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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最初他去一个bbs,偶然看到她的一个小说。那些文字,那些心情,细密的不舍不弃的人生刻痕,又分明是逃开了人生的某些幻像的存在。像傍着山肌依依缠绕的的一股细流,寂寥,曼妙,轻灵。忧忧郁郁从从容容扯起一片烟雾,濡湿了他全身。他匆匆翻阅,她的名字遍布多个文学网。他迫不及待一篇篇阅读,身不由己发了许多帖子。渐渐,他常去那个bbs,只为能看到她的文字,能让他从心底潮湿起来的有点琐碎的温暖。
她注意到他的帖子,简短,深刻,让她惊疑和恍惚不已。一两句话,有时,只是一两个词语,便不动声色准确地道尽了她的一切陈述。他令她想隐瞒的心事欲盖弥彰。仿佛他能看到她的内心的深处。
是他先想起要约她见面,拿起电话才知他们原来在同一个城市,而且是同行,只是分处总公司的两个子公司。尽管他在早些年也出过几个作品集,但如今他只是冷眼静观文坛。一是因为他忙。自晋升为公司经理,除了公司业务,他已无暇有其它兴趣爱好。二是在他看来,如今文坛有点闹哄哄地杂乱。诸如五六岁的孩童出书、某作协破格吸收少年作家加入作家协会、某影星某歌星近作热炒之类,看着他们的热闹,他总会在心底泛起一阵莫名的忧郁。尤其是雨后春笋般冒尖的那一片嫩芽,他不能理解这种现象是文学界喜人的奇迹还是应成为时代的忧虑。文学是人生,文学的人生价值大多是审美而不是实用和赶时髦。文学离不开人的灵魂,而对这样的天才,他们小小年纪会不会有不能承受之轻呢?网络,起初只是偶尔去匆匆浏览的去处。而偶然发现了她的文字,她另类的写作,却使他觉得真正才算得是一种奇迹。另类,在她的文字里,是一种个性化的极端。很难用一两个词,一句话来概括她的写作。冷艳,奇异,空灵,都不够准确。仿佛飘忽的舞魂,不能随意地束之于某一种舞姿的存在。他想她定是年长于他的,至少也该是像他那样的年岁。这样迷惑着,便拿起了电话。
与他不同的是,她很少关注国内文学。说她狭隘也罢,说她媚外也好,在她不多的闲暇时,她只读一些外国作品。她喜欢那些对一切细微的细枝末节从容宽泛的阵述。而国内文学,总是着急地要在很短的篇幅内,囊括尽所有作者尽知,仿佛如此才能让读者看出自己是一个作家。有人说中外作品的区别,最明显处是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事是外国人的一本书,而中国的一本书总是囊括尽几个世纪所有的故事。她的心很小,如同她的闲暇很少,容纳不下太多的故事或情节来打扰。所以,对他,无论是当地文坛,还是商界都响当当的名姓,在她听来自然是陌生了。她在网络的写作,却是另一种无奈的人生。
看了他的帖子,她其实也在猜测关于他种种。当他约她见面时,她便欣然前往了。
他记得那天他初次看见有雪片样的柳絮在柳园飞过。他背靠着一个浅浅的湖,坐在石椅上,眼望着游人出进的园门,等待她的到来。不愧叫柳园,举目四望,除了几处小小的湖区,园子的空白处皆是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柳树。柔荡的枝条,媚媚地在湖面垂下它们的影子。午后慵懒的阳光在湖面闪着蒙尘的光,仿佛镜面浮了雾气的光泽。他就在这时注意到了柳絮,无风自飞,挤挤碰碰,扬扬撒撒,乱了柳园的宁静。他想,她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当她白衣白裙,素面皓腕站在了他面前,半响他只能笨拙不堪地问了句:“是影竹吗?”她垂下眼帘轻轻笑了。他仿佛又听到了那像雾一样轻悄的流水。后来他对她说,无论她本人还是她的文字,他的感觉唯有两个多年不曾用过的字:震憾。这是真的,她记得他强调地说。不过那天他只笑看着她,上帝呀,他说,总是偏心眼。他们同时释疑般笑了,而这一笑却是数年前的熟稔重现。她娇小而妩媚的身躯近靠着他,同时仰起脸认真而执拗地望着他。她期待地看着他的表情让他在瞬间觉得她像极了他的女儿,只是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前生今世的沧桑和美丽。他笑笑,惶急地转身,让目光从她那一汪混杂了太多内容的幽深的湖水里挣脱出来投向满天的柳絮。
