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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路从村西边的乡间公路直直地伸进村子。这条土路是学大寨的时候修的。从这个方向进村、出村是最平的地段。从其他三个方向推着独轮车出村,都得有个人在前边用绳子拉。其他三个方向出村就得爬坡。村子西边是我们村最平整的田地。学大寨把一条好走的路修出来了,它直直地把一大片好地劈成了两半。当时村子里议论纷纷。从村子最好的地里割出去二十亩,垒石头、铺砂石,不让长庄稼而只让走人走车走牲口太可惜。这样一年少收好几万斤粮食呢,够几十口子吃一年呢。把它变成路去走,走路能把人走饱了走胖了吗?
无论怎样,一条路已经修好摆在那里了。不说的人低着头从这条路上走,说的人昂着头从这条路上过。夹着尾巴的狗慢慢地从这条路上走,狂吠着的狗撒开四蹄狂奔着从这条路上跑。驴走,牛过。太阳和风,以及各种各样的声音、心事,也都从这条路上走,从这条路上过。
这是一条向外的、通向大地方的路。其他的三个方向还有十几条路,是通往远地和树林的,是通往比我们村更小、更偏僻的村子的。有些路通到某块地、某片林子或某个水库就没了,就到头了。有些路通到别的村子就与别村的路汇合了、重叠了。穿过别人的村子向别村借路延伸下去,或者再穿过又一个别人的村子再向别人的村子借路把自己的村子延伸下去,也能走到大地方。不过借别人的路走得太多总是不自在,总是不如走自己的路或自己老辈走出来的路便当、熟悉:出村走几步有块凸出的石头,抬脚迈过那块绊脚的石头再走一袋烟功夫有棵歪脖子柳树,树下有两块石头台可以坐下歇歇脚。石头平台上有个画出了很深线印的石子棋盘出自那个石匠之手大伙都知道。
走在自己村的自己从小就熟悉的路上,迎面遇上一头驴它都给你让道。连狗都不敢朝你乱叫一声。在别人村借道走可不一样。借别人村子的路走,你得时时留意脚下的石绊子,你得做贼一样四处张望,一不留神就有可能“唔”地一声窜出一条认生的恶狗啃你的脚后跟。即使你经常借别人村的道来走也不行。你不可能把一条别村的人走熟了的路夺过来走成自己的路。借来的路走一辈子也走不熟。借来的路上没有你祖上人的脚印,也没有吹过你祖上任何一个人的风。即使你祖上曾有一个什么人偶尔从这里经过,留下了那么一两串脚印,那脚印也已是被人家一村子人的脚印盖了多少层了,你找不出来了。即便有那么一两股子风曾刮过你祖上什么人的头发、衣襟或裤裆,但那风并不认识你,而且早八辈子就刮远了。人家走熟了的路永远不会再属于你。小地方的路只认一个村子里的人。
我们村里的人虽然费掉了一二十亩好地和每年几万斤的粮食,但是却有了一条直直的新路。这条路不只是又直又平,而且去大地方还快捷、方便。这是一条从我这一辈人才开始走的路,不像老辈人留给这个村子的老路。那些老路不但高低不平而且净是弯路。老路是无法过车的路。有一次我父亲挑着两陶缸尿往自留地里送,被路拐弯处的一块突兀得有半人高的大石块碰烂了一头的陶缸,另一头的陶缸坠到地上也摔烂了。父亲那天傍晚拿条空扁担回到家,气得直喝闷酒。他是在生自己的气。几辈子的人都这么走过来了,怎么偏偏我就走不好了呢?怎么我就把尿缸砸在那里了呢?
这条从我这一辈人开始走的路,是我家西邻一个叫我爷爷的仲波出生时才修通的。如今仲波的孩子也能从这条路上骑车到镇里打酱油了。算起来,这条路的路龄顶多不过四辈子人。许多修这条路的人、最老的走这条路的老人,如今早都去世了。而这条路还年青。对路的家族来说,上百年的路也只是一条新路。我们有一条路,曾有着五六千年的历史呢。
新路修好的那一两年里,走得人并不多。那时没有压路机,修得又是一条乡村土路,路面不瓷实。晴天灌一鞋窠子土,雨天一脚下去是没到脚脖子的烂泥。两年后走的人才渐渐多起来。走得人多了,它的表皮也就硬实起来了。
有一年东边村子买回一辆拖拉机,借我们村的这条新路过一下。那是一场雨后。拖拉机没走多远就陷进了烂泥里。它把路基都压塌了。他们求我们的村里人帮忙抬出来。后来拖拉机被弄出来了,连推带拉也算把它弄过了这条路。但是路却彻底被这个铁家伙压翻了。有人说:到底是新路,禁不起走。
老路就保险吗?村干部说:两百年的路也经不住这铁家伙走一趟。后来东边村里说,天好了派人给修路,我们村的村干部说路就不用你们来修了,大老远的。给补贴点钱算了。
补贴来的钱听说被干部们当招待费吃喝掉了。路撂在那里没人再管,一晃就是好几年。多少年下来,又被村人走来走去踩踏得平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