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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我叫什么名字?哦,我叫王杏花,女,今年二十二岁。家住稀毛省红皮县黄土乡秃岭村周边组。嗬,我一报出这一串地名,你们就笑了,你们笑这不是光头的别名,电灯泡、瘌痢头、大秃瓢么?是又怎么了,我爸就是不长毛的大光头,他不是照样娶老婆生孩子,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吗?我要声明的一点是,当然你们也看得出来,我是我爸的女儿,这一点都没错,可我的头上一根毛发也不少。一头乌油油的头发,编两根翘哥哥的小辫子,还扎着红头绳呢。两只大眼睛,你们看,饱鼓鼓的,水灵灵的,像不像两只饱满的大葡萄;一张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我对着镜子不止一次地照过的,比香港明星李玟要差一些,但比章子怡小燕子什么的好看多了吧。什么?你们笑我狂脸皮厚把自己抬高了?你们看看,我的胸脯挺得高高的,不用说我的奶子挺挺的,鼓鼓的,大大的,广告上不是说“还是挺好”“没什么大不了的”嘛,那基本上就是我想说的。跟你透个小秘密,我很不喜欢戴胸罩那劳什子,我嫌那劳什子硬梆梆的箍得难受,好比一双硌人的糙手日日夜夜地抚着我的胸,讨厌极了。我的脚穿36码鞋,我总喜欢穿黑灯芯绒面的锁口布鞋,那是奶奶给我做的;我让姨在鞋头上绣了一朵花,一朵杏花儿。我不会绣花,姨教过我,但我笨总也学不会。在老家,人们一般不喊我名字——杏花,我也怕他们喊我王杏花。春天的早晨,我在田畈里拔秧,奶奶站在门口的塘埂上喊:杏花呃——家来吃饭啰,春水汪汪的田畈里一准有一个班的女子在水田里应声:哎——来——了。叫杏花的女子太多了,多得像春天里漫村开满湿漉漉花儿的杏树。农村里单调无聊无事可做的夜晚,我们的父母早早上了床弄那唯一的快活事儿,弄得床架子吱吱扭扭地抗议,也弄出一地的娃娃,却连名字也懒得给他们取。男娃一准叫根土啊田啊生啊什么的,而女娃则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的桃梅李杏什么的花儿。村里人大多的时候都叫我大丫头,他们喊老王家的大丫头就是喊我。
我是跟我们村的二毛子来到你们这个城市的。二毛子这小货坏呢,起初不愿意带我来,一方面怕我抢了她的饭碗,一方面怕我在村里和她一样风光。自打二毛子这两年在城里挣了不少的钱,村里人就对她们家刮目相看了,连她爸妈那歪嘴和瘸腿的毛病也仿佛都成了村人们模仿学习的对象。我妈贿赂二毛子,给她家送了两葫芦瓢鸡蛋的三升芋粉,事情才算敲定了。二毛子不想带我出来还有另外一方面,是她嫌我傻。其实也不是她一个人嫌我傻,村里人基本上都是这么认为。他们说我什么话都往外说,什么屁都敢往外放。说我什么话都往外说我承认,但说我什么屁都往外放这就有点冤枉我了。我奶奶打小就嘱咐我,积粪如积金,这话我牢牢记住了。有屎有尿我都夹到我家茅厕里屙,有屁我都夹到我家的田里放。屁有什么用?人家都说屁能肥田哩。那回在人家吃喜酒,我的屁这个不请自到的客人,说来就来了。我轻轻地对奶奶说了,奶奶说,丫头,夹着,实在夹不住就找个角落悄悄地放了吧。我就夹着,一直夹到了吃完喜酒回到家里,终于可以鼓足了气舒舒服服地放掉它了,不想那屁东西却没有了。说没有就没有了。这让我很是不甘,满地地找呀找小时候,村子里有些“害鬼”会一脸坏笑地问我,大丫头,你爸你妈昨晚都搞了什么活动呀?他们总爱问这同样的问题。我说我爸我妈昨晚搞得嘎吱嘎吱响,后来把床档子给搞断了,可我不晓得他们搞什么活动。他们就十分满足地笑,说那你们家不是没地方吃饭了么?我说没关系,我奶奶有一只新箍的大马桶,盖子可大了。他们腰都笑勾进来了。我对我妈说“害鬼”们都笑我傻大丫头。傻就傻呗,咱傻大丫头又不吃他家的饭!我妈这样鼓励我。
我在站前广场上蹲着,是想在你们这城里找一个可以留我吃饭干活的人家。二毛子这小货坏透了,头两天她还陪我在这块挂着“保姆市场”的牌子下等候有人将我雇走,两天之后这小货就没影子了。我和一群拎着蛇皮袋和一群同样拎着蛇皮袋的的乡下人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广场上或蹲或站着,真有点像家乡牛集猪市上一群待价而沽的牲畜。奶奶说傻人有傻相,懒人有懒福,这话还真的没错。我在广场上蹲到了第四天,饿得两只眼睛都开始放金花了,终于被一位爽快的大姐雇下了。大姐问我会干啥活儿,我说做饭择菜洗衣纳鞋底我都会。大姐问我还会啥,我说端屎倒尿洗锅洗碗抹桌子我还会。就是你了,傻丫头!大姐说。工资五百块,怎样?愿意就跟我走。你们说我愿意不愿意呢?二毛子那小货才挣四百块钱一月哩。我这真是懒耗子掉进米缸里了。但我又纳闷,大姐在这城里离我们家有七八百里地,怎么也知道我叫傻丫头呢?大姐和蔼地对我说,傻丫头,别犯懵了,总之你到我们家只需干一件事,那就是侍候好我老爸——我们家的老爷子。
老爷子是一位不老不小的老爷子,七十来岁的样子,一头皑皑的白发,戴一副擦得锃亮的金丝边眼镜,干干净净的脸上透着一股书香气息。他对新来乍到的我很客气,很热情,也很冷淡,很平常。在家里他总是穿着一件和尚领的白布褂子,手里握着三只磨得白亮亮的大铁球,有鹅蛋那么大,比鹅蛋沉,也比鹅蛋圆。鹅蛋在他的不大的掌心里绕来绕去的,看上去有些危险,我真想让老爷子把那鹅蛋停下来,可别一不留神掉下来砸着他的那双总是趿拉着棉布拖鞋的老脚。有年纪的人砸着脚可不是玩儿的,奶奶常说,要想活,捂好脚,伤筋动骨一百天哩。老爷子家的房子可大了,又是卧室又是书房又是客厅的,起初我数都数不过来,就像走进了电影里玉帝老儿的皇宫。皇宫座落在五层楼的天空上,不着天不着地的,让人有一种云里雾里的不塌实。飘飘悠悠的,好像生活在天宫里的仙女。家里什么的都有,惟老太太的没有。老爷子模仿日本鬼子的口气对我说。老爷子少言寡语,用我们家乡话说,就是大磨子都压不出一泡屁来。但老爷子有时却对着我意义不明地笑,不着边际地哭。当然那都是晚上在他喝了三杯小酒之后。喝了酒老爷子的话就像开了闸门的水。老爷子说他叫启东,原来当过什么小官的,现在是个画画写字的。他说他的字值钱,但跟不上一个叫启什么功的人比就差远了。就差了一个字,我想,老爷子一定后悔小时候取错了名字吧。
