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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彼时的天，下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儿洒落在树干枝丫上，连远处一大片的琉璃瓦上也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白光透过镶金缕花的格子窗一点点地照亮了寝宫。
天已大白。
“叩叩”的敲门声忽然在门外响起，似是惊动了沉思的她。
“娘娘，珍主子向您请安来了！”门外传来了沁儿清脆的声音。
“让她进来吧。”静芬张了张嘴，再望了一眼铜镜里的自己，不过是一张苍白而憔悴的脸，就连嘴唇也有了点煞白。
沁儿推了门进来，身后跟着的是珍妃。
静芬望过去，睢她今儿套了件嫩黄棉褂，外罩了一件白毛坎肩，盘了个两把头，脸上是水灵般的玉润，仿佛要掐出水来。
见她低眉顺眼的问安，静芬坐于榻上，捏紧了手中的锦帕，而她自己却浑然未知。
他就是被眼前的孤媚子给套了心，失了疯，再也不曾踏进这坤宁宫半步了么？
静芬的胸口猛然一窒，不知道自己究竟对珍妃说了些什么，只隐隐约约地看到她的影子退了出去，像是一道无形的光，朝自己笼罩而来。
这年，是光绪十六年冬，孝定景皇后叶赫那拉。静芬入宫正好二年。
二
很多年以后，静芬依然会记得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
那是青光明媚的三月，正午的阳光都有些熏人的暖意，她跟着阿玛的身后，远远的看见他走过来，着明黄的龙袍，袍上绣着金色的龙身，眉目温醇。阿玛拧了拧她的衣角，小声的道：“喜哥，还不快拜见皇上！”
那时的她，小名叫喜哥，正是小女儿怀春的年纪。
她微颤颤的走上前，低眉敛目，余光望着御花园里不远处那枝粉红的桃花，桃花灼灼，粉嫩的便如怀着心事的少女，羞搭搭的红。
喜哥听见自己的声音开出了花儿，是格外的娇柔：“叶赫那拉。静芬见过皇上。”
眼角透过地上的光影望过去，投下的是一身瘦弱析长的影子，有些微微颤。
似乎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才幽幽地传过来：“起身吧。”他的声音在喜哥听来，却是毫无生气。
她的心里，陡然是格外的疼，不明所以。
静芬看着他瘦弱的背影，在回廊的远处，一拐，就隐隐只剩了抹影子。像晴天的一抹白云，从此，在她的心里偷偷换了颜色。
那是喜哥第一次从盛京来到紫禁城，此时的阿玛被姑母慈禧封为副都统。
她打小便听着阿玛说宫里头的事，说姑母当年如何从小小的兰贵人成为当朝圣母皇太后的经历。那时的叶赫那拉氏家族，姑母慈禧太后无疑是传奇中的传奇。
而她，对姑母有着难掩内心的膜拜和尊敬。
遇见他，是最自然不过的时候，可静芬没有想到，今后的日子，他与她，永远隔了一层无法跨过的横沟。
三
光绪十四年冬，正是十月癸未。
静芬跪在大殿上的黄绫褥上，听宣，受册，受宝。
她低着头静静听着姑母的懿旨：皇帝绍寅丕基，春秋日盛，允宜择贤作配，襄理宫闱，以协坤仪而辅君德。兹选得副都统桂祥之女叶赫那拉氏，端庄贤淑，着立为皇后。
膝盖跪了许久，有些疼了，静芬抬了眼看着坐在褥榻上的姑母，一身的锦绣金黄色，明明含着笑，却依然透着威严。
静芬刚才在心里想着，以后要好生侍候着姑母，就像是自己的亲额娘一般。
却不想，姑母的声音远远的飘过来：“喜哥，你现在就是皇后了，要有母仪天下的风范，特别要好生侍奉皇上，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和哪些人说了什么话，都要如实禀告姑母。”
“喜哥知道了。”静芬垂了眼，怯生生的答。
“这是宫里头，不是盛京。该怎么叫就怎么叫，不能坏了宫里的规矩。”
“静芬谨遵亲爸爸教诲。”她顿了顿，明白了之前李公公叮嘱的那番话。
随后大太监李公公将沁儿交给了坤宁宫的管事，说是太后赏给皇后娘娘的贴身丫头。
可是静芬并不笨，她知道姑母的这一番用意，明则赏赐，实则是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原来姑母早已不是阿玛嘴里所说的那个聪慧善良的兰儿了。
静芬猛的一颤，觉得这宫里像是一只潜伏的猛虎，而她在不知不觉中陷进了这虎穴深潭里，再也无法动弹半步。
今夜，是洞房之时，红烛的泪残了一地，二樽交杯酒，一碟子孙饽饽安好的放在那，大红的喜字映着微红的烛光，在她看来，是格外刺目。
他来过了可又走了，连大红缎绣龙凤双喜盖头他也没揭开，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这夜，实在是太漫长了，静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四
