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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翻腾似转轮,眼前凶吉未为真。
请看久久分明应,天道何曾负善人?
闻得老郎们相传的说话,不记得何州甚县,单说有一人,姓金名孝,年长未娶,家中只有个老母,自家卖油为生。一日,挑了油担出门,中途因里急走上茅厕大解,拾得一个布裹肚,内有一包银子,约莫有三十两。金孝不胜欢喜,便转担回家,对老娘说道:“我今日造化,拾得许多银子。”老娘看见,倒吃了一惊,道:“你莫非做下歹事,偷来的么?”金孝道:“我几曾偷惯了别人的东西,却恁般说?早是邻舍不曾听得哩!这裹肚,其实不知什么人遗失在茅坑旁边,喜得我先看见了,拾取回来。我们做穷经纪的人,容易得这注大财?
明日烧个利市,把来做贩油的本钱,不强似赊别人的油卖?”
老娘道:“我儿,常言道:‘贫富皆由命。’若你命该享用,不生在挑油担的人家来了。依我看来,这银子虽非是你设心谋得来的,也不是你辛苦挣来的,只怕无功受禄,反受其殃。这银子不知是本地人的,远方客人的?又不知可是自家的,或是借贷来的?一时间失脱了,抓寻不见,这一场烦恼非小,连性命都要陷了,也不可知。曾闻古人裴度还带积德。你今日原到拾银之处,看有甚人来寻,便引来还他原物,也是一番陰德,皇天必不负你。”金孝是个本分的人,被老娘教训了一场,连声应道:“说得是!说得是!”放下银包裹肚,跑到那茅厕边去,只见闹嚷嚷的一丛人,围着一个汉子,那汉子气忿忿的叫天叫地。金孝上前问其缘故。原来那汉子是他方客人,因登东解脱了裹肚,失了银子,抓寻不着,只道卸下茅坑,唤几个泼皮来,正要下去淘摸,街上人都拥着闲看。金孝便问客人道:“你银子有多少?”客人胡乱应道:“有四五十两。”金孝老实,便道:“可有个白布裹肚么?”客人一把扯住金孝道:“正是!正是!是你着,还了我,情愿出赏钱。”众人中有快嘴的便道:“依着道理,平半分也是该的。”金孝道:
“真个是我拾得,放在家里。你只随我去便有。”众人都想道:
“拾得钱财,巴不得瞒过了人;那曾见这个人倒去寻主儿还他,也是异事!”金孝和客人动身时,这伙人一哄都跟了去。金孝到了家中,双手儿捧出裹肚,交还客人。客人检出银包看时,晓得原物不动,只怕金孝要他出赏钱,又怕众人乔主张他平半分,反使欺心,赖着金孝,道:“我的银子原说有四五十两,如今只剩得这些,你匿过一半了,可将来还我!”金孝道:
“我才拾得回来,就被老娘逼我出门,寻访原主还他,何曾动你分毫!”那客人赖定短少了他的银两。金孝负屈忿恨,一个头肘子撞去。那客人力大,把金孝一把头发提起,像只小鸡一般,放翻在地,捻着拳头便要打。引得金孝七十岁的老娘,也奔出门前叫屈。众人都有些不平,似杀阵般嚷将起来。恰好县尹相公在这街上过去,听得喧嚷,歇了轿,吩咐做公的拿来审问。众人怕事的,四散走开去了。也有几个大胆的,站在旁边,看县尹相公怎生断这公事。
却说做公的将客人和金孝母子拿到县尹面前,当街跪下,各诉其情。一边道:“他拾了小人的银子,藏过一半不还。”一边道:“小人听了母亲言语,好意还他,他反来图赖小人。”县尹问众人:“谁做证见?”众人都上前禀道:“那客人脱了银子,正在茅厕边抓寻不着,却是金孝自走来承认了,引他回去还他,这是小人们众目共睹。只银子数目多少,小人不知。”县令道:“你两下不须争嚷,我自有道理。”教做公的带那一干人到县来。县尹升堂,众人跪在下面。县尹教取裹肚和银子上来,吩咐库吏把银子兑准回复。库吏复道:“有三十两。”县主又问客人:“你的银子是许多?”客人道:“五十两。”县主道:“你看见他拾取的?还是他自家承认的?”客人道:“实是他亲口承认的。”县主道:“他若是要赖你的银子,何不全包都拿了,却只藏一半,又自家招认出来?他不招认,你如何晓得?可见他没有赖银之情了。你失的银子是五十两,他拾的是三十两,这银子不是你的了,必然另是一个人失落的。”
客人道:“这银子实是小人的。小人情愿只领这三十两去罢。”
县尹道;“数目不同,如何冒认得去!这银两合断与金孝领去,奉养母亲。你的五十两,自去抓寻。”金孝得了银子,千恩万谢的,扶着老娘去了。那客人已经官断,如何敢争,只得含羞噙泪而去。众人无不称快。这叫做:
“欲图他人,翻失自己。自己羞惭,他人欢喜。”