在老爷子家我每天做的事轻松极了,拖拖地,抹抹桌子,洗洗衣裳,上街买买菜什么的,跟玩儿似的。买菜是楼下那位奶奶带我去的,她带我到一家家摊位前浏览,教我怎么菜贩子讨价还价。她还把我介绍给几家熟悉的摊子:喏,这是启老爷子家新来的小保姆,以后买菜什么的关照着点噢。那些人就对我笑笑地点点头。拎着菜篮子走在菜场里,听到那个卖鱼的在我身后说,哪里旮旯里钻出来的山妹子,真他妈像一颗熟透的水蜜桃儿。再多的赞美女人都愿意照单全收,傻大丫头我也不例外。我便更高地挺起胸脯,鞋跟得意地敲击在水泥地面上笃笃的响,像一匹风骚的小母马在溜蹄子。出门时老爷子总让我穿上那双他给我新买的高跟皮鞋。不怕你笑话,头一回穿那劳什子高跟鞋,我的脚踝还狠狠地崴了一下呢。表面上看是老爷子的鞋害我崴了脚,说实际话那要怪我自己玩风骚。甫一穿上这双好看的枣红色的高跟皮鞋,我就风骚地学电影里的叼着香烟的女特务嗲嗲地迈步。女特务真不是好学的,才下楼梯走了两步就受惩罚了,我可怜的脚啊肿得半个月都不能下地。
老爷子帮我捏脚,你们想不到吧,老爷子竟帮我捏脚。一点一点地捏着,捏得很仔细。那哪里是捏,分明是在揉,像揉一团细面。我头一回这么近看老爷子的手,老爷子的手白嫩白嫩的,温软温软的,读书人的手捏到我的脚上软乎乎麻酥酥痒丝丝的,说来也怪,那手儿一捏上去我的脚疼就轻了一半。更让你们想不到的是老爷子竟捏起我的另外一只脚来。我不晓得他为何要捏我的另外一只脚,奶奶说痛脚带连好脚,孬人带连好人,就是这个意思吗?老爷子轻轻地帮我脱袜子,像是舍不得,又好像是怕疼,他脱得慢极了。他脱袜子的方式很特别,将袜筒儿顺着我的脚踝一寸一寸往下卷,袜子越卷越紧,我的粉嘟嘟白生生的脚丫子就越露越多这哪里是在脱袜子呀,这简直是在剥一根嫩嫩的白笋子嘛。
二毛子那天来看我,是我打电话让她来的。白天老爷子一般不在家,白天的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天堂。二毛子这小货一进屋就傻了眼,望着清清静静宽宽敞敞的大屋子,她啧啧地赞叹:你这小傻货咋这么有福呢,都赛过皇宫里了!大丫头小傻货呀,是你家祖宗前世修来的福份吧。我打开我房间里的大彩电给她看,她眼睛都看斜了;我揭开老爷子的大钢琴给她摸,她竟不敢伸手;我抱我的新衣服给她试穿,她别别扭扭地说不合适;我拿一嗑就开心的瓜子开心果给她嗑,她不会嗑却说味道好极了;我端牛奶拿饮料煮咖啡给她喝,她说不会喝,喝醉了怕找不着回去的路。我说找不着路就住我这儿吧,她说这样的皇宫她真是不想走,她说她在那家每天带孩子抱孩子喂孩子她都成个孩子妈了,她说她在那家每天洗尿布洗裤叉洗马桶都快成个洗衣婆了。临走时二毛子说,大丫头小傻货呃,你真是登上了天堂喽。我斜倚着门框笑,美美地笑,得得的笑,假假地笑,恨恨地笑,心里我还记着那两瓢鸡蛋和三升芋粉哩。
傻大丫头我是不是登上了天堂我不知道,反正快乐的日子里我像黄梅戏里七个小仙女那样放声地歌唱,我最爱唱的是老爷子每回最爱点的天仙配里的渔樵耕读:
渔家住在水中央
两岸芦花似围墙
撑开船儿撒下网
一网鱼虾一网粮
手拿开山斧一张
肩驮扁担上山岗
砍担柴儿长街卖
卖柴买米度时光
庄稼之人不得闲
面朝黄土背朝天
但愿五谷收成好
家家户户庆丰年
读书之人坐寒窗
勤学苦思昼夜忙
天文地理都通晓
男儿志气在四方
老爷子每晚上都要喝酒,我给他炸一盘香喷喷的椒盐花生米,切几只腌得流油的双黄蛋,剁几条脆生生的嫩黄瓜。老爷子最好的那一口的还是那一碟每晚必备的猪头肉,一片片切得薄薄的头肉伴着一小杯川酒下了肚,他干干净净的白脸就变得红朴朴地动人了。话的闸门又打开了。老爷子说他几岁就跟先生练书法,十几岁就小有了名气,二十几岁上了大学,三十四十几岁在做小官,五十六十岁退隐归了家。唉,他呷了一口酒,意味长长地一叹说,人生恰似那白驹过隙没什么意思啊;他津津有味地嚼着那片头肉,对我说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深圳忙财富,一个在国外忙发展,他说又有什么意思呢,平日里偶尔来个电话不过三两分钟,过节时老小团圆回家吃喝一通,飞机火车轮船天涯海角南北西东。唉,没意思啊!他说杏花你再给我来一段天仙配吧,我就唱,不知从哪天起,我喜欢在老爷子被酒染得红红的眼睛里唱家乡的黄梅戏。
老爷子说女儿——就是你喊的大姐——倒是在本市,但又有什么用呢?自从她妈死后这丫头就极少回家了,老爷又一声叹息,唉,把个孤老爷子撂在家里无人问喽。我问他您的老伴呢,老爷子突然就哭了,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摸摸索索地找来一个镜框,抚摸起那一张远去的照片,伤心地哭,哭得鼻涕口水一裹连,好几滴老泪落进了酒杯里。老爷子说老伴故去五年了,唉——五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啊!我的鼻子酸酸的我也跟着老爷爷哭了。奶奶总是说我是个软心肠的傻妮子。有好几回,村里田畈的大路上几个人抬着棺材在前面走,一群女人跟在后面伤心地哭,我的泪水好象受到了传染,竟也拖耶耶地跟着哭了起来。村里人就笑我“这个傻货,真是个大傻货!”我真想替老爷子揩一把眼泪,用我的肉肉的小手给他揩一把眼泪,但我没有伸手给他揩,我只把我的手帕递给了他。揩过了眼泪老爷子便问起我家乡的情况,问起我家庭的光景,问我奶奶的身体是否康健,问我爸妈种地的收成如何,还问我两个弟弟的学习成绩怎样,等等这些。老爷子杏花你平时多寄点钱回家吧,有什么困难让我尽管对我说,别不好意思开口。
我一气唠叨了这么多,你们该不会听烦了吧?警察大哥,我想喝杯水可以吗?
