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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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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学了,我在路上走着。

    我叫小白。在我们镇上的中学上初一了。其实我不叫小白。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我本来不叫小白。我有自己的大号。但是为什么别人都抛弃了我的大号管我叫小白呢?这里是有原因的。我一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就很白。很安生。很听话。我不象镇上的其他孩子那样胡打乱闹。他们成天的闹来闹去的,不知干净,浑身上下都看不出个模样。我走在他们中间,人们都说我简直就是一个城里的孩子,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曾经为此而感到自豪。忽然有一天,忘了是谁开了个头儿叫我小白了。但是就这一叫,我就真的成了小白了。他们每天见了我都会摸着我的头说:“小白真乖。”起初我也是为此而感到骄傲的。但后来我却越发觉得“乖”这个字是那么的讨厌。我恨不得要将在书上看到的所有的“乖”字都给抠下来,填灶堂里给烧了。什么乖不乖的啊?

    “小白,你走路回家啊。我带你一段路吧。”

    “谢谢,不用了。”

    刚才和我说话的是我的同学。他骑着一辆非常漂亮的飞鸽牌自行车从我的身边过去了。其实我也是有一辆很漂亮的飞鸽牌自行车的。从我一开始学骑车时我就用它了。有五六年了吧。它的脚凳子都早已坏掉了,只剩一根光秃秃的铁棍儿了。我自己已经修了好多次了。前两天它又出了毛病。我实在是不愿修了,也不愿再骑了。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虽然我已经向我爸说再买一辆新的说了好几次,可他从来都没有当真过。他的心思全在那该死的破麻将身上了。所以我就只有走我的路了。

    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在这条路走了。虽然骑自行车风吹起头发时的感觉很帅,但我还是挺喜欢这条路的。在这条路上,我可以少碰见几个人,少露出几次我那看上去很善意的微笑,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少听见几次别人叫我“小白”还连带“真乖”并且还叫得那么顺口。这条路上也是有意思的。这路上会遇上一座桥。那桥已经很破很旧了,但还是很结实的。它会让你以为你有多重的东西也不会把它压垮的。比我那辆破自行车可耐用多了。你可以放一百个心的站在桥上看步明河的水。步明河的水是非常漂亮的。它到底怎么漂亮了,只有亲自见了才能知道。这条河还在我家房子后面流过呢。

    在这条路上还有更刺激的,那就是我要穿过一片坟地。我奶奶早就警告过我了:小白,你少往那里去啊。那里是有鬼的。你去,鬼要把你的魂捉去的。所以每次我无缘无故的生病时,我奶奶总会拿着用小手绢裹好的盛满小米的小碗在我眼前晃悠时,我总是想笑。但我没有笑。因为那样奶奶会更生气的。我不知为什么奶奶总是那么肯定的告诉我那里有鬼。可我一次也没有见着。奶奶说鬼是看不见的。我便问奶奶:看不见怎么知道有鬼呢?每当这时,奶奶便摸着我的头说:小白最乖了,听话啊!虽然我立即的点了头,但是我还是会偷偷的跑去那里玩耍。有时还要叫上几个小孩子一块儿去。对我来说,那里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我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我会碰上小龙女从那蒙古包一样的坟里飞出来,把我带走,就像带走杨过那样。那我就不用回家了。只可惜,我从来没遇上过,就像从来没有遇见鬼一样。当然也包括这一天。这次我只是见着几只黑色的鸟从那高大的松树里扑啦啦的飞出来。还吓了我一跳。

    我是有一点不想回家的。我愿意在这条路上走着玩儿的。不过,我还是要慢慢的十分悠闲的往回走。我背后那个印有老虎图案的书包也在跟着悠闲的晃来晃去。我想它也是和我一样的不想回家的。

    我还是到家了。当我推开我家大门看到我那辆破自行车孤独的呆在南墙角时,我就知道我爸他们在打麻将了。其实在我没有推开那扇门时我就已经知道了。他们是成天的打的。就像镇上的那些浑身是土满脸花的孩子们成天的窜上窜下四处撒野一样。虽然那些孩子也和大人一样的叫我“小白”可他们毕竟是孩子,他们还小,他们该是那样的。但是我爸他们打麻将是为了什么呢?他们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爱打麻将呢?他们为什么不问问我愿不愿让他们在这里打呢?他们为什么不问问我他们在这里打麻将是不是会打扰我?他们应该不知道我每天是要做作业的,写完作业还要看一会儿书的。我是愿意安静的读我从学校里带回来的小说的。我想这些就连我爸也不知道吧。他们不相信一个小孩子也是可以读小说的,哪怕我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小白。不管怎样,我只是一个上初一的小孩子。他们这些大人是不会和小孩子讲为什么的。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一直在心里诅咒他们,让他们每一个人都输钱,输得精光,再也不要来了。可是结果,他们之中总会有人赢钱,之后眉开眼笑的走出我家的大门。

    我恨死这些人了。

    我觉得从前他们还是有点在乎我的。他们只会占一间屋子。那一间只有一张空床没有暖气的屋子还是属于我的。可是这次他们太过分了。两间屋子都被霸占了。他们在里面抽着香烟,土着烟圈,喝着热腾腾的茶叶水,还翘着很漂亮潇洒的二郎腿。我一直都觉得会翘二郎腿的人活得很舒服。看来他们一个个的都活得很舒服。无论是打麻将的还是看打麻将的。

    他们终于注意到了我。他们像往常那样笑嘻嘻的,可以说是笑容可掬的对我说:小白啊,真乖啊,一放学就回家了。待会赢钱去买糖吃啊。

    小白,小白,又是小白!这该死的小白,你们怎么叫的那么顺口啊?还真乖,去你的吧!

