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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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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坐在那里,满头蓬蓬黑发直竖着,有如锋芒毕露的仙人球,又像一头被惊吓到却不甘心屈服的小兽。细长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有着阔厚鲜粉色的嘴唇以及嘴唇上面细绒绒的稚嫩胡须。看上去是聪明善良敦厚的男孩。他十九岁。

    他是来举报的。一个两百多人的传销团伙分布在十多个不同的民房里。他想回家,顺便带上和他在一个群体的同乡女孩。还有他的女朋友----尽管他的女朋友坚信他们所在的群体不是传销,她相信他们总有挣大钱的时候,她执意不和他回家,她肯定自己有衣锦还乡的一天。他说,她被洗脑了,很彻底。

    举报的原因很多。

    他妈妈在医院里,不知什么病情。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他进入传销之后,他妈妈一再让他回家,他没有听从。他先前也相信了一夜暴富的可能。他也想有很多钱,让他的妈妈和奶奶过上好日子。直到两个月来,他将自己的九千元钱花在群体里,却因没有拉进一个人头而遭受领导毒打时,才清晰感觉到这是个骗局,才清晰感觉到他是被女朋友拉进来的人头,但是他作为“人头”进来时交的三千元并没有归入女朋友的口袋,而是被女朋友的领导的领导拿去了。

    上次被遣散的传销群体里,他就在其中。有关部门给他们买了回家的车票,租了三辆大巴车把他们送到西安火车站。他们进了车站,在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离去后,他们又被领导威逼聚集到一块儿,领导拿着他们的身份证,带他们到公园睡了一宿。第二天,他们又被带回到这里。

    上次被抓时,听说,政府对举报传销有奖励。他不想要奖励,他只想回家,只想有张回家的车票或路费。这或许是他想举报的最直接的理由。

    另外的理由,是他想救出他同乡的女孩和他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是甘肃的。他们在网上认识,彼此喜欢,产生爱恋。所以他放弃了在东北开铲车的差事,跑到了这里。女朋友给他的信息是,她在这里做生意,能赚好多钱。

    5岁的时候,他父母离婚了。爸爸去广东打工,没有再见过。妈妈一个人带着他生活,那时候,妈妈24岁。群山围绕的地方,与世隔绝,生存艰难。年轻人都以出去打工为生。

    他14岁的时候,奶奶对他说,你出去打工吧,好歹混口饭吃,养活你自己。于是,他去了东北,投奔一个老乡。两年后学会开铲车,一个月能挣到四五千元的工资。

    5年在外飘零的生活,使他由懵懂少年渐渐成熟长大。但他的心一直空荡荡的,没有根基。他渴望被爱。他知道有爱充盈,内心才会饱满。直到网上遇到了那个甘肃的女孩儿。她给了他语言和声音的温情,还有视频中甜美的笑脸和虚拟空间相隔遥远的美好。他觉着她不会骗他,青春年少的憧憬满是浪漫。他义无反顾的辞了工作,去找那个女孩儿长相厮守他们的爱。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盒烟,局促地礼让男士。然后坐下,拿出一根烟放在自己嘴里,点燃。他抽烟的姿势并不老练。他说,他再也不会相信网络。他只想回家,只想看到他妈妈。他有点语无伦次,稍微低着头,能看出睫毛处有闪光的东西。他妈妈19岁时就生下了他,现在才明白,妈妈很不容易。他只想早点回家。他想把他知道的那个群体的所有情况都说出来,他想有回家的车费。他只想早点回到家,他不知道他妈妈怎么样了。他心急如焚。

    还有他的安全问题。他出来时撒谎说他要接个朋友。但他来这儿的路上明显感觉有人在后面远远跟踪。他很担心,如果他被发现到这儿来,他会死的很难看。就在前天,他被头儿打了一顿。因为他跟同乡的女孩儿商量着怎么跑出来,被他们听到了。三个人把他围在墙角,在他身上拳打脚踢。他觉着他19岁的生命到了最暗无天日的时候,他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救助。

    他曾经找机会去公安局举报,想以此获得奖励,得到回家的路费。有工作人员给了他10元钱,让他去民政部门寻取救助。他去了民政部门,又被推了出来。

    这世上有很多规则是他不知道的。比如现在。他来举报,就必须留下来,等到工作人员集合整齐,先带他去探查地点。再找适当的时间一举抓获所有人员。然后,他需要被留下来指证群体的组织者。他将被暴露在众人目光中,尽管他缺少父爱的虚弱的心理战战兢兢。他将被电视台采访,带着他被疲惫与惊吓折磨的气息奄奄的身心。

    但是,那些群体久经江湖,有着相当敏锐的观察力和觉察力。他们有暗号有暗语,组织严密团结,大多是被洗去旧观念换上新思想的头脑,有着一呼百应的命令顺畅性。即便被多次抓住再遣散,也像被石头或小洲分隔的流水,总会汇合一处。很多人是无辜的,但是被无形的意念控制了大脑。他们如革命时期的地下党一样,视死如归,绝不会说出哪个是他们的头儿。他们像保护自己生命一样保护着头儿的安全。

    用证据说话的今天,这个想用举报换取回家路费的孩子。他不知道,事情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单纯。一切都是循着规则的。他个人的规则不算数。

    他被带走了,去做详细的记录。

    他回头看我。无奈的微笑稍纵即逝,如同还未开放便已凋谢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