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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车在群山间缓缓行驶,前方蜿蜒的山路像是被连绵不绝的峰峦悄然吞没。
在自然面前,人类总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面对着这片大山,就像是面对着有了实体的命运,不可抗拒,也无法挣脱。
我拍了拍身边那个人的肩膀,问道:“还有多远?”被我和另一名同事夹在警车后座中间的男子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指向警车右前方挡住了半片天空的大山,毕恭毕敬地回答道:“领导,翻过那座大山,再翻过一个小山就到咯。”
这家伙还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青肿的嘴角抽搐了几下,终于没能笑出来,脸上的表情变得比哭还难看。他的嘴角是被我揍的,除了嘴角,身上还被我痛殴了一顿,踢了几脚。但这小子还算乖巧,一口咬定是自己摔的。
没错,这就是一个人贩子。这位人贩子的相貌像大多数我的同胞们一样,乍看之下憨厚老实,像一位农民工或者小商贩一样,总是嘿嘿笑着,让人无法产生戒心。只有那不大的眼睛转动的时候,偶尔会闪烁着狡诈的光芒。
但就是这么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家伙,曾经拐卖过十余名妇女和几名儿童。
十几个家庭支离破碎,不知道多少人的人生从此毁于一旦。
我一直认为,贩卖人口是这世界上最严重的罪行,甚至超过杀人和贩毒。因为杀人造成的受害者的痛苦短暂,罪犯受到惩罚之后,受害者的亲人也可以得到解脱,而贩毒也不伴随着剥夺他人的自由和尊严。只有贩卖人口,会给很多人带来漫长的痛苦,会剥夺受害者的自由和尊严。受害者的亲人不像杀人案的受害者家属那样能逐渐放下,他们会怀着渺茫的希望去寻找,期待着亲人归来,终生无法解脱。
贩卖人口案造成的痛苦以拐卖妇女尤甚。因为拐卖儿童的罪行中,受害者本人因为年纪小,往往是感觉不到多少痛苦的。只有拐卖妇女,伴随着非法禁锢,绑架,诈骗,强奸,故意伤害这种痛苦往往会伴随受害者和亲人的一生,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拐卖儿童案中,很少有受害者本人精神失常的案例,但拐卖妇女案中,受害者发疯甚至自杀的记录则比比皆是。
每当出现一桩这样的罪行,都意味着将会有一位像我父亲那样的父亲在歉疚和思念中死去。每出现一桩这样的罪行,都意味着会有一位我这样不肯放弃的兄长开始毕生的寻找。
所以,我一直认为对这些混蛋的惩罚太轻了。他们不把人当人看,而是当做货物或者动物一样买卖,那么对待他们也就像畜生一样就好。
但我只是一个警察,我能做的,只是把我所遇到的这些畜生全部抓起来。然后不管他们反不反抗,抓捕的时候都会痛打他们一顿。竭尽全力地收集罪证,让他们能被判得重一点。然后,像现在这样,带着这些畜生,去把他们像货物或者动物一样卖掉的那些受害者解救出来。
我其实已经知道,我再遇到心儿的可能性基本上是零,更不用说亲手把她救出来。这个世界上或许是不会有奇迹的。但我仍然孜孜不倦地这么做,除了期待奇迹发生,更重要的是,就算我救出来的不是我的心儿,也会是别人的心儿。我每次带着那些受害者出现在她们的亲人面前时,那些重逢的场景都能让我短暂地感觉到那就是我自己,仿佛是我正在拥抱着心儿,大笑和哭泣。
即使我自己不能再和心儿重逢,这些年来,我却让不知道多少母亲找回了自己的孩子,不知道让多少父亲找回了自己的女儿,不知道多少兄长找回了自己的心儿。心儿牺牲自己造就的那个警察正在不停地解救着像她一样遭遇的人,如果心儿知道,应该也会为她自己感到骄傲吧。
我的同事们都知道我对拐卖妇女深恶痛绝,但没人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对别人提起过心儿,只有妙儿,在我们激情之时听到我叫过几次心儿的名字,却也不知道她是谁。
现在,除了我们分局,连其他分局甚至市局有了拐卖人口案,基本上也是交给我来侦办。在面对这种案子的时候,我会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狂热而且偏执,让人害怕。而且我抓捕的时候总会把人贩子打得死去活来,好几次把他们直接铐进了医院。但大家也都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抓捕罪犯的时候不是审讯,下手重一点很正常。
我破获这类案件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当然,破获一件贩卖人口案不难,但我解救受害者的成功率也是百分之百。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就。