    “我才不稀罕你的糖哩!”

    “怎么说话呢?”我爸用异样的眼神看我。

    我知道,我是不能跟他们那样说话的。他们是我的长辈。长辈是用来尊敬的。我从小就知道这个。每到过年的时候,我都是要给他们磕头的。当然,他们会给我钱。但我也知道,即使他们不给我钱,我也得给他们磕头。所以,我很想白我爸爸他们一眼,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只是小白,是他们眼里乖乖的小白。就连这个破名字,也是他们给我的。

    他们把门口都堵着了,我实在进不去屋子。我就用力狠狠的一抡,把我的书包扔到西墙角去了。只听见“哐啷”一声,我的心里也跟被什么撞了一下似的。我不知道我书包里的那些书摔皱了没有,铅笔摔酥了没有,还有书包上那只老虎发威了没有。我没有去管那些,掉头就跑了。

    我听见后面有人在喊:小白!小白!给钱去买糖!但我还是装作没听见。谁稀罕你的破糖啊!那一毛钱五块的橘子瓣糖我早就吃腻了!

    可我真的心疼了。我不该摔了我的书包。那是我非常喜欢的书包,是我升初中的时候我爸妈特意从城里给我买的。虽然用了半年多了,而且在这半年里一次也没有洗过,但看上去要比我那辆破自行车体面不知多少倍了。尤其是那上面印着的镶着金边的老虎,还是和原来一样的威风。我是那么的喜欢那只老虎。它可是百兽之王,没有人敢欺负它。

    我是跑出来了,可我要去哪里呢?我想了半天最后决定去步明河边待会儿。我从小就爱在这河边玩儿的,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有时还可以看到一些很大的鱼在水里游来游去的。我对这条河是有感情的。我相信它对我也是有感情的。没有人告诉我它的由来。它为什么叫步明河呢?我不止一次的猜测着:它大概是蕴涵了步向光明的意思吧。它应该是要流向一个无比光明的地方的。可是没有人告诉我我想得是对还是错。我只是一个上初一的小孩子。他们早忘了我的大号,只会叫我小白。他们不会在意我的想法。在他们的眼里,我的想法简直就是狗屁!这帮可恶的家伙!

    我不就是没有像其他的孩子那样疯得没边儿没沿儿的吗,不就是比别人白了一点吗?就叫我小白!想想原来他们总是逗我:你为什么叫小白啊?我还挺开心的告诉他们:因为我长得白呗。但我现在都十四岁了,他们却还叫我小白。还成天的和我说:小白真乖!而他们却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太可恶了!这所有的一切!

    甚至这可恶的一切让我的爸爸妈妈都得意忘形了,以为我是一个不用他们费心就可以长大的孩子。我去哪里,他们都不会担心。他们以为我是不会像其他的孩子那样去我不该去的地方。包括那片坟地。有时候,我真想让他们尝一尝为我着急的滋味。

    我在河边上想了很多的办法。比如,我上课时故意睡觉把老师气急了老师让我叫家长。但是我觉得他们肯定不会去的。他们还得打麻将呢。再比如,考试考最后一名。可他们肯定是不会相信的。他们相信的只是我拿回来的奖状上的荣誉。那才是他们的小白。如果我去找一个看不顺眼的人打架,他们应该会着急了吧。其实,好多和我一般大的男生早已成群结伙的去惹是生非了。放了学,从来不立即回家的,总是先疯够了再说。就像是刚刚长大的小羊总是想找其他的羊顶架一样。它们总是急切的想展示它们刚刚强壮起来的雄性风采。但是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相信我也想展示一下我自己。如果还不行的话,我干脆就去找一个女朋友来一次早恋。反正我要急死他们,让他们知道我也是一个不好惹的小羊,不,是小老虎!我才不要做你们的小白,我更不要听你们说那句“小白真乖”而且还说得那么顺口!

    我不要!

    我就这样一直坐在步明河边上想着,发着呆,就像小时候一样。不知不觉的,那轮红红的月亮像是从水底冒上来的,颤微微的,晃着我的眼睛,好象在和我打招呼,告诉我:你该回家了。直到这个时候,我才觉察到:我真的该回家了。我现在已经十四岁了,我都记不清自己在这里一坐就坐到天黑已经有多少次了。不记得了。

    推开了那扇大门,走进了我的家。我爸还问我为什么不搭理人家,人家是好心的要给我买糖吃的。我说我没听见。我还没说完,他就用手指在我脑门儿上狠狠的戳了一下。之后就给我钱让我去买糖吃,并且给他买烟。

    虽然我很想回屋里看看我的书包,写我的作业,读我的小说,我不想去那个商店,但是我没说我不想去。我想说天太黑了。但是我知道他肯定会说:你原来怎么不怕黑啊,再说今天的月亮多大啊,你怕什么!我知道,那时我还是得乖乖的去买。但是我真的不想吃糖,更不想对着那个商店的老板微笑,还要听他说:小白真乖。

    我不叫小白,我有自己的大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