川字倒过来就念三,你干脆叫张三好了。”

    女孩装佯生气,心里却喜洋洋地追过去,把小手握成拳头雨点一下打在他身上。

    他曾在日记里深情地写道“我愿永远的守护着她,为她坐成一尊石象。”

    浪漫的女孩热泪盈眶。

    这是他和妻子的开始。

    他是一个写小说的人,不同的是,他的小说只给自己看。从没想过投稿给报刊杂志,也没想过放在网络上任人消遣。从前只给校刊写散文诗歌,一篇一篇,风花雪月,博取了众女的爱慕和众男的嫉妒。那是他一生难忘的快乐时光,白马王子一样走在校园里,给许多少女时期的幻想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他的身影频频出席在各大活动的舞台上,他的散文诗歌创作被音乐系的同学改编成歌曲,万人传唱。人生的坦途亮着璀璨的灯火,无可限量的未来触手可得。是的,如果只有记忆才能永恒,那么他愿意剪辑岁月,只留下那一段。

    他在小说中写道“碧海蓝天,没什么不可信任。我们站在永恒的边缘,感到体内澎湃着的勇敢能量。”

    事实上,他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在他发觉自己再也写不出一篇意境唯美的散文。他发现他的世界已经黑了,人都消失了,只有自己站在灯光下,无人喝彩。他举着苍白的笔,努力勾画着自己的梦想。那些消失的云,褪色的太阳。华丽的辞藻无法填补内心的空白,引以为傲的文字像面具一样,扣在他的脸上。

    那一年大学毕业,他被分配到一家普通的杂志社做编辑。

    两个月过后,主编苦口婆心地对他说:“小陶,这是做纪实杂志。你不能由着性子写。”

    所有采访稿到了他的手里,都改编成了抒情版本。社里只好安排他做记者,让他背着采访器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深入群众。

    这才注意到天气善变的一面,从前外面下瓢泼大雨谁又管它。如今不行了,即便是下刀也要挨着。两天做下来,腰酸背疼。找到张川诉苦。女友刚刚加入外资企业,心肠尚未磨练成铁,一见自己的才子遭遇了这般待遇,心疼的眼泪连连。

    他以为这就是世态炎凉,而女友张川还能这样体谅他。他以为这就是同甘苦共患难,他以为这就是风雨过后的真情。于是脑袋一热,俩人结婚了。

    多年之后,他才对自己的莽撞之举有所悔过。如果当时的他能再冷静一点,再成熟一点。躺在身边的女人都不会是张川。她自小成长在商旅之家,衣食无忧,生活安逸,所以本性纯良。但是一旦将她扔进光怪陆离的社交圈子里,就立刻激发了尔虞我诈的天赋。她没有愧对父母祖宗,几次危难过去,都能化悲痛为力量。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越挫越勇。终于修炼成仙。

    她对丈夫说:“适者生存你懂不懂,如果当时你能坚持住,现在也许能混个主编当呢。”

    可是他不行,他无法面对败落的自己。坐在拥挤的办公室里,勤勤恳恳修改文字,点灯熬蜡筋疲力尽。最后像呈奏折一样,等待圣上批阅。他的圣上老眼昏花,每天只懂得喝龙井看报纸,是个只会判人死刑的昏君。人生苦短,他决定另谋高就。

    命运给予的机遇,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有些人福厚,这个不行,自然有下个。机遇像银行里积累的钞票,任君尽情享用。而大多数穷人捧着讨饭的碗,三餐不济。最可怜的是有点骨气的乞丐,不肯在人前低下头来,活活饿死。

    他就是其中一员。

    于是,他在自己的小说里,虚拟了一个完美世界。里面的人都不用吃饭,不用拉屎。男的英俊的像王子,女的是公主。二十四小时恋爱,四十八小时结婚。

    他的妻抱怨:“你每天窝在家里,还像个男人吗?”