事后，静芬落下了头疼的毛病，太医开了方子，仍无半点起色，就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
那是逃亡西安时的前一天，整个宫里，只听得见宫女的抽泣声和太监匆匆而过的脚步声。紫禁城，到处是军火销烟，百姓顾不上家当，携妻带子往西窜逃。
她听得宫女的小声议论，原是八国联军打进来了。此时的静芬却心不在此，她唯一关注的是姑母该如何处置珍妃？
曾经的某个时候，她刻意的穿了件最美丽的衣裳，衣角处，亲手绣了只彩蝶，翩翩的舞。
静芬就想，他会注意到她吗？哪怕是看她一眼也好。可是她心里知道，在他面前，她从来都是不讨欢喜，蛮横无理的。
绪，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只想让你注意到我。
仅此而已。
可是我恨，你把我渴望不及的爱全给了那个孤媚子，日夜与她商国事，吟诗词，甘愿为她受姑母的责罚，就算身在瀛台，也要千方百计与她见面。
那么，在你眼里，我到底又算什么？
珍妃，你怨不得我。
不过是在姑母的耳根子旁边轻轻的说了一句话，就这样，断了珍妃的路。后来，静芬再也不敢经过那口井。
有时，想想也会觉得残忍，可是再一想到他和她带给自己的痛苦，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在西安逃亡时，她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和他共患难，他会懂得她的好，可是静芬终于发现，自己不过是做了件愚蠢的事，将那个狐媚子永远留在他的心里。
可是，静芬不悔。
绪，你知道吗？我真的可以为了你什么都敢做。
五
静芬开始注意到张兰德，是在光绪三十四年末。那时，皇上和姑母先后病逝，醇亲王之子溥仪继了位，她被尊为隆裕太后。
起初的时候，她的日子并不好过，坐在大殿上，听着大臣们的议论，到底是共和还是退位？
静芬知道，论政治手腕和处理国事她永远也比不上姑母的手段，她的世界里，从来只有那么一个人，再也无法容纳其它。
可，她也不想让大清的江山就这样断送在自己手里，任由袁世凯胡作非为。
毕竟，那是他的天下。
正当静芬一筹莫展的时候，张兰德恰好出现在她的面前，一身清瘦，似看不出太监的猥琐之气。
她听见小德张的声音，轻言细语，忙前忙后的替她张罗，给她出主意，嘘寒问暖的把自己给捧在手心里。
静芬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错觉，会以为那个男人在爱着她，把自己当成了手心里的珍宝，那么小心翼翼地呵护。
她望着眼前的张兰德，回忆一下就拉回到了那天。
从西安回来后，他的病是越来越重了，成天只能呆在瀛台涵元殿休养。
那天，静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不清醒了，双目紧闭，眉头深锁，张着嘴，喉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此时的静芬，眼泪突然就流下来，如破闸的水无法收住。那是她所爱的男人啊，是她的天，她的全部。
可是她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绪，你可知道，我的心就像尖刀割出血一般，是那么的疼。
“娘娘，您在想什么呢？起风了，咱回去吧。”耳边传来张兰德的声音。
回去的时候，静芬的心里依然会记得他最后的那句话:“皇后，这些年辛苦你了。”
原来，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换了辛苦二字。
六
那时的夜，下了雪，一抹月色也偷偷溜回去了，只剩下几点残星照着宫里。
静芬往瀛台方向走去，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心里想着前几日他被姑母给气着了，病是越发厉害了。
姑母托了李公公送来一碗银耳莲子粥，让静芬送去瀛台。
静芬接过去的时候，心里如霜雪遍布，寒冷无比。她发现自己从来不曾了解过姑母。
静芬一下就老了，看着此时的天，雪花儿落了一地，这冬天又来了。
绪，那碗银耳莲子粥是我换下的，可惜我所做的一切，仍是一场欢喜一场空。
你的病已入骨髓，我的苦心依然无用。
不过是铁了心，签了退位绍书，大清的天下终是断送在自己的手里，可是她什么也不顾了。
此时，静芬才终于明白，原来这深宫内院里，带给他们的只是一场疏离又残破的结局。
可是她依然会记得那年初见时，眉眼细长，目光忧伤的男人。
与君初相识
犹如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