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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小学三年级的一节语文课。
温暖而又俏皮的太阳光,从古老而高大的木格窗户跳过来,照在老师那灰不灰黑不黑的裤管上,照在临窗懒懒洋洋、阴着眼睛听课的同学身上。
老师在黑板上板书了几个生词,接着将每个生词读了两遍,又领读了两遍,然后逐字逐词地解释:
“‘叮当’是一个象声词——表示声音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用这个词”讲到这里,老师望了望似睡非睡的同学们,连忙用自制的教鞭——柳木条敲了敲讲台,高声说“下面,请一位同学用‘叮当’二字造个句子”!
这一下,如当头棒喝,同学们不得不努力地打起精神来。易动感情的我觉得这个句子太容易造了,于是,迅速将右手高高地举了起来,深怕这个机会被别的同学抢了去!同学们的右手也纷纷举了起来,将课桌磕得“啪啪啪--”地响了好一阵。
老师用那对又大又圆的眼睛扫视着每个同学的脸,看到平常不轻易举手发言的我,这次竟这么涌跃,于是,望着我赞许地点了点头,说“请王平同学造一下”
我“呼”地一下站起来,提高嗓音念道“妈妈屙尿屙得叮当叮当响”
讲得喉干舌苦的老师正喝开水,一听我造的句子,禁不住“扑嗤”一笑,口里包着的茶水一下子喷到前面几个同学的身上,笑得弯着腰,用手指着我,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同学们笑得前仰后翻,将课桌擂得震天响;易动感情的女同学笑得连忙用袖口揩眼睛。
我首先觉得没什么,但随着笑声一阵高过一阵,就觉得问题越来越严重,你想,这笑声对于自尊心特别强的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小叮当’,我们打乒乓球去么?”刚下课,就有同学这么不识抬举的叫我,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小叮当”竟成了我的绰号。每当有同学这样叫,我就禁不住握紧拳头冲过去,可不知为什么,同学们看到我发疯似的样子,便叫喊得更勤更大声了。最恼火的是,跟我住一个屋场的高个子李青同学也这么叫我,能不叫人气愤么?可无论我正面攻击还是打摸砣,都赢不了他。
武的不行,我就挖空心思,想来一下文的,叫做以牙还牙!可想了大半天,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直到放学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男同学脸上溅了无数点墨水,才猛地想起李青的外婆原本是一张麻脸。于是,当李青再叫我小叮当时,我就高声叫道“你外婆是麻子壳,麻子壳、麻子壳!”当时不知怎么的,觉得骂几句麻子壳还不解恨,便拖着长腔唱起来:“树上的叶子哗啦啦,谁人的脸上长麻花”
李青听到我这么一骂一唱,先是一惊,但他并没有象我一样上火,只一个劲地冲我挤眉弄眼喊“妈妈屙尿屙得叮当响——”喊着喊着,突然停下来,眼睛一亮,左手撑腰,右手指着我,歪着头说“冷萝卜、冷萝卜,你爸爸是冷萝卜!”
这一下可坏事了,我爸爸的绰号比我的还差,难听死了。据说,爸爸有一次跟村里几个人租条船到长沙去卖白萝卜。码头上,同伴们看到了一张布告,便好奇地围拢去看,爸爸从没进过学堂门,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他一边啃生萝卜,一边叫同伴们念给他听,一同伴有意捉弄他,就故意提高嗓音念道“湖南长沙府,不准吃冷萝卜,吃掉的罚八百”爸爸一惊,心想,将出产的萝卜全部卖掉也不足八百块!看看没有外人,就不好意思地将吃剩的生萝卜往地上一扔,萝卜“嘭--嘭--嘭--”地滚到垃圾箱旁边。同伴们知道爸爸中了圈套,就继续高声念道“丢掉的罚一千!”爸爸大惊,吓出一身冷汗“长沙竟有这种规矩么?”一边低声说,一边将沾满灰尘的冷萝卜揣进衣袋里。同伴们哈哈大笑。“冷萝卜”就成了爸爸的绰号。
听李青这么阴阳怪气地一叫,我再也无法忍下去,一个黑狗钻裆冲过去,然而,倒在地上的不是李青而是我!
原来,李青见我用尽力气,一下子撺过去,他趁机一闪,来了一个“顺手牵羊”我的牙齿咬破了下嘴唇,只觉得嘴里咸咸的,同时一股血腥味直冲鼻腔,我破天荒没有流泪,忍气吞声回到家里,我发誓要报复他!