那天晚上,我在卫生间里洗澡,我把自己剥得光光的在莲蓬头下洗澡,热水像一把把温暖的梳子梳在我光滑的身子上,水淋淋滋润润地舒服。洗完了,揩干了,我却不穿衣服对着浴室里的那面大镜子照。我喜欢看镜子里的我,我喜欢看我弯弯的脖子,喜欢看我胸前的这对翘翘的奶子,还喜欢转过身来看我的这对梨子形的屁股。奶奶说,女人的屁股最好看的要数梨子形的。奶奶说,屁股梨子形,一生到老有人疼;屁股像苹果,一口鲜,无人管。不怕你们笑话,我有时还自己拿手去撩拔我的胸脯呢,撩拨我胸前馒头似的这一对淘气的兔子。夏天里暴雨来了,我姨捂着胸脯飞快地往家里跑,胸脯上的一对物件儿一跳一跳的。我问姨胸前藏着是什么,姨笑着说,兔子,一对淘气可爱的小兔子。我撒着娇地问姨要,姨你给我嘛给我玩儿嘛,我要姨的兔子嘛。姨说你小孩子家家养不起的。我说么话(为什么)养不起那谁养得起呢?姨说你家姨夫养得起。姨又刮着我的鼻子说,傻丫头家的,有一天你也会有的,也会有一对迷死男人们的兔子。我懵懵懂懂,兔子为何单单就迷死男人们呢?但我姨的确没有骗我,那可不,此刻我的胸脯上不就蹲着了一对又骄傲又淘气的兔子吗?卫生间的门突然有了异样的响动,悉悉嗦嗦地似有一种猪样粗鲁的喘息声,我飞快地穿衣拉灭了灯一把拽开了门一只肉肉的大脑袋冷不丁叩在了卫生间的马赛克地面上。哎呀,羞死人了,原来老爷子在偷看我洗澡哩。我想他是趴在门下方的通气百叶上勾着脑袋向上看的。他趴在门上的样子一定贪婪丑陋而又滑稽极了,那样的姿势恐怕很吃力。他的一副老腿可能都蹩酸了吧?一双老眼会不会看晕了?他贴在门上的样子一定像一头贪嘴的肥猪儿,又像一条粘在门上拉也拉不开的大蚂蝗。
我并没有责怪老爷子。有什么好责怪的呢?自家身上长的物件儿,就像自家树上结的果子,看就看一眼呗,看一眼果子又不会掉下来的。再说人家爱看才看呢,村子的女人给孩子喂奶,盘腿叉腿就坐在大路边、田埂上高高地捋起了肥肥的大奶儿,谁看呀?姑娘金奶,嫂嫂银奶,生个娃娃就成了狗奶。有时奶水多了孩子吃不完,就把那涨得像葫芦一样的白奶子两只手抱着向外挤,奶水挤在猪槽里让猪去吃让狗去喝。
老爷子爱喝茶,早起老爷子出去蹓跶一通回来神清气爽的样子,边翻着当日的报纸边喝着我给他沏的茶。家里的水用得很凶,老爷子总鼓励我用净化水,淘米做菜也让我用净化水,他说现在的自来水臭得很。这话不假,你们这个城里的自来水就是很脏,有一回我用自来水洗米把米都洗黄了。老爷子只用那家“雨泉”公司的净化水,谁能想到呢,这位新来送水工小伙子竟是我的老乡,还是我的同学呢。都说这世界大呢,我看小得很。冷不丁就碰上了熟人。
这个送水工叫白根,他和我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同学。在学校里,白根就看得出的对我好。一旦有捣蛋鬼同学骂我傻大丫头,他就站出来要找人家打架。放学的路上白根对我说,王杏花,你再也别让人家喊你傻大丫头这个难听的绰号好吗?我无所谓地一笑说,让他们喊去吧,我奶奶说稻无杂米打不来,人无绰号不发财。喊我傻就傻呗,我又不吃了他家的饭!白根就望着我笑,说王杏花你真是个豁达可爱的大丫头!有一回坐我后排的那个坏小子在我脖颈里塞了一只法桐树果子,那东西毛毛的又剌又痒,才一会儿就痒得钻心,让人直想脱下衣服来狠狠地挠他个九九八十一,越挠越痒,越痒越烦燥,烦得我都要哭了。白根找到了那小子,二话没说就和那小子打了起来,那小子被他打出了鼻血。后来同学问白根为何总要替王杏花打抱不平,白根不无自豪地说,王杏花是我表妹,我不帮她我帮谁!其实我哪里是他的什么表妹,不过我心里一直蛮受用的,有白根这个同学自告奋勇地当我的表哥,我何乐而不为呢?