所以这一次,市局又把这个案子交给了我。人贩子被我一网打尽,然后我又带着这个还能走路的家伙开始解救受害者。辗转两月之后,几个孩子都回到了亲生父母身边。几个姑娘也都脱离了牢笼和桎梏。
她们当中没有我的心儿。好几个家长都泣不成声地对我说:
“杨警官,你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杨警官,你对我一家恩同再造。”
“杨警官,我以后会每天给你念经祈福。”
有一个奶奶抱着她的孙女儿,泪流满面地对我说:“杨大人,你这真是积了不得了的阴德,真是不得了的阴德。以后你肯定会封侯拜相,儿孙满堂,死了也会成神哩”
还有一户人家是基督徒,当我带着他们的孩子出现在他们面前时,那位母亲一只手握着圣经,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顶,虔诚地说:“杨警官就是基督差遣来的天使。感谢主。”
我不相信这些迷信或者宗教,但我仍然盼望得到祝福,盼望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能保佑我,期待着有什么能指引我找到心儿。
还有最后三个受害者,被卖到了大山当中的同一个村子里。她们当中会有我的心儿吗?我不敢奢望这次会出现奇迹,因为时间对不上。这三个受害者都是近两年被拐卖的,而我的心儿已经失踪七八年了。
警车翻过人贩子说的最后一座山,面前出现了一座破落的村庄。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村子里,按照人贩子的指引,连续找到了全部三名受害者。
她们当中确实没有心儿,我庆幸没有。因为其中一个姑娘的腿被打断,另一个身怀六甲,还有一个像心儿一样,精神有些恍惚,但看起来还有治愈的可能。
因为时间是下午,壮劳力大多还在外出劳作,所以解救工作还算顺利。但我把三名受害者送上第二辆警车的时候,村里还是迅速聚集起了大量的村民。
毫无疑问,这些法盲们打算使用暴力阻止我带走他们买回来的女人。但我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冷静地对第二辆面包车上开车的同事道:“你们冲出去,我在后面掩护。你们别停下,别回头。有人靠近就鸣枪示警。一直回我们市里。”然后对那名照顾受害者的女警说道:“周姐,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该开枪的时候,千万不要犹豫。”
跟我出来执行这种任务的都是优秀同事,而且我以前的成绩让他们对我的安排深信不疑。我正要关上车门,但那个断腿的姑娘却撑着车门,浑身颤抖着对我道:“大哥,我那家隔壁也有一个姐姐是拐卖来的。听说已经有好几年了,精神有点不正常。你们不救她么?”
还有一个?我疑惑地皱起眉头,因为这次的案子全部受害者都已经解救完毕了。也就是说,这一个受害者和我正在执行的案子无关。
安然撤退的时机稍纵即逝,我马上作出了决定:“你们走,我回头看看。”说完就关上车门,看着面包车嗡地一声窜出去,路边聚集起来的村民纷纷退避,然后消失在村口外,再转身走向自己乘坐的那辆警车,揪住人贩子的衣领吼道:
“你不老实。这村里还有拐来的女人!”
人贩子惊慌失措地看着我,哀求道:“领导!真没有我卖来的了。好像以前有,那都是快十年以前的事情了,一个寡妇给她傻儿子买了个疯女人做老婆,想留个种那么久的事,真的和我没关系!你不信去问啊是不是快十年以前的事。我是这三年才开始卖人的,领导你知道的”
要马上撤退吗?我看了一眼越来越多的,拿着农具,刀叉,甚至土枪围向警车的村民,吼道:“哪一家?”
人贩子如获大赦,擦着额头上的汗说道:“就是刚才第一个救出来那女的隔壁,最破烂的屋子那家。领导”
我松开他,对开车的同事道:“你们马上出村。我去看一眼。”说完转身就跑向村子深处。
我的举动让村民们吃了一惊,一时忘了拦截警车。两位同事喊了两声杨队,然后迫于无奈,开着警车冲出了村口。而我抛开恐惧和紧张,努力保持着冷静,冲向人贩子说的那栋破烂的土房子。
那栋房子让我回忆起已经消失的,我和心儿一起生活过的家,却比我们当初的家更破旧。低矮的土坯墙带着深渊般的裂痕,墙头上架着茅草和树枝铺成的屋顶。墙上开着两个洞,蒙着发黑的塑料纸。山风一吹,就发出呼啦啦的响声。
两片看不清颜色的木板遮掩着的门前蹲着一个男子,我不知道他是四岁还是四十岁。上身穿着结了一层油亮硬壳的棉袄,下身却光溜溜的,正仰着脸,看着我嘿嘿嘿地笑着。眼神中一片空白,看得我心中发憷。
但我没有迟疑,径直从他身边冲进了屋门。男子哈哈大笑,仿佛看到了什么最有趣的场面。而我扫视屋内一眼,便发现屋子里几乎是一无所有。
阴暗的外屋中只有对着大门的土墙上挂着一张模糊不清的画像,写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画像前摆着一只蒲团,蒲团上的草梗都已经油光发亮,明显看得出膝盖的印迹。
这世界真的有神明吗?即使有,又怎么会回应你们的祈祷?