看官,今日听我说“金钗钿”这桩奇事,有老婆的翻没了老婆,没老婆的翻得了老婆,只如金孝和客人两个,图银子的翻失了银子,不要银子的反得了银子。事迹虽异,天理则同。
却说江西赣州府石城县,有个鲁廉宪,一生为官清介,并不要钱,人都称为“鲁白水”那鲁廉宪与同县顾佥事累世通家。鲁家一子,双名学曾;顾家一女,小名阿秀:两下面约为婚,来往间亲家相呼,非止一日。因鲁奶奶病故,廉宪同着孩儿,在于任所,一向迁延,不曾行得大礼。谁知廉宪在任,一病身亡。学曾扶柩回家,守制三年,家事愈加消乏,只存下几间破房子,连口食都不周了。
顾佥事见女婿穷得不像样,遂有悔亲之意,与夫人孟氏商议道:“鲁家一贫如洗,眼见得六礼难备,婚娶无期。不若别求良姻,庶不误女儿终身之托。”孟夫人道:“鲁家虽然穷了,从幼许下的亲事,将何辞以绝之?”顾佥事道:“如今只差人去说:男长女大,催他行礼。两边都是宦家,各有体面,说不得‘没有’两个字,也要出得他的门,入得我的户。那穷鬼自知无力,必然情愿退亲,我就要了他休书,却不一刀两断?”孟夫人道:“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只怕他倒不肯。”顾佥事道:“在家从父,这也由不得他。你只慢慢的劝他便了。”当下孟夫人走到女儿房中说知此情。阿秀道:“妇人之义,从一而终。婚姻论财,夷虏之道。爹爹如此欺贫重富,全没人轮,决难从命。”孟夫人道:“如今爹爹去催鲁家行礼,他若行不起聘,倒愿退亲,你只索罢休。”阿秀道;
“说那里话!若鲁家力不能聘,孩儿情愿矢志终身,决不改适。
当初钱玉莲投江全节,留名万古。爹爹若是见逼,孩儿就拚却一命,亦有何难!”孟夫人见女执性,又苦他,又怜他。心生一计:“除非瞒过佥事,密地唤鲁公子来,助他些东西,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忽一日,顾佥事往东庄收租,有好几日耽搁。孟夫人与女儿商量停当了,唤园公老欧到来。夫人当面吩咐,教他去请鲁公子后门相会,如此如此“不可泄漏,我自有重赏。”
老园公领命来到鲁家,但见:
门如败寺,屋似破窑。窗-离披,一任风声开闭;厨房冷落,绝无烟气蒸腾。颓墙漏瓦权栖足,只怕雨来;旧椅破床便当柴,也少火力。尽说宦家门户倒,谁怜清吏子孙贫!说不尽鲁家穷处。
却说鲁学曾有个姑娘,嫁在梁家,离城将有十里之地。姑夫已死,只存一子梁尚宾,新娶得一房好娘子,三口儿一处过活,家道粗足。这一日鲁公子恰好到他家借米去了,只有个烧火的白发婆婆在家。老管家只得传了夫人之命,教他作速寄信去,请公子回来:“此是夫人美情,趁这几日老爷不在家中,专等,专等,不可失信。”嘱罢,自去了。这里老婆子想道:“此事不可迟缓。也不好转托他人传话。”当初奶奶在日,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影像在肚里。当下嘱咐邻人看门,一步一跌的问到梁家。梁妈妈正留着侄儿在房中吃饭。婆子向前相见,把老园公言语细细述了。姑娘道:“此是美事。”撺掇侄儿快去。鲁公子心中不胜欢喜,只是身上褴褛,不好见得岳母,要与表兄梁尚宾借件衣服遮丑。原来梁尚宾是个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应道:“衣服自有,只是今日进城,天色已晚了,宦家门墙,不知深浅,令岳母夫人虽然有话,众人未必尽知,去时也须仔细。凭着愚见,还屈贤弟在此草榻,明日只可早往,不可晚行。”鲁公子道:
“哥哥说得是。”梁尚宾道;“愚兄还要到东村一个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来再得奉陪。”又嘱咐梁妈妈道:“婆子走路辛苦,一发留他过宿,明日去罢。”妈妈也只道孩儿是个好意,真个把两人都留住了。谁知他是个奸计,只怕婆子回去时,那边老园公又来相请,露出鲁公子不曾回家的消息,自己不好去打脱冒了。正是:
欺天行事人难识,立地机关鬼不知。
梁尚宾背却公子,换了一套新衣,悄地出门,径投城中顾佥事家来。
却说孟夫人是晚教老园公开了园门伺候。看看日落西山,黑影里只见一个后生,身上穿得齐齐整整,脚儿走得慌慌张张,望着园门欲进不进的。老园公问道:“郎君可是鲁公子么?”
