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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座天下的遥遥对峙。
之所以能够出现这幅波澜壮阔的山水画卷,是礼圣亲自开启了万年以来的最大一座镜花水月。
如今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依靠当年倒悬山遗址残存的两座大门,和四处大海归墟,相互衔接。
蛮荒天下的百余位妖族修士,当然不可能赶来中土神洲的文庙,所有妖族只是聚集在了托月山,在那边同样有一场山巅议事。
开启画卷,双方遥遥议事,“坐下来好好谈,谈不拢再说其他”,是礼圣与托月山的提议。
也只有礼圣,能够促成此事。
这不单单是礼圣的境界高使然,天底下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除了这位文庙第二高位的读书人,注定谁都做不成此事。
比如青冥天下要议事一场,道老二余斗坐镇白玉京,邀请一座天下的山巅修士,大玄都观孙怀中的剑仙一脉,以及吴霜降的岁除宫在内一拨顶尖道门,就肯定都不会搭理,不是他们当真无视白玉京,而是不觉得那位真无敌有资格号令天下。至于余斗的师弟陆沉,当然更做不到,何况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天生就对这些“庶务”最是头疼,是一个公认“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的惫懒人。
斐然面带笑意,视线快速扫了一遍浩然众人,儒家圣贤,天下豪杰,诸子百家,一线之上,好像一条银河落地,群星璀璨,气象万千。
陈平安如出一辙,视线迅速掠过百余位蛮荒妖族修士。
而且双方这个不露痕迹的举动,还有一个隐蔽契合处,比如陈平安视线扫过群妖之时,尤其关注那些妖族修士的一双双眼睛。
斐然亦是如此。两位同道中人,都在以眼为镜,以镜观物。
所以双方除了仔细打量对方天下一遍,斐然眼中所看,还有自家蛮荒天下修士的神态。陈平安真正留心的,则是浩然天下议事修士的众生相。
对于蛮荒天下的风土人情,陈平安再熟悉不过。因为坐镇避暑行宫多年、翻遍秘录档案的缘故,甚至可以说,陈平安对蛮荒天下的了解,无人能出其右。
在这期间,陈平安与斐然只是对视一眼,并无太多眼神交集。
白帝城城主,与剑仙绶臣,都各自发现了对面斐然和年轻隐官的心思。
飞仙宫主人,怀荫双手再次藏在袖中,掐诀不停,算盘不止。
那位画家圣人,此刻不宜摆出画案,却已经将这副万年未有的对峙画卷,记在心头,因为礼圣的天地规矩,谁都无法随意施展神通术法,看清己方这一线众人站位,那就只等议事结束那一刻,定要赶紧转身后退几步,将文庙议事众人的位置记清楚了,到时候回了鸳鸯渚住处,先喝完一坛青神山酒,再喝完一坛百花酿,等到醺醺然了,再来落笔作画。
曾经的蛮荒天下十四王座。
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大髯游侠刘叉。白莹,仰止,绯妃。袁首,曜甲,黄鸾,荷花庵主。牛刀,切韵,龙君,五嶽。
早已折损严重,或战死或消失或被文庙关押,如今新面孔居多。
老面孔的王座大妖,只剩下三位。
搬山之属老祖宗的袁首,脚踩飞剑,肩扛长棍,眼神阴沉,死死盯住那个凭借一洲武运、一脚踩入武道十一境的宋长镜。在那宝瓶洲,还能抖搂威风,那就再来蛮荒天下走一遭?
曳落河共主绯妃,有些讶异,那个在老龙城比拼过水法神通的小姑娘,竟然没有参与议事?是没资格,不至于吧?作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要是在蛮荒天下,怎么都该占据王座一席之地,刚好可以替代仰止那个婆娘的空缺。所以早先她与袁首私底下闲聊,都觉得那个小丫头,极有可能会通过一处归墟,来到约束更少的蛮荒天下,所以她与袁首都做好了合力将其截杀的准备。只是苦等不来,等到托月山议事,她才离开一处归墟地界。
化名五嶽的大妖,三头六臂,坐在一张金色蒲团上,它既是一位飞升境巅峰修士,还是一位止境神到的纯粹武夫。
其余王座。
在剑气长城战场上,荷花庵主被董三更斩杀于一轮道场明月中。荷花庵主也成为第一头身死道消的王座大妖。
黄鸾被阿良联手姚冲道,宰掉大半条命,直接跌境到元婴,等于是死了一次。后来黄鸾哪怕换了一副皮囊,辛苦躲藏,仍是被文海周密找出,秘密炼化为自身大道一部分。
曜甲,在剑气长城上,击杀坐镇天幕的道家圣人,白玉京神霄城城主。在扶摇洲山水窟战场,击杀中土十人排名第九的周神芝。
结果被从五彩天下重返浩然的白也,三剑斩杀。最终一样被文海周密暗中“吃掉”。
白莹和切韵,在扶摇洲一役,都被拥有四把仙剑的白也,斩杀在光阴长河当中。
不过一头枯骨王座大妖,本就是周密的阳神身外身,而作为斐然师兄的大妖切韵,在桐叶洲就已被周密合道。
龙君在半座剑气长城,因为试图拦阻仙剑太白的那一截剑尖,因此越过城头,被陈清都一剑斩杀。
从十四境跌境的刘叉,被拘押在功德林。
仰止先是被柳七拦阻退路,再被文庙拘押在一处火山群遗址,相传远古时代它们曾是道祖亲手炼化的炼丹炉。
大妖牛刀,不知所踪。它身上金甲牢笼其实已经破去,被它炼化为一杆破城大戟。只是它既没有返回蛮荒天下,也没有被文庙拘押起来。
托月山大祖,在那蛟龙沟,与坐在穗山之巅翻书的至圣先师对峙,双方各自消磨大道,最终灰衣老者只能拼去一死,搅乱天时,差点就要帮助天外神灵合力打破礼圣的庇护天地。
周密登天而去。
新王座当中,真正能够让蛮荒天下服众的,其实不多,十四境剑修萧愻,斐然,绶臣,相对还好,其余哪怕是资历、战功都足够、境界也算凑合的官巷,重光,都不是太让人心服口服,那么至于其余几位,就更让山巅妖族修士不以为然了。拉壮丁凑数呢,什么时候咱们蛮荒天下的王座,如此不值钱了?与其填补位置瞎胡闹,还不如就此位置空悬,只等巅峰强者杀出一条血路,登顶落座。
可惜那个羊角辫小姑娘,至今不知所踪,连那左右都已经回了文庙,她竟然还没返回蛮荒天下。
不然就萧愻她那脾气,肯定不会答应让那几个废物与她为伍,同为王座。她一定会打得垫底几位,乖乖滚下王座,要是运气不好,被她活活打死都有可能。
回到蛮荒天下的萧愻,与身在浩然天下和那左右相互递剑的萧愻,还是不一样的。
哪怕萧愻没有跻身十四境,在剑气长城,她也是那个历史上杀妖数量最多的剑修。
托月山之主,斐然。
斐然左手边两头大妖,都是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只是一直不曾投身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两处战场。
