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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背后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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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想到徐怀义会跟我联系。我一直觉得,我和他之间一切都已经绝了。他失去了性功能,我蹲了监狱,然后以出卖身体为职业,我已偿还了他失去的一切。现在我什么也不欠他的了。我不想见他,因为我不愿再想起那个湿漉漉,粘黏黏的初夏,不愿再看到射进牢房的暖味的阳光。不想再让自己结了疤的伤口再流一次血。想到那个初夏,想到了暖味的阳光,想到身上的伤口,我就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无助,就像自己曾无数次想到懂得臭虫。“我是臭虫”不可否认,这样的称呼对我有很强的杀伤力,它让我仿佛又回到做学生的日子。

    在做“先生”之后,我曾做过这样的梦,我梦见自己又回到学校,走进那个充满着臭脚丫味的宿舍。我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床铺,宿舍里全部是陌生人,我跟他们说话,他们对我不理不睬。大学时,我读过一些心理学的书,很多心理学家都说,梦反映着人的潜意识。可是这个梦又反映着我怎样的潜意识呢?有一回,我无意之中与李老大讲起了这个梦。他听了之后。眼睛不住地眨了几下。他在思考时,总会习惯性的眨这么几下眼睛,然后就有了坏点子或好点子。他的眼睛停止了眨动,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阿剑,你呀,真不该入这一行。”我说:“给我个理由。”他叹口气:“我跟别人学过解梦。依我知道的那些皮毛,你做的那个梦,说明你的内心还在向往那种比较单纯的学生生活,可是现实是,你已经不可能回到了学校了。所以你无法找到你的床铺。你的骨子里还是很讲良心和感情的,干这一行,要是心不狠,手不辣,就甭想赚钱,你的付出就是白搭,你的脑子一定要放清楚点。”

    对李老大说的这些,我一直是将信将疑的。可是,当徐怀义对我说起那样的称呼,我激动的心律不齐。现在,我终于相信了李老大说的那些话了,李老大与其在给我释梦,不如说是李老大在提醒我。但我不愿改变这一切,这正是我的弱点。在我的同行里,很多人都在用同一种药水,据说这种药水无色无味,但是可以刺激异性的嗅觉,女人闻了它,会对面前的男性产生好感。说实在的,这种水确实很适合用“先生”这一行,因为“先生”和“小姐”不同,能否出台,要看彼此交流的情况,用了这种药水,无疑可以提高成功率,而且省时省力。很多同行都在劝我用,连李老大也劝过我。但我没有用,做生意嘛,就得做得光明磊落一些,偷鸡摸狗的事让我脸红。

    与徐怀义约会的地点是在一家很普通的茶馆。进去时,我依然戴着墨镜。面前的徐怀义,脸上还是很光洁,看不出是一点青春痘的痕迹,很从容的笑现在他的脸上,但是无法掩住其中的艰辛。

    我们点了最廉价的柠檬红茶。说了几句场面的寒暄之后,我才发现,他的语速很缓和,声音里也充满着从容的笑意。他说:“为什么不摘下墨镜,这里的光线很柔和嘛!”我说:“我对白天所有的光线都很敏感,不戴它,就会打瞌睡。”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关切的神气:“怎么回事?”我呷了口红茶,眼顾左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接着说:“我认识一位眼科专家,水平很高,哪天我带你拜访他。”天呀,他叮皮虱子一样叮上我了,他从前可是小孩脾气很重的人,他真的是脱胎换骨了。既然他这么想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我想还是告诉他吧,我要让他知道,我已为他付出了代价,我已不欠他什么了。我说:“看了也白看。这是在监狱里落下的,是心理上的原因。”

    气氛遽然间有些难堪,我和他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我们的前面只有半杯红茶。就在这时,我听见了淅淅沥沥的声音,不经意地朝窗外扫了一眼,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初夏的雨还不很急,这座城市便湮没在朦胧的湿濡里。我说:“下雨了。”徐怀义说:“下雨好”从容的笑已重现在他的脸上了,气氛又变的缓和起来。他开始溜溜不绝的谈自己的生意,说安利产品如何如何功效名著,他的脸上的青春痘就是被安利的某个化装品治好的。

    他的那些,我以为跟我毫不相干,我还在想,他说了自己那么多,怎么没有想起问我的情况。后来,他问了我一句:“你跟李姗总经理很熟吗?”尽管他的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从容。问这话时也仿佛是无意之中的,但是我还是看出了,他其实是用心良苦,很可能这句话就是今天他约我的中心句子,那么他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和我的客人拉上某种利益关系。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邪恶的念头,我要看看他到底想利用我什么。于是我说:“非常熟。”他没有再问下去,而是提出让我陪他看看这里的市容市貌。其实,徐怀义对这里的市容市貌压根就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这里的购物商场,更确切地说是对商场的商品感兴趣。我怀疑他早就来过这个城市,因为他对这里的城市布局非常熟悉,一些隐藏在不惹人注意地方的稀奇古怪的小商场他都能找得到。每到一家商场他总要买很多东西,特别是服装,他仿佛是一个女人一样对服装有着没完没了的欲望。看着他为买服装忙的屁癫屁癫的样子,突然间,我心里内疚的很厉害。如果我没有失手毁了他的性功能,他不会像个女人无休止地买衣服。生理的残缺导致了心理的歧变。我问自己:我是凶手吗?事实是,我已经杀了他。

    在这个下着小雨的下午,深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内疚感又一次站在了我的面前,甚至慢慢地演变成了一种负罪感。我仿佛觉得自己在他的面前是一个罪人,这笔债我是永远无法偿还的。可是他用一种不经意的口吻对我说:“凌剑,看着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就知道自己还的努力呀!”这不是有意寒碜我吗?我淡淡一笑,从踏入第一家商场便滋生的那种内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看到了自己身上的伤口,它们在汩汩地流着血。

