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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巧妍心血来潮,硬拉着云焰上山探望心儿的母亲,小雪假装没看见巧妍百般不愿的臭脸,说她也要跟,三个人便骑着骏马奔向半山腰的周家。
“咦?大娘,心儿到哪去了?”
到周家时,老太太正在用午膳,只见她安静吃着两三样炒青菜和一碗白饭,没看见心儿的身影。
“妍姑娘,你来了!”
听见巧妍的声音,大娘显得很开心,马上放下碗筷,等巧妍坐下。
“大娘你继续吃,不用招呼我们。”
“云公子也来了?”她隐约看到高瘦的男子身形。
“连小雪都来了呢!”巧妍用眼尾瞄一下小雪,真是爱跟!
“小雪姑娘也来了?真好,真热闹。”她欣慰的微笑道。她很喜欢四个人把桌子四边围满的美好感觉。
“你们都用过餐了吗?”她慈蔼的问道,就像问自家孩子般亲切。
“在客栈吃过了。”巧妍答道。“大娘,你快吃,别理我们了。”说着便捧起饭碗要放到妇人手里,不料却发觉碗身触感冰凉,一点热度都没有。
她讶问“大娘,你怎么吃冷饭呢?这样对身体不好!”“我不是常常吃冷饭,应该不打紧。”妇人温言解释“心儿这几天都到城内大夫的药铺那学制药和医术,天黑前才会回家。每天早上她都会事先煮好午膳,让我留着中午食用;虽然她出门前都会叮咛我一定要加热之后再吃,但我双眼不便,能省一事是一事,就没费工夫加热了。”
“那怎么可以!”在巧妍开口之前,小雪看不过去先说了。“我去帮你热菜。”说着端起碗盘就往厨房走去。
“小雪姑娘,不用麻烦”大娘欲伸手阻止。
“不麻烦,你等会儿。”这对她来说只是小事一桩。
小雪在厨房热菜,巧妍则端起茶来小啜一口,还提议道:“大娘,心儿在药铺学制眼药的这段期间,我们天天带午膳上来陪你吃,你叫心儿不用事先煮好食物了,反正多些人吃饭有趣多了,你说是吗?”
“妍姑娘,你们不用对我这么好”大娘低头轻喃道。她很感动小姑娘对她的好意,但——她何德何能让他们对她这么好?
“大娘,你别这么讲,你不知道啊,在客栈用餐时,整个食堂里坐满了人,喳喳呼呼、来来去去的,烦都烦死人了!不如来这儿和大娘一块儿吃饭,刚刚好热闹,又不会太吵。且吃完饭还可以结伴到充满绿意的山谷小道散散步,难得过过如此清闲舒适的日子,我才舍不得轻易错过哩。”
“妍姑娘,你真是一个贴心的孩子。”
“嘻!”她掩嘴偷笑。“就大娘说我贴心,别的人可都说我是生来折腾人的磨人精呢。”眼尾捕捉到云焰想笑又不敢笑得太明显的怪模样,她当场指出“阿焰,你可以笑得更开心一点!”颇有威胁意味地说道。
“等等,妍姑娘,你叫云公子什么?”大娘呼吸一窒,是她错听了吗?那个名字——
“叫他什么?”巧妍一头雾水。“阿焰啊!这名字我从小叫到大的,大娘觉得很怪吗?那我可没办法,我改不了口。”
“云焰云焰”大娘像受到极大的震撼,惶惶喃念着。
“大娘,你怎么了?”巧妍关心又疑惑的问道,随即倾身靠近大娘,想查看她究竟怎么了,却被她突然站起身的大动作给惊吓到。
她眨眨眼,楞楞地看向云焰,只见他脸色灰黯,沉默不语,像极风雨之前的片刻宁静,彷佛转瞬间即将掀起叫人措手不及的狂风暴雨。
小雪端出加热过后的饭菜放到桌上,敏感的察觉到气氛有异。
正想开口询问,巧妍便先拉她坐下,伸出食指搁在唇上,示意她别说话。
“云焰哪云焰”大娘苦笑着,双眼盛着泪。“该出现的全都出现了,是吗?这么多年的盼望终于实现,我想见的人一口气全都出现在我面前了”她怎没想到呢?他姓云呀!这世间姓云的人并不多,她居然现在才想到!大娘不停深呼吸,好像极力想控制心头窜动的激烈情绪,不让它一下子泛滥而出。
她躬身探手握住巧妍的手肘,发抖的颤动传达到巧妍的双臂上。
“想必这位就是皇上的六公主了?”不是妍姑娘,是巧妍公主才对。她人老了,这些相关联的线索,她之前竟一点都没联想到。
“大娘,难道您就是——”
话还没说完,大娘已经推开长椅,欲屈膝跪拜。“公主殿下请受老妇一拜。”
