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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有文章怡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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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岁里外,正是不识愁、强作愁的时节。

    我那时刚从学校出来,少年轻狂,眼高手低,做不来事,却又牢骚满腹。成天喝酒游荡,夜不归宿。

    我母亲是个胆小的人,怕我不学好,到处托人说亲,希望籍此拴住我的心,我虽然不以为然,但还是不忍拂了她的心,就敷衍着看过两三回。老辈人总喜欢大脸庞,健硕腰身肥屁股的姑娘,说是有肉相,旺夫多子,有福气。

    我看的几个,都是俗说“银盆脸”的美人,职业多为会计、护士、工人,大概是媒人受了我母亲的一再叮咛,姑娘们清一色老实内向,木讷少语,与之相处使人昏然欲睡。

    这类相亲的热闹戏,本来可以一直演下去,后来却被其中一位美人的老爷子给搅了局,让我对此再也没有了一点兴致。

    老爷子会计出身,瘪壳子身段,一张像风干了的梅子似的脸,眼皮向下搭拉着,长长的眉梢挂过高耸的颧骨,突兀的招风耳肆意地向两边展开。他首先向媒人提出要见我,我是惯经这种场合的老手了,也没觉得里面有什么玄机,就爽快地答应了。

    等到如期前往,却没料到场面一点不像想象中的随和,跨脚进门,美人没见着,院子里却站满了神色肃穆的男女,他们都默然审视着我,我顿时如芒刺背,浑身不自在。仿佛一下子被人推下了云端,脚下履空,心口像揣了一只小兔乱蹦乱跳起来。

    我磕磕绊绊地跟在媒人身后,做贼似的弯腰低头,急急地穿过院中的甬道。慌乱中差点踩着了媒人的后脚跟。媒人低声骂我:“浑小子慌什么!怎么这么不经台面!”

    这话点醒了我,我定了定神,穿过一棵挂满果子的石榴树,满院的人都被浓荫隔开了,透过碧绿的叶隙,只见着他们来回奔忙的脚,我站定脚,理理衣领。跟着媒人踏上窄长的楼梯,老爷子正坐在二楼的过道里等着我哩。

    初秋的暖阳透过阴暗、仄逼的楼梯,慵懒地洒在二楼的过道里,我踩完最后一级磨得发毛的楼梯,立脚站在有些刺眼的阳光里,气还没有喘定,抬头就和老爷子阴鸷直逼的目光对上了,他缩在一把旧藤椅中,嘴边歪一把精致的紫沙壶,枯树枝似的细长的手指钳着壶把,他翘晃着二郎腿,没穿袜子的光脚板从瘦细的裤管中伸出,悠然地趿一双破拖鞋。

    媒人满脸堆笑,紧几步上前和老爷子寒暄。老爷子也不甚搭理,只把目光定定地投注在我的脸上,我浑身像是通上了细电流,麻燎燎的,怪难受。午后的秋阳烘着我的后背,我的额头、鼻尖不多会儿就沁出了汗珠。

    见个面不过五六分钟,对我却像是经年般长久。老爷子像个走江湖的算命先生,把我从头到脚扫视一番,他始终不发一言,末了陡地从藤椅中立起身,头也不回一脚迈进旁边的房间里。媒人沉着脸领着我原路返回。再经过院子时,院里已空空落落,没了一个人影。媒人推开院门,站在大门口,瞅着我不发一言,过了半天才幽幽地冒一句:“小爷,看样子又黄了,缘份没到哩。”

    我如释重负,回家向母亲交了差,又乐以忘忧,关上房门埋头大睡,以后遇着相亲的事,都一概推却。

    为了不让母亲多担心,下了班我尽量蜷在房间里。刚开始离了嘈杂的环境,还有点新鲜感,时间一长,我的心又浮躁起来,院墙跟一棵合抱的枣树,叶子已经全落光了,枝头上挂着三、两颗八月里的敲杆下遗下的已经风干了的枣粒,它们经不住霜气,原先鲜亮透红的身躯变作了黑褐色的瘪骸壳,在深秋的冷风中瑟瑟发抖。我每天一下班就站在枣树下,呆呆地看着它们。