梁尚宾连忙鞠个躬,应道:“在下正是。因老夫人见召,特地到此。望乞通报。”老园公慌忙请到亭子中暂住,急急的进去报与夫人。孟夫人就差个管家婆出来传话,请公子到内室相见。才下得亭子,又有两个丫鬟,提着两碗纱灯来接。弯弯曲曲,行过多少房子。忽见朱楼画阁,方是内室。孟夫人揭起朱帘,秉烛而待。那梁尚宾一来是个小家出身,不曾见恁般富贵样子;二来是个村郎,不通文墨;三来自知假货,终是怀着鬼胎,意气不甚舒展:上前相见时,跪拜应答,眼见得礼貌担疏,语言涩滞。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全不像宦家子弟。”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贫智短。’他恁地贫困,如何怪得他失张失智。”转了第二个念头,心下愈加可怜起来。
茶罢,夫人吩咐忙排夜饭,就请小姐出来相见。阿秀初时不肯,被母亲逼了两三次,想至父亲有赖婚之意,万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诀,若得见亲夫一面,死亦甘心。当下离了绣阁,含羞而出。孟夫人道:“我儿过来见了公子,只行小礼罢。”假公子朝上连作两个揖。阿秀也福了两福,便要回步。夫人道:
“既是夫妻,何妨同坐?”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假公子两眼只瞧那小姐,见他生得端丽,骨髓里都发痒起来。这里阿秀只道见了真丈夫,低头无语,满腹-惶,只少得哭下一场。
正是:
真假不同,心肠各别。
少顷,饮馔已到,夫人教排做两桌,上面一桌请公子坐,打横一桌,娘儿两个同坐。夫人道:“今日仓卒奉邀,只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礼。休怪,休怪。”假公子刚刚谢得个“打搅”二字,面皮都急得通红了。席间夫人把女儿守志一事,略叙一叙。假公子应了一句,缩了半句。夫人也只认他害羞,全不为怪。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觉局促,本是能饮的,只推量窄。夫人也不强他。
又坐了一回,夫人吩咐收拾铺陈,在东厢下留公子过夜。
假公子也假意作别要行。夫人道:“彼此至亲,何拘形迹?我母子还有至言相告。”假公子心中暗喜。只见丫鬟来禀:“东厢内铺设已完,请公子安置。”假公子作揖谢酒,丫鬟掌灯,送到东厢去了。夫人唤女儿进房,赶去侍婢,开了箱笼,取出私房银子八十两,又银杯二对,金首饰一十六件,约值百金,一手交付女儿,说道:“做娘的手中只有这些,你可亲去交与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费。”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
夫人道:“我儿,礼有经权,事有缓急。如今尴尬之际,不是你亲去嘱咐,把夫妻之情打动他,他如何肯上紧?穷孩子不知世事,倘或与外人商量,被人哄诱,把东西一时花了,不枉了做娘的一片用心?那时悔之何及!这东西也要你袖里藏去,不可露人眼目。”阿秀听了这一番道理,只得依允,便道:
“娘,我怎好自去?”夫人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当下唤管家婆到来,吩咐他:“只等夜深,密地送小姐到东厢,与公子叙话。”又附耳道:“送到时,你只在门外等候,省得两下碍眼,不好交谈。”管家婆已会其意了。
再说假公子独坐在东厢,明知有个蹊跷缘故,只是不睡。
果然一更之后,管家婆挨门而进,报道:“小姐自来相会。”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叙礼。有这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个字也讲不出,及至见了小姐,偏会温存絮语。这里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却夫人,一般也老落起来。两个你问我答,叙了半晌。阿秀话出衷肠,不觉两泪交流。那假公子也装出捶胸叹气,揩眼泪、缩鼻涕,许多丑态;又假意解劝小姐,抱搂绰趣,尽他受用。管家婆在房门外听见两个悲泣,连累他也-惶,堕下几点泪来,谁知一边是真,一边是假。阿秀在袖中摸出银两首饰,递与假公子,再三嘱咐,自不必说。假公子收过了,便一手抱住小姐,把灯儿吹灭,苦要求欢。阿秀怕声张起来,被丫鬟们听见了,坏了大事,只得勉从。有人作如梦令词云:
可惜名花一朵,绣幕深闺藏护。不遇探花郎,陡被狂蜂残破。错误、错误,怨杀东风吩咐。
常言“事不三思,终有后悔”孟夫人要私赠公子,玉成亲事,这是锦片的一团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桩事情,如何不教老园公亲见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来,只合当面嘱咐一番,把东西赠他,再教老园公送他回去,看个下落,万无一失。千不合,万不合,教女儿出来相见,又教女儿自到东厢叙话,这分明放一条方便路与他,如何不做出事来!莫说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牵攀的话柄。这也算做姑息之爱,反害了女儿的终身。