白根还是当年那个样子,矮矮墩墩的个头,一头密匝匝硬铮铮的头发,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乍一看上去有周华健的风采;他上穿一件海青色的t恤衫,胸前背后都印有“雨泉”字样,小伙子精精神神、结结实实、干干净净的,表哥,我真想叫他一声表哥,他乡遇故知,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城市里与他相遇让我有一种温暖的亲切感。可不知为什么,望着白根,望着白根胸前的“雨泉”两个字,我无端地煞是想家。
弟弟来信了,弟弟的字写得“像蟹子爬的一样(奶奶语)”难看。信上说暑假他就要初中毕业了,成绩不理想估计高中考不上,考不上高中爸爸就计划让他出来打工了。叫我帮他找找城里有没有他落脚的地方。乡下菲薄的田地留不住一个个心比天高的年轻人,故乡一幢幢如雨后春笋般崛起的小楼里永远留守着命比纸薄的老弱病残者。信上说奶奶的身体近来很不好,起因是端午节那天早上吃一只茶叶蛋哽的,这段时间奶奶吃不下饭,老是打嗝噎。爸爸要带奶奶上医院检查,她怎么也不肯。奶奶说,一把老骨头了,早晚都是偎黄土的货。弟弟信上还说,奶奶让我寄一张照片回去,她想看看进了城的大孙女的新模样。
夜晚,我站在阳台上,望着天空一轮像镰刀一样的弯月,纠心地想我的奶奶。夏夜,也是这样一轮弯月,卧在一张小竹床上,偎在奶奶的胳肢窝里,听奶奶给我谈文(讲故事)。奶奶满肚子都是好听的文呢。狐仙,鬼怪,阎王,白骨精,一个个在奶奶的文里复活,不远处的山坳里能看见一朵朵的鬼火儿在坟堆里游荡,我吓得缩在奶奶的怀里眼睛都不敢睁,却缠着奶奶不要停下叙述的故事。
夏夜家乡散发着稻草香的稻床(收割场)上,七个一簇八个一堆总有各种各样的文在沁人心脾的晚风里流传。“远看荒草一片/近看红门两扇/只见和尚出入/不知什么寺院”大家都在饶有兴趣地猜这样一则谜语,我也凑热闹地参与其中,实在猜不出,我就寻根究底地问那位出谜人,那人看着我不怀好意地笑,说,去,傻大丫头你也要猜呀?你下塘洗过澡吗?你还小着呢,一边等着去吧。众人大笑不止。
那年我十五岁,洗澡时我惊慌地发现身上的某些地方和胳肢窝里一起,长了一撮嫩草样的毛发,我对奶奶说了,奶奶就笑。奶奶说,我大丫头成人喽!于是奶奶讲了一个这样笑话。
“我丢鸭的不小心哪,你偷鸭的不是人哪,咱乡下的鸭子你都偷,那城里鸭还能出门么?”一位丢了鸭子的邻家女人这样有条有理地骂偷鸭贼。这家的男人听见了,对自家的女人说:听听人家的,多贤惠,连骂人都骂得头头是道,哪像你,整天连泥带水胡咒海骂的?女人谨记住丈夫的话,骂人也要有条有理。夏夜,村里女人大多光着上身睡在稻床上,半夜里起来小解,女人突然发现胳肢窝里的毛发不在了,被哪个缺德鬼剃得光光的。惯会骂人的女人扯着嗓子就要海骂,想到丈夫的话,女人略一思忖,这样骂道:“咱丢毛的不小心哪,你偷毛的不是人哪,老娘胳肢窝里的毛你都偷呀,那长胡子的大爷还能出门吗?”
天上那一轮月亮弯弯的,像一只小船,小船儿载我回家。天上那一轮月儿亮亮的,我在看亮亮的月儿,我奶奶也在看么?想奶奶,想家,我好想好想回一趟家。老爷子不知什么时个站在了我的身后,老爷子对我说,想家就回一趟吧,回去看看你奶奶。
奶奶和她的傻大孙女我真是心有灵犀一线牵。我到家的那天晚上,奶奶破天荒地吃了一大碗粥,一家人高兴得什么似的。奶奶说杏花回来我一高兴病就去了一半哩。那晚,奶奶笑面谈谈地拉着我的手,一脸的幸福,一脸的欣慰。“我就欢喜我的傻大丫头哩。”奶奶说“打小我就说大孙女有出息吧,这不,打城里回来就活脱脱一个城里妹子喽!”我带回一些奶奶爱吃的桃酥香糕给奶奶,奶奶舍不得吃放在枕边,奶奶说吃不下闻着看着心里也是甜汪汪的。第三天傍晚,天才麻麻黑的掌灯时分,奶奶唤我坐到她的床边。奶奶吃力地坐起身来,头上掉落得剩下不多的白发散乱着,我以手当梳的帮奶奶梳理,握着奶奶握在手里不到一小把的干枯白发,我一阵阵心痛地想哭。奶奶的手在我的脸上颤巍巍地抚摸着,是那样的冰,是那样的凉。我把奶奶的手放在我掌心里,仿佛焐着一块千年的冷玉。说到玉,奶奶真的塞给我一块玉,那是一只翡翠绿的玉镯子,浅浅的颜色,深深的纹理,像我奶奶脸上笑开的皱纹。这是奶奶毕生的珍藏之物。奶奶把玉镯放在我手心里,我要戴给奶奶看,奶奶制止了,说,大丫头,等你做新媳妇的日子再戴上它吧。奶奶的话给了我一个憧憬,我何时做上新媳妇呢?我的那个他在哪里呢?我这个傻大丫头会有人爱有人娶吗?
奶奶当夜就走了,走得很平静,走得很安详。就像我家门前的那株寿终正寝的老树。遵照奶奶的遗嘱,她的儿孙们只可以向她下跪,不可以哀哀惨惨地啼哭。奶奶一生都刚刚强强的,奶奶有句话,我一直都记着:女人都会哭,可是哭救不了女人。
没想到在回城的路上,竟又邂逅了白根,他说他回家办身份证并筹备款子,我问他筹备款子做什么,是不是在城里找了对象准备结婚?他笑,城里女人哪里会看上我呢,要结婚我也只会和你我说,去,去你的白根。白根说他不想在送水公司里干了,他说他受够了那家叫“雨泉”净水公司,他说那家公司的水并不干净,大多是自来水直接灌装的。好几次老板要他做假,他都差点和老板吵了起来,怎么能这样坑人呢?他从“雨泉”出来了,他说他要与人合伙开一家像山泉一样干净的净水公司。他要在城里闯出一番天地,干出一番事业来。一路上白根照顾我关心我,怕我晕车他跑了几家药店给我卖来了晕车药。他兀地问我这次回家相亲有着落了没有,我摇头。我不晓得白根怎么知道我回家相过亲的。“守孝三年如一日。”村子里有一种习俗,家里有老人过世了,下辈们总要赶在百日之内成亲,否则要等过了三年才能婚娶。那两天,有几个媒婆帮张罗着帮我找对象,但相了两回亲我都不满意,我爸我妈因此很着急。说大丫头在城里把心呆野了,我妈问我,你一个大傻丫头还想找什么样的好的?