    少年择友,多以酒肉意气相合,往来稀疏,交情自然淡薄。我原先的那帮弟兄们,刚开始的时候还惦着我,常打电话邀我出来吃喝,推托了几次,找我的人渐渐就少了,到了后来,就几乎没有人记得我了。我一人独处一室,静中思动,寂寞难捱。愁绪如阴霾般积在心头,无计消遣。

    我记得那时有些走动的一个友人考研成功,出去读书,我写了一首诗送他,诗中表达的意思,很能表证我当时的心境。我姑且录在这里,看官也不必去推敲平仄合辙:

    独上高楼对孤松

    黄埃漫天心路穷。

    江湖波老扁舟去

    长夜苦雨话峥嵘。

    诗写出来,受赠的人当时就没有引起多大的共鸣,考研在他是奔前程的。脱离了小地方到大城市里去发展,多少人一辈子想都不敢想,如今他就这样得到了这个机会,他又有什么必要,像我这样心乱如麻的失意人一样彷徨呢?

    友人一走后,就没了音讯,虽说现如今是信息时代,通个声气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但只要两个人的心境、处境不一样了,也一样会咫尺天涯,缘悭一面的。前年同学聚会,有人说他已发达了,自己做了老板,今年过年,又听说他突然得了急症下世了。我起先听了也没有引起多少叹息,前天在灯下整理旧书,偶尔看到了这首诗,突然悲从中来。

    我的心渐渐地沉在了小院中的一方天地里,意趣竟像入定的老僧般萧索枯槁。冬天的雪覆盖在屋后乌黛的瓦楞间,久久不能消却。我在孤独中等待着春天。有一天早晨我赖在被筒里,睁大眼盯着裸露的梁木出神。房间里悄无声息,我几乎能感觉到时间像流水似的从我的枕边淙淙淌过。

    我就这么躺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起来,突然檐边的水滴声把我从虚无中惊醒,我知道春天来了,残雪消融了。我披衣推门,阳光刺得我眯缝起眼睛,寒冽的空气中微透出不易察觉的暖意。汪蓝澄透的天空清新鲜亮,瓦缝间几茎柔弱的细草芽,淡淡的象牙黄中泛出可人心意的嫩绿。我如死灰般落寞的心井里,突然涌注出一眼清泉。

    我望着枣树枝柯间饱涨欲绽的芽包,心里有了一股想做事的冲动。我不知道这种冲动是否来源于人类潜意识中希冀不朽的欲望,但我清晰地感受到在永逝的时光流中垂死挣扎的痛楚。

    等到枣花开落的时候,我每天下班回家,挪一张小桌搁在已经跃过屋顶的芭蕉树下,在桌上放一撂过阴节时用作纸钱的黄草纸,用小学生练字用的劣质的墨汁,拿一枝廉价的秃笔,悬腕在纸上抄书,不是为了书法,只是想让空泛的心得到充实。

    蘸了墨的笔鼓挺着肚子,笔尖一触着草纸,纸面上就迅速地洇出一大团墨迹,在这种散着碾碎的碎稻梗的纸上写字,人得全神贯注,手底略微颤一颤,字就会离行出列,洇作一个大墨团。

    归巢的鸟隐在蕉叶间清啼,我写倦了,就搁下笔支颐仰视离披苍翠的芭蕉,乌黑的芭蕉子像葡萄似的一串串挤在叶缝间,从顶部叶簇丛中钻出的宛如温玉雕琢的蕉穗,鹅黄水灵,颗粒饱满。