闲话休题。且说假公子得了便宜,放松那小姐去了。五鼓时,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汤点心之类,又嘱咐道:“拙夫不久便回,贤婿早做准备,休得怠慢。”假公子别了夫人,出了后花园门,一头走,一头想道:“我白白里骗了一个宦家闺女,又得了许多财帛,不曾露出马脚,万分侥幸。只是今日鲁家又来,不为全美。听得说顾佥事不久便回,我如今再耽搁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顾佥事回来,他便不敢去了,这事就十分干净了。”计较已定,走到个酒店上,自饮三杯,吃饱了肚里,直延挨到午后,方才回家。鲁公子正等得不耐烦,只为没有衣服,转身不得。姑娘也焦燥起来,教庄家往东村寻取儿子,并无踪迹。走向媳妇田氏房前问道:
“儿子衣服有么?”田氏道:“他自己检在箱里,不曾留得钥匙。”
原来田氏是东村田贡元的女儿,倒有十分颜色,又且通书达礼。田贡元原是石成县中有名的一个豪杰,只为一个有司官与他做对头,要下手害他,却是梁尚宾的父亲与他舅子鲁廉宪说了,廉宪也素闻其名,替他极口分辨,得免其祸。因感激梁家之恩,把这女儿许他为媳。那田氏像了父亲,也带三分侠气,见丈夫是个蠢货,又且不干好事,心下每每不悦,开口只叫做“村郎”以此夫妇两不和顺,连衣服之类,都是那“村郎”自家收拾,老婆不去管他。
却说姑侄两个正在心焦,只见梁尚宾满脸春色回家。老娘便骂道:“兄弟在此专等你的衣服,你却在那里-酒,整夜不归,又没处寻你!”梁尚宾不回娘话,一径走到自己房中,把袖里东西都藏过了,才出来对鲁公子道:“偶为小事缠住身子,耽搁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罢。”老娘又骂道:“你只顾把件衣服借与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干正务,管他今日明日!”鲁公子道:“不但衣服,连鞋袜都要告借。”梁尚宾道:“有一双青缎子鞋,在间壁皮匠家上底。今晚催来,明日早上穿去。”鲁公子没奈何,只得又住了一宿。到明朝,梁尚宾只推头疼,又睡到日高三丈,早饭都吃过了,方才起身,把道袍、鞋袜慢慢的逐件搬将出来,无非要迟延时刻,等顾佥事回家。鲁公子不敢就穿,又借个包袱儿包好,付与老婆子拿了。姑娘收拾一包白米,和些瓜菜之类,唤个庄客送公子回去。又嘱咐道:“若亲事就绪,可来回复我一声,省得我牵挂。”鲁公子作揖转身。梁尚宾相送一步,又说道:“兄弟,你此去须要仔细,不知他意儿好歹,真假如何。依我说,不如只往前门,硬挺着身子进去。怕不是他亲女婿,赶你出来!又且他家差老园公请你,有凭有据,须不是你自轻自贱。他有好意,自然相请;若是翻转脸来,你拼得与他诉落一场,也教街坊上人晓得。倘到后园旷野之地,彼若暗算,你却没有个退步。”鲁公子又道:“哥哥说得是。”
正是:
背后害他当面好,直心人对没心人。
鲁公子回到家里,将衣服、鞋袜装扮起来。只有头巾分寸不对,不曾借得,把旧的脱将下来,用清水摆净,教婆子在邻舍家借个熨斗,吹些火来,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坏的去处,再把些饭儿粘得硬硬的,墨儿涂得黑黑的。只是这顶巾也弄了一个多时辰,左戴右戴,只怕不正。教婆子看得件件停当了,方才移步,径投顾佥事家来。门公认是生客,回道:
“老爷东庄去了。”鲁公子终是宦家的子弟,不慌不忙的说道:
“可报老夫人,说道:鲁某在此。”门公方知是鲁公子,却不晓得来情,便道:“老爷不在家,小人不敢乱传。”鲁公子道:
“老夫人有命,唤我到来。你去通报自知,须不连累你们。”门公传话进去,禀说:“鲁公子在外要见,还是留他进来?还是辞他?”孟夫人听说,吃了一惊,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来;
且请到正厅坐下,先教管家婆出去,问他有何话说。管家婆出来,瞧了一瞧,慌忙转身进去,对老夫人道:“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脸儿。前夜是胖胖儿的,黑黑儿的,如今是白白儿的,瘦瘦儿的。”夫人不信,道:“有这等事!”亲到后堂,从帘内张看,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上委决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细细把家事盘问,他答来一字无差。孟夫人初见假公子之时,心中原有些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语言文雅,倒像真公子的模样。再问他今日为何而来。答道:“前蒙老园公传话呼唤,因鲁某羁滞乡间,今早才回,特来参谒。望恕迟误之罪。”夫人道:“这是真情无疑了。只不知前夜打脱冒的冤家,又是那里来的!”慌忙转身进房,与女儿说其缘故。
又道:“这都是做爷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没人知道,往事不须提起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请来的,无物相赠,如之奈何?”正是:
只因一着错,满盘都是空。