中途停车吃饭的那家饭店里,白根被人打了。那家饭店总有一伙人,常年在哪里玩一种叫“红9”的赌博游戏。玩的人在一只碗里放一只橡皮骰子,骰子的四个面是“9”两个面是“6”玩的人嘴里吆喝着:红9红9,猜到就有。一群人在津津有味地下注,似乎总是赢,并不断怂恿一旁刚下车的观望者下注。这完全是一个骗人的把戏,连我这个傻大丫头都能识破,但偏偏就有人当局者迷,比我还要傻。那个外省口音的人已经输了几百块了,头上在不住地冒汗。他身旁的那一位下注者在鼓励他:兄弟别着急,这一注你多压些,眼看就会回来的。你看我不是赢了这么多吗?边说边拍打着手里大摞的钞票。围观的人很多,很多的人都知道这一位是自找苦吃的冤大头。但大家都不语,各人自扫门前雪,管他晚上哪里歇!明哲保身嘛。白根看不下去了,白根装着不经意地上去拉了那人一把,那人红着脸看了白根一眼,白根不经意地自言自语道,唉,走吧,要上车喽!
那人终于醒悟过来,不赌了。他不赌了,白根的麻烦来了,一伙人把白根堵在厕所里,一顿死命地狠揍,然后逃之夭夭。白根出来的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鼻血染红了他的脸庞也染红了他的眼睛我递一瓶矿泉水给他洗脸,痛吗?我问白根。白根摇摇头。白根咬着牙:老子哪天拿一把刀,非把这帮坑人的家伙都给捅死!
车上重新上路,白根坐我身边,我靠在他的肩上。白根真是个跌倒爬得起的硬汉子,带着一脸的伤痛,他又谈起了他的理想。他说他要凭自己的能力在城市里站稳脚跟,他立志要做一个让人羡慕的城里人。他说他绝不会像他的父辈那样守着三间土屋、二亩薄田、一个婆娘,庸碌地过一辈子。白根身上洋溢着一团炽热的气息,像一团火,我在这团火里有一种浅浅的陶醉。我结婚了。戴着奶奶送我的玉镯,在敲敲打打喜气洋洋的鼓乐声中,做了一个幸福美丽的新娘。紫色的花瓣雨落满了我的头发,红色的爆竹屑飘满我的嫁衣,挽着我的胳膊的将我甜蜜地搂在怀里的竟然是矮矮墩墩、壮壮实实头发硬铮铮的白根
我醒了,靠着白根的肩头我做的一个美丽的梦。
没想到老爷子见到我时是那样地开心,开心得像个见到母亲归来的小男孩。接过我的行李,递鞋子给我换,又忙着给我倒水,老爷子居然服侍起我来了。老爷子看着我的脸说,丫丫黑了,丫丫瘦了。不知这一种亲切的称呼从何而来,老爷子竟亲切地叫我丫丫。问过我奶奶的葬礼及家乡的景况,让我歇着,他竟自己下厨做起饭来。老爷子做的牛肉面好吃极了,香得舔掉了鼻子。当晚,老爷子让我走进他的书房里,他手把手地教我磨墨,我很快就学会了,老爷子说丫丫聪明,丫丫磨的墨和丫丫人一样的香。
“山石岩下古木枯,此木是柴;
白水泉边子女好,少女犹妙。”
这是那晚老爷子赠我的对子。我说不出老爷子的字怎样的好,反正我觉得有了老爷子的字,那张薄薄的宣纸仿佛就要飞了起来,宣纸活了。老爷子说,这虽然一副古联,但他今天赠我是有寓意的,他说上联“古木枯”是写我奶奶,而下联“白水泉”则是写我。我有什么好写的呢?我一个农村来的大傻丫头有什么好写的呢?可老爷子偏说丫丫丝丝可写,丫丫处处入画。
那天的午睡,我睡得正香,兀地感到一阵阵直往心里去的痒,比那回老爷子捏我的脚时的痒要过百倍。是那种没有经历过的麻酥酥的感觉。更甚的是,我的身子骨一阵阵说不出缘由地发飘,就好像飘荡在云端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恍惚中一头白猪样的东西在我身上吭声吭气地拱着。白猪的嘴恐怕有些饿极了,一拱一拱哼哼唧唧的,我的身子就越发地软了,越发地飘,好像睡着了,似悠到了云中,又如坐在了船上,荡悠悠、甜蜜蜜、醉乎乎的
老爷子摸我,老爷子在抖抖索索地摸我。你们不知道,老爷子也不知道,其实我是被人摸过的,对此我一点也不想隐瞒。有什么好隐瞒的呢,少男少女们谁又没有经历过呢?摸我的人是窑上牵牛踩泥的王二小。说到王二小,你们可千万别以为是那个“歌唱二小放牛郞”里唱的勇敢的王二小,同名不同志,不同的是这个王二小一点也不勇敢,同的是这个王二小也放着一头牛,一头长年在窑上踩窑泥的母牛。我牵着我们家的那头小水牯与二小在青草漫漫的山沟里相遇了。我们总是相遇,总是牵着牛想遇。山沟里的嫩水草牛吃得抬不起头来,不像在吃草,简直是在喝草。牛们在喝草,没我们的事。二小便和我玩游戏捉迷藏,累了我们便躺在草地上嚼着甜嫩的草根,扯着闲话。
二小,窑上人量你这辈子都讨不到亲,这是么话呢?
穷呗!
穷就讨不到亲么?
那可不。穷那有女孩子愿意嫁呢!
么话穷呢?你就不能想法子不穷么?
生来就穷又怎能不穷呢!
你不会想法子出去到城里挣钱吗?
我才不去城里呢!城里尽是孬人,上回阿森出去,没几天就让孬人给敲断了腿。你看到的吧?二小说,那城里的大楼盖得越来越高,险着呢!不断有人从上面摔下来,喏,徐村的瓦匠黄狗不就是在城里楼上掉下来摔死的吗!