外屋左右两边各有一扇没有门板的门,通向里间,如同我当初和心儿一起生活的家一样。我没有看到什么拐卖来的女人,正迟疑着应该先看哪一间的时候,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歌声。
歌声微弱,几乎难以分辨。但在我听来,却是这世间最响亮的轰鸣。
“好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了我,跑过了小山坡。
好哥哥,快救我。豺狼抓住了我,跑回了它的窝”这曾经熟悉,却已多年未曾听到的歌声,就像是直接在我脑海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天地都在飞速旋转。
我下意识的伸手扶住土墙,痉挛的手指间纷纷扬扬地落下土屑。半晌之后我才大汗淋漓地抬起头来,哀求般地看了墙上的菩萨像一眼。慈悲的神明正低眉敛容,带着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温和地看着我。
一时间,那些怪力乱神的说法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我浑身发着抖,呻吟了一声。是我积了足够多的阴德吗?是我的祈求得到了回应吗?我的寻找终于找到了吗?
但我仍然不敢相信,我甚至开始怀疑我自己是否还活着,怀疑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还是想象出来的。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也得了精神病。我看着那飘出歌声的黑洞洞的门,却恐惧得挪不动脚步。
直到那不知道四岁还是四十岁的男子哈哈大笑着从屋外走进来,我才一个激灵,恢复了清醒。我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听到了屋外的喧哗。我必须马上行动,无论屋里唱歌的女人是谁。我摸了一把冷汗纵横的脸,然后迈开哆嗦着的双腿,大步走向那扇门。
屋里的一角用没有剥皮的枯木架着木板,木板上堆着一些破旧肮脏的被褥。
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一个女人坐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唱歌。
光线非常昏暗,女人也蓬头垢面,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我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她,任由热泪从我眼眶中奔涌而出。
我不会认错的。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我都会认出她来。无论分别多久,我都会认出她来。就算我死了,当我的灵魂遇到她的时候,也马上会认出她来。
这世界有谁会不认识自己的心呢?我的心就在这里。无论是偶然还是必然,是奇迹还是神明的指引,是我积够了阴德还是那些我帮助过的人为我祈福的愿力。就像是整整过了半生之后,我再一次来到了心儿面前。
只可惜心儿仍然不认得我。当我抱着她的时候,她有些挣扎,喊道:“我要去等我哥哥。我哥哥是大学生,最厉害了。”
我只能抱着她,一边解她脚上的绳索,一边泪流满面地唱道:“好妹妹,你别怕。哥哥这就赶来啦。打败狐狸和豺狼,带妹妹一起回到家。”心儿停止了挣扎,疑惑地看着我,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也记得吧。这歌声。
除了我之外肯定是不会有人唱给她听的。
但我没时间激动和喜悦,也必须平复我汹涌的心情。我不能任由自己发泄情绪。要带走她,带妹妹回家,我还面临着艰难的考验,要打败狐狸和豺狼,要保持冷静和理智。
这真是艰难,这本该是我人生中最应该放纵自己的时候,我应该放声大笑,应该嚎啕大哭,应该仰天长啸,应该引吭高歌。应该打碎我身边的一切,应该纵情怒吼,应该歇斯底里地尖叫,应该扇自己几个耳光。
但这一切疯狂的举动我都不能做,我必须压抑着喷薄而出的感情。我听到窗外人声鼎沸,听到村民们愤怒的咆哮。我知道我已经错过了安然撤离的机会,但我解开心儿脚上的绳子以后,还是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身体状态。
万幸她只是有些营养不良。
我脱下警服外套披在她纤细苗条的身体上,又脱下鞋子,套在她柔软消瘦的小脚丫上。心儿微微皱着眉,脏兮兮的脸蛋儿仍然满是疑惑,呆呆地看着我。但她没有再挣扎哭闹,在我拉着她从床上站起来的时候,也乖乖地跟在我身后。
我一只手拔出手枪,打开保险。另一只手拉着那只熟悉而又陌生的,温暖的小手,赤着脚走向屋门。我的脚步从来没有这么坚定过。但我心中没有恐惧,只有自豪。这么多年过去,我保护了那么多人的妹妹,现在终于可以保护我自己的妹妹。
这一次,无论谁都别想把心儿从我身边夺走。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生命或者触犯法律,这一次我都不会再妥协。这一次我不会再考虑利弊,只会考虑对错。我的解救成功率在这之前是百分之百,在这以后也会是百分之百。
就算是死亡,这一次也别想把我们分开。
我笔直地走到土屋门口,门外已经水泄不通地挤满了愤怒的村民,挥舞着各种各样的凶器,此起彼伏地喊叫着:“打死那个警察!”