其中一位被阿良称呼为“新妆姐姐”的貌美女子,她与师兄负责驻守托月山。她先瞥了眼那个狗日的,再看了眼青神山夫人,好看是好看,却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惊艳,名不副实。至于那个衣裙绣百花的娘们,多半是百花福地花主了,更是让她觉得腻歪。可惜切韵死得早,这场仗也没打赢,不然这俩婆娘,下场肯定不会太好。
剑仙绶臣,独目,剑匣藏六剑。身穿一件翠绿法袍“束蕉炼”,这位在剑气长城都大名鼎鼎的妖族剑修,就站在小师弟周清高身边。
作为文海周密一脉的开山大弟子,绶臣刚刚打破仙人境瓶颈,故而已是飞升境。
其实很多时候,先生都早早做留好了后手。
比如绶臣自己的破境契机,还有斐然的登顶以及破境,以后未来百年的蛮荒天下,大体上需要做哪些事情。
绶臣参与过早年的十三之争,后来随着年轻隐官的横空出世,在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开始流传一个“南绶臣北隐官”的说法。
身边还有那位玉璞境剑修的师妹,流白。他们三人的其余同门,采滢,同玄,桐荫,鱼藻,这些剑修都已跟随传道恩师周密,一同登天离去。
不知为何没有被恩师周密带走的女子剑修流白,看了两眼对面那一袭青衫,一眼与第二眼之间,有些间隔。
甲子帐大妖官巷。
一袭鲜红法袍的大妖重光,是剑气长城剑修的老对手,之后在桐叶洲战场,还曾负责围剿玉圭宗,跟姜尚真交手数次,却与当时的下宗真境宗韦滢没打过交道,不过算是认得韦滢,所以这会儿与那位玉圭宗剑仙笑道:“姜尚真死翘翘了?不然就他那脾气,爬也要爬来文庙的,难道是山门内讧,被你搞死了?如果是的话,敬你是条汉子,以后你就是我的座上宾了。如果不是,那就是姜尚真养的一条看门狗?那就无趣了。学谁不好,非要学咱们隐官大人。”
韦滢一笑置之。
这笔账,记下了。
蛮荒天下这些山上修士,明显要比文庙议事众人,规矩更少,忌讳更少,多有交头接耳之辈,一时间各种方言杂烩,显得十分乱糟糟。
青衫背剑的斐然,抬起一只手臂。
原本闹哄哄的那条直线,逐渐趋于寂静无声。
虽然斐然做出的那个动作,远远称不上立竿见影,可身边两侧,都是雄踞一方的蛮横大妖,能够如此遵守规矩,已经极为罕见。
这让浩然天下的那拨山巅修士,都觉得今天的议事,会很难聊了,或者说会变得毫无意义。
斐然收起手臂,正了正衣襟,与礼圣作揖行礼。
这大概能算是蛮荒天下群雄的第一个正式举动。
也是此次议事的开篇。
这位青衫剑客,如今名义上的托月山主人,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此举,是否会被蛮荒天下那些桀骜大妖惦念记恨。
而斐然自己也半点不计较,后世是否会记载此事,翻阅老黄历,都会提及斐然,如此低头示弱。
当年在桐叶洲桃叶渡渡船上,哪怕是在文海周密那边,斐然也毫不掩饰自己对礼圣的尊敬。
斐然在一场战争,从剑气长城揭开序幕,到归墟大开作为落幕,斐然真正出手次数寥寥。
但恰好是这位剑修,重返家乡之后,莫名其妙就成了托月山第二任主人,得天独厚,被他炼化了一份堪称海量的气运,以及数件托月山武库秘宝,先前一直假装玉璞实则仙人的剑修斐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跃成为一位崭新的飞升境剑修,骇人眼目,惊讶天下。
在蛮荒天下,一向强者为尊,早就将这个道理讲到了极致。
浩然天下的几场隐秘内讧,就是因为有浩然山巅强者,由衷认可这个道理。只是这几场骤然暴起的风波,都被文庙强行压下了。
裴杯就曾跟文庙两位副教主联手,秘密-处置了一位中土飞升境鬼物,大战过后,一座山头被直接夷平,战场方圆千里之地,皆是焦土。另外一场,则是穗山大神跟随董老夫子,再加上其余两位山巅修士,一起镇压了那位打破飞升境瓶颈无望的老修士,后者闭关千年,与金甲洲飞升境完颜老景是差不多的处境,加上此人宗门位于沿海地带,大概是自认为退路无忧,被他一人扫平了大半个王朝!足足七十二州郡,二十余个山上门派,在不到三天之内,就被这位大修士以铺天盖地的术法神通,扫荡一空。
而这等凶残暴虐行径,在那蛮荒天下,却是家常饭一般,年年有,处处有。
强者讲理,弱者跪地听着便是,能活下来,再活成一位强者,再来继续讲同样的道理。
这就是蛮荒天下。
此外还有那龙虎山天师府,也出现了一场类似太平山变故,有一枚被周密暗藏龙虎山的棋子,隐匿极深,是一位黄紫贵人的道侣,差点就揭掉了那道大门的历代天师符箓封印,如果不是大天师赵天籁离山赶赴桐叶洲之时,并未携带仙剑万法下山,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瞧见了斐然作揖这一幕,浩然天下这边,许多有心人,反而一下子心情凝重起来。
两座天下的那场架,怎么打起来的?为何浩然天下如此吃痛?扶摇、桐叶、金甲在内三洲山河悉数陆沉?东宝瓶洲和南婆娑洲也都各有半洲之地,变得支离破碎?很简单,浩然贾生,变成了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若非宝瓶洲的那支大骊铁骑,能够死守住一座中部陪都战场不退,若非南婆娑洲始终未能被蛮荒天下全部收入囊中,说不定之后的北俱芦洲和流霞洲,就会被蛮荒天下顺势改换天时地利。归墟既然能够被托月山大祖打开,让蛮荒天下妖族撤回家乡,那么同样的,驻扎在浩然天下的各大妖族军帐,一样可以更快补充兵力,就算掏空了蛮荒天下的底蕴又如何,打赢了这场架,缓缓归乡便是。一旦形成合围中土神洲之势,如今两座天下的最终形势,就会颠倒过来。
这一切,都是那个文海周密,一个满腹经纶的书生,一手造成两座天下的惨烈碰撞,山上山下,死伤无数。
好了伤疤才能忘了疼,如今才过去几年?文庙收拾残局都才刚开了个头,数洲山河的妖族余孽,还在四处暗中作祟。
所以多出一两个飞升境剑修,对于浩然天下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怕就怕蛮荒天下再多出个新文海。
曾经的甲申帐领袖,少年木屐,后来的周密关门弟子,周清高。他此刻就站在斐然身边。
周清高笑着对那位年轻隐官抱拳致礼。
可惜隐官大人就没搭理他。
其实上一次见面也是这样的光景,在两截剑气长城崖畔,周清高诚心诚意想要邀请陈平安复盘棋局,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周清高对此无所谓,证道长生的修行之路,大道漫长,岁月悠悠,总归是有机会重逢的。
文庙这边,众人所站位置,与先前有些变化。
儒家圣贤居中,然后依次排开。
释道两教高人和兵家老祖,年轻人许白,站在左端。诸子百家老祖师们,一同站在最右边。
五位剑气长城的剑修,虽说就站在一位儒家书院山长的身边,可到底不算什么最中间位置了。
所以一位剑仙妖族修士,与那齐廷济嗤笑道:“齐老剑仙,论功行赏过后,看来地位不高啊,都不如剑气长城了,越混越回去怎么行,干脆来咱们这边得了,板上钉钉的王座之一。哪里需要寄人篱下,给人当条走狗?!”
