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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村庄还有二里地,我就望见村子里的那棵大树,它高过那些低矮的房舍好几倍。它是我们村庄的最高部分。
我沿着村西这条连接乡间公路的土路往村里走。二十多年以前我就是从这条路上走出去的。二十多年来,我把脚印撒遍了四面八方,撒到了连我自己都数不过来、记不过来的太多的地方。我知道,这个村庄一村子的人加起来所到过的地方也没有我到过的地方多。我是这个村庄里走出去的人当中走得最远的一个。
我又回来了,回到了我的出发地。我不知道那些年我留在这里的那些从小到大的脚印还认不认识我这双脚。我不知道二十多年前我离开这里时留下的最后一趟子脚印是不是还在等我,一等就是二十几年。我不知道那最后一趟子脚印看见我回来了会不会一个个调转头去把我领回村庄,领回那个我曾经生活过十几年的屋子里去。
我沿着二十多年以前我走出来的一条路返回村庄,远远望见那棵大树上的喜鹊窝。我来到那棵树下。我家的院子就在树下。我认识这棵树。这棵树在我离开了以后的日子里长大了。
我不知道我能否接着我走时留下的脚印继续往下走,不知道当初我在这里连续走下去会是一种什么人生。像这棵高大的榆树,当年我把它从一片林子里移栽到我家院子里,它便有了与其他树不同的经历和结局。这棵树被移栽到这里活到了今天,成了全村最高最粗大的一棵树,其他的树还没等长到它这么粗大就被砍倒了,现在是房梁、椽子、窗棂、衣柜、木箱、饭桌和人屁股底下的凳子。它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为被移栽进了一户好人家,一户碰巧在几十年时间里不用木料、用不上它的人家。这是我给它改变的命运,是福是祸全在这棵大榆树心里。
如果我二十多年以前不沿着村西那条土路走出去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肯定是另一种人生,一种我现在没有去尝试和经历的人生。当年它就在我的前方等着我,一迈腿我就走上去了。但我没能迈腿。我知道我的腿该迈向村庄以外,迈向更远的地方。我至今都认为我的这一种人生已经足够我花一辈子的时间去体验和消磨的了。我不需要更多的人生。对我来说,我的这一种以外的人生都不是我的,我应该把它让给另外的人。一个人最大的贪婪就是贪图多种人生,贪图别人的人生。你自己的人生还没过好过完呢。如果别人也像你一样贪婪,把你还没过的人生抢去过了,你能愿意吗?
现在,我栽的树成了村庄的一部分,而且是村庄最高的部分(其实自打我把它从村外林子里移进我家院子时起,它就成了这个村庄的一部分)。这可能是我对这个村庄最大的贡献。我二十多年前在这里的生活也是这个村庄的一部分,它已进入了村庄的记忆,那些房子、矮墙和街道里都有我过去的影子。只是,我在这里的生活或许是这个村庄最没用的部分。我骂过人,被人听见又被人忘了。我吃过的粮食喝过的水又变成了屎尿浇在这个村庄的地里、河里,去变成粮食变成水,往复循环。这是村子里最愚蠢的人也能够做到的,根本不值一提。
这棵树不同。这棵被我移栽了的树原在的那片林子早没了。那么一茬树,同辈同龄的树,现在只剩它自己了。它在满村人砍伐树的缝隙中被漏下来了,站在我家靠南墙根的地方,看着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和近处人家的院子、远处人家的屋顶。
我守着这棵树生活了大概有九年的时间,看着它发芽看着它落叶。开始几年,每年春天我都爬上去捋榆钱吃。后来它长得多了,我们也吃够了,就不去管它了,任它随便长,它就给我们院子里撒上厚厚一层硬币般的榆钱。猪们、鸡鸭们满院子挑着吃。鸡鸭们吃得撑歪了腧子,猪们撑得直哼哼。
到了深秋,每天早晨起来它都给我们撒一院子落叶。我们每天都能打扫两大筐。把这些叶子攒起来既可以烧灶做饭,也可以留到冬天烧炕睡觉。它天天看着我家烟囱冒烟,而且很多都是烧得它落下来的叶子,不知会做何感想。它也许能从袅袅升高的烟缕里看出那些被烧过的叶子的形状。我看见它所有的枝条都企求般地伸向天空,好像要抓回那些已经变成了烟缕而上升的叶子。
这次回家,我听到了父亲的一个重大决定。他说:等树上这窝小喜鹊翅膀硬了、出了窝,就该把这棵大树伐倒了。尽管伐了它对我们家没什么用,但是若再不伐,它就威胁到我们家的老房子了。树大招风,风摇树动。树一动,它在地下面向四处伸展的粗根就能撅倒一面很结实的墙。我家南院墙就曾因为下雨刮风被撅倒过两次,父亲重垒了两次。
对于父亲的决定我没发表任何意见。这棵树的寿数未尽,但父亲给它的期限就快到了。一棵树和人一样,总有倒下的时候。如不伐倒它,它能站立多久呢?我猜不透。
我想:等我下一次再回村,老远望见的村庄上方,只能是一片空空的天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