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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生活的乡村很穷,许多人家穷得夜晚连煤油灯都点不起,晚饭往往是趁着傍晚的天光吃的,吃完了就上炕睡觉,睡不着就躺在炕上望着黑洞洞的屋顶拉瞎话儿。有条件好些的人家点得起油灯,也是把灯芯拨到最小,灯火如豆,满屋昏黄。
那时春节不让放鞭炮,作为一个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个手电筒,再装上新电池,年三十晚上守岁熬夜,小伙伴们就相互比谁的手电亮。那时一年只买这么一回电池,平日舍不得用,因为要节省着用到下一个春节。那时候,乡村夜晚的灯光像金子般珍贵。
村子里到处是老屋、窄巷、曲里拐弯的胡同,在漆黑的夜里让人感到黑暗就是一头头能无穷地变化着外形的怪物,有时在天空俯看着村庄,有时蜷缩在角落里伺机对什么人下手。
我小时候就极怕走夜路,那怕一群小伙伴在一起走路,大家也都紧溜溜地往前窜,谁也不敢落在后面。这样紧来紧去地都往前窜,到最后就是一轰而跑。小一点的,跑不动的,落在后面便被吓得号啕大哭。
我小时候的确是个胆小的人。傍晚,家人在院子里吃饭,我不敢一个人进屋,总觉得屋里的暗处有什么在窥伺着,随时能扑过来把我抓去。晚上躺在炕上,我直瞪瞪地睁着一双大眼看着黑暗,可我怎么也看不穿它,就用耳朵判断所有的声息。我每次都能感到那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这声音一直在向我走来,每个晚上都接着前一个晚上的我走来,多少年来没有到达我,只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不知道他是谁,走向我要干什么。我知道我走到哪里也躲不开他,无论我藏在什么地方,只要天一黑,只要灯一灭,他就会出现,由远而近地、不知疲倦地向我走来。有时我甚至能感到他已经走近了我,来到了我的身边,但是他却一直不触碰我,他向我张牙舞爪地伸来了黑手,但就是不立刻抓我。我的一颗心一到晚上就会悬起来。我总认为我迟早会在某一个晚上被他抓走。所以我从小就养成了蒙着头睡觉的习惯。我觉得蒙着头不易被他发现,蒙着头屏住呼吸会更安全。
遇到不能不走的夜路,我手里总得拿个东西,用以防身,至少也得攥两块石头在手里,实在害怕的不行就向身后猛地扔一块。我相信这样会把他吓住,至少把他吓得离我远一些。但是我知道我甩不掉他,他始终跟着我。可能每个人身后都会有一个永远甩不掉的影子跟着吧?即使我照着手电或打着灯笼也是这样,我感到他就在我身后,躲避着我身前的光。所以我时常往后照一照,四下里看一看。无论我转向哪个方向,他都在我身后,他围着我转,不让我的灯光照见他。他怕光,一到白天就躲起来了。所以在白天我什么也不怕。白天在太阳底下,我看见的是自己的影子,而晚上没有光,四处的黑是谁的影子我弄不清,就逃避,永不停止地逃避,直到我被疲劳征服沉沉地睡去。
醒来后,我又开始准备着对付又一个夜晚的巨大黑影。直到有一天我把它从我内心彻底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