阿秀听罢呆了半晌,那时一肚子情怀,好难描写:说慌又不是慌,说羞又不是羞.说恼又不是恼,说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乱针刺体,痛痒难言。喜得他志气过人,早有了三分主意,便道:“母亲且与他相见。我自有道理。”孟夫人依了女儿言语,出厅来相见公子。公子掇一把高椅,朝上放下“请岳母夫人上坐,待小婿鲁某拜见。”孟夫人谦让了一回,从旁站立,受了两拜,便教管家婆扶起看坐。公子道:“鲁某只为家贫,有缺礼数。蒙岳母夫人不弃,此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觉惶愧,无言可答,忙教管家婆把厅门掩上,请小姐出来相见。阿秀站住帘内,如何肯移步,只叫管家婆传语道:“公子不该耽搁乡间,负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乡间,有失奔趋,今方践约,如何便说相负?”阿秀在帘内回道:“三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迟了三日,不堪伏侍巾栉,有玷清门。便是金帛之类,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钗二股,金钿一对,卿表寸意。公子宜别选良姻,休得以妾为念。”管家婆将两般首饰递与公子。公子还疑是悔亲的说话,那里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晓。公子请快转身,留此无益。”说罢,只听得哽哽咽咽的哭了进去。鲁学曾愈加疑惑,向夫人发作道:“小婿虽贫,非为这两件首饰而来。今日小姐似有决绝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语?既如此相待,又呼唤鲁某则甚?”夫人道:“我母子并无异心,只为公子来迟,不将姻事为重,所以小女心中愤怨。公子休得多疑。”鲁学曾只是不信,叙起父亲存日,许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贫一富,就忍得改变了。鲁某只靠得岳母一人做主,如何三日后也生退悔之心?”唠唠叨叨的说个不休。孟夫人有口难辨,倒被他缠住身子,不好动身。
忽听得里面乱将起来,丫鬟气喘喘的奔来报道:“奶奶,不好了!快来救小姐!”吓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不得再添两只脚在肚下。管家婆扶着左肢,跑到绣阁,只见女儿将罗帕一幅,缢死在床上,急急解救时,气已绝了,叫唤不醒。满房人都哭起来。鲁公子听小姐缢死,还道是做成的圈套,撵他出门,兀自在厅中嚷聒。孟夫人忍着疼痛传话,请公子进来。公子来到绣阁,只见牙床锦被上,直挺挺躺着个死小姐。
夫人骂道:“贤婿!今番认一认妻子!”公子当下如万箭攒心,放声大哭。夫人道:“贤婿,此处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贻累不小,快请回罢。”教管家婆将两样首饰付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鲁公子无可奈何,只得挹泪出门去了。这里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殓,一面东庄去报顾佥事回来,只说女儿不愿停婚,自缢身死。顾佥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场,安排成丧出殡不题。后人有诗赞阿秀云:
死生一诺重千金,谁料奸谋祸阱深?
三尺红罗报夫主,始知污体不污心。
却说鲁公子回家,看了金钗细,哭一回,叹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什么缘故,也只是自家命薄听致耳。过了一晚,次日,把借来的衣服鞋袜,依旧包好,亲到姑娘家去送还。梁尚宾晓得公子到来,倒躲了出去。公子见了姑娘,说起小姐缢死一事。梁妈妈连声感叹,留公子酒饭去了。梁尚宾回来问道:“方才表弟到此,说曾到顾家去不曾?”梁妈妈道:“昨日去的:不知甚么缘故,那小姐嗔怪他来迟三日,自缢而死。”梁尚宾不觉失口叫声:“阿呀可惜!好个标致小姐!”梁妈妈道:“你那里见来?”梁尚宾遮掩不来,只得把自己打脱冒事述了一遍。梁妈妈大惊,骂道:“没天理的禽兽!
做出这样勾当!你这房亲事多亏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将仇报,反去破坏了做兄弟的姻缘,又害了顾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千禽兽,万禽兽,骂得梁尚宾开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闭了房门,在里面骂道:“你这样不义之人,不久自有天报,休想善终!从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来连累人!”
梁尚宾一肚气正没出处,又被老婆话说,一脚踢开房门,揪了老婆头发便打。又是梁妈妈走来,喝了儿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妈妈劝他不住,唤个小轿,抬回娘家去了。
梁妈妈又气又苦,又受了惊,又愁事迹败露,当晚一夜不睡,发寒发热,病了七日,呜呼哀哉。田氏闻得婆婆死了,特来奔丧戴孝。梁尚宾旧愤不息,便骂道:“贼泼妇!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两下又争闹起来。田氏道:“你干了亏心的事,气死了老娘,又来消遣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不见你村郎之面!”梁尚宾道:“怕断了老婆种,要你这泼妇见我?只今日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门!”田氏道:“我宁可终身守寡,也不愿随你这样不义之徒!若是休了,倒得干净,回去烧个利市!”梁尚宾一向夫妻无缘,到此说了尽头话,憋一口气,真个就写了离书手印,付与田氏。田氏拜别婆婆灵位,哭了一场,出门而去。正是:
有心去调他人妇,无福难招自己妻。
可惜田家贤慧女,一场相骂便分离。