又有一位仙人境大妖哈哈大笑道:“呦,这不是咱们的隐官大人嘛,总算换行头啦,都快认不出了。怎么回了家乡,连看门狗都当不成了?站这么偏的地方,害得老子都快要把脖子转断了,差点就要让隐官大人再立一功。”
还有个煽风点火的仙人境妖族,“陈平安,就没在文庙挣个陪祀圣贤身份?反正亚圣一脉都不济事,废物一箩筐,加一块儿都不如你一个。要是来咱们这边,你不坐王座谁坐?隐官大人的剑术是一绝,骂人本事更是登峰造极,在城头那边待过的托月山百剑仙,都是领教过的,哪个不佩服?隐官大人登上王座的时候,我都愿意趴地上当那垫脚台阶!”
一位眉发雪白的年迈飞升境大妖,身形佝偻,是那甲子帐大妖官巷,望向那个久闻大名的年轻人,笑眯眯道:“隐官大人,有无兴趣去我家做客啊,有个我最喜欢的家中晚辈,模样不差的,她对你仰慕得很啊。你们双方应该打过照面,她曾经与好友驾车赶赴剑气长城,专程去见你一面,还说你们一见投缘,隐官大人都送了一件定情信物给她。她可是说了,愿意做小,不与宁姚争大妇位置。”
陈平安始终置若罔闻,只是双手笼袖,开始闭目养神。
阿良一脸向往神色,跃跃欲试,如果不是在文庙,估摸着就要嚷嚷一句“有本事冲我来”了。
结果立即有妖族放声大笑道:“狗日的阿良,快喊爷爷,王八驮碑好几年,滋味如何?”
阿良微微一笑,学李槐那小王八蛋,抬起手掌在脖子那边,轻轻抖了两下。以眼神示意,下次游历蛮荒天下,就找你叙旧了。
不曾想那妖族立即喊道:“阿良爷爷,你是我爷爷,我家就在托月山!”
阿良扯了扯儒衫领口,有点郁闷。
其实绝大部分的浩然议事之人,都听不懂蛮荒天下的大雅言和几种主要方言,所以文庙这边,专门有一个精通蛮荒言语的书院山长,负责以心声解释一遍妖族修士的言语内容。
于玄听着那些乱糟糟的言语,疑惑道:“火龙老弟,听口气,陈平安很会骂人?看样子,可不像。”
那小子瞧着很读书人啊。模样俊,话不多,符合道书上所谓的“道气轻清山中客”一语。而且陈平安教出来的弟子郑钱,在那金甲洲战场,分明也是个懂礼数守规矩的小姑娘。只有出拳狠得……像个妒妇,好似拳下所杀,全是一群不要脸的狐狸精。可等到收拳,就又很大家闺秀了。
火龙真人想了想,其实也正纳闷呢,印象中的陈平安,确实不是个会骂人的,老真人却摆出一副比老秀才更熟悉陈平安的架势,抚须笑道:“你这就不懂了,这小子在私底下,言语很损人的,也就在我这种被他由衷敬佩的长辈身边,陈平安会温文尔雅。你想啊,陈平安是小镇陋巷出身,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没吃过鸡蛋还没见过老母鸡下蛋?”
于玄点点头,转移话题,谈钱没关系,可不能总绕不开什么老母鸡啊,说道:“换了这么个年轻的,心机不浅啊,帮着蛮荒天下当家做主,反而有点棘手了。”
火龙真人沉默片刻,“怕就怕有人误以为可以得寸进尺,随随便便就能占尽便宜。如果形势所迫,其实真要再打一架,未尝不可,但是怎么打,太重要了。要是因为觉得蛮荒天下是个纸糊篓子,两眼一闭头一低,吭哧吭哧就冲杀过去,那我就闭关睡觉去,别人爱咋咋的。”
于玄说道:“皑皑洲刘财神肯定愿意打这一仗。”
火龙真人笑了笑,“刘聚宝这个人,好就好在有眼力,挣钱十分高明。先前议事怎么个情况,他已经心里有数了,不会也不敢瞎起哄的。”
虽然是两座镜花水月,但是两座天下修士,依旧隔着数百丈远。
可怜那九位浩然王朝皇帝,是真看不清“对岸”的光景。所幸对方那些言语,文庙这边都会复述一遍,总算当了睁眼瞎,不至于再是个聋子。
斐然一挥袖子。
双方之间的空白地带,出现了一幅蛮荒天下的袖珍山河图,堪舆图上每一处起伏,都是异常雄伟的大岳山脉,每一处细微蜿蜒,都是一条万里江河。
反正这幅图,文庙肯定早就有了,而且会更加详尽,会在旁边仔细标注出所有蛮荒天下当地势力,妖族数量,修士状况,物产……
周清高突然用醇正的中土神洲大雅言,笑道:“大好河山,凭君割取。”
绶臣同样没有以方言开口,微笑道:“只要浩然天下本事足够,处处都是宝瓶洲齐渎以南疆土。”
那个先前笑眯眯与隐官和气言语的大妖官巷,自顾自点头道:“蛮荒坐等浩然还礼!”
这三位的言下之意,好像笃定了浩然天下要大举攻伐蛮荒,而打仗一事,蛮荒天下,只有欢迎。
一直闭目养神的陈平安突然睁开眼,斜眼看了下对面位置居中的斐然,周清高和绶臣。
周清高似乎察觉到年轻隐官的视线,脸上立即有些笑意。
好像苦等多年,终于得到了年轻隐官的些许关注,这位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还挺开心。
只不过那个年轻隐官,很快就又袖手闭眼打瞌睡一般,好像根本不理会两座天下的走势。
那个玄密王朝的少年皇帝,扯了扯一旁那位太上皇的郁泮水,轻声道:“郁爷爷,这帮畜生有点胆肥啊,怎么听着像是打了大胜仗的一方。”
郁泮水眼神满是赞许,英雄出少年啊,低头微笑道:“陛下你的胆子也不瘦啊,说话跟打雷差不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少年皇帝心中哀叹,得嘞,说错话了。身边这个郁老胖要是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状,那就说明说话说对了。可要是笑呵呵,一脸慈祥,就完蛋了。
郁泮水笑嘻嘻向对面挥手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哈,谁计较谁傻子,谁在乎谁没卵。”
阿良心声骂道:“肥美人,你要点脸。”
郁泮水立即答道:“对对对,好好好。”
肥美人这个绰号,哪怕是郁泮水都要遭不住,所幸暂时只是私底下的兄弟称呼,真不能流传开来,回头山水邸报一开,千万不能跟严大狗腿落个同样下场。
大源皇帝轻轻咳嗽一声。
崇玄署仙人杨清恐立即施展道法,隔绝出一座小天地,大源皇帝这才压低嗓音,问道:“国师?”
