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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作者:叮当猫练歌坊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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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去世39年了,严格来说,我没资格谈论他,因为他走时我还只是与邻家孩子共同看哥哥姐姐哭丧热闹的年龄。但关于父亲的话题永远是我家的保留节目,我们都知道谈论逝者过失、尤其是先人过失实属不当,但他在我们家确实是名副其实不散的幽灵:比如,我们兄妹只要对几个小猴儿稍微态度差些,他们便大吼:可别学爷爷(姥爷)啊;谈起谁家夫妻打架丈夫打孩子,极端些的例子就会说怎么都快跟我们父亲差不多了?真过分!

    大姐稍一用力就叫唤腰疼,妈妈说那是因为她不小心把扛脖子上的三姐摔地下,父亲一脚把她从几百米的陡坡上踢下去摔断两根肋骨的遗留;我们那里非常忌讳当娘家人面打人家姑娘,父亲竟在我惟一的舅舅面前用铁锹砍母亲,还一并追着砍我舅舅说没把姑娘教育好!这些是母亲和哥哥姐姐告诉我的。其实,有父亲的日子我仅仅有5年,懵懂记事的最多也就两年,但一些印象却刻骨铭心!那时正值文革,我们兄妹几个多在家里,父亲担任生产队的保管员,他下班得等农具到齐才能锁们,母亲和哥哥姐姐回家比他早些,我们像一窝小麻雀一样蹲在灶火门前的板凳上,空一下实一下有一下没一下给母亲帮着倒忙或顺忙,我最专注的是趁她停留在一个地方时把手从衣襟下伸进去揪揪母亲的奶头,她就说这最小的真是个绊脚石,挡挡挂挂的。哥哥姐姐齐声说:送人得了!母亲回头吻我一下:行不?我狠狠拽她一下就算回答了!可往往在此时,父亲腰间那一大串钥匙的叮当声和杀气腾腾的脚步声就会从老远飘来!我至今不明白父亲走路怎么那么有力:大老远就觉得大地在抖动!母亲一声:阎王爷来了!我们如听到战场上指挥官那句“隐蔽!”一样立即疏散:鸦雀无声烧火的,剁猪草的,劈柴的。。我则常常藏在厨房门后,那是离母亲最近的地方。父亲一进门,先骚乱的是满院子的家禽牲畜:鸡飞狗跳,猪羊夺门。。他把那串钥匙往堂屋外柱子的马掌钉上一挂,拿起短皮鞭叭叭甩几声:我是阎王吗?什么都躲我!都死哪了?母亲低声嘟囔一句:你比阎王还凶!

    我对父亲最深刻的记忆都发生在1968年他去世前,那真是个多事之秋!先是8岁的二哥放羊时掏鸟,羊把我们村最得罪不起的一寡妇家的麦苗啃了。那女人追家里时母亲刚下班,记得她千求万请说您要多少粮食我都给,千万不要再声张了,否则我娃娃就没命了。这女人气呼呼答应着走了,路上遇到了下班往回走的父亲,她却絮叨着跟到了家里。父亲一言不发听她数落,此时刚好二哥进门,母亲失声大叫:快跑啊!父亲却早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一把提起了门槛上拌到的二哥,解下腰间的宽布系腰,一个活扣套他脖子上朝后一背沿着街道慢悠悠溜达。此时正好大家收工,看到二哥鼻血如注,父亲杀气腾腾,后面跟着哭喊的我们,那么多人竟然夺不下这快死了的孩子。直到那寡妇扑通一声跪他前面求饶,他才高昂着头扔下孩子头都不回朝家走。二哥躺在血泊里,软绵绵像个布袋子,几个小时后才有了气息!过了一段,当民兵连长的表哥给长兄几发子弹玩,被一个积极分子报告革委会说他要谋反,天天有人来家搜查,父亲拿来一根麻绳一把匕首放长兄面前:怎么死你自己选!回头就走!幸亏母亲到处求爷爷告奶奶,长兄被吸收到串联队伍给人家扛行李离家才躲过这一劫!不久,二姐在深翻土地时脚脖子崴成了粉碎性骨折,那时卫生所只有些简单药物,家里穷得打煤油都困难,根本无法替他治疗,请个邻村的接骨匠回来,他摇头晃脑说:没办法了没办法了,这丫头瘸子当定了!父亲大吼:放屁!你给我滚出去!像他那脾气,谁敢不滚出去?父亲找个小碗出来,盛碗剩饭,不断抹到二姐伤口上让狗和猫轮流舔着消毒,完了把自己的腿肚子洗干净,拿出把剃头刀刮下模糊的血肉往二姐的伤口里填。我呆呆地坐边上看着,他一咧嘴我就问:爹,疼么?他回头在我头上捋一把:不疼!又接着忙他的!每天他都挽起裤子露着两个血红的腿肚子上班。过了几个月,二姐的伤口里出来了几块断牙签一样的坏骨头,又过了一阵能下地走路了,竟然一点后遗症也没留下!真是一个奇迹!

    父亲去世是在腊八节哪天。记得一个雪天我出去玩,我穿着很破烂的裤子,一群大人对着我议论:跟她一晚上出生的都是娃子,怎么就他家倒霉的生出个丫头来?那么穷,连裤子都穿不囫囵!哭哭啼啼回家向父亲说明原由,他理直气壮给我打气:他们长的那叫什么玩意?一刀就割利索了,猫一口吞了就什么都完了!我给你在铁匠铺里打了个铁鸡鸡,过阵子拿来给你安!我那个神气啊,出门到处炫耀,威风大长!可没等催父亲到铁匠铺拿个什么来改组一下我的结构,他就走了!

    父亲也可以说是死于非命!我们那里太穷,男孩子从小就定亲,长兄的“岳母”家没有男孩子,从他11岁起,父亲和长兄就给人家打长工,而且家里能挤出来的钱粮都送到了那个无底洞里,就剩娶媳妇进门了。可长兄参加红卫兵串联去了许多地方,回来后毅然拒绝接受包办婚姻,且愿以生命为代价!父亲第一次感受到了无奈,以至降格到了求儿子的份上!无奈长兄丝毫没有妥协之意。眼看多少年的辛苦、家里省吃俭用的所得顷刻间付之一炬,父亲病倒了!而长兄的未婚妻追到家里用尽储蓄起来的所有污秽语言辱骂父亲,还对他的脸吐唾沫,这种待遇他哪里经受得起?结果恼羞成怒一病不起,外加轻微中风,仅仅16天就告辞于人世!父亲去世后母亲给队长交仓库的钥匙,说来真是有意思。农具断了的他一概没有扔掉,而是两截放一起;绳子断了的他把好几截都放一起,总长度和原来的大致差不多真应了他长说的那句话:人死了总得拿出骨头作证啊!什么东西都完完整整清清楚楚!父亲走后的好多年里,椽头缝里常有成卷的发票和纸条掉下来。他是个半文盲,能写清楚的事不多,许多都是歪歪扭扭的符号,多是些农具、粮袋样的图案。我们也没有推敲的意思,母亲都拿去交生产队了:死老头子当了多少年保管员连截草绳都没见拿来过,就见过这些破发票还得我送去!母亲如是说!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自尊心太强,不让别人说,无奈心强力不强,有时到了粗暴野蛮争那口气的程度。作为父母共同的孩子,从遗传角度看,我们几个秉承了母亲的善良和父亲的坏脾气,但也有进化的方面就是从不打骂子女。总体上说,父亲那种刚强的气质对我们兄妹六个全部走出那贫困的小山村还是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