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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丽娘不过在裙子上绣了一对双飞蝴蝶,便招来她娘老大的担心,而黛玉当众随口念了两句牡丹亭里的句子,宝钗便以一个大姐姐的温婉与善意,提醒她这些书最能乱人心性,倒不如不识字的好。
杜丽娘和林黛玉当然不是大家闺秀的样本,连薛宝钗也不能算,她小时候也看过这些杂书不说,她的行为风范都不像个普通女孩子,更接近儒家精神。
凡样本者,不是指出类拔萃的那一种,而是最能代表这个群体的综合水准者。据张爱玲记载,美国常常会评出一个“普通人”他的衣食住行想法意识最接近于大众,可做普通男子的样本。以这个标准选来,连谢蕴道李清照都没了份,大家闺秀的样本,隐藏于众多籍籍无名的女子中。
但红楼梦里却可寻出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应该是宝玉他妈王夫人,我知道读者们大多对这个人物难以有好感,但是她所有的错误都和品德无关,和智商与观念有关。
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不可能过于聪明,小户人家的孩子,从小就加入残酷的生存竞争中,或是和兄弟姐妹争夺零食衣裳,或是帮父母从生活的缝隙里寻找生计,大多精明而敏感,对外部世界的变化能迅速做出反应,说好听一些是生存能力极强,难听一些就是猴精猴精的,张爱玲的小说花凋里那几个姐姐,可以做此类人物的代表。
大户人家的孩子在优裕的环境下长大,倒显得笨笨的,王安忆曾说黎明演的*,一看就比黄磊演的叔惠家底厚,他常有一种近乎木讷的表情,不像黄磊表情总那么灵活。其实,就是安徒生笔下对物质生活极度敏感的豌豆公主,想想她那种不看别人脸色、很自我的抱怨,也只有真正的公主能做得出来。
王夫人的显著特点也是笨笨的,我常怀疑她并非智商不够高,看她向贾母汇报晴雯问题时的避重就轻远兜近转,也不是寻常人物。只是大家闺秀的规范,有一条就是不能显得过分灵活精明,王熙凤就因为与这个原则背道而弛,落下了泼皮破落户的名声。除了头脑不能转得太快,还得言语轻浅,转身回眸如慢镜头,最典型的细节就是她们穿的百褶裙,想要水波不起,只能慢抬脚缓缓行,据说还曾有在裙子上系铃铛的,行动时要让铃铛不响,真是以猫的尺度对大家闺秀进行考验。
当然,所有的规范都不是凭空来的,它的背后,有社会趋利避害的诉求,一个木讷的女子,比较好控制一点,不会做逾矩之事,掀起大的风波,构成社会不稳定因素,她们会像金鱼一样,老老实实呆在玻璃缸里,天下太平,人心安宁。
因了这种要求,即使天资聪明的女子,也习惯了做迟钝相。凤姐从小被当成男孩子养,中毒不深,宝钗是资质超常,挡都挡不住,加上自小被父亲极度重视,天性没有受到足够的抑制。惟有王夫人,生长于王家鼎盛时期,姐妹兄弟起码三个以上,环境将她箍在中间,逐渐打造成型。
她因此也不喜欢灵活妩媚的女孩子,但如果仅仅是不喜欢,她也不会对晴雯芳官等大动干戈,就算四儿和芳官确实有挑唆宝玉学坏之嫌——其实宝玉还要她们挑唆吗?晴雯十足是冤枉的,王善保家的只说个笼统感觉,并没举出具体例子来,王夫人自己更是隐约的印象,何以一定要将狐狸精的印象加到晴雯头上?在对于怡红院的清理运动中,王夫人所持的是“宁可错杀千人,不可放过一个”的态度。
是什么使王夫人如此失态?是慌张,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面对家族衰势的慌张,令她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
到了宝玉他们这一茬,四大家族已经在走下坡路,省亲之后,更是每况愈下,凤姐他们不是不了解这点,却没有长辈们了解得那么深刻,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王夫人和贾母从最好的时期过来的,知道真正的好日子是什么样的。
贾母是有大智慧的人,始终稳定、沉着,大概知道运数不可更改,所有的努力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劳无益,王夫人却显出了一种不智的慌乱。物质生活的下降,使她屡屡伤感,感叹黛玉探春她们的丫鬟水准不高,除了一两个象样的,其他都跟小表似的,又对照黛玉母亲的生活,那才是金尊玉贵的大家小姐。
她没有像凤姐那样,最后的关头为自己捞一把,相反,她厉行节约,从我做起,给袭人加的薪水还是从自己的月例银子里扣的,这些方面,可以看到这个大家闺秀牢靠的大局观和自我牺牲的素养。
但是,内心的慌乱使王夫人心情恶劣,对现有的生活产生质疑,她害怕的是下降的不但是物质生活水准,还有道德品质水准,不怕勒紧裤腰带,就怕礼崩乐坏,自幼的教育,使她最重视这个。
没有经过风浪的王夫人,生出了严重的不安全感,金钏不过和宝玉调笑了两句,被她一巴掌打倒在地,随即撵出门去。王夫人在金钏死后,对宝钗说,这个丫头在她跟前也跟女儿似的。我相信她这话,她的过激之举,是因了内心的危机。
撵出金钏还不算完,在她眼皮子底下都有这事,未知的时间空间那么多,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正当她没想清楚该怎么做时,邢夫人使人送来了春宫绣囊,令她震怒,也给了她灵感,一场大观园“扫黄打非”的“整风运动”就此拉开序幕。
慌乱之下,王夫人轻信王善保家的,让凤姐靠边站,对大观园里的丫鬟一概采取不信任态度,不计后果,猝然出招,人为造成大观园的凋敝,使晴雯抱屈身亡,探春愤怒沉痛,宝钗不以为然,更关键的是,整风之后,不但没有使怡红院海晏河清,反而让心灰意冷的宝玉关起门来“和那些丫鬟们无所不至,恣意耍笑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玩耍出来。如今且不消细说。”王夫人的一番作为适得其反,回想起来,只怕更加不安。
王夫人这样的女人,摆设的意义大于实用性,若生在一个安稳的环境里,她相夫教子,承欢于公婆,赶上宫廷大事,作为命妇祭祀朝拜,闲来吃斋念佛,保持慈善面目,她的修养使她能够保持周全,最后变成家庙里的一幅画像,供后世子孙瞻仰。但她不幸赶上了末世,纷至沓来的变数打破她的节奏与平衡,使她手忙脚乱,力不从心,屡出蠢招,提前给家庭笼罩上悲凉之气,也让自己貌似干净的双手,轻易沾上了冤魂的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