    她开始不满意他,觉得他不好。她的世界在市中心繁华地段的高层建筑里,那里精英荟萃人才济济。其中不乏才貌双全的王老五。她和他们周旋,和他们应酬,和他们朝夕相处。她在众星捧月般的工作中找到了存在的价值,貌似隆重。

    每天都要忙到很晚才能回家,锅里的菜冷了,丈夫也不懂体贴的热一热。窗户上灰尘像窗帘一样盖着,脏得能写出字。烟蒂随地乱丢,烫伤了地板,留下一个个虫蛀一般的伤口。  她开始心痛,并不是心疼颓废的丈夫,而是心疼单位分给她的住房。还没过青春期就提前步入老化。

    也许是良心悔悟,他终于肯重出江湖。不过杂志社已经让他失望了,学富五车的他不想改变自己的灵魂充当商业产品。可是他想不出除了写作,自己还会做什么。就这曾经叱咤风云的才子成功的虎落平阳。连校友聚会也没敢亮相。

    妻子张川从聚会上返回,喝了点酒,脸上一片红润。她说:“没问题了,王小东已经把你的工作问题解决啦。”

    王小东?

    他要想半天才能把这个名字对号入座:若干年前,学校分流来一批学生。王小东挂着一脸鼻涕,口齿不清,身材矮小,好不容易挤到他们班。他们同学四年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是因为不屑,王小东因为不敢。

    妻子居然把自己的窘境告诉了这么个笨蛋。

    他火冒三丈,摔了筷子。在摔东西之前做了简单的选择,陶瓷碗和玻璃杯子是易碎品,不能摔。

    “你有什么资格发火?我可不想养个男人!”妻子冷笑。

    当晚,他的小说里出现了戏剧化的转变。云云的丈夫突然变心了,他提着行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云云戏剧性的趴在地板上,抱着夫君的衬衫号啕大哭。而后,她剪碎了这件高档衬衫,砸碎了家里所有的陶瓷碗和玻璃杯子。她痛快地砸着,痛快地摔着。安乐窝瞬间成为了废墟

    他一直写到天亮,云云一直砸到天亮。

    失意的他,总是在虚拟的世界里才能得以解脱。他为此苦恼,又因苦恼而苦恼着。

    生活中的情绪不足以打乱故事接下来的进展。熬了一夜的他,踏上了王小东为他指明的道路。那厮在短短几年之内开山造石,拥有了一间集团公司。他所在的部门只是冰山一角,想见王总可不那么容易。

    新环境里没人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曾是大学校园里的才子,没有人知道他才高八斗。大家都喊他“小陶”“小陶给我倒杯水”“小陶去把文件取来”“小陶办公室的灯泡坏了”“小陶小陶”

    仿佛是个水果。

    他忍辱负重,只为每日能昂首挺胸的打开家门。

    说也奇怪,往日情意绵绵的爱侣,就这样成为了敌人。互相攻击,互相藐视。都想踩得更高点,好让对方生活在眼皮子底下。像一种快乐。

    可他明明是爱着她的。

    他把他们的过去编写在小说里:笔挺整洁的林荫小路上,太阳照着,风儿吹着,小鸟叫着。年轻的恋人把臂同游,看一片湖光山色。累了,她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他轻轻地唤她的名字“云云云云”忍不住亲她的嘴。

    云云。

    他希望妻子张川有这样一个名字。叫起来像棉花糖一样粘在嘴里,甜而不腻。他可以在她的梦中呼唤她,就好象一个人站在海边感叹蓝天边际的云朵。诗情画意。他还是不肯醒,沉醉在风光的大学时期里,天长地久天荒地老。并不是不愿意醒来,只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灵魂沉睡了的人,多如行尸走肉。

    他做的比尸体更像一具尸体。七点起床做早餐,七点半出门坐车。八点到达公司,八点十分进入状态。先打扫办公室,再坐下来打印资料。如果没东西可打,就闲坐着和隔壁聊天。聊到中午,跟随大军去食堂吃饭。吃完饭回到办公桌上补睡一觉到下午一点,然后再打资料。如果还是没东西可打,就在爬在后窗户上傻看。后窗正对着一家幼儿园,每天下午天气晴朗就会有一群小朋友在院子里疯跑。他非常喜欢小孩子,可惜女强人不肯生育。这美好的心愿自然又实现在了小说里云云的身上。

    他又在发呆,听见有人呵斥。

    “那个什么人,你不用工作吗?”