杨清恐依旧是以心声说道:“输人不输阵,如果不是摆出这副架势,还怎么跟我们漫天要价。不太可能真的打起来。”
有些话,不适合在这里说,那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如今反而不再凝聚了。尤其是扶摇、桐叶两洲的山河废墟,其实已经足够喂饱一部分人了。再加上蛮荒天下大军的凶悍程度,皑皑洲与流霞洲,以及中土神洲腹地的山下,可能完全没有印象,但是对其余几洲来说,印象会很深刻,以至于接下来两三代人的凡夫俗子,每每谈及此事,都会心有余悸。至于亲身经历过各洲战事的山上修士,那就更不用多说了,以后修行路上,只要偶尔想起,都会揪心几分。最关键的,蛮荒天下能够驱赶猪狗一样,强行征兵后,不计代价地驱赶大军赶赴剑气长城战场,路上死伤多少?妖族修士之外,死了几百万?一千万有没有?反正尸骨累累,遍地残骸!按照渡口那边传来的谍报显示,妖族鬼修在最近二十年内,数量暴涨。
浩然天下这边,文庙做得到?一旦无法集结足够数量的兵马,去往蛮荒天下的那场打仗,意义何在?送死吗?退一步说,进展顺利,一路高歌猛进,不断往南推进,可就算打下数万里几十万里山河,怎么守?谁来守?即便守住了,意义何在?会不会得不偿失?难道人人都坚信不疑,能够一路杀穿整座蛮荒天下?然后文庙再来论功行赏,谁都可以分一杯羹?
浩然天下的山上修道之人,一场大战劫后余生,心怀仇恨,愿意奋起厮杀的修士,当然不在少数,可更多的,就会只想着好好活着了。终究不是那些蛮荒天下贫瘠之地的妖族修士,会对一处异乡充满渴望,垂涎三尺,会一听到富饶的浩然天下,就要两眼放光,摩拳擦掌。而蛮荒天下这种潜移默化的氛围,本就又是文海周密布局千年的结果之一。
百花福地花主悄悄说道:“青神姐姐,对方好像有些混不吝。”
青神山夫人笑着点头。
如果将文海周密失踪在宝瓶洲,与至圣先师斗法多年的托月山老祖,不惜身死道消,彻底打乱浩然天时,同时打开归墟入口,帮助蛮荒天下妖族重返家乡,以及那个年轻隐官在剑气长城的凭空消失,作为那场战争的真正结束。
那么在这短短数年之内,蛮荒天下内部,半点没闲着,群雄并起,割据一方,内乱惨烈,相较于浩然天下的休养生息,是截然不同的乱世景象。然后在几年前,出现了一个转折点,托月山一脉的两头驻守大妖,蛮荒大祖的两位嫡传,突然昭告天下,选取斐然作为托月山新主,再联手文海周密一脉的剑仙绶臣,周清高,整合了白莹、黄鸾在内数头逝去王座大妖的势力,最后与曳落河绯妃在内的几位老王座合作,三方一起镇压群雄,以雷霆万钧手段,横行天下,依循之前的蛮荒天下二十块版图,再对半分为四十处山河,正式在边境线上竖立起一道道界碑,第一次为蛮荒天下划清界线,每一块版图之内,五十年内,打杀随意,只管征伐,反正五十年后,只有一个势力能够执掌一方。
托月山最终宣布三条铁律。
第一,百年之内,所有飞升境大妖,除非获得托月山许可,或是凭借战功,否则不得离开各自辖境。百年之后,恢复自由。
第二,所有仙人境妖族修士和玉璞境剑修,必须主动交出真名,亲自走一趟托月山,真名会被托月山记录在册。此外剑修之外的所有玉璞境练气士,可以自行开宗立派。六十军帐的战功记账,档案保存完整,斐然承诺百年之内,托月山都会一一兑现。
第三,托月山说什么就做什么,不服者皆死。
这些内幕,其实浩然天下这边山巅,都有所耳闻。
毕竟如今浩然天下渗透蛮荒天下,实在太简单了。
四处归墟不去谈,在剑气长城南边,还有三座巨大渡口建立起来。除了墨家钜子跟个勤勤恳恳的庄稼汉似的,每天一个人就在那边默默搭建城池,其余两座渡口,再加上蛮荒天下的归墟入口,背一把仙剑而不是桃木剑的赵天籁,女子武神裴杯,怀荫等人,都曾在那边待过一段时间,而他们当然不可能是原地不动发呆,跑那么远,就为了每天站着喝西北风,一个个自有手段和秘法,用各种方式远游蛮荒腹地。而且有小道消息说,在扶摇洲的白帝城城主,其实早已秘密潜入蛮荒天下,所以现在的这个郑居中,到底是不是真身在此,恐怕就只有礼圣一人清楚了。
只是相较于先前文庙的这场关门议事,托月山那场耗时数月的议事,吵得更厉害,有那不服斐然担任托月山主人的,有酣畅大骂文海周密是万年罪人的,也有气焰跋扈,觉得自己必须成为最新王座之一的。前前后后,有几个已经被托月山拘押起来“做客”,甚至还死了几位,袁首一棍子下去,打死一个,斐然亲手斩杀两个。
在斐然出手之前,几头王座大妖和托月山之外,都将他视为一位撑死了仙人境的剑修。
礼圣终于开口,笑道:“是打是和,都不着急表态,先聊聊看。”
斐然笑着点头道:“那就请文庙给个说法,我们听听看。”
文庙副教主,与亚圣一脉最为亲近的那位韩老夫子,缓缓说道:“首先,四座归墟,你我双方可以合力关闭。剑气长城,我们收回重建。三处渡口,浩然天下必须保留。”
大妖重光冷笑道:“首个屁的先,半点诚意都没有。合力关门归墟?要是不关,两座天下的天时混淆一起,文庙辛辛苦苦重新制定度量衡、光阴刻度,就算是礼圣亲力亲为,也一样不轻松吧?只要不关门,就等于为咱们蛮荒均摊气运,搅和在一起,拖延越久,文庙就会越来越事倍功半,是当我们傻啊,还是你们文庙根本就没有诚意?”
说到这里,这头大妖望向那位居中圣人,高高抱拳致歉道,“并无冒犯礼圣的意思。”
礼圣微笑点头。
韩老夫子说道:“关闭归墟,可以不劳蛮荒。剑气长城,本就是浩然天下的边境疆域,如今更是被我们牢牢占据,其实根本谈不上收不收回,我们不收,你们就能拿走吗?”