话分两头。再说孟夫人追思女儿,无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欧寄去的,那黑胖汉子又是老欧引来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门拜客,唤老欧到中堂,再三讯问。
却说老欧传命之时,其实不曾泄漏,是鲁学曾自家不合借衣,惹出来的奸计。当夜来的是假公子,三日后来的是真公子。孟夫人肚里明明晓得有两个人,那老欧肚里还只认做一个人。随他分辩,如何得明白?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翻在地,重责三十板子,打得皮开血喷。
顾佥事一日偶到园中,叫老园公扫地,听说被夫人打坏,动弹不得,教人扶来,问其缘故。老欧将夫人差去约鲁公子来家,及夜间房中相会之事,一一说了。顾佥事大怒道:“原来如此!”便叫打轿,亲到县中与知县诉知其事,要将鲁学曾抵偿女儿之命。知县叫补了状词,差人拿学曾到来,当堂审问。鲁公子是老实人,就把实情细细说了:“见有金钗钿两股,是他所赠。其后园私会之事,其实没有。”知县就唤园公老欧对证。这老人家两眼模糊,前番黑夜里认假公子的面庞不真,又且今日家主吩咐了说话,一口咬定鲁公子,再不松放。知县又徇顾佥事人情,着实用刑拷打。鲁公子吃苦不过,只得招道:“顾奶奶好意相唤,将金钗钿助为聘资。偶见阿秀美貌,不合辄起滢心,强逼行奸。到第三日不合又往,致阿秀羞愤自缢。”知县录了口词,审得鲁学曾与阿秀空言议婚,尚未行聘过门,难以夫妻而论。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律问绞。一面发在死囚牢里,一面备文书申详上司。孟夫人闻知此信大惊,又访得他家只有一个老婆子,也吓得病倒,无人送饭。想起:“这事与鲁公子全没相干,倒是我害了他。”私下处些银俩,吩咐管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又屡次劝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顾佥事愈加忿怒。石城县把这件事当做新闻,沿街传说。正是: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顾佥事为这声名不好,必欲置鲁学曾于死地。
再说有个陈濂御史,湖广籍贯,父亲与顾佥事是同榜进士,以此顾佥事叫他是年侄。此人少年聪察,专好辨冤析枉,其时正奉差巡按江西。未入境进,顾佥事先去嘱托此事。陈御史口虽领命,心下不以为然。莅任三日,便发牌按临赣州。
吓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滚。审录日期,各县将犯人解进。陈御史审到鲁学曾一起,阅了招词,又把金钗钿看了,叫鲁学曾问道:“这金钗钿是初次与你的么?”鲁学曾道:“小人只去得一次,并无二次。”御史道:“招上说三日后又去,是怎么说?”鲁学曾口称冤枉,诉道:“小人的父亲存日,定下顾家亲事。因父亲是个清官,死后家道消乏,小人无力行聘。岳父顾佥事欲要悔亲,是岳母不肯,私下差老园公来唤小人去,许赠金帛。小人羁身在乡,三日后方去。那日只见得岳母,并不曾见小姐之面。这奸情是屈招的。”御史道:“既不曾见小姐,这金钗钿何人赠你?”鲁学曾道:“小姐立在帘内,只责备小人来迟误事,莫说婚姻,连金帛也不能相赠了,这金钗钿权留个忆念。小人还只认做悔亲的话,与岳母争辩,不期小姐房中缢死。小人至今不知其故。”御史道:“恁般说,当夜你不曾到后园去了?”鲁学曾道:“实不曾去。”御史想了一回“若特地唤去,岂止赠他钗钿二物?顾阿秀抱怨口气,必然先人冒去东西,连奸骗都是有的,又致羞愤而死。”便叫老欧问道:“你到鲁家时,可曾见鲁学曾么?”老欧道;“小人不曾面见。”御史道:“既不曾面见,夜间来的,你如何就认得是他?”老欧道:“他自称鲁公子,特来赴约。小人奉主母之命,引他进见的,怎赖得没有?”御史道:“相见后几时去的?”
老欧道:“闻得里面夫人留酒,又赠他许多东西,五更时去的。”
鲁学曾又叫屈起来。御史喝住了,又问老欧:“那鲁学曾第二遍来,可是你引进的?”老欧道:“他第二遍是前门来的。小人并不知。”御史道:“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门,却到后园来寻你?”老欧道:“我家奶奶差小人寄信,原叫他在后园来的。”
御史唤鲁学曾问道:“你岳母原叫你到后园来,你却如何往前门去?”鲁学曾道:“他虽然相唤,小人不知意儿真假,只怕园中旷野之处,被他暗算,所以径走前门,不曾到后园去。”
御史想道:“鲁学曾与园公分明是两样说话,其中必有情弊。”
御史又指着鲁学曾问老欧道:“那后园来的可是这个嘴脸?你可认得真么?不要胡乱答应。”老欧道:“昏黑中,小人认得不十分真,像是这个脸儿。”御史道:“鲁学曾既不在家,你的信却寄与何人的?”老欧道:“他家只有个老婆婆,小人对他说的,并无闲人在旁。”御史道:“毕竟还对何人说来?”老欧道:“并没第二个人知觉。”御史沉吟半晌,想道:“不究出根由,如何定罪?怎好回复老年伯?”又问鲁学曾道:“你说在乡,离城多少?家中几时寄到的信?”鲁学曾道:“离北门外只十里,是本日得信的。”御史拍案叫道:“鲁学曾!你说三日后方到顾家是虚情了。既知此信,有恁般好事,路又不远,怎么迟延三日?理上也说不去。”鲁学曾道:“爷爷息怒。
小人细禀:小人因家贫,往乡间姑娘家借米,闻得此信,便欲进城。怎奈衣衫褴褛,与表兄借衣遮丑,已蒙许下,怎奈这日他有事出去,直到明晚方归。小人专等衣服,所以迟了两日。”御史道;“你表兄晓得你借衣服的缘故不曾?”学曾道:
“晓得的。”御史道:“你表兄何等人?叫甚名字?”鲁学曾道:
“名唤梁尚宾,庄户人家。”御史听罢,喝散众人,明日再审。
正是:
如山巨笔难轻判,似佛慈心待细参。
公案见成翻老少,覆盆何处不冤含?