我家的小牯牛不知何时爬上了二小那头母牛的后背,一边爬一边发出吭哧吭哧的异样的声音。我拿竹竿打它。你打它做么?二小坏笑着喊,你打它它也舍不得下来的!它在爬骚(大牲畜的性事)它舒服着呢!爬骚么话就舒服呢?我在想,我家历来贪嘴的小水牯,放着一沟水嫩的青草不吃却去爬骚,那爬骚一定是舒服得没边了。二小后来就摸了我的胸脯。我就打他,像打牛一样地打他,我就踢他,你像踢牛一样地踢他。我讨厌这个王二小,讨厌这个连城也不敢进的没出息的王二小。但说老实话,躺在青草地上,望着天空悠悠飘过的棉絮般的朵朵白云,二小摸得我心里有一阵子是有些舒服的。那滋味,可能跟我家爬骚的小水牯差不多吧。二小那狗东西还想得寸进尺地脱我裤子,我飞起一脚,他的裆里就开了花。
什么?这些可以不说?你们说这是我的隐私和秘密?我王杏花从来就不在意什么秘不秘密,隐私和秘密都是人为制造的遮眼法。就像给贪嘴的小水牯戴上的笼头。男人和女人在这个地球活了几万年了,遮遮掩掩藏着掖着的不就男人女人裆里的那点儿物件吗?谁心里不跟明镜子似的?
对不起,民警大哥,请问厕所在哪边?我想上一下厕所。
我喝口水吧。让我想想,刚才说到哪了?
后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里我完全地醒来,那头白猪,不,老爷子像一条剥光的大白鲲子在我身上忙忙碌碌、急急吼吼许是老爷子的身体太白了,白得耀眼白得剌人,下身钻心的锐痛里,我真想让老爷子像王二小一样裆里开花,但我没有力气,但我抬不起腿,因为老爷子和我的裆连成了一体,床上一片鲜红
我哭,痛苦绝望地哭,我哭伤心欲绝地哭,我哭,暗无天日地哭。老爷子就萎了,老爷子就缩成了一团,老爷子跪在了地上,自己抽着自己的耳光说,我该死,我该死,我真该死!我娶你,我娶你,我要娶你的
白根来了,他向我借钱,我哪有钱借呢,我真的没钱借。老爷子每月给我的工资我都寄回了家,弟弟上学要钱,爸妈种田买化肥要钱——这两年稻子虽然涨了钱,可化肥像是和稻子比赛似的,它的身价比稻子涨得快多了。我通常身边只留几个钱每月买点妇女用品,好在老爷子是时常给我零花钱的。那天老爷子一下子给了我五百块,要我上街买一套贵点的名牌内衣,我哪里舍得呀,一个睡觉穿的衬裤衬褂要那么好做什么?把肉埋在碗底下吃,人家不还是看不见吗?老爷子那天对我那个时,一定是看到了我的那条破了小洞眼的碎花裤头。那裤头还是我妈扯布回来让我奶奶亲手缝的呢。奶奶手巧,粗活细活都能来,奶奶缝的衣服穿在身上又贴身又舒坦。晚上,老爷子非要我穿上那套新买的内衣给他看,那套乳白色的棉质内衣穿在我身上,老爷子说,好看,丫丫好看,丫丫起起伏伏地好看。老爷子抱住我咬着我的耳朵说,知道么,丫丫,外衣是穿给外人看的。我说那内衣呢。内衣是穿给爱人看的。老爷子说。我本来在他的怀里偎得挺乖的,一听到这话我就挣脱了。我望了一眼老爷子的满头白发,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痛楚。这一头如雪的白发就是我这辈子的爱人吗?这个隔几天就要在我身上吭哧吭哧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头就是我的爱人吗?那一刻我好想好想我奶奶,奶奶能告诉我答案;更是特别特别地想白根,白根能给我以希望。
白根说他等钱急用,他的样子很着急,我也很着急,我突然想起老爷子送我的那幅字,拿出来递给了白根。老爷子说他的字挺值钱的,你拿去试试吧。我说。
有一天给老爷子磨墨,我突然想要上厕所小解,老爷子见我疾疾地跑,就把那个雕龙大砚池递给我,尿吧,丫丫。老爷子说。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爷子竟然舍得让我对着他的宝贝砚池里尿?那块古砚老爷子宝贝着哩,平时任何人碰都不让碰一下,而他竟愿意让我我不干,他舍得我还不愿意呢,我怎么能蹲得下去呢。对着这古色古香的龙砚尿尿,天打五雷轰,这不是在糟塌古人糟塌文化么?老爷子就对我说,古代谁谁谁某大画家就曾以书童的小便磨墨,某某某书法家就曾以丫环的尿研墨,老爷子说,一切艺术贵在出新贵在率真,贵在想人所未想做人所未做。只有出新和创新的墨宝才是真正的墨宝,永世皆无的墨宝。任何人也无法复制的珍宝。
老爷子这样寻根找据地劝我,劝得我心里痒痒的。要不我就率真创新无法复制一回?
我让老爷出了书房。我就尿了,我就潺潺地尿了,小溪流打着唿哨快乐地奔流。老爷子在水声的尽头里进屋时,嘴都乐歪了。那一刻我发觉老爷子红光满面,仿佛一位白发的小伙儿。白发小伙儿气运丹田挥毫泼墨一挥而就,写下了这幅“雨过琴书润,风动翰墨香。”说来怕你们不信,老爷子写完了,还拿鼻子在条幅上嗅。还嗅呢,都臊煞了!我抿着嘴笑他。老爷子问我笑什么,我说要是将这幅对子改一下就妙了。改一下,如何改?老爷子问。把那个“雨”字改作“尿”更真实,把那个“香”字改为“骚”更恰当。我这么说只是开过玩笑,谁知老爷子真的吟了出来,抑扬顿挫地吟了出来:“尿过琴书润,风动翰墨臊!”我都笑死了,把我都笑死了,好一个“风动翰墨臊”!老爷子也大笑不止,说,出格一回,就出格一回嘛?白发放歌须纵酒,丽人作伴返少年嘛!老爷子说,没想到丫丫你这小女子如此地调皮。他拿起饱醮“翰墨”的大笔在我的眉心上轻轻一点,点了一颗美人痣。
老爷子总是有一些怪习惯,那些日子他迷上了喝酒。什么?你们说喝酒没什么?是的,这是没什么,警察大哥你们可能偶尔也喝酒,我爸也喝酒,天天喝酒。我爸喝上小酒才舒坦呢,连看我妈的眼神都变得水一样地温柔了。我妈一碰到我爸那水一样的目光,就半甜半酸地嗔我爸,喝你的酒吧,你这个光头大秃瓢儿!
说到大秃瓢,警察大哥,我想给你们讲一个我爸大秃瓢的故事好吗?