韩老夫子摇摇头,自问自答:“拿不走。那我们是否重建剑气长城,合二为一,其实是句废话了?”
这位文庙副教主继续说道:“三处渡口,我们会建造成三座书院,你们需要答应文庙,不拦阻蛮荒天下有心求学之士,赶赴书院游学。然后三座书院的学子,将来无论是返乡,还是期间结伴游历蛮荒天下,你们一样不可刻意针对,当然也不能暗中袭杀,或是事后故意为难。托月山只要答应此事,浩然天下就不会有任何一位十四境、飞升境修士,擅自潜入蛮荒天下。”
斐然笑着没说话。
绶臣笑道:“擅自?是不是在渡口那边报个名号,或者飞剑传信托月山,就不算‘擅自’了?”
韩老夫子摇头道:“当然不是。”
周清高开口问道:“那三座书院,儒生人数定额,总计?”
韩老夫子答道:“总计三千儒生,六十年一收,浩然蛮荒各占一半。”
周清高说道:“那么六百年后,我们蛮荒天下,就会有一万五千位书院弟子。”
绶臣说道:“可以。但是有两个前提条件,这些出身蛮荒本土的书院儒生,返回家乡后,不准开设学塾,不准传授道业,收徒任何一位弟子门生。三座书院的浩然儒生,不准踏足书院方圆千里地界之外,一步都不行。”
韩老夫子笑道:“这可不行,除非用两个前提条件,换取文庙这边将书院定额翻两番。答应了,我们就可以接着议论下一事。”
脚踩飞剑的袁首嗤笑道:“都不答应又如何?搞得好像咱们不答应,蛮荒天下就要变成浩然天下一样,你们有几个白也?!有几把仙剑?”
董老夫子突然开口笑道:“朱厌,你能侥幸活着返回蛮荒天下,就该知足了。”
王座大妖当中,就数这一头老畜生,最该杀。
被直呼“真名”的袁首脸色狰狞起来,“董老儿,找个地儿,陪袁爷爷捉对厮杀一场?”
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微笑道:“贫道刚好有一把。朱厌,怎么说,挑个时间地点?是你来龙虎山,还是贫道去托月山,两者都可以。”
袁首吐了口唾沫,倒是没继续撂狠话了。
袁首和大妖重光,在桐叶洲玉圭宗那边,都领教过这位大天师的五雷正法。
还是有那么点本事的……
而且就赵天籁那种不说狠话只做狠事的风格,多半真会杀到托月山单挑一场。
若是围殴能杀,也就顺手宰了,问题是赵天籁的逃命本事,一样出神入化。
文庙这边众人还好,反正都是习惯了家族祠堂、山上祖师堂或是庙堂议事的,可对于那些蛮荒天下的不少大妖而言,以往自家关起门来议事,其实也有,但都没有这么弯来绕去不爽利的,而且乐子极多,再看文庙那边的架势,双方如果想要一条条捋顺过去,还不得傻乎乎站个几天几夜?反正真正能说上话的,也就那么一小撮,托月山的,文海周密一脉的,加上那些个王座,它们这些凑数的,能做什么?看娘们吗?对面倒是有几个,水灵倒是真水灵,可眼馋又吃不着,有个屁用。
事实上,今天文庙议事之人,真正对这个斐然有所了解的,没几个。
至多知道这个斐然,是一位剑修,托月山百剑仙之首,还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再稍微知道更多些内幕的,也不过是听说斐然担任过一座军帐的领袖,是大妖切韵的师弟,甚至还等于间接护住了一座芦花岛的所有修士性命。但是在那场战事中,没有任何一件值得称道的亮眼举措,好像这个资质惊人的剑修,到了浩然天下的桐叶洲,就是奔着游山玩水去的。
而蛮荒天下大妖当中,几乎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那位礼圣,很快就被礼圣气度折服几分。
几位女子妖族修士,更是瞪大一双眼眸,异彩涟涟。
不看白不看,这位可是传说中的礼圣唉,据说还是那位白泽老爷的挚友。
对于礼圣,哪怕是蛮荒天下,其实都或多或少,持有一份敬意。
如果不是礼圣当初在文庙力排众议,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早就被斩草除根宰杀殆尽了。
阿良以拳击掌道:“完蛋完蛋,风头都要被咱们礼圣老爷抢光了。”
那个紧紧抿起嘴唇的女子剑修,流白,她的视线,先落在五位剑修身边的那些山神湖君,然后再快速扫过齐廷济几个。
如果某个家伙愿意开口,愿意恢复当年独守城头的几分风采,肯定会来一句“我们既有诚意,又当你们傻”?或者稍微含蓄些,“反正我们诚意一箩筐,至于傻不傻自己当去”?可能都不会,可能会更恶心人,可能过好久才能让被骂人的回过味来?她胡思乱想着,干脆心神沉浸小天地,开始自说自话。
绶臣瞥了眼这个师妹。她身上那件法袍,是自家先生亲手赐下,品秩不输大妖仰止身上那件墨色龙袍。好像师妹能够险之又险地破境跻身上五境,这件名为“鱼尾洞天”的法袍功劳不小。
然后阿良以手肘轻敲左右,抬起下巴,点了点对面,“瞅瞅,那小姑娘,有点意思。”
左右看了眼对面,“谁?”
阿良忧心忡忡道:“就绶臣旁边那个啊,大长腿小蛮腰瓜子脸,至于胸脯啥的就不去谈了,陆姐姐在,咱俩聊这个不合适。方才小姑娘秋波流转,脉脉含情,是不是觊觎我的美色啊?让我怕怕的,咋个办嘛。”
左右瞥了眼那女子,说道:“绶臣认识,她不认识。法袍品相不错,不像是金翠城的炼制手笔。”
阿良啧啧啧。
左右皱眉道:“作甚?”
阿良嘿嘿而笑。左右这呆子开窍了啊。
陆芝说道:“阿良刚到剑气长城那会儿,在酒桌上信誓旦旦说,他有一种独门绝学,只要喝酒喝尽兴了,天底下就没有法袍衣裙这种东西,而且他还是一位丹青圣手,靠这个,赚了不少神仙钱。结果等到他送出那一大摞画,当天就被几十号剑修追着砍了一路。”
左右疑惑道:“画技拙劣?”
陆芝点了点头,“是奇差无比,而且还画了那个殷沉,信守承诺,确实是没穿衣服的那种。”
左右点头道:“老大剑仙能忍阿良一百年,挺不容易的。”
阿良没来由叹了口气,拿出一壶酒,狠狠喝了一大口。
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可能永远无法理解一个元婴境剑修,为何会觉得活着没啥意思,可偏偏又不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不怕死,却又想着能过一天是一天。事实上,除了一个偶尔会去唠嗑的外乡人,就连家乡人,都没谁愿意搭理那个孤僻老人,而且不光是不爱搭理他,很多剑修还会真心讨厌那个老人,而且讨厌得确实合乎情理。
所以很多年的战场上,老剑修要么是独自一人,守在城墙中的那个修道处。要么是一人赶赴战场,就像很多次,一人生还,最后一次,一人赴死。
阿良突然问道:“陈平安,知道殷沉的过往吗?”