“你这是做什么呀?大娘!”她用力拉起妇人的身子,被老太太这么一拜,肯定会折寿的。“就算是在皇宫里,我也担不起被年纪这么大的人跪拜啊!”在她快拉不动的时候,云焰走过来轻松扶起妇人,顺道移来长椅让她坐好。
“娘,您知道吗?”云焰凝声问道,挺直背脊站在娘亲身旁,俊眸淡然无波,脸上一片空白,惟有下颚的紧绷稍稍泄露出他的激动。“您知道吗?我很想您。”
他不是一个会把心里想法讲出来的人,此刻,他却说了。他如愿见到十二年不见的娘亲了,可是,埋藏在他心底许久的诸多疑问,他真能问得出口吗?面对这样饱受沧桑之苦的娘亲,他问得出口吗?
十多年不见,娘亲竟老得叫他完全认不出来!算算她的年纪应在三十六、七左右,可眼前的妇人,看起来却不只六十
是承担了多少沉重的压力,还是背负了多大的秘密,竟能将三十几岁的少妇逼成外表年迈的老妪?他的娘亲,究竟独自承揽了多深的苦痛啊?
“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她一手抓住云焰的手腕,一手像是寻求力量般地扶着巧妍的手肘,老泪从纵横的皱纹里缓慢滑落。“我的孩子,为娘的原本以为,在我有生之年是见不到你了”
语调颤抖,费力压下沉淀十数年光阴累积成的伤痛激动,她想起从前,想起骨肉分离之苦,没经历过的人不知道,那是多么深刻的苦痛,就是活生生被扯下皮肉也没那么痛啊!
“既然舍不得骨肉分离,为何还要送我入宫?”
他凝视娘亲沧桑的老态,终究还是冷静的问出来了。多年来他心头始终梗着一个解不开的疑问,他找不到人给他答案,疑问搁着、悬着,总有一天还是得问出口的。
“那是你该去的地方。”
“这句话您在我三岁的时候就说过了!”从不发脾气的云焰,难得在声音里掺入一丝激昂。“我不再是三岁的小孩子,不是您用几句话就能搪塞打发过去的。在佛寺寄住时,每当您来探我,我都想问为什么您要安排我住佛寺?为什么我们不能和爹、姊姊住一起?这样一家四口分居三地究竟是何用意?我心里藏着好多好多的疑惑,娘,现在您愿意帮我解答了吗?”
错过这次,恐怕再也没有机会问出答案了。
妇人垂眼,灰浊的眼泪水不停,但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云焰拿出巾帕,替她擦拭满面泪水。“别再哭了。”他无奈的化去嗓音里的严厉,温言哄道:“您明知您一哭我就什么都不敢问,每次都用这个方法让我住口。但是娘啊,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藏在心里一辈子的,您要真有什么秘密就说出来让我帮您分担,在这里的三个人都会守口如瓶,不会泄漏一字半句的。”
娘亲哀伤摇头,裙上染着斑斑泪花,就如同他幼年所见那么绚丽。
“不能说,还不能说。”她仍固执坚守着这秘密——绝不能从她嘴里说出来啊,
“连您的孩子您都信不过吗?”
她黯淡一笑“不是信不过,只是时机未到,说了,会害惨许多无辜的人。”她顿了下,才又叹息般幽幽吐出一句“孩子,有一天你一定会明白娘的用心良苦。”
“用心良苦?您所有的用心都是为了我好吧?可您呢?您独自承担那么多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生活着,您看看您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不但毁了自己的人生,更牺牲了爹和姊姊原有的幸福。如果只是因为希望我好,而亲手摧毁你本该拥有的一切,那这样我宁可不要!”他怒声沉吼,双拳握得死紧。
“我现在很惨是吗?”她怔怔抚摸着干皱的脸颊。十多年前她还有张花容玉貌,红颜一朝老去,顿成昨日黄花,留下来的只是一副衰败的躯壳,连曾经含笑顾盼的盈盈双眸,都因难忍家人离散之苦而几乎哭瞎。
“你选择的道路如此崎岖难行,我真无法理解,你究竟为何要选这条路来走?”他不懂他娘亲的想法,真的不懂
“咦?阿焰,不对啊!”巧妍想到不对劲的地方了,于是插嘴道:
“你不是说你只有一个长你一岁的姊姊,这会儿怎又冒出一个心儿妹妹了?!”