二
人们越来越喜欢缩居网络,他和她也如此。准确点说她是一个网络写手。而他后来对网络的迷恋是因为她的文字。她有一个上大学的弟弟,跟她相依为命许多年。俩人的生活用度光靠她每月的工资总显得捉襟见肘。她用两种心情和技巧,换取更多的收入,以便能够支撑大学的弟弟不愿明言于她却包含有许多象征意味的支出。她愿意苦着,累着,也不愿让弟弟经历丝毫的尴尬和难堪。而如今在写作上,因为他和他的帖子,她比以往更加地勤奋。他仍是写着简短的帖子,有时,也约她出去走走,谈他们共同的职业,人生种种。
在他看来,她几乎是禁锢了所有青春。而他哪里知道,并不是她故意要争个“鹤立鸡群”简单的相遇,安静地分开,她一再地经历过。她不能让自己的心很随意地为谁停留。她固执地以为,生命中的那个人首先是谙熟她的文字的生命,才会靠近她的心。但这样的人从来不曾出现过。渐渐,她怀有热望的心死灰般冷了暗了。她的心早已停止做任何形式的流浪。每每在黄昏时听着窗外的雨声,那湿润的声响舔吞着她衣衫裹挟不住的冷,一寸寸渗进她的肌肤,她的心。与其寂寥惨淡地听着,不如关了窗,静着。她的一切,就像听见雨声的惶惑,她越来越怕面对现实的尴尬。
但是,她跟他的熟稔不知从哪里开始,没有预谋,不是刻意,一切只是很自然很平淡地在他们心中铺开来关于温暖的纠缠。她越来越相信只有他能深深地透过她的文字,读懂她的真实。她看过他的茶的启示,那里面有他的关于家的很好陈述。她为他的那一半在心中一遍遍上演着有关幸福的蛛丝马迹,仿佛是她的亲身经历。她快乐而悄然无声地被那个她的幸福所蛰痛。
她一点也不知道他对家的感觉正慢慢变为无能为力的苍白,那是在看见她那一汪远远剥离了年龄的存在而让美丽和沧桑充盈的秋湖一样忧郁的眼睛之后。自然还有她的文字,都给他一种灵契的感动,如蛇般纠缠着他。迷恋过网络的人都喜欢雾里看花的雅致,而他偏要穿云破雾,揪扯起思念的啰嗦。对,是啰嗦,在他这样的年龄,不是啰嗦还能是什么。但当这样的思念一天胜过一天,他只能耻笑自己,想起她像极了他的女儿似的天真的笑,觉得自己丑陋卑琐,越是在她面前道貌岸然地装冷酷,就越是在心中靠近了一个愿望,跌进她的似水柔情,去怜惜呵护她每一秒,她的每一种怒与娇。这样的思念是一只犹豫胆怯而不无任性的虫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纠缠于他的所有时间与空间。然而他已过了任性的年龄。或者,更确切点说,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他更应该维护好一个成年人一切有关于虚伪的冷漠。他因此只能故意疏远她,不再打电话给她,不再约她见面,甚至于在bbs中消失。
是他放大了她内心的荒芜。不是因为他突然的冷漠,却恰是这样的冷漠使她懂得了他同样寂然的爱情,她悄然无声的幸福在瞬间忽然就成了一种甜腥的罪恶,令她怵惊。为了另一个她一样软弱的女人(她对于他的那一半的好感和了解,均来自于他的茶的启示),她更愿意,他们从思想和心灵都能抵达对方灵魂深处的灵契,只是她一个人的遭遇和记忆。但她了解他,一如他深深地懂得她。这场经历,不只属于她一个人。当一种情感被两个人共同感受着时,在其中一个人身上只能加剧它的沉重感。她的寂寞因此而更加地彻底,更加地死心踏地。曾经预示着她心情晴雨表的她的文字因为失去了他的帖子的知己的理解而成了一个个不表任何意义的符号,仅仅是一个符号而存在,空荡荡地闪烁在她眼前。一如她的冷和寂寞。