陈平安点点头。
阿良笑了起来,“这就好。那么加上我,最少有两个了。”
在当年,阿良就希望剑气长城的剑修,尤其是年轻人和孩子们,能够记起有个剑修,叫殷沉,脾气很糟糕,为人很差劲,出剑很功利,但是最少记得有个人叫殷沉。
少年时的殷沉,曾经因为自己和几位同伴剑修的拖泥带水,害死过一位原本不该死不会死的女子剑仙。
少年殷沉,不是喜欢她,只是单纯觉得那么好看的一位女子,一位剑仙,为了救几个该死的废物,她死得太不值当,死得太不好看,就那么被大妖一剑将身躯对半分开,摔了满地的肚肠鲜血。
关键是那个临死之前的女子,视线扫过他们这些王八蛋的时候,没有恨意,没有悔意,就是她那么一个眼神,让殷沉记住了一辈子,一辈子都没办法安心。
所以后来从一个少年变成孤僻老人的元婴剑修,最后一次仗剑出城赴死之前,其实偷偷摸摸对着一本印谱,翻开一页,对照印谱,仔细临摹刻下其中一方印章。
印文只有四字。
彩云忽来。
老剑修一个人喝酒为自己送行时,都不知道自己泪流满面。
老人只是觉得酒水尤其不好喝。不过从少年喝酒第一天起,就觉得没好喝过。
老人其实原本想与阿良亲口说一声,矫情几句,道个谢什么的。也想与那个年轻隐官说一句,当时不救那些剑修,做得没错,小子不孬。
只是光顾着喝那难喝的酒了,老剑修就都没有去做。
战场上,死得默然且漠然。其实也不单单是他,很多剑修都这样。
文庙这边,多数人除了竖耳聆听议事内容外,更多还是打量对面那些蛮荒天下的上五境。
刘叉首徒,剑修竹箧。
金翠城城主,她身上那件法袍,一看就是件仙兵,水路分阴阳,有那日月交替星辰流转的大道气息。
一位骑马持枪的金甲神将,覆面甲。腰别两枚极其袖珍的流星锤,就跟稚童玩耍物件差不多。但却是截获两颗坠入蛮荒的天外流星,精心炼化而成。
它在避暑行宫的那一页秘档末尾,曾被隐官一脉剑修写下“必杀”二字。有此待遇的玉璞、仙人两境妖族修士,其实只有三位。此外两个,分别是剑仙绶臣,和一位仙人境妖族女修,化名柔荑,道号硕人,相传是王座大妖黄鸾的道侣,也有传闻是黄鸾斩却三尸的古怪余孽,她法宝极多,而且每一样都品秩极高,在剑气长城和老龙城两处战场上,她都有不俗手笔。
柔荑今天一身女冠装束,头戴白玉京一脉鱼尾冠,却身穿天师府黄紫样式的道袍,手捧一柄玉如意。涂抹淡妆,体态丰腴,使得一身道袍略微紧绷几分。
她望向那个年轻俊美的齐老剑仙,齐廷济却对她视而不见。
曳落河四凶中的三头妖族,并肩而立,仰止给留在了浩然天下,它们如今就归顺了绯妃,至于四凶中的那条泥鳅,早就被拘押在牢狱当中,肯定已经遭了那个年轻隐官的毒手。
剑气长城的叛变大剑仙,守门人张禄,今天也身在其中。
在先前那场战事中,张禄从头到尾,都没有递出一剑,既没有去城头斩杀蛮荒妖族,也没有跟随萧愻去浩然天下出剑。只是在门口那边饮酒。
这会儿的张禄,还是老样子,盘腿而坐,独自喝酒。萧愻前些年送了不少酒,按照双方约定,她每打碎一座浩然山头,就送他一壶好酒。
其实曾经看门的张禄,与陆芝,与阿良,与后来还没成为隐官的少年,关系都不错。他甚至与宁姚的爹娘,都是好友。与姚冲道也是,在战场上,都曾相互救过对方的性命。
陆芝对那张禄,哪怕到这一刻,她依旧没什么恶感。
在阿良来到剑气长城之前,尤其是在那场十三之争之前,张禄与阿良是差不多的性格,只不过赌品酒品都要更好些。
齐廷济瞥了眼那个张禄,张禄察觉到了对方视线,却没有让齐老剑仙为难,只是喝酒动作略微停滞,然后猛然间痛饮一口。
因为张禄,齐廷济想起了一桩极为隐秘的陈年往事。
宁姚能否在百年之内,跻身飞升境。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考量。
齐廷济在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其实在赌,赌自己确实赌运“不济”,赌那宁姚一定会在百年之内跻身飞升境。
因为那个道家圣人,曾经帮齐廷济算过一卦,说了一句,“修身齐家,会相当顺遂。至于治国平天下嘛。”
那位神霄城老神仙说到这里,只是摇摇头,笑而不言。
只是当年齐廷济也没太当真,平天下?蛮荒天下?还是那浩然天下?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不曾想,最后还真出现了第五座天下。
姜老祖与身边两位心声笑道:“在蛮荒天下妖族眼中,这场大仗输得没头没脑,连很多军帐大妖都一头雾水,因为根本不理解托月山大祖和周密的谋划,猜不到那个被郑居中一语道破的上中下三策,没有意识到,经过宝瓶洲一役,蛮荒天下其实已经即将守不住那个‘中策’形势了。所以大部分妖族,直到现在,还是很不服气,在它们眼里,真正能打的,有资格被视为对手的,就两个地方,剑气长城,宝瓶洲。其余都是稀烂。”
尉老祖师点头道:“所以如今剑气长城已经飞升到五彩天下,而宝瓶洲的那支大骊铁骑,绣虎已死,半洲山河依旧破败,就等于少掉一半战力。说不定蛮荒天下这些畜生,比我们更想要再打一架,战场一旦是在蛮荒天下,都不用拉伸战线,正中下怀。如果说赶赴异乡,还会打得不情不愿,回了家乡,在自家地盘上厮杀,对于蛮荒天下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许白忧心忡忡道:“先前我们桐叶、扶摇两洲守势,其实根本就没有发挥好地利优势,各大王朝和山上仙家之间,更谈不上紧密合作,所以两洲战场,几乎都是一盘散沙,一触即溃。当然这跟我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大战经验也有很大关系。现在我们有了经验,对方何尝不是,所以如果更换天下战场,对方说不定会汲取我们的两洲教训,早早做好极富针对性的一系列准备。”
姜老祖笑道:“文庙议事结束后,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来一场战事推演。”