次日察院不开门,挂一面宪牌出来。牌上写道:“本院偶染微疾,各官一应公务,俱候另示施行。本月日。”府县官朝暮问安,自不必说。
话分两头。再说梁尚宾自闻鲁公子问成死罪,心下倒宽了八分。一日,听得门前喧嚷,在壁缝张看时,只见一个卖布的客人,头上戴一顶新孝头巾,身穿着白布道袍,口内打江西乡谈,说是南昌府人,在此贩布买卖,闻得家中老子身故,星夜要赶回,存下几百匹布不曾发脱,急切要投个主儿,情愿让些价钱,众人中有要买一匹的,有要两匹三匹的,客人都不肯,道:“恁地零星卖时,再挨几日,还不得动身。那个财主家一总脱去,便多让他些也罢。”梁尚宾听了多时,便走出门来问道:“你这客人,存下多少布?值多少本钱?”客人道:“有四百余匹。本钱二百两。”梁尚宾道:“一时间那得个主儿?须是肯折些,方有人贪你。”客人道:“便折十来两,也说不得。只要快当,轻松了身子好走路。”梁尚宾看了布样,又到布船去翻复细看,口里嫌丑道歉。客人道:“你又不像个要买的,只管翻乱了人的布包,耽搁人的生意。”梁尚宾道:
“怎见得我不像个买的?”客人道:“你要买时,借了银子来看。”
梁尚宾道:“你若肯加二折,我将八九两银子,替你出脱了一半。”客人道“你也是呆话。做经纪的,那里折得起加二?况且只用一半,这一半我又去投谁?一般样耽搁了。我说不像要买的!”又冷笑道:“这北门外许多人家,就没个财主。四百匹布,便买不起。罢罢!摇到东门寻主儿去。”梁尚宾听说,心中不忿;又见价贱相应,有些出息,放他不下,便道:“你这客人好欺负人!我偏要都买了你的,看如何!”客人道:
“你真个都买我的,我便让你二十两。”梁尚宾定要折四十两。
客人不肯。众人道:“客人,你要紧脱货,这位梁大官又是贪便宜的。依我们说,从中酌处,一百七十两,成了交易罢。”
客人初时也不肯,被众人劝不过,道:“罢,这十两银子,奉承列位面上。快些把银子兑过!我还要连夜赶路。”梁尚宾道:
“银子凑不及许多,有几件首饰,可用得着么?”客人初时不肯,想了一回,叫声:“没奈何,只要公道作价。”梁尚宾邀入客坐,将银子和两对银锤,共兑准了一百两;又将金首饰尽数搬来,众人公同估价,够了七十两之数,与客收讫,交割了布匹。梁尚宾看这场交易,尽有便宜,欢喜无限。正是:
贪痴无底蛇吞象,祸福难明螳捕蝉。
原来这贩布的客人正是陈御史装的。他托病关门,密密吩咐中军官聂千户,安排下这些布匹,先雇下小船,在石城县伺候。他悄地带个门子私行到此,聂千户就扮做小郎跟随,门子只做看船的小厮,并无人识破。这是做官的妙用。
却说陈御史下了小船,取出见成写就的宪牌,填上梁尚宾名字,就着聂千户密拿。又写书一封,请顾佥事到府中相会。比及御史回到察院,说病好开门,梁尚宾已解到了,顾佥事也来了。御史忙教摆酒后堂,留顾佥事小饭。坐间,顾佥事又提起鲁学曾一事。御史笑道:“今日奉屈老年伯到此,正为这场公案,要剖个明白。”便叫门子开了护书匣,取出银锤二对,及许多首饰,送与顾佥事看。顾佥事认得是家中之物,大惊问道:“那里来的?”御史道:“令爱小姐致死之由,只在这几件东西上。老年伯请宽坐,容小侄出堂问这起案与老年伯看,释此不决之疑。”御史吩咐开门,仍唤鲁学曾一起复审。御史且叫带在一边,唤梁尚宾当面。御史喝道:“梁尚宾,你在顾佥事家干得好事!”梁尚宾听得这句,好似晴天里闻了个霹雳,正要硬着嘴分辩,只见御史叫门子把银锤首饰,与他认赃,问道:“这些东西,那里来的?”梁尚宾抬头一望,那御史正是卖布的客人,吓得顿口无言,只叫:“小人该死!”