她点燃一根香烟,是他常抽的牌子。在一缕缕丝丝袅袅的颤栗的忧伤中她试着学会忘却。从哪里开始。一遍遍她回味着感动与相知的贴切。一遍遍又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错误的幻觉。后来竟喜欢上了这种慢吞吞的安祥姿势和带毒的燃烧过程。在那些燃烧的淡蓝色的刺激与温暖中,她的生活和心情才能梳理得细致和从容。她更愿意把一切,很快网进习惯的网中,对香烟的依赖,对爱情的偏执,无一成例外。
三
后来她被调到他的写字楼做他的助理,是在她打算辞职之际。她的弟弟毕业留在了大学,基本上可以自食其力了,不再需要她每日每夜卖命样工作。她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来,对一些不情愿的稿约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声“抱歉!”多年来,她一直心虚和担忧,怕自己存有目的的稿件会被封杀。在公司,她总是抢着加班加点。一阵冷嘲热讽之后,总算有人理解了她的不知疲倦的“热情”和“迈力”又争着抢着为她“出让”加班的机会。虽是好意,但在她心里,曾经一度是怎样划过伤痕。幸好,那时她还不认识他,不知他也在这个城市。如今,她对工作的心情早已慵懒,她突然想出去走走。她打算辞职。这时她才猛然惊悚,这许多年来,她竟未迈出过这个城市一步!她去请假,主任几乎是用惊恐的双眼盯住了她:她请假,这可是头一回!回头,她在心里更坚定了想辞职的决心。
在最后决定前,她去了弟弟那里。弟弟陪着她转了许多地方,他原本也请了假,打算陪姐姐多逛几个地方。可是她呆了不到一个礼拜,就说不习惯,还是回去的好。弟弟一再挽留,她还是回来了。
第二天她就去上班。这一趟出去,她辞职的心又有点犹豫不决。太多习惯的枷锁,她怎能轻易逃得开?
主任找她谈话,说总经理根据她平日的表现,打算调她去另一个写字楼做经理助理,并大致对那边的情况做了说明。她只听到有关于已形同陌路的他的情况,再没听见主任说什么。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忘了她打算辞职的事。但一回到她自己的办公室,她马上又清醒过来。她从椅子里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一直到三天后她走进他的办公室,她仍没有决定好。
他接到让她做他的助理的通知时触电般地呆住了,会是谁发觉了他微妙的心思,那种怕与渴望的挣扎?他思来想去,最后,他想,当然不是的,那些人谁不在使自己越来越首尾相连的拒绝伸展和拓宽,就连他们灵契的知子之遇如今也只是在某个钟点感动和怀念,何况万分之一相遇率的其他缘分组群呢。很快他在心中否定了这种臆想和惊疑。难舍思念的柔韧,但谁能相信他也会让自己的心任性哪怕有一秒。
她走进他的办公室的瞬间,他锁在眼中的不能自拔的思念的挣扎终于冲破一切顾虑,从柔顺光滑的虚假底下露出它灼人的锋芒来。她听见了他心底的声音,天意吧。她同时望见他眼中一丝做错事而找到台阶下的松弛和庆幸的闪光。
他一点也不知道她曾经打算辞职,打算在他面前最后痛下决心,转身就走。她想决断,怎样才能像释去一块负累一样释去她的犹疑,找到片刻的轻松和透明。连日来,她一直在心里进行着两种决定的斗争:她不再喜欢这个职业了,甚至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可是,转瞬就想到他,在他的身边,与他为同一件事快乐或忧虑,哪怕,那是她不喜欢的事情。决不下,费思量。但她的快乐总是溢于言表的。他不解,她的天真烂漫和沉默安静一样地总在剥离她的年龄的实际而令他虚幻和恍惚。