许白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能不能请隐官帮忙,不然我们的推演,会不切实际,变成空中阁楼。”
不得不承认,最了解蛮荒天下的人,是那个年轻隐官。甚至不是剑术更高的齐廷济,不是阿良,左右,陆芝。
因为陈平安坐镇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具体参与、亲眼目睹、指挥调度那场战争的每一个局部战役,年轻隐官几乎知晓每一处战役细节,胜负关键,利弊得失,相互战损的精准数目。而且陈平安对蛮荒天下所有参战的上五境妖族底细,更是了如指掌,以及蛮荒各大部族的实际战力、作战风格和优劣势,他都极为心里有数。
简而言之,如果万不得已,真要打起仗来,隐官陈平安,这个年轻人,就会是浩然天下最不能死的一个人。
元雱,许白,林君璧,这拨曾经担任过文庙军机郎的年轻俊彦,都会迅速成为陈平安的手下,一定还会再加上昔年隐官一脉的年轻外乡剑修,玄参,曹衮,宋高元,一个不落。
说不定文庙还会破例,将其余几个身在五彩天下的剑修,邓凉,顾见龙,王忻水,董不得,郭竹酒,都一并招徕过来,重新帮助陈平安出谋划策。
当然,不是说没有这些年轻人,浩然天下就不会打仗了。
兵家和墨家,再联手纵横家、阴阳家,其实就已经极有底气。
文庙早年曾经有过一场小规模的议事,诸子百家当中,只选取了九家参与其中。此外还有商家、药家在内的四家老祖师。只不过那次议事,文庙这边只有亚圣和正副三位教主。
可两位兵家老祖师,都故意没有跟许白这孩子谈及一事。
极有一种可能,蛮荒天下希望占据地利,要跟没有了剑气长城和剑修的浩然天下,再结结实实打上一场。
一座托月山,以及蛮荒天下的所有巅峰强者,可是半点不介意山下蝼蚁的生死,死的越多,数量不断累计,天时气运,就可以逐渐聚拢在一小撮仙人境、飞升境大妖身上。哪怕蛮荒天下再输一场,输得再惨痛,大不了就是来一个坚壁清野,不断南撤,浩然天下的练气士,难道能够待在那边的不毛之地,安心修行几十年,几百年?一旦留不住练气士,山下人间的王朝铁骑,兵马再多也无济于事。
但是浩然天下这边,除非是至圣先师亲自开口,大举攻伐蛮荒,不然就会是一个颇为尴尬的境地,其实文庙只有两种选择,不计代价,彻底打烂连同托月山在内的半座蛮荒天下,又或者就是迅速重建剑气长城,然后此后百年千年,稳扎稳打,不断往南渗透,不然那三座渡口,哪怕有墨家巨子坐镇其中之一,也抵不住蛮荒天下的反攻,说不定两截剑气长城,不等重建,就要毁于一旦。可是剑气长城想要恢复,何其困难?三教祖师,再次联手?道祖和佛祖,当真愿意出手?
而且最最麻烦的,依旧是最简单的两个字,人心。
大势倾轧,浩然人心才逐渐凝聚起来,如今却大势已定。
说句难听的,就是那山河破碎的数洲版图,真正愿意死的,无论山上山下,几乎都死了,浩然天下实在是已经死了太多太多。
不管如何恨那蛮荒天下,却很难真正的痛快报仇了。
阿良悄悄问道:“右呆子,那个羊角辫呢?”
左右说道:“不清楚白玉京那边如何处置。她受了伤,没个十年,很难恢复巅峰。”
不是说萧愻出剑杀力不够大,而是在左右这边,她依旧剑术不行,互砍不占优势。
毕竟敢说左右剑术不太够的,只有在城头修行万年的老大剑仙,陈清都。
哪怕是在阿良这边,如果只说剑术,左右一样要高出一筹。
事实上,左右的剑术冠绝浩然天下,还是阿良帮着宣扬出去的,反正他跟几个宗门负责山水邸报的老祖师,那都是喝酒不花钱的至交好友。
被说成剑术冠绝浩然,左右既不承认,却也从不否认。
为何,因为左右早就有信心,只要被自己找到剑术裴旻,那么裴旻就要失去“剑术”二字。
之前出海访仙,想要问剑裴旻,是为切磋。
但是如今再被自己找到裴旻,那就砍死他好了。
一个练剑多年的老前辈,竟然有脸问剑一个才刚刚玉璞境没几年的晚辈?
“有点悬,虽说这百年是真有敌坐镇白玉京,按照我那位余老弟的一贯脾气,说不定都能跟羊角辫打个天崩地裂,再转去天外天打个一塌糊涂,非要打得小姑娘哭鼻子,羊角辫又是个不愿认输的,估计下半辈子就算撂在那边了。”
阿良叹了口气,用手心使劲揉着下巴,“可那陆牛皮糖,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关键陆老三尤其嫉妒我那风流帅的头衔,上次我去白玉京做客,他跟防贼似的防着我,恨不得将五城十二楼所有的女仙,一个个用麻袋罩起来。就怕货比货,这家伙先前比拼相貌气度,输得惨了,肯定要折腾出些幺蛾子恶心人。”
左右眼神冷漠,沉默片刻,道:“她如果返回蛮荒天下,我就去问剑一场。”
阿良小声道:“问剑没问题,我陪你去都成,那边我熟啊,地头蛇,跟逛自家地盘没两样。不过说好了啊,分胜负就行,别分生死啊,没啥意思的。真要按照我的看法,萧愻在那蛮荒天下,真正祸害谁,其实不好说嘛。今儿看谁不爽,她就一拳打个半死,明儿见谁不顺眼,再一剑砍死。托月山可管不着她。”
左右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分。”
阿良一拍额头,最烦这样的左右。
没事,先跟陈平安那小子打个商量,再合伙去老秀才那边吹吹耳边风,陈平安马屁功夫第一流,再加上我阿良的锦上添花,他娘的咱们兄弟二人齐心,其利断金啊,双剑合璧天下无敌啊,还怕一个左右不服管?
左右说道:“劝你别拉上陈平安,一起去先生那边胡说八道。”
阿良委屈道:“我是那样人嘛,冤枉我了啊。”
左右没说话,陈平安这小子好像心情不太好,齐廷济在神游万里,陆芝又不敢多看自己一眼。
阿良只好蹲下身,继续小口小口喝酒。
老秀才以心声笑问道:“伏老夫子,怎么讲?”
伏胜笑着反问道:“什么怎么讲?劳烦文圣给个提醒。”
老秀才埋怨道:“咱哥俩谁跟谁,明知故问不是?”