我爸是个大秃子,这你们知道。王二小的父亲叫王瓜,也是个大秃子,这你们可能不知道。我爸跟王瓜特别要好,时常在一起以对方的秃头开玩笑,什么大秃岭哪,电灯泡呀,八百支光哪什么的,我开头给你们报的那一串地名就是他们玩笑的产物(真实的地名,呆会儿我给你们重报)。那天我爸上街买鱼,见一群人正围在鱼篮前问价,我爸从背后望去,一眼就认出了戴着帽子背着手的就是王瓜。你想想,才入秋的天气里捂着个礼帽的不是王瓜又能是谁?秃子喜欢戴帽子,就像丑婆娘偏爱搽粉,这是规律。我爸不声不响地走上去,轻轻用指头那么一戳,王瓜头上的那顶礼帽就戳掉下去了。礼帽掉在鱼篮里,那真是满头秀色遮不住,一盏大灯亮起来。乖乖,一个灼灼锃亮的大秃瓢就赫然在了众人眼前,比一盏八百支光的灯泡亮多了。买鱼的和卖鱼的一阵哄然大笑。“王瓜”回过头来,却不是王瓜。我爸傻了眼“王瓜”怒目圆睁,成了凶神恶煞的李逵。拳头捏得咔咔响,一顿拳脚大餐看来我爸是要吃定了。要说我爸真不愧是聪明的我爸,就在那人要动手时,我爸突然急中生智,只见他一把掀掉严严实实捂在头上的那顶毡帽,灯泡,又一盏白亮的大“灯泡”像一只出水的葫芦,点燃了点亮了。我爸说,对不起,兄弟呀,咱俩比比谁更亮哩!干戈玉帛,化怒为笑,乌龟不笑鳖,都在泥里歇。那人从此与我爸成了莫逆酒友。
有扯远了,再回到老爷子喝的酒。你们知道老爷子拿什么喝酒的吗?他竟然用我的皮鞋当酒盅儿喝酒,对,就是那双他送我的枣红色皮鞋,那双小皮鞋尖尖的,窝窝的,翘翘的,是挺好看的,但再好看也是踩在我的脚上呀。我都恶心死了,一个踩在臭脚丫子上的鞋,老爷子竟然拿它当酒盅喝酒,且喝得滋味无穷。说是什么三寸金莲。
老爷子端着三寸金莲喝酒,讲了一个三寸金莲的故事。
细雨霏霏满地春水的春天里,苏小妹出门踏青。苏小妹你们知道吧,就是苏东坡的小妹妹,苏东坡是谁你们肯定晓得,就是宋朝的那个大文豪,这不用我说了,警察大哥你们都是是文化人。苏小妹穿着裙子,苏小妹打着赤脚,苏小妹走在绿油油的开着春花的田埂上,霏霏的小雨里,她的心情特别的好,老爷子说她的心情好得就像开了一片春花,我说是油菜花吧,老爷子说对,油菜花,就是油菜花。才情四溢文采飞扬的苏小妹走进春天的田畈简直想唱歌了。她的光光嫩嫩的脚丫子突然踩在一个小小的水宕里“吱溜”一声,一片溅起的泥水像一支调皮的水剑,不偏不斜剌向了苏小妹的裙下,钻进了她的裙裾里。泥水溅在少女裆下的滋味,是冰是凉老爷子说他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老爷子说他知道的是苏小妹笑了,笑得羞羞涩涩欲语还休。于是宋代才女苏小妹作了一首诗,老爷子念给我听了,我也学给你们听听:
“一厘小雨把梳妆
三寸金莲出绣房。
泥水也知春色好
风流毋怪少年郎!”
白根再一次来的时候,我正在干呕,我强忍着一阵阵泛起的恶心开了门。白根很高兴,说老爷子的字果然很值钱,他拿到一家书画店里卖了,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让我再帮他弄一幅。他说他的净水公司还差点钱,很快就要开业了。我为难地摊手说再也没有了,老爷子就送了我一幅字。这时我又开始干呕了,难以遏止的干呕让我涕泪横流,白根问我你怎么了,我说没怎么呀,可能昨晚着了凉吧。我倒茶给白根喝,白根说他肚子饿,让我给他做点吃的。我就给他煮面条。我突然又干呕了,白根跑过来拉关我的胳膊看我的脸,我的脸惨白的很,白根突然问我,你经常晚上出门吗,你没跟谁发生什么吧?我摇头说我晚上从来不出门,我说白根你说什么屁话呀!但是干呕还是不止,胃里不住地泛酸水。我知道有些不好了,这个月的“月份”没来,老爷子已不止一次地上我的身了,我可能真是个后来二毛子骂的骚货,最初的半推半就早已在老爷子花样百出的床上花招里,变成了积极主动地迎合。唉,这女人哪,我奶奶说,一万回都坏在这第一回身上。
白根突然举着手里的那双鞋子问我,这是你的吗?王杏花,你的鞋子怎么跑到老家伙的床上去了?我不说话。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证据在白根手里,死老爷子连睡觉也要带着那只“酒盅儿”白根大声地嚷,你和老家伙有过是吗?老家伙把你干了是吗?我不语,满面羞红,然后苍白。白根掉头摔门走了。面条放在桌子上还在袅袅地冒着热气,白根狠狠地摔门走了那双鞋是我在煮面条时,白根在老爷子的床上找到的。现在想来我真是后悔,从某种意义是讲,那双鞋子害死了老爷子,也害死了白根,两条人命哪!