    “哎,说你呢!”

    有人上来拍他肩膀,他一眼便认出那西装革履的人就是鼻涕虫王小东。他忽然窘迫不已,双颊烧起火来。可能躲也躲不及了,王总经理怔怔地看着他的脸。

    “我我”他不知所措。恨不得推开窗户跳下去。

    王总经理严厉地说:“我请你来不是叫你发呆的。我要看到你的工作效率,不然的话,请走人!”他没有把他认出来。

    “这次要给你记过,我不能一再而再的容忍员工不务正业。”他的口气让他想到了妻子张川,她说她不能容忍一个无能的丈夫。王小东接着说:“每个员工都要以此为戒,企业的发展要靠员工们的坚持不懈。你叫什么名字?我要扣罚你这个月奖金。”

    “”话哽喉咙里,憋得满脸通红。他想象不到,当他说出自己的名字,王小东瞠目结舌的样子。他一定会站在原地哇哇大叫。或者是虚伪地感慨世事弄人,然后在心里嘲笑记忆里那个白衣白裤道貌岸然的才子陶某。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在观察事态的变化。公司的首脑人物在等待他的回复,而他感到正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毫不留情地看穿了他的脊背。如果有选择,他愿意换取此刻的尴尬,哪怕万劫不复。

    “我叫陶海”说出了国家机密一样,闭上眼睛,万念炬灰。

    王小东点了点头:“好,下次注意吧。”转身离开,身后跟着各部门经理,浩浩荡荡一群人。

    他已经忘记了他。这个名字,曾经像块金字招牌一样贴在他的脑门上,为他换取荣誉。然而今天,他和路上走着,地上爬着的甲乙丙丁一样,成为了云云众生的一员。淹没在茫茫人海中。

    他无法对自己解释,他痛苦极了。

    云云非常理解他,她对他说:“世俗便是这样,容不下高尚的理想与抱负。二十年河西也是造物弄人,你在自己的领地上苦苦艰守,这是很难很难的。我永远支持你。”

    放下笔,深深地叹了口气。稿纸上理解万岁,现实里寿终正寝。残破的肉身拖累了灵魂,千疮百孔的命运无法救渡。镜子里的人五官端正身体健康,如果没有天灾人祸可以不遗余力的活到七十岁。可是,这具躯体是谁的。

    两个他渐渐分裂,一个在记忆中风花雪月,一个在现实里水深火热。一个在小说里缠绵悱恻,一个在生活中进退两难。两个自己向背而行,越走越远。踏入迷宫,无从寻找。

    他躺在床上,凝望天花板。想到明天,又要按时起床,准时上班。踏入小矮子王小东的领地,受他摆布,任他羞辱。若干年前的陶海,连余光也不屑给他一丝。踩到他的脚也懒得道歉。他万人朝拜,高高在上。他微不足道,死不足惜。

    王某祖上积德,才得以时来运转。

    他愤恨地想着,没发觉妻子已经坐在身边。

    她和以往有所不同,脸上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一扫而空。换上的是淡淡的决然,仿佛读到了小说的结尾。所有疑惑不解,统统得到了答案。

    他有不祥的预感。

    果然张川开口:“离婚吧。”练习了千万遍,仿佛告诉他“吃饭了”一样简单。

    虽然早有准备,还是被狠狠地打击了。

    他和许多悲情电视剧中的男主角一样,凄凉而苍白地问:“为什么。”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得多余。如果他有三头六臂富甲一方,如果他事业有成开创世纪。还怕留不住心高气傲的妻子。