御史道:“我也不用夹棍,你只将实情写供状来。”梁尚宾料赖不过,一一招称了。你说招词怎么写来?有词名锁南枝一只为证:
写供状梁尚宾。只因表弟鲁学曾,岳母念他贫,约他助行聘,为借衣服知此情。不合使欺心,缓他行,乘昏黑,假学曾,园公引入内室门。见了孟夫人,把金银,厚相赠。因留宿,有了奸骗情。三日后,学曾来,将小姐送一命。
御史取了招词,唤园公老欧上来:“你仔细认一认。那夜间园上假装鲁公子的,可是这个人?”老欧睁开两眼,看了道:
“爷爷,正是他!”御史喝叫皂隶,把梁尚宾重责八十,将鲁学曾枷扭打开,就套在梁尚宾身上,合依强奸论斩,发本县监候处决。布四百匹追出,仍给铺户,取价还库。其银两、首饰,给与老欧领回。金钗、金钿,断还鲁学曾。俱释放宁家。
鲁学曾拜谢活命之恩。正是:
奸如明镜照,恩喜覆盆开。
生死俱无憾,神明御史台。
却说顾佥事在后堂,听了这番审录,惊骇不已。候御史退堂,再三称谢道:“若非老公祖神明烛照,小女之冤,几无所伸矣!但不知银两、首饰,老公祖何由取到?”御史附耳道:
“小侄如此如此。”顾佥事道:“妙哉!只是一件:梁尚宾妻子必知其情,寒家首饰,定然还有几件在彼,再望老公祖一并逮问。”御史道:“容易。”便行文书,仰石城县提梁尚宾妻严审,仍追余赃回报。顾佥事别了御史自回。
却说石城县知县见了察院文书,监中取出梁尚宾,问道:
“你妻子姓甚?这件事曾否知情?”梁尚宾正怀恨老婆,答应道:“妻田氏因贪财物,其实同谋的。”知县当时签票差人提田氏到官。
话分两间。却说田氏父母双亡,只在哥嫂身边针指度日。
这一日哥哥田重文正在县前,闻知此信,慌忙奔回,报与田氏知道。田氏道:“哥哥休慌,妹子自有道理。”当时带了休书上轿,径抬到顾佥事家,来见孟夫人。夫人发一个眼花,分明看见女儿阿秀进来。及至近前,却是个蓦生标致妇人,吃了一惊,问道:“是谁?”田氏拜倒在地,说道:“妾乃梁尚宾之妻田氏。因恶夫所为不义,只恐连累,预先离异了。贵宅老爷不知。求夫人救命!说罢,就取出休书呈上。夫人正在观看,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大哭道:“母亲!俺爹害得我好苦也!”夫人听得是阿秀的声音,也哭起来。便叫道:“我儿!
有甚话说?”只见田氏双眸紧闭,哀哀的哭道:“孩儿一时错误,失身匪人,羞见公子之面,自缢身亡,以完贞性;何期爹爹不行细访,险些反害了公子性命。幸得暴白了,只是他无家无室,终是我母子耽误了他。母亲若念孩儿,替爹爹说声,周全其事,休绝了一脉姻亲。孩儿在九泉之下,亦无所恨矣!”说罢,跌倒在地。夫人也哭昏了。管家婆和丫鬟、养娘,多团聚将来,一齐唤醒。那田氏还呆呆的坐地,问他时,全然不省。夫人看了田氏,想起女儿,重复哭起,众丫鬟劝住了。夫人悲伤不已,问田氏可有爹娘。田氏回说没有。夫人道:“我举眼无亲,见了你如见我女儿一般。你肯做我的义女么?”田氏拜道:“若得伏侍夫人,贱妾有幸。”夫人欢喜,就留在身边了。顾佥事回家,闻说田氏先期离异,与他无干,写了一封书帖,和休书送与县官,求他免提,转回察院。又见那田氏贤而有智,好生敬重,依了夫人,收为义女。夫人又说起女儿阿秀附魂一事“他千叮万嘱,休绝了鲁家一脉姻亲。如今田氏少艾,何不就招鲁公子为婿,以续前姻?”顾佥事见鲁学曾无辜受害,甚是懊悔,今番夫人说话有理,如何不依。只怕鲁公子生疑,亲到其家谢罪过了,又说续亲一事。
鲁公子再三推辞不过,只得允从,就把金钗钿为聘,择日过门成亲。
原来顾佥事在鲁公子面前,只说过继的远房侄女;孟夫人在田氏面前,也只说赘个秀才,并不说真名真姓。到完婚以后,田氏方才晓得就是鲁公子,公子方才晓得就是梁尚宾的前妻田氏。自此,夫妻两口和睦,且是十分孝顺。顾佥事无子,鲁公子随了他的家私,发愤攻书。顾佥事见他三场通透,送入国子监,连科及第。所生二子,一姓鲁,一姓顾,以奉两家宗祀,梁尚宾子孙遂绝。诗曰:
一夜欢娱害自身,百年姻眷属他人。
世间用计行奸者,请看当时梁尚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