心儿小他们两岁,难不成是大娘把阿焰送到佛寺住后,另外又找地方生下来的小孩?
“娘,这是怎么回事?”
大娘遥想过去,缓缓地道:
“送你到佛寺寄住后,我原在城外一间道观里带发修行,直到安排你入宫后,我才往南行到了襄州。原想再找间尼庵继续修行,途中却发现被丢置在树下的一名弃婴,我当时全无考虑,瞬间就决定收养她。很讽刺是吧?我遗弃了自己的子女,却收养了被父母丢在路上的弃婴。为了抚养她长大,我只好卸下道服,当个寻常妇人。没想到我一手带大的养女,竟帮我寻回我失去的亲生孩子!只能说冥冥之中,命运自有安排。”
“她的名字”心儿这个名字,应是别有含意吧?巧妍撑额思忖道。
“公主,你猜到了?”大娘苦笑着吁口气。“心儿、心儿,心心念念是我儿。每唤她名字一次,我就想起他们一次,我自虐地让这种思念却不得相见的痛苦在心头反复折磨着,消极的藉由这种行为,当作是对他们的赎罪——”
“娘,您别再说了!”云焰沉喝一声。她没逼疯自己真是奇迹,她还样虐待自己,身为人子的他会好过吗?
“没关系的,云焰,那些苦都已经过去了,能重新见到你们,所有的苦也都不算是苦了。能等到这么一天,我此生了无遗憾了。”
云焰软化态势,坐下面对娘亲。“在娘面前,我不是云焰。娘,您忘了您和爹帮我取的名字了?”
“我怎会可能忘记呢?悯儿”她知道“悯儿”一喊出口,又将掀起另一场风波了。
还真怪呀!巧妍从刚才就在想,大娘口中的“你们”到底是在指谁?
她滚圆大眼随意一飘,不小心瞄到坐在她身侧的小雪,小雪的脸色阴沉得离谱,一点都不像她平时精神奕奕的明亮形象。
她看着、猜着,还没想出什么结论来,小雪便冷冷地、平淡地开口喊出一个名字。
“周彩青。”
“谁?谁是周彩青?”巧妍看看众人,答案很明显。“大娘,你是周彩青?”
大娘笑着感慨承认“怜儿,你发现了。”
“大娘,她是小雪,不是怜儿。”巧妍脑中有条线倏然接通了,长阿焰一岁的姊姊,那个人就是——
“她是怜儿,我的长女,悯儿的姊姊。”她上回就察觉了,怛情况来得太突然,她一时不敢揭开事实。
“不——”小雪沉痛摇头。明知结果很清楚,她仍挣扎着不愿承认。
“不,我娘没有这么老,她离开家的时候才二十二岁,十几年不见,她不可能老得这么快”
“你会这么想也是应该的。”她衰老得太快,连她自己都快不认得自己了,更何况是幼年即与她分离的女儿。大娘唇边浮上一抹酸涩,从怀里掏出一小只薄薄扁扁泛着旧色的紫蓝布包。
她手势轻柔,像是珍惜着什么宝物似的缓慢地翻开布包四角——
那是一只颜色鲜艳,由七色彩绳编织而成的精细彩环,看得出编织者很用心。
“和小雪手里戴的很像。”巧妍自然脱口说出。只不过新旧差很多,想必是大娘太珍惜而舍不得戴。
小雪脸色大变,抢过大娘手中的彩环瞪着花色看,不必对照她腕上的彩环,她立即就发现这两只彩环的编法根本如出一辙!
