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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流至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叶一个冬天,南方一座城市的某一天。
从一种沉缅的氛围里站起身来的时候,报时钟己清楚地告诉我:现在时刻凌晨两点!
我推开窗扇,冬季的冷风直冲而入,将桌上那几张令我缓不过气来的“催命书”哗哗啦啦地卷于空中,而后轻飘飘落在地上。而我却感到一种溺痛后的快意,遂将目光逆身冷风投进深邃的茫茫苍穹。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世界。没有人类。一切都没有。
一片梧桐叶急速地投进窗来,我抬手抓在掌心端详:哦,一片落叶,一片离开了赖以延续生命之本的落叶,它注定没有了生命力,只能在颓败中眷恋曾拥有过的绿色
这就是生命的悲哀么?
我关好窗子,一股锐芒的热力刺入脑内,混沌中,我机械地躺上床,浑浑噩噩间却有一双庸肿、悔恨、绝望、乞怜的眼于我的眼前荡晃。我想挥手斥去,却无力举起;我想大声呵责,却感咽喉枯涩。于是我满头大汗,终于在挣扎中大叫一声坐起身来,那双眼睛却清楚地消失了。
我头痛欲裂,潜意识令我在衣袋中摸几片“安乃近”放进嘴里,一仰脖子硬生生挤进如火如荼的喉管。
模糊的意像渐渐演绎成清晰的线条。“倪荪?对,是倪荪!”——
十年前,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女孩。多少个值得追忆的黄昏和月夜,都随着她移情一个不算大款的有钱男人之后而发生质的变迁。哪曾料到,在她婚后的几年间,却遭到惨无人道而又无休无止的性变态虐待。她在绝望的那一端给我寄来源源无尽的忏悔,乞望着我的宽恕我的援手我的爱的回归。
我能宽恕你吗?倪荪!当年你把你的灵魂扭曲成一把世俗的刀,将我的心剜割得伤痕累累,以致一度时间我像一个孤僻的病患者,把自己禁锢在与世隔绝的狭窄空间。后来,我背乡离井,只身漂泊到珠江三角洲一带,一些裂痛的往事便渐次消融。我真不愿你再次扰乱我已平静的生活,不愿你的任何音讯包括字迹撩起我的隐创。
给她回信时,我如是说。
然而这一次,却是一封绝命书!
该死,活该早死!我一步跃下床,扯起地上的“绝命书”几把撕得粉碎,就像撕碎当年那条健美裤一样——
那一年,我一篇处女作被某杂志发表,当兴高采烈从邮局领取23元稿费后,在书店经过无数次掂量和反复,终于决心折到一个服装店,买了一条刚在故乡流行的健美裤,美孜孜地向她家走去。
她的家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门,眼前的情景如同一记闷棍击在我的脑门上:一个肥硕的男人正从后面搂抱倪荪的腰部,倪荪似乎很温顺将头后仰,两张嘴便紧紧吻合在一起
我浑浑然跑进一条狭谷,健美裤在我的手里疯狂地碎裂,然后一片片随着流水漂向不知名的远方
睡觉!我强迫自己躺上床,让这些经历同“绝命书”的碎片一起融入尘埃吧!我永远把我的穷酸铸塑成洁白的傲骨,永远沿着自己的信仰走清贫而纯洁的道路,不顾一切地勇往直前,勇往直前朦胧中,我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一拳击在枕沿上,一阵疼痛又驱散了睡意。回手之间,仿佛抓住了一撂纸盒之类的东西:信!我一骨碌坐起来,将厚厚一叠信拿在手里,心情顿时浴沐在温馨缠绵的意境中:
信全部是由一个叫英兰的女孩写来的,每封信的字里行间饱含对我的倾慕与爱恋。每当我感情饥渴的时候,便在这些信里缠绵缱绻一番。
然而因为前车之鉴,我不敢蓦然接纳信中的爱情。我知道,现实中的我只能以一种清贫的清高虚弱的立于物欲横流的人潮里,连多看一眼那些浓妆艳饰、裸肩露脐的小姐也会被樱桃小嘴“歪出”一句“癞蛤蟆”使我恨得牙痒痒的。但这位英兰姑娘却那么执著地向我发来“丘比特”之箭,全然不顾及我的冷漠,使我在犹疑不定的同时又冷静地思考着商品意识对人性的腐蚀是否有例外。
窗外风很大,许多落叶在玻窗外“沙沙”摩擦。报时钟里甜柔的女音对我说:“现在时刻凌晨四点。”
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我很理智地对自己说。同时决定,明天给英兰回一封信,并在信中要求她来和我面谈一次。
数日后的一个属于冷季而又喧响热烈、阳光柔柔的下午,我按和英兰的约定,揣一本张承志著的清洁的精神,一身整洁前往“不了情”公园见面。
公园里景象万千,人群比肩接踵。每一棵树下,每一条凳上都上映着一个浪漫的故事。我没有丝毫妒忌的心态。因为我将拥有更新颖、更富神秘色彩的罗曼蒂克式的故事。
我以傲视的目光掠过那些真实的或虚假的温柔,很认真地扫描着属于我的清洁的精神。绕过婵媛绚丽的假山,越过潺潺淙淙的人造溪水,第六感官的本能反应驱策我走向一个花团簇拥中的池塘。我游弋的目光倏地定格于池塘边一簇花顶,一本清洁的精神静静地躺在上面,阳光在它胶塑的封面折射成一束束不可抗拒的引力!
我的心狂跳,无以名状的惊喜踔过瞬间的滞留,我拿出手中同样的书,轻轻地放在它的上面,而后将目光投放在花簇下一个粉红的背影和柔柔浅动的飞瀑黑发上。
她玉手擎腮,若有所思凝望着池中的浮萍或倒映的花影,或是凝望着微皱的一池涟漪,神情专重,如痴如醉。
我沉迷于这如痴如醉的背影上,一股浓酽的幸福之感穿透我的血管,荡漾在我心中。
良久良久,她悠悠地抬起头来,我的惊喜突然尴尬地在脸上扭曲,定格,继而一种被愚弄的怨愤自牙缝中喷出:卑鄙、可耻!随后“啪”的一声,带着手掌上的火辣,转身甩掉一串绝望的哀鸣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正慢不经心翻阅当天的晚报,看到一则消息:
本报讯:昨日上午,在“不了情”公园一水池内打捞出一具女尸,根据死者衣内的身份证证实,死者名叫倪荪
一个月之后,我带着倪荪的骨灰盒踏上了回故乡的列车。透过车窗,我看见烟雾茫茫的尽头,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