    此刻,我心里涌出无法清除的恨意,我不恨徐怀义,我恨的是那两个违背诺言的同学,他们也许在某个地方过着非常滋润的日子,却把痛苦让我和徐怀义来承受,让我和他成了社会的可怜虫。我恶毒的想:我凌剑,没有其他的本事,但侍侯女人的功夫还是有的,有一天再撞上他们,一定要把他们的黄脸婆勾上床,在他们的心上也划下一道无法扶平的伤口。想这些问题的时候,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心里搁不住事,是我的弱点。也许正如李老大说的那样,我不该在这一行混饭吃。

    徐怀义显然发现了我的情绪的波动,他说:“你怎么呢?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是不是病了?”我说:“我没病。只是忽然想起了两个人,我恨他们。”徐怀义依旧用他从容的笑面对着我:“怨怨相报何时了?还是宽容一点吧?”我已没有心思和他争辩下去了,因为我觉得自己面前这个人是多么虚伪,他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有展示他的恨和怨,对我的恨和怨,他做得那样不动声色,却是又狠又损,他嘴里却振振有词地说对人要宽容。

    我无法忍受下去了,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否则我会疯的。在这种疯狂的状态中,我会再毁掉一个人的性功能,也许这个人就是我自己。我费尽心思甩开了徐怀义这个叮皮虱子,开始寻找发泄疯狂的出口。通常我会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自虐,让自己心中无形的伤口化作有形,让它们血流如注,腐烂生蛆;另一种就是性的放纵。

    此刻我选择了后者。我知道,在“刮台风”的日子里,生意很难做。但今天我必须做,否则我会被自己的疯狂给弄死。傍晚时分,我来到一个大酒店的大厅里,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包烟,一根香烟一半露在烟盒的外面。此刻,与其说我在等女人挑我,不如说我在挑女人,我要从她们的步态和眼神里读出她们内心深处的东西。我左顾右盼,装着在焦急地等人的样子。其间有几位徐娘半老的女人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坐了坐,但她们都不是我需要的,对于她们的暗示,我表现出无动于衷的麻木,她们一个个失望地离开了。

    我在等待,等待今晚我命里的女人,她是一个让我产生一种成就感的女人。那么我便寻找到了平衡的支点。后来,来了一个女人,她看上去很年轻,是真正的年轻。好在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我闻见了一股正月草香的气息,我知道那是她身上的香水散发出来的。她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而是一根接一根地划火柴,每次都要等到火柴几乎燃尽了,才肯罢休。突然我听见她说:“火柴的味道很好闻。”在她的举动中,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张苍白而纯洁的瘦脸,这脸属于一个叫芳芳的姐妹,她也喜欢火柴的味道,而且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火柴盒。芳芳从不用打火机,只用火柴,就是为了闻火柴燃烧的味道。

    我说:“火柴的味道的确很好闻。”她终于抬起头来,我看清了她的眼神,虽然在对我笑,可是那笑里有一种干涩和绝望的东西,在她眼睛闪烁的一刹那间,我基本断定出她就是可以让我产生成就感的女人。她说:“火柴的味道让人浮想联翩。它也许是村野的炊烟,也许是炉堂里的炉火,也许是老屋里阳光的味道,也许是卖火柴的小女孩的那缕香魂。”我认为“也许是卖火柴的小女孩的那缕香魂”是她真正想说的,她说的正是她自己。我说:“可以请小姐抽根烟吗?”她没有说话,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只银色的烟盒,从中抽出一支细长的薄荷烟,叼在了嘴里。我乘机在她的手背轻轻拍了两下,她那苍白的脸上涌出了一些红晕。

    后来,我跟着她来到了这家宾馆的一间套房里。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话来,她讲起安徒生的童话,讲起徐志摩的诗,讲起了顾城的激流岛之死,再后来她又讲了几个外国人的诗,我听都没听说过。我想,她是一个沉溺在梦中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躺在了一张床上。这时已完全证实了我的预感,她在性上几乎是一块冰,我所做的就是融化掉这块冰,唤起她与生俱来的本能。我欣喜若狂,心中升腾起一种侠义的情愫。时间对我来说已经静止了,我怀里的那块冰却在一点点地融化,化成了一瘫柔柔的热热的水。她捂着脸哭了,我告诉她,她的身体与她的灵魂都是一首美极了的诗,她捧着我的脸说:“谢谢!”眼泪从她忧郁的眼睛里滑落出来,她此刻已是柔情似水了。我没有拿她的钱。她问:“为什么?”我看着她说:“因为你哭了,因为你说了谢谢,因为你让我有了成就感。”

    走出宾馆,雨后的这座城市特别清澈,夜色是透明的,闪烁着的霓虹便有了某种穿透能力,直穿透到人的灵魂深处。我毫无睡意,只有自己都不能承受的轻松。路过那个空无一人的广场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飞的感觉。我像气流似的奔到干喷泉池里,底灯直射出来,射到我的身上,我眼前的城市便显得美丽而虚假。我喜欢这种美丽的虚假。我开始跳舞,独自一个人跳舞,没有音乐,脚底的舞步是杂乱而有灵气的。天和地在我的心中旋转起来,旋转出一道美丽的彩虹。我明白,我是属于夜色的,夜色也是属于我的。我和夜色像情人一样,彼此属于,彼此拥有。在雨水冲洗过的今晚,我成了这座城市的夜灵,轻轻的,如飘浮着的一缕魂魄。

    “我跳舞,因为我悲伤。”这句话又一次从我的脑海里飞出,但此刻我没有悲伤,有的是快乐,如同夜色中的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