赶紧将我那关门弟子夸起来啊。
我堂堂文圣,都没喊你一声伏老哥,改称呼伏老夫子了,一肚子学问,藏掖作甚,拿来出晒晒太阳啊。
伏胜无奈,想了想,只得缓缓道:“风流不在谈锋胜,袖手无言味最长。”
老秀才喟然长叹,佩服不已,“绝了。”
伏胜笑了笑,总算放过自己了。
礼圣视线微挑。
所见之地,不是对面画卷,而是蛮荒天下的托月山。
刹那之间,对面画卷当中,有一个矮小身形骤然落地,动静太大,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一大片的七倒八歪。
竟是那萧愻破开天幕,从青冥天下撞入蛮荒天下,直接坠落在托月山上了。
文庙众人,只见那个扎俩羊角辫的“小姑娘”,双膝弯曲,屁股贴地,缓缓起身,她拍了拍身上尘土,抬起双拳,轻轻一晃,将身边几个上五境妖族修士拍飞,她脚尖一点,悬停空中,看了看两边,又蹬腿两下,再“飞升”稍高一些,等到比所有人都站得高了,这才双臂环胸。
萧愻俯瞰对岸那条直线上的左右,眼神冷冽,竖起一条白藕似的纤细胳膊,然后另外一条胳膊横敲一下,她约莫着是在示意,要打死你个左右。
左右面无表情。
老秀才收敛神色,看了眼那个好像对此早有预料的斐然。
那头不知所踪的王座大妖牛刀,多半是被托月山丢到青冥天下去了。
说不定那斐然,还额外送了些蛮荒天下的道种给白玉京,帮着道老二补齐五百灵官之数。
萧愻瞧见那个站立位置比较偏远的张禄,微微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遥遥抛过去一壶仙家酒酿。
张禄接在手里,揭了泥封就开始喝酒。
斐然望向那位白帝城城主,笑问道:“郑先生?看够了没有?”
郑居中点头道:“差不多。”
言语落定之时,托月山上的一位妖族修士,砰然碎裂,金丹、元婴和皮囊魂魄尽碎。
郑居中微笑道:“买一送一。”
又有一位身为某个蛮荒大王朝国师的妖族修士,同样的下场。
一些个被殃及池鱼、略显手忙脚乱的妖族修士,对那位浩然天下的魔道巨擘大骂不已。
但是更多的,是一种忌惮。
不仅仅是托月山那些妖族,文庙这边,也有不少人觉得头皮发麻。
能够登顶的山巅修士,没几个是脑子不好的,而且各有各的擅长,某些一技之长,压箱底的术法神通,或是杀手锏,都会让对手防不胜防。
但是面对这样的一个白帝城城主,只要有宗门有家眷有嫡传的人,谁不担惊受怕。
郑居中曾经有一句极其自负、极其惹人厌的言语,“我这辈子,只看不起有颗脑袋却不动脑子的人。”
在萧愻现身之后,一个不知名的消瘦老者,拄着拐杖缓缓而行,好像是刚刚到的托月山,老人随随便便挑了个偏远位置站定,然后看了眼符箓于玄,再看了眼龙虎山大天师,然后面带笑意,怀捧拐杖,与两位道人打了个道门稽首。再面朝文庙议事的佛门高僧,单掌在胸前,轻轻低头。最后更是与礼圣作了一揖。
礼圣点头致意。
是一位天外来客。
不见踪迹很多年了。
陆芝疑惑道:“谁?”
齐廷济叹了口气,“斐然和切韵的师祖,那个老鼠洞的开辟者。”
阿良捏了捏鼻子,“听说当年道祖骑牛过关,是有些想法的。”
陈平安瞬间身形佝偻,再缓缓挺直腰杆。
那个不速之客的老人,笑道:“先前议事,谈妥了的,就缔结山水盟约,没谈妥的,都可以答应,反正都不算过分,无非是想着靠那三个书院小小螺蛳壳,一点一点教化蛮荒,愿意耍就耍去,反正你们读书人,最喜欢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勾当。我们只有一个要求,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只要想来蛮荒天下,文庙都别拦着。至于那些打败仗的,留在那边,你们该杀杀,该抓抓,托月山都不管。如何?”
礼圣笑着摇摇头。
亚圣沉声道:“此事不议。”
老人双手抵住拐杖,哦了一声,点头笑道:“那当我什么都没讲,你们双方继续议事。”
伏胜皱紧眉头。
老秀才抚须眯眼。
斐然笑望向董老夫子,问道:“那咱们就继续聊?”
董老夫子默然,似乎在与礼圣以心声言语。
然后董老夫子显然有些意外。
不是因为礼圣说了什么,而是什么都没有说。
好像礼圣就没有听见他的那个问题,到底要不要继续与托月山聊下去,以及大致怎么聊,是更进一步,还是后退一步。
老秀才有些伤感。
不知道谁说过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好像是说有些位置上,没有少年,只有老人了。
就在此时,一袭背剑青衫,毫无征兆,向前跨出一步,说道:“那就打。”
左右一步跨出。
接下来这场仗,打输了,他就不姓左,姓右。
阿良伸了个懒腰,双手捋过头发,大步跨出,淡然道:“痛快。”
齐廷济向前一步。
陆芝向前一步。
于玄大笑一声,大袖飘摇。
火龙真人同行,要去领略一下曳落河的大水滔滔。
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亦是向前一步,既然先前与文庙承诺,会亲自下山游历一甲子,那么蛮荒天下,也是龙虎山之外的山下。
曹慈前行。剑气长城曾是他练拳之地,还曾在那边建造小茅屋。如今境界高了,自然要出城递拳。
元雱向前跨出一步。
刘聚宝笑容灿烂,挣钱去,这次要挣个天不管地不管文庙更不管的神仙钱。一展宏图,财运滚滚!
宋长镜冷笑着向前一步。大骊如何,宝瓶洲如何,都与他关系不大了。既然如此,那就去问拳托月山。
柳七微微一笑,好像还没去过蛮荒天下,那就去看看。
苏子笑着前行。
张条霞一步跨出,听说那曳落河水深鱼大,不去就可惜了。
渌水坑澹澹夫人,若是蛮荒天下归为浩然,那么她这个陆地水运之主的权柄,岂不是要翻一番?至于打架嘛,打谁不是打。
青神山夫人,她要去剑气长城看看,剑气长城的剑修,喝过青神山酒水。可那酒水,到底是假的。要带上货真价实的,她要为所有豪杰斫贼却无名的剑修,以酒祭奠。那么既然去了剑气长城,不顺便去南边瞧瞧?要去。
许白前行一步。
兵家姜老祖和尉老祖,相视一笑,一同向前跨出一步。
商家范先生会心一笑,撒钱去。
纵横家老祖师,与范先生几乎同时跨出一步,对视一眼,爽朗而笑。
刘蜕,秃鹫一样的少年,眼神凶狠,满脸阴鸷神色。他娘的,在扶摇洲家乡,宗门损失惨重,堂堂飞升境,跌境不说,宗门上下嫡传,十不存一,山头尽毁,害得老子都快变成一条光棍了,机会难得,干死蛮荒天下这帮畜生!
郁泮水伸手拽着那个傻乎乎少年皇帝的脖子,一起往前跨出一步。
邵元王朝国师晁朴,带着皇帝陛下一起前行。
老秀才笑问道:“亚圣,怎么说?”
亚圣笑道:“走一个?”
老秀才使劲点头,“老善了!”
一袭青衫长褂布鞋的年轻剑客,刹那之间,微微弯腰,不再辛苦压制体魄,瞬间变成了一袭鲜红法袍,整个人的身形,仿佛再无血肉、筋骨、经脉,而是纯粹由千万条丝线构成。
人不人鬼不鬼的剑客,缓缓直腰抬头,沉声道:“那就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