    西边的天际抹过老青泛紫的晚霞,院子里浮着淡蓝微焦的炊烟,我肘下写了字的纸已积了七八张,母亲在厨房里叫我吃晚饭,我就势站起身,收拾了纸墨,暮霭从院墙外挂了青果的枇杷树荫间掩合过来,院子里啁啾的鸟声彼起此伏,天边一颗孤独的星燃亮起来。

    吃了晚饭回房,坐在桔色的白炽灯下,推开着的窗子透进微凉的气息,刚刚用完饭,鼻尖上还渗着细汗,脱了夹衣,顺手拿一本庄子集注,在灯下随意地翻看,好长时间根本没看进一个字,但没有关系“哗哗”的翻书声,已经让我够满足的了,此境此景,欲辨忘言。还用得着什么形体的语言,聪明的思想?

    我想起了抱着空弦的古琴,枯坐在野外的陶渊明,这个不会弹琴的雅人,充满着一种悟道的幽默,正如庄子所说丝竹之声只是人籁,那种玄妙难求的天籁,只有得机忘筌的素心人慢慢用心才能体得。

    灯下的时光缓慢绵长,一如暖春的风,坐在灯下的我百无聊赖,重又摊开纸抄起书来,书当然是就手的庄子了。

    还是不用多想,只管漫不经心地抄,到了春末的时候,居然就把一厚本的庄子给抄完了。

    夏天来临了,我穿着大裤叉在院子里的蕉荫下乘凉,午后的风热辣恼人,写字,我已经一点兴致没有了,凉枕边只放一册看熟了的庄子,汗滴渍痛了我的眼,我懒得睁眼看书,就这么不经意地让指尖拂过秋水篇,聊以纳凉。

    这一年初冬,一个很偶然的朋友聚会,我认识了我的老婆,她一踏进我冷清的书房就惊呼挖掘到了古董,她几乎屏着呼吸,翻开了那本被我翻的书页泛黄的庄子,我看着她嘟着嘴,一脸不屑的样子,心里觉得怪可爱。

    就在那瞬间,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心堤一下子像是被桃花汛的春水漫过,整个人都浮悬在了半空中,我看见庄子先生的脸,渐渐地变得模糊起来,我不再羡慕乘风御气的神妙,我想,一个人穿行在清冷的云里雾里,耳边只有嗖嗖的风声,哪儿比得上嘤咛低宛的女音让人感到实在、悦耳呢?

    我像是背弃师祖的不肖子弟,一面极力说服自己接受诱惑,一面又在心中暗骂自己贱。庄子先生不愧是名震千古的达人高士,既然道不同,剩下的,只有一走了之,有何值得挂念的。我自从认识了我老婆,庄先生就果断地离开了我,我想不起他的容貌,庄子也被我束之高阁了。

    十年以后,我而立已逝,不惑在望,浮心渐消,实心悄临。儿子已经上小学了,老婆的声音听起来,也没有刚开始时美妙动人了。前些时候,我趁儿子睡觉又重温了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传,看到被撵出师门的梅超风,悔恨之余,舍命维护师门之尊。我突然又想起了庄子,那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半夜起来,从尘封的书柜里翻出了那本压得板实、散发出一股霉味的庄子,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芭蕉树下。

    我正陷入遐思,但一声冷笑又把我拖进现实中,我回头一看,老婆不知什么时候披衣站在我身后,她怪怪地笑着,就像阴谋得逞的撒旦。

    “睡觉吧,你!”她轻描淡写地说,就像对着一个想从良的卖笑女。

    但大度的庄子先生最终原谅了我。一如基督宽宥了卖笑女玛丽。

    现在我又在电视声嘈杂的卧室里看起了庄子,我又听到了老婆十年前嗤之以鼻的笑声,我只当作没听到,我这次是下决心,不能再对不起有耐心的庄先生。

    记得一位哲人说过,圣贤不是不犯错误,而是第二次不犯重样的错误。我不是圣贤,但我也是人,当然也有圣人一样的向善之心。

    我要定心一辈子跟着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