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就有这么好的机会!
事情是这样的,上语文课的时候,老师要我们先默写昨天学过的一段课文,然后一与二,三与四组交叉阅卷。神使鬼差,我竟然分到了李青的卷子,心里就想着如何将他的分数狠狠地卡一下。
天呀,不看便罢,一看就吓了一跳,那李青竟然将“文化大革命的四项措施”写成了“文化大革命的四项错事”!
报复的机会来了,我连忙将卷子交给老师。
老师一惊,惊出一身虚汗,觉得这是政治问题,不能随便处理,就去报告校长,我讨好地跟了过去。
校长见到这卷子,嘴一张,张成一个“o”字,如一下塞进去一个鸡蛋,好半天合不拢,继而眼睛一亮,右手一拍办公桌,大声说“迅速将原委弄清楚,因为,这李青的妈妈是富农的子女,说不定是她妈妈教他这么写的呢!这分明是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
不久,李青就被校长叫走了。我想“肯定会狠狠地教训一顿!”
这天放学的时候,除了李青以外,同学们照例排成整齐的路队,照例唱着“毛主席号召农业学大寨,大寨红花遍地开”的歌,高高兴兴地向家里走去。我的心里如喝了蜜一样,一种大获全胜的感觉油然而生。
回家吃完晚饭,我又悄悄来到学校,从门缝里一瞧:校长不在,显然已到食堂吃饭去了,老对头李青孤零零的地站在办公室的中央,目光呆滞,一副苦相。过了好一阵,紧绷着脸,满嘴酒气的校长摇摇晃晃地进来了,鼓着眼睛望了李青一阵,威严的说“你要老实交代,说清楚是不是你妈妈教你这么写的?如果老实交代,就不关你的事;如不老实交代,学校要将这件事报告公安局,让公安局来处理!”
平素虎死不倒威的李青,听到这让人害怕的话,两条腿就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两行热泪从他那黝黑而又圆圆的脸庞上流下来,接着就放声大哭起来,好一阵,他右手摸着那瘪瘪的肚子,无可奈何地说“是我妈教我写的”声音小得差点听不到。
“对嘛,老实交代就好,你先回去,希望你跟你妈划清界线!”校长满意的点了点头,边说边用手掌在办公桌上使劲一划!
李青走出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冷不防见到我。他先是眼睛一鼓,好象要将我吞了似的,但只一瞬间,眼光就慢慢地暗了下去,然后抬腿缓慢地向家里去。刚走几步,又转过身来,冷冷地望了我一眼。样子蛮吓人的。
第三天中午,学校早早地放了学,这是我们一期中少有的事。接近大队部的时候,排成路队的同学们就被一个喊声震天,人头涌动的场面吸引住了。同学们一下如鸟兽状散开,然后朝各个方向见缝插针地挤进去!
这时,就见平时表演革命样板戏的舞台上,摆着一张长长的桌子,桌子后面端坐着大队支书和民兵营长。舞台右角上架着一只喇叭,李青他妈被人用绳子五花大绑着,跪在舞台上。头尽力低着,绳子捆得很紧很紧,就象一只糯米粽子。
“把坏分子押下台去!”民兵营长振臂高呼。会场中如扔下一颗炸弹,人群迅速朝四面八方散开。这时,就见几个手持大木枪的机械民兵,押着李青他妈向大路走去,听说是“游乡”
这时,一群手舞足蹈的小伙伴,好奇地跟在后面,挤眉弄眼地唱着我昨天编制的歌谣:
麻子麻粒粒
落雨戴斗笠;
斗笠烧成灰
麻子死了变乌龟;
乌龟去掉壳
麻子死了变蚌壳;
蚌壳去掉皮
麻子死了变xxx;
李青愕视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不禁潸然泪下,那褪了色的黄布书包不知不觉地滑落在地上。
晚上,我又被一阵哭喊声惊醒,后来才知道,是李青他妈跳水自杀,幸而被村人救起
这事很快惊动了县教育局,局长闻迅赶来,对校长说“三年级伢子,写两个错别字有什么奇怪,根本用不着小题大作,还差点闹出人命!她要写反动标语,还用得着叫小孩子在试卷里写吗?”
校长挨了批评,语文老师自然不好受。至于我,不但没有因此受到表扬,反而得了个“奸贼头子”的外号,还被爸爸狠狠地抽了一顿。
后来,听说教育局局长因此免了职,也五花大绑,在县城游了一天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