    “我们不合适。”老一套。

    她当然不能说“你没出息”或者“你太窝囊”再或者“你没钱”或许大学校园中的张川同学一定会给分手找出一堆生动的理由。但是眼前的张川什么也不会说,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少女,她懂得为人出世给对手留余地。是的,她早已当他是对手,耗费了四年时光,没能激发他的斗志,最终把他杀死在手下。

    他想起了一首曾写给张川的诗:“也许是世事纷扰,打乱了平静的步调;也许是空气浑浊,迷惑了天真的双眼。可是今天,你我安静地坐在海边,相信了山盟海誓的宣言”

    当晚,张川抱着棉被和枕头睡在和客厅沙发上。他本想主动把房间让出来,可是妻子划清界限的决心写在了脸上。她再也不是校园里天真的张川,她确实走乱了步调,迷惑了双眼。这里是内陆城市,见不到海,不能唤醒她的良知。可惜了,一场婚姻居然败给了地理环境。

    他心痛着,整夜不能安睡。翻出了厚重的稿子,决定给云云一个交代。虚拟世界中的人儿,突破了层层阻碍天长地久。天上飘着云,地上开着花。天永远是蓝的,海永远是宽的。鸟儿永永远远停留在天空中唱歌,不用吃饭也不用喝水。没有风霜雨雪,没有聚散分离。一切都可以永恒,可以。

    小说就此结束,终于有人白头偕老。

    云云在故事的结尾说:“我永远爱你。”但是张川没有说,她甚至没舍得留下一句话,就默默地提着行李离开。

    房间里少了她花花绿绿的物品,一下子安静起来。洞穴一样能听到回声。他独自坐在窗边,看妻子的身影出现在午后惬意的阳光中。她的滚轮箱子塞得满满的,全部生活都带走了。签过字之后,他们的未来毫无瓜葛。

    他再也坐不住了,希望再律师公证之间留住曾经深爱的妻子。他不想看到自己一事无成,他决定做最后的挣扎。于是他抓着厚厚的小说手稿冲了出去,拦在出租车前。

    他拿出了当初的勇气,大声说:“张川,我爱你,不要离开我!”

    他等待张川冲过来抱紧他,等待张川热泪盈眶改过自新。他等待张川的记忆飞回久远的往事当中,把才子陶海找出来。他等待四年前的灵魂重新附体。等着等着,太阳要把大地晒化了。计乘车不耐烦的叫着。手臂都僵硬了,蜘蛛都结完了三张网了。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

    妻子冷冷地说:“你只爱你自己。”吩咐出租车启动。

    他拉住车窗,把手中的稿子递上:“你看一看吧,”他央求:“我相信你能看懂,我的理想生活都在里面。我想我们可以试一试里面讲述了一对男女的爱情故事,男的就是我,女主角叫云云,其实就是你。他们,哦不,是我们。我们生活在”

    张川的脑袋简直要炸开了,她看到丈夫乞求怜悯的神情,恨不得泼盆凉水浇醒他。她厌恶地甩开他的手,大叫:“你快走吧你快走吧!”

    司机左右为难,不知该停下,还是发动引擎。

    张川急了,把他的小说丢出窗外。装订册失散,整齐的手稿瞬间化为漫天蝴蝶,飘成一场雨。

    他扑上去寻找。可惜来不及了,两只手阻止不了残忍的结局。

    他两手空空,徒然站在茫茫稿纸中,心灰意冷。天还是蓝的,阳光仍然灼热。我们的陶海发呆之后,心痛之后,余波反复之后,心如止水之后,蹲在地上一张张拾起遗落的故事。他忽然想起瓦斯上还煮着一壶水,现实生活等待他去收拾残局。张川帮不了他,云云也帮不了他。真正要靠的,是自己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