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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参加工作比较晚。刚上班的时候,发现好多师傅都比我年轻。队长指名带我的那个师傅更年轻,当时才二十五六岁,名字叫周东海。我不好意思喊他师傅,就亲切地喊他小海。他不乐意,就逼着我喊。有时发一件工具,他拿着不给我,不喊就不给,我也只好喊他师傅了。
师傅模样并不丑,但脸上和人打架留下的伤疤,像半个蚯蚓,看着瘆得慌。他表面看上去很痞,其实内里很虚,除了说个大话,吹个牛,在队长跟前大气也不敢出。工作干不好,队长骂他,他只有蹲在板凳上抽烟,干憋着,事后背着人时,对着西北风发发狠,诅咒几句队长的母亲。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等到我摸清他的脾气之后,我也可以大着胆子拿他开开玩笑解解闷子了。我喊他小周小海阿东东海。喊他什么他都乐意接受了。
一次去商场购物,忽然发现他木木地站在那儿,眼睛直直的,嘴巴微张着,看着售货员胸牌上的名字。售货员小姑娘不解其意,大声问他买什么,他拉着我转身就走,嘴里念念有声,太漂亮了,太漂亮了。
我感觉,师傅要恋爱了。
晚上,上夜班,他还不吃饭,挺在床上,摸着肚皮,念叨着,娟啊,娟娟啊。我觉得他暗恋人家那么漂亮的女孩,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看他的手指像香肠,人家姑娘的玉臂像鲜藕,两个人根本没有可比性。我就说,你再喊娟娟娟娟的,人家对象听到了会来揍你。
他一听,当真了。一个鲤鱼打挺,问,她对象是谁呀?我看他的样子很好笑,就随便说一句,就是隔壁掘三队的小王。
这小子真的被恋爱冲昏了,光个脊梁就要出去找小王,结果被我拉住。
就这样他每天娟娟娟娟啊地过了几天。
自从那天他见到娟娟以后,娟娟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我明白他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心里盼望着每一天每一刻都能够再见到她。
他几乎每天都去几次商场购物。娟娟在,他回来时,失魂落魄;娟娟不在,他回来时,落魄失魂。宿舍里简陋的小桌子上新买来的日用品堆了一堆。
时间过的真快。春天去了,夏天接着也去了,秋天,街道两旁树叶开始脱落,看上去像缤纷的蝴蝶。可他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向他心爱的女孩表白他对她的爱意。
他再也无法忍受夜晚的空寂,以前那些陪伴他的象棋和纸牌这时也被撂在一边,他静不下心来碰它们,他需要找个朋友倾诉,或者找个中间人引荐一下。可是,当那些热心肠的阿姨大妈听说之后,无不讪讪地笑,对他一点都不客气,不可能,不可能,你人没人样,家庭没家庭,工作也不怎么的,怎么可能。师傅被这一连串的不可能弄得心里水井一样冰凉。
秋天。石榴已经上市了。下了早班,师傅怀里揣着一瓶酒,约我到小饭馆去。我说,有事?他说喝了酒再说。一瓶酒见底的时候,他说你帮我写封信吧。我说写封家书还何至于请我吃饭?他说不,是情书。他白着眼弯着指头对我说这样这样写那样那样写。有位名人说过,恋爱中的男女笨蛋都是诗人。一点不假,恋爱中的师傅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味儿。
恋爱还能改变一个人。师傅变了,变得务实了,不再假大空了。外表更像换了一个人,头发理短了,衣服熨平了,下巴刮青了。我说你看你的黑牙,于是他就把烟戒了。去商场购物时更要对着火柴盒大的小镜子,捯饬一番。
经过几个晚上的苦战,我终于把我自己对爱的幻想对恋人的情意以及师傅对娟娟的万般思念千种柔情,都杂揉在了几张粉色的情书上。
师傅审阅,修改,誊抄;再审阅,再修改,再誊抄。如此三番,一封充满柔情蜜意的情书,终于杀青。我多年练就的魏碑小楷也终于派上了用场。
既使是在咫尺之遥,那封滚烫的情书也要在邮路上旅行一番。
师傅天天翘首盼望,期待回音。
据后来听说,娟娟收到情书,看后给了妈妈,妈妈看后又给了爸爸。爸爸告诉娟娟,这孩子字写得不错,人也差不到哪儿去,处处看吧。就这样,师傅终于在苦思苦想中盼来回音。
于是,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对师傅指点江山。我知道师傅没上过几天学,可能小学都没有毕业就出来混世了,最大的坏毛病就是好说大话爱吹牛。我坐在床沿上,他做在小木凳上,单手托着腮,对我的指点非常虔诚。我说,见面时不要多说话,他说是。我说到人家家里最多不要超过十分钟,他说是是了。我说你和娟娟在一起时庄重点严肃点一本正经点,他说是是是。每过一段时间,我就根据他们恋爱的进展情况,写一封炽热的文字,邮寄给娟娟。娟娟收到情书后,在商场不舍得拿出来匆匆地看。到晚上,她忙完家务,躲在蚊帐里,慢慢品咂情书给她带来的柔情蜜意。
尽管我认为,娟娟配师傅有点暴殄天物,我还是帮着师傅一封一封地写着。
春去春又来,花谢了花再开。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师傅的恋爱已经像夏天的太阳一样火热,我在区里也担任了一点职务。一天,我正在值班,工会送来了一张表,是一份关于一线职工在职休养半个月的推荐表,就是休养人员下班之后在食堂统一就餐在招待所统一住宿。这是好事情,我觉得师傅这些日子上班、恋爱都很累,让他享受享受吧,就推荐了他,结果,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件好事情,像麦收的西南风一样,把师傅的恋爱吹得一点水分都没有。
师傅在这半个月的休养中,把他的所有缺点都暴露无疑。娟娟的爸爸恰巧就在食堂工作,老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师傅很不满意。师傅又很多事,每天负责休养人员的就餐记录。娟娟把就从爸爸那儿拿到的就餐记录和情书两相对照,大惊失色——两样的笔迹完全出自两个人之手。
师傅的恋爱彻底崩盘了。
多年之后,我参加一个朋友的婚宴。一位女性带着儿子坐在我右手边,看上去有些认识,但就是不知道是谁。吃饭时,我给她胖胖的儿子夹了一块面点,她对我莞尔一笑,我忽然醒悟过来。
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岁月经年,她偷偷躲在蚊帐里忍耐着青涩之心阅读过的一封封滚烫的情书,原来出自身边的这位陌生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