“当年,你父亲开的是专卖女人家香粉、饰品的店铺,他用店里卖的彩绳,编织了这两只一模一样的彩环,还亲手帮他生命中最爱的两个女人戴上”
小雪垂下双手,彩环滑落桌面,她眼神茫然地望着前方。
“小姐,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叫我出来走这一趟?如果不离开京城、不离开你,我就不会遇见我那抛家弃子的无情娘亲!我本以为她死了,那故事就完结了,一切恩怨就烟消云散”
她看似是在对远在京城的沈雩说话,但其实是在跟内心阴暗角落里,殷切期待娘亲早日归来的四岁女孩说话。
“怜儿,你爹呢?”大娘轻声问道。那名她永世亏欠的、最爱的男子
“我不告诉你!”小雪忽地站起,神情凛然。“你不肯说出当年趁夜抱着悯儿离家的真正原因,我也有权让你永远无法得知他的下落,这种种下场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活该自作自受!”
说完即冲出周家大门,解开绑马的绳子,翻身坐上马背,策马狂奔而去。
“悯儿,我担心她,你快追上去看看!”大娘乞求的紧抓云焰上臂,急忙道。
一边是亲姊,一边是他必须保护的对象,云焰顿时陷入两难。思考片刻后,他咬牙回道:“我不能离开公主。”
“唉,你别管我了,我在这里会有什么危险?你应当顾着小雪,她虽然身手不错,可这会儿心智不清,就怕发生危险,你快跟上去看看吧!”
巧妍催促着,云焰却仍站在原处不动,彷佛下不了决心。
“我们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你还怕我保护不了自己吗?你快跟去!”说着还使力推动云焰,催他快快出门。
“我会尽速回来。”他丢下一句,随即跃上马背前去追寻小雪的行踪。
“不用急着回来啦!多劝劝小雪”
巧妍的馀音萦绕耳际。云焰刻不容缓加快马步,不顾疾风刮疼他的面颊,快速往前奔去。
他对娘亲的恨意没有小雪来得多,他被母亲带走,而小雪和爹却被深爱的人遗弃,那种被背叛的恨意,不是几滴眼泪和几句对不起就可以简单抹去的。
长年累月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仇恨,岂是能说忘就忘?铸下大错的人,是无法轻易获得救赎的。
巧妍说劝,谈何容易哪
马蹄声渐远,巧妍坐回大娘身边道:“大娘,你放心吧,有阿焰跟着,小雪不会有事的。”
大娘满面哀伤,泪水未曾停歇,苍老的模样,仿佛又老了十岁。
“别哭了,大娘。”她轻拍大娘弯曲的背脊,看她无助无依的样子,心里着实一阵难过。
“孩子,原谅娘好吗?原谅娘好吗?”攀上巧妍双肩,大娘抱着她痛哭低喊。
真是个可怜的母亲。巧妍也回抱住大娘瘦小的身躯,暂时充当她的孩子,听她悲伤的忏悔。
大娘哭了好久,哭到她肩上湿了一大片,巧妍只好开口阻止“大娘,您别再哭了,再哭下去,就是华陀爷爷重现人间,都医不好您的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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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在获知大娘就是她的娘亲当日,即由湛玉陪同离开客栈往回程走。
大娘似乎颇为忌惮湛玉,在得知消息后满心不安,巧妍赶忙再次劝抚道:
“小雪是我表姊自小收留在身边,也是她最喜欢的侍女,既然我姊姊放心把小雪交给我大哥,表示她相信我大哥和她会和平共处,所以大娘您别太操心。再说小雪功夫很不错,一般人对她根本构不成威胁,其中当然包括我那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哥了。”
“她毕竟是个女孩儿”大娘仍不放心。
“唉哟,大娘,小雪的功夫若只是用来骗骗人的花拳绣腿,两年前我表叔父也不敢让她单独一人护送我姊姊出走西北了。小雪要是发起狠来,就是千人大军都拿她没办法!”这样说会不会太扯了?唉,算了,反正她的目的是劝大娘宽心,先不管它扯不扯了。
“但是湛玉”
“您说我大哥啊?哼哼,我想只有小雪耍他的份,他要想欺负小雪,还得多练几年功呢!”
成功安抚大娘后,巧妍和云焰决定在襄州多住些时日,云焰也想趁机多尽点孝道。无论娘亲当年因何理由亲手毁灭他们原有的美满生活,他相信她一定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才会不得不这样做的。
他也在等谜底揭开的时候——静心等着那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