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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没有什么像样的玩具,印象里有两个长方形的铜框,大约一公分宽,被我们兄妹三人玩得不亦乐乎。在框里面放上沙子,插上小旗,就是一个城堡;或者和泥,然后用它印出一个一个的泥板,晒干,做城墙。可是玩的时候不能让爸爸看见,否则会挨上一顿莫名的训斥,然后铜框被收走。可是我们总有办法找到。但是爸爸为什么生气,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上小学,因为弟弟小,又不肯上幼儿园,父母都工作,我只好辍学在家,看弟弟。爸爸利用早晚的时间教我认点字,我就趴在炕上,开始写字,我开始用的是铅笔:到了小学三年级,我才开始去学校上课,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是我却从那时起开始用钢笔写字了。这对我来说,是很新鲜的事情。有一天,爸爸看我用钢笔写字,突然叹气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我不解,爸爸说,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玩的铜框吗?那是爸爸比你还小的时候练字用的。你爷爷怕我写字没有规矩,就让人打了这两个铜框给我用,我到读师范的时候,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钢笔,在那以前,我一直都是用毛笔写字,可是到了你这,连毛笔为何物都不知道,真是倒退啊。我忽然懂了爸爸曾经的愤怒,我和弟弟妹妹们把玩的铜框是爷爷给爸爸留下的最珍贵的纪念啊。
从那以后,爸爸开始教我写毛笔字,可是那个时候,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百废待兴,爸爸和妈妈都很忙,有时连饭都吃不上,练字的事,只能永远是计划中,印象中,好像写过几个字,但却未能坚持下去,结果不了了之。
但每年的过年,年三十的时候,我家有一项和年夜饭一样让我期待的事情,那就是爸爸写春联。早几天买来红纸,我手巧,负责裁纸,妈妈熬糨糊,然后,爸爸拿出我一年只能见一回的砚台,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砚台,黑色的,旁边有一个放毛笔的凹槽,还有一块和橡皮一样大小的墨,上面有字,我不记得了,在砚台里少放点水,我开始为爸爸研磨。研磨时要专心,手的力道也很讲究,一圈又一圈,这个时候爸爸会坐在旁边看着,一边吸着烟,想心事,一边指导我研磨。每到这个时候,我都觉得那么神奇,那么庄重,好像我并不是在研磨,而是在和古人对话,和中国五千年的文化对话,我的手感觉很沉,很沉。墨好了,爸爸开始写字,我就在旁边看着,爸爸的字真好,一笔一划,都象知道自己的家,规规矩矩的各就其位。那上面的词也都是爸爸想好的,绝不抄袭别人。写完一条,我就帮忙放到一边晾着,等都写完,才开始贴对联。如果还剩纸,我会趁机拿爸爸的毛笔顺手涂鸦,这一天总是爸爸心情最好的时候,他会宽容的笑笑,并不会因为我的字的潦草,笑我不学无术。正月里孩子们串门,我总是特别留意那门上的春联,如果是买的,我会在心里很鄙视,如果不是买的,我就会仔细端详半天,看看是爸爸的字好,还是这家爸爸的字好,结果当然是自己爸爸的字好。所以,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后来大点后,知道了一些父亲和爷爷的事情。爷爷早年是私塾的老师,后来为日本人做过事,也就是汉奸吧,因为爷爷胆子小,人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中国的文人的劣根性就在此吧,爷爷九个孩子,只有爸爸一个读书认字,爷爷对爸爸非常的严厉,也寄予了很高的期望。那两个铜框就是明证。后来,土改,爷爷的土地被收回,文革中,因历史问题,爷爷被批斗,后因咽癌死在手术台上,爸爸也因地主的家庭被剥夺了上大学的机会,只好读了中专,学师范。这一连串的打击彻底摧毁了爸爸的意志,他从此一蹶不振,身体也一直不好,直到48岁去世。我都没有看到爸爸开怀大笑过。我因此很是怀疑中国文人,为什么不能专心做学问,那个仕途值得他们为伊消得人憔悴吗?学而优则仕,学而优,当了官,自然可以为家为国多做事,然而,这个为家为国鞠躬尽瘁的想法背后,又有多少是不可示人的龌龊企图?那些当不了官的,难道学就不优了,难道人生就是失败的吗?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执着。可是中国文人,名气大者如李白,无名者如我父辈,哪个能逃脱这个轮回呢?
可能有人会问,你的父亲怎么是文人呢?是的,他是,他在去世前,头脑清醒的时候,还能背整首的离骚。他的毛笔字和小楷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山,他的为黑龙江省环境志写的双鸭山部分,三易其稿,文笔流畅优美,已公开出版。可是这些在我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他作为文人,最显著的特色,便是他的高贵的灵魂,无论社会如何变迁,他都固守着他的精神家园,从来没有为任何人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无论自己状况如何拮据,都没见他向别人张过口。他至死都是那么优雅高贵。让人心惊的执着与坚忍。
我的毛笔字没能练成,始终是我的一个遗憾,可是我的上初中的女儿居然连钢笔都不用了,她小的时候,也曾经在老师的督促下练过钢笔字,可是上了初中后,作业排山倒海,钢笔字的抑扬顿挫显然不适应新形势,连记课堂笔记都跟不上趟,没办法,我只好给她买中性笔芯,一盒子一盒子买,三天五天一个笔芯是正常的速度,看着那些没型没体的字,我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
又到了学期末,各种总结材料都需要写。可是学校指明要打印稿,我的引以为自豪的钢笔字也派不上用场了。看来也怪不了孩子,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叹息显然是没有用的。我羡慕我的父亲,至死也没有向这个世界妥协。而我的信仰和骨血里仅有的那些一点点不屈不挠的个性,已经在这个变化的世界面前溃不成军。我觉得我是个纽带,是承前启后的一代,如果我不再坚持,那么,后果是什么样子呢?我不敢想。
我喜欢写字,我有很多洁白的本子,我打算写东西用的,可是他们依然洁白的躺在我的抽屉里,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用到它们。
无纸化办公的浪潮已经袭来,永别了,我的可爱的笔墨纸砚,我希望我还能有机会与你们亲近,就象依偎在父亲身旁,看他写字,看他写横竖瞥捺,看世事悠悠过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