他偶然看见了淡蓝色的烟雾弥漫中她安详地合了双眼,手中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三五牌烟盒。一身职业装笔挺着的另类坚强裹挟不住她淡蓝色的忧伤与落寞。站在她的门外,他有所了悟,她轻灵的欢快和黯然的心事之间极好的错位或伪装,明白了他对她持久的伤害。她的孤寒,他岂能用他的心尝尽。
决定,只是经历了瞬间的了悟。不管他的道貌岸然的虚伪要用什么样的冷漠去支撑,不管他能给她今后什么样的呵护与承诺,眼前,烟雾中她淡蓝色的寂寥的忧伤直让他疼到心底。
四
他设计了一个出差计划,不征得她的同意,几乎是强迫她坐在了他的车内,他的身旁。她的心忐忑不安,她望向他的眼神无助而辛酸。然而,最终她到底是在幸福地痛并快乐着了。
很快,她的脸上闪烁起娇羞的光芒,她的话语轻快活泼孩子般饶舌。他只是一言不发,在拥挤的车流中,狠命地冲刺,直到被交通警阻行。她握住他的手,他痛着的心同样让她难过。
他问她想去哪里。她说,你愿意带我去的任何地方。于是,他带着她在他的身旁,在无人的街,在颠簸不堪的巷陌,穿行了一整天。她一直轻悄地微笑着,偶而紧张地抓牢了他的臂膀,捂了嘴却努力不叫出声来。他知道,她信赖他,即便是他制造了险恶。
夜很快来临了。城市的夜因为有了灯光和夜生活中的人而充满诱惑和热闹。而此刻,他们远远抛弃了只属于城市的诱惑和热闹。他们的车泊在一个村庄的睡眠旁。她靠在座椅上,闭了眼,仿佛睡熟很久了。他关了车灯,不忍心打扰了村庄永恒的安眠,不忍心惊醒放心依傍着他的她。他在黑暗中望着她柔弱安静珠白色的脸,他侧身向着她,伸手捧住了她的脸。她一动不动,两串银亮的泪很快滑落在他的指尖,掌心,顺着他衬衣里的肌肤滑行,微凉,痒痛,直流进他心里,他吻着它们,含咀到她惯性的孤寒的咸涩。
乡村的夜,干净而邈远,大而白而亮的月在升起。挤进车窗的风新鲜而怡人,微微透着凉意。一两声狗叫,刺透了夜的深邃,加深了暗夜的孤寒与瘦弱。
五
她终于辞了职,离开了那座城市。他也不知她去了哪里。他始终以为自己很聪明的,可他总是略微笨她一些。他的思维和想像以及预谋打算总是赶不上她的决定和经历来得快。总是,等他了悟,她已遍尝往事。现实远比虚构来得荒诞叫人无法预料。谁也不知,他拒绝任何意外的发生,来惊扰了他一路直上的攀升。哪怕是曾经给了他感动之深之贴切的她,哪有那飞跃性的升腾具有现实性。而如今,她傍着他弄虚做假的高尚的光环从他的世界里永远消失了。他运筹帷幄的辉煌却突然一下变得黯然失色,没了意义,再也激不起他的热情。想到她因为他一度示给她的高尚而将彻底地冷着和寂寞着的孤寒,比起他的放纵和任性的情感来,他的雄心壮志是多么的猥亵和不值一提。而她却把这一切的憾痛留给他如今明明白白的清醒着的心。让他从此咀嚼不尽灵魂的生命所能承受之重。他唯一的遗憾,只是没有让她最终明白他的猥亵的心。让她今后要承受的死心踏地的孤寒之重与痛因为明白了他的真实而有所减轻,并能够从此忘却这场不值的坚持。
六
此后他常去柳园。即便不是柳絮飞扬的季节,他也能感受到柳絮们迫切的飞翔。它们几乎充斥于他的每一寸空间和怀想。无论他何时何地抬起头来,总能望见它们的飞翔。而此前,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柳絮,在这个他生活了很久的城市,甚至是在柳园,也没看见过。
很久以后,他终于又在网络看到了她的文字,关于他们往事的唯一的记忆:曾经有一个人,给了紫一次完完整整的爱情,她想她已经足够了。
这是她的一个题为水韵的中篇的结尾。
曾经濡湿了他的心的她的轻悄的语言,如今狂风般刮起,直让他冷彻心扉。
而用水韵作题写下他的记忆,却也不知他是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