老爷子是在年前的那个夜晚被白根绑起来的,白根蒙着面,蒙着面我都知道他是白根。他身上的气息我一闻就知道,那天在车上我靠着他睡觉,闻到了那股淡淡的狐臭味,那味道我牢牢地记住了。你们一定不信,那味道我竟觉得很好闻,淡淡的,甜丝丝的。白根审问老爷子,并要老爷子拿钱,老爷子说没钱,钱都花掉了。在哪里花掉的?老爷子说都在外面的女人身上花掉了。我就开始哭了,原来老爷子在外面还有女人白根恨恨地就把我推到了老爷子面前,一脚把老爷子踢跪下了,老爷子想挣扎着爬起来,白根又是一脚,白根问你搞了她是吗?你糟塌了她是吗?老爷子不语,低着头。老家伙,你说,你什么时候把她给糟塌了?老父子死一样地低着头,可怜兮兮地闭着眼睛不语。我很不满意老爷子低着头的样子,就像电视里文化革命时受审的反动派。不像个男人。是男人是老爷们你就应该站起来,搞就搞了吗,怕个卵子,男子汉就是要敢作敢当!白根又吼,你这个老屌搞了她糟塌了她是吗?老爷子如霜的头胪垂了下去,仿佛一头悔恨的狮子,我挣脱了白根,站了起来:白根,你给我滚!你给我立即滚出去!你算老几呀,你凭什么管我的闲事?白根指着我问,王杏花,你愿意这个老家伙干你的吗?我大声地吼,是的,我喜欢这个老家伙,你又能怎么样?白根一把摘下蒙脸的袜子,白根的脸红中带紫,白根的脸变了形,白根举起了刀“你这个老屌操的你毁了她你知道吗??”尾声里几乎是在哭嚎了。老爷子的嘴里发出极轻微的“我爱”
狮子的头颅滚向了一边,血流如注
白根被枪毙的那天,我没去刑场,后来,狱警给我传来一句话,白根说老爷子不说那句“我爱”可能不会死的,白根说老家伙居然说他爱王杏花,老家伙是在糟蹋女子哩,所以老家伙只有死路一条了。白根对狱警说,长这么大他喜欢我这么大,他说他发自内心地喜欢我,可我却这样轻率地给了老家伙。他说他咽不下这口气呀。
白根,其实还用你说吗,我难道看不出你喜欢我吗?尽管我是个傻大丫头。那次回家我相了几个亲都没妥,白根,你现在应该为什么了吧,其实我王杏花也是喜欢你的呀。只不过我没有说出来,唉,一切都晚了
老爷子死后,我还住在那“天堂”一样的房子里,后来大姐就来了,大哥也就来了,大哥没怎么和我说话,大哥一回来就在老爷子的房子里找,里里外外,翻箱倒柜地找,大哥走的时候,嘴里还在嘟嚷着:老头这些年的积蓄呢,咋就啥也没有呢?大姐来了,她看着我的眼睛恶狠狠的,像是要吃了我。她让我滚,她说老爷子死了,你也可以滚了。我不滚。她说王杏花,老爷子是叫你害死的!我说大姐你说话别血口喷人,人民警察查过的,是我害死老爷爷我自然会去抵命的。大姐说王杏花你赶紧给我走吧,这房子马上就要卖掉了。我说我走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她说孩子,谁知道那是你跟谁搞的杂种?
那天上午,她仔仔细细地翻我的包,她找到了我奶奶送我的那只玉镯子。她拿在手里,竟然说我偷了她爸的东西。天哪,皇天在上,我王杏花活了二十二年,从来没偷过人家一根灯草儿,那回山坳里王二小亲我,他护身的一个小金佛落在我身上,隔了几天,我都找到他还给了他。我奶奶说过,女人一生可能免不了偷几回人,但断断不能偷东西。我一把夺过我的玉镯子,大姐甩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我便一把薅住了大姐的头发和她撕打了起来。大姐打不过我,别看我怀着孩子,大姐根本不是我对手。
第二天,大姐带着她男人来了,一改昨日的凶神恶煞,她笑笑地对我说其实王杏花你也挺可怜的。但王杏花我不能不留你,你还是把肚子的孩子打掉,你走吧,你还要嫁人,你不能一辈子守在这里。大姐说,其实我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爸那个老花花肠子的,她说王杏花你真是个傻大丫头,还记得我在车站雇你时出的高价吗?雇你的时候就是冲着你的傻,我就知道你逃不出老爷子的手心的。大姐最后和蔼地对我说,这样吧,我带你上医院去把孩子打掉吧。我上当了。我刚走到门外大姐就扔出了我的包包,砰地一声死死地关上了门,我掏出钥匙开门,我要进去,但里面上了保险。
我就坐在那门前哭,我哭该死的老爷子,花心而又造孽的老爷子;我哭我离去的奶奶,能给我出主意的好奶奶;我哭杀人犯白根,喜欢我的,我喜欢的白根。可是这哭又有什么用呢,好也罢,坏也罢,爱也罢,恨也罢,他们一个个都去了,他们一个个扔下我这个傻大丫头去了他蹬我,我肚子里的小东西蹬我,我握紧拳头狠命地捶打我肚子里的这个孽债。
后来我就来到了车站广场,蹲在那里,像刚来这里时一样地蹬在那里。二毛子来了,二毛子这小货看我的笑话来了。我错了,二毛了不是来看我的笑话的,二毛子是来陪着我流泪的。二毛子和我抱在一起,我哭,她也哭,她哭,我更哭。二毛子说,小傻货呀,你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受了,今后的路咱还要走下去,咱乡下人妹子的伤口还要靠咱自己来舔啊。二毛子坚决地劝我,打掉肚子里这个孽债。我摇头,我坚决地摇头,无论如何我要生下他二毛子生气了,气得指着我的脸骂:再也不管你了!你这个骚货!贱货!下作货,不要脸的货!骂吧,她再骂我都不气,一门心思,我就是要生下他。
我发现包里的手镯子不见了,就又回到那是天堂也是我的地狱的门前。敲门无人答应,再掏钥匙开门,却是锁孔也插不进去了,门换锁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门,就这样我来到了你们这里,民警大哥民警大姐,请你们为我做主,要回我奶奶的玉镯子,要回了玉镯,我就回家了,城里确实是个好地方,城里是天堂。但我要回家,我王杏花只想回家。
你们问这孩子,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我要生下他!我死活也要生下他!不为别的,只为他还没出世就让我受这些苦,遭这些罪,我要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儿。跟你们再透露个秘密吧,当年我奶奶就是这样生下我爸的,我奶奶一辈子没嫁人,那只玉镯子就是那个外地来的在窑上当书记的男人送的。那时我奶奶还是个姑娘,与那人相好怀上了孩子。我奶奶怀上了那人却要走了,他要回他城里的家。临走的时候他送一只玉镯给我奶奶,他说不久就来接我奶奶去城里。我奶奶守呀,望呀,就这样守着这个镯子守了一辈子。奶奶临终时对我说,傻丫头,记住了,在乡下人面前,有些城里人是靠不住的呀
你们说乡下穷,贫穷的乡下我能养活这孩子吗?就冲你们这关心的话语,看来城里还是好人多呀,谢谢你们的关心!我想我是能养活他的。能与不能,就看我发不发奋,乡下的土地只要发狠,只要你肯出力气是饿不死人的。是的,你们说得对。乡下的土地好比乡下的女人,只要你肯出力气,是从来不会亏待你的。二毛子叫我赖在老爷子那房子里不走,我才不干呢,人都死了,厚着脸皮,守着那空荡荡的房子又有什么意思呢?再说了,老爷子的死我是有责任的,假如我不认识白根,假如我不让老爷子轻易得手,唉,这都是命定的,奶奶说谁都逃不过命,命里给你三升,你休想七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