“不能让他把我们老婆抢走啦——”
“不准他走了”
我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他们曾经用这种办法成功阻挠过其他的解救行动,但对我没用。所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们当中确实可能有悍不畏死的家伙,要对付这样的家伙,就必须表现得比他们还悍不畏死。
民不畏死确实令人恐惧。但一个悍不畏死的警察,一个悍不畏死的哥哥会更令人恐惧。只要能救走我的妹妹,我可以不择手段。我马上就朝天开了一枪,子弹穿过茅草屋顶,枯枝碎叶簌簌落下。然后我疯狂地怒吼道:“来啊,打死我。我还有六发子弹,拿六条命来换我的命!”
枪声暂时压制了他们的声音。我抓住时机,继续歇斯底里地咆哮道:“这个女人,你们留不住的。要么让她现在跟我走,要么你们赔上几条人命来打死我。打死了警察,这件事就闹大了。国法不是儿戏,你们要是打死了警察,还想留住这个女人?我那些手下已经救了人回去了。我这个领导要是没回去,你们自己考虑会是什么后果。”
村民们一时没有再说话,但也不曾散去。我也不等他们回答,拉着心儿就走向屋外,毫不退缩地走向看似凶神恶煞的人群。在旁观者看起来,或许我带着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般一往无前的气势,但我自己知道,我只是为了带走我的妹妹而已。
世界上的事便是如此。在这场比谁更不怕死的竞赛中,我的气势占了上风。
有几个人看着我手中的枪,退开了一步。但还是有人挡在我的面前。一个个子比我还高的年轻人愤怒地瞪着我,不肯移开脚步。
“让开。”我平静地对他说道。
他没有回答我,圆睁的双眼中带着不甘。
“你这是阻挠执行公务,已经犯法了。”我瞪着他的眼睛,和他对视。
“别他妈拿犯法来吓老子。”年轻人粗鲁地回答道:“我们买来的老婆,凭什么说带走就带走。”
二十一世纪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年,这年轻人大概就是在世纪之交出生的吧。
我没有时间思考这是谁的悲哀,简单地回答道:“因为法律规定不许这样做。”
年轻人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就罢休:“我们祖祖辈辈都是从外面买老婆。我奶奶是我爷爷买回来的。我娘是我爹买回来的。你一句话说不行就不行?”
我不在乎他能不能接受。普法工作不是我的职责。我只是告诉他:“对。法律说不行就不行。除非你自己当皇帝,自己定法律。不然你就是对抗国法。”
年轻人还想说些什么,我见天色已暗,不能再耽误时间,便怒吼起来:“让开。”说完便举起枪口顶住了他的脑门。
村民们喊叫起来。年轻人也哆嗦了一下,但仍然强硬地挡着我:“你敢。”
我冷笑起来:“我打死你,也最多是犯了错误。你们阻挠我执法,一群人拿着凶器围着我,我好害怕,哎哟喂,吓死我了。结果不小心开枪打死人,开除不能当警察了,可能判个三五年,但是我可以一天牢都不用坐,随随便便搞个保外就医,继续悠哉悠哉地过我的日子。你不信,大可以拿自己的命试试。”
村民们怒吼起来:“你这个狗官。”“不要脸的东西。”“王八蛋——”
我不在乎他们是否愤怒。我在乎的是今天一定要带走心儿。这一刻的我自私而且残忍,我已经做好了出几条人命,不管包不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准备。只有这样,才能迅速地解决心儿的困境。
所以我故意得意洋洋地笑起来:“今天这个女人我一定要带走。我最后说一次,无论你们怎么选,这个女人你们都是留不住的。”然后我突然爆喝一声:
“一!”
年轻人吓得一个哆嗦,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我跟着上前一步,枪口仍然顶着他的脑门:“二!”年轻人仍然在硬撑着,但我已经做好了手上沾染鲜血的准备。我早就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只要这次能带回我的心,我不在乎做天使还是恶魔。
我的手指微微用力,扣着扳机,然后张开嘴。但这时身后终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三娃,你让开,让警察同志走。”
这老妇人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我的奶奶,年轻人闻言,大声喊道:“老姨,你一辈子攒的钱就为了给富哥买个媳妇,这就放她走了?”
老妇人的声音叹息着:“没法子,这女的注定不是我们家的人。这都快十年了,你富哥还没和她圆房哩。没得法,你富哥脑壳有问题,做不了男人,留着也是白养,她脑壳也有问题,做不了活,白多张嘴吃饭。罢了罢了,不知道我们杨家做了什么孽,菩萨要这么对我们,一个种都不给我们留。”
你做了什么孽,你心里没点逼数吗?我在心里冷笑着。我的心儿又做了什么孽?
还有,你也配姓杨?
年轻人沉默片刻,终于向一边侧身,让开了路。
于是我收起枪,拉着心儿的手,大步走向村口外。
我乘坐的那辆警车马上迎上前来,在我面前打开了车门。我把心儿推上车,自己刚刚钻进去,车门还没来得及关严,警车就嗡地一声窜了出去。直到在狭窄的山路上拐过第一道弯,再看不见夕阳下模糊的山村,我才终于无力地瘫软在车座上,两条腿不听使唤地颤抖着,山风一吹,被汗水浸透的警服冰得浑身哆嗦。
“杨队,刚刚你开枪了?不要紧吧?”控制住人贩子的那名同事也直到此刻才终于开口问道。
我哑着嗓子回答道:“鸣枪示警,没什么事。”开车的同事稍微减缓了一点速度,也问道:“杨队,你真是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每次解救受害者都能成功了你太拼命了杨队,你为什么为了这些素不相识的人这么勇敢,不惜冒生命危险?”
我疲倦地看着还在疑惑地注视着我的心儿,心不在焉地笑道:“素不相识?谁说的。她是——”我正准备说出“她是我妹妹”脑海里却突然闪过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这个想法不止是大胆,完全是疯狂的想法。
疯狂得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所以我换了一个字眼,继续道:“我的姐妹。”只能说,汉语真是博大精深,一字之差,意思马上就不一样了。同事敬佩地叹息着:“杨队,虽然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还是做不到你那样。”
另一个同事笑道:“所以杨队才是队长。而且没有人心里不服气。”
两个同事笑了起来,这时我又看见前方山路边停着先走的那辆警车,车上的同事和被解救的女子都在车门边向我们挥手。
等到我这辆车在他们身边停下,我带着心儿下车,走向正在安慰那怀孕受害者的女同事。
“好了,别担心,一到我们局里,我们就立刻带你去做人流手术,你不用把这孽种生下来的。杨队。”
她飞快地跑回面包车上,拿出一条毯子和一双拖鞋,然后跑到我面前,对心儿微笑道:“小妹妹,你别害怕,以后就没有人再伤害你了。我们会通知你家人把你接回去的。放心吧,啊。”
我因为刚才那疯狂的想法而沉默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硬着心肠皱眉道:“这个女的精神有点不正常。周姐,你费心照顾一下。”
女警一边把心儿身上的警服外套还给我,用毛毯裹住她,然后又帮她换上拖鞋,一边笑道:“我只是举手之劳,不像小杨你那样出生入死。好了,小妹妹,我们上车,我带你回家吧。”
女性的温柔即使是精神病人也能感觉到,心儿乖乖地被女同事扶进面包车,只是一直回头看着我。
直到他们都上了车,我身边同车的同事才笑道:“完了,又有一个姑娘爱上我们杨队了,和上次那个楚小姐,还有上上次那个刘小姐,还有以前那些女孩子一样。”
另一个同事笑道:“英雄救美嘛,这不是太正常了么。你要是有杨队一半胆量,也不会现在还是个单身狗。”
之前那同事拼命摆手,后面的同事意识到失言,赶紧道:“对不起,杨队,我忘记你和女朋友刚刚”
妙儿毕竟并不是我真正的女友,所以我当然不会有什么不高兴的,笑道:“没事没事。走吧。”
于是我们再度上车,驶离这片群山。直到天色黑下来之后,我看着窗外连绵起伏的山影,仍然感到难以置信,就像当初心儿的遭遇让我难以置信一样。
但我仍然压抑着心情,不能让自己太激动,以免被同事看出端倪。我忍住一次又一次想说出真相,和别人分享喜悦的冲动,忍住马上和心儿在一起的欲望。
我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是我妹妹,不能让别人知道我认识她。我竭力表现得对她和对另外几个被我解救出来的女性一样,因为我反复思考那个大胆的计划,发现这个想法虽然疯狂,却绝对有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