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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时的电话线,长长的,细细的,你在那端,我在这端。午饭时的话筒儿,扁扁的,弯弯的,你在说,我在听。店里,我和你妈正在吃盒饭,你的电话来了,赶忙挂掉,放下手中筷子,立即拔过去。于是你的声音,你的英语美文朗诵家,便绵绵的,滔滔的,不绝如缕,若畅快温暖的小溪。听着,识不全26个字母的我听着,不懂,却感到一股莫名的温馨充填心间。适时地叫一声好,和你妈一起,来一句夸张而真切的赞美:小子你怎么这么棒!你的口语比美国总统还棒!不因此而停顿,你继续滔滔不绝,对赞美的反应就是让英格里希家的快乐溪流更加欢畅地奔流。
日子里,一有闲睱,心头最最放不下就是你。你妈也是,不,你妈比我更甚。饭菜摆上了桌子,今晚改善伙食,有鱼还有肉,你妈吃不下,尽管劳碌了一天,肚子已皮靠皮了,可她就是下不去筷子。筷子举在搛菜的半途,叹息着说,唉,有鱼有肉,要是馋小子在这儿,一准吃的跟小饿猪似的。怅怅地,又说,也不晓得学校里可有好的吃罗!你妈喜欢看着你吃饭,从小到大都是。你夹起一块肉塞进嘴大快朵颐,她爱看着你鼓动的两腮和快乐滚动的喉节;充饥的饭菜落进你的肚子,满足感却落在了她的心里,结结实实地生根,比喝了蜜还要甜。若是吃鱼,她会拿起自己的筷子,换一头(她总以为她筷子的另一头最干净),撕扯下一块水嫩的鱼肉,一点点地为你挑刺。她挑得仔细又彻底,可当你进嘴了,她却又极还不放心地一遍遍叮嘱:嚼一嚼,小子你嚼一嚼么。那回你真的被鱼刺卡了,她慌得什么似的,连忙叫你大口吃青菜,试图托付菜团卷下你嗓子里捣蛋的鱼刺。鱼刺很顽皮,竟赖着不走。她又弄来了醋,小半碗,让你一口喝下去。嗬,这一招竟让赖皮的鱼刺儿投了降。下一回再吃鱼,那只醋碗她早早就备好了。
是万不得已才让你住校的。起先我们打算让奶奶过来照料你,起先你奶奶也答应了,可是后来走不开,奶奶在你小叔家,你小叔家有比你更小更离不开奶奶的小弟弟,奶奶说手掌手背都是肉啊,我没得法子呀。是呀,没法子就只好让小小的你、从未离开过我们身边的你、压根儿不会照料自己的你住校了。送铺盖给你的那个晚上,半轮月亮大大的,亮亮的,她柔柔的光辉水一般地洒在校园里,静谧安宁而又温馨。教室里都亮着的灯,静静而净净的灯光与月光相得益彰,让人想起孩子你无邪的脸。是生活老师给我们开的门,又开了灯,叫我们自己选择寝室和床铺。寝室一间间,蛮大的,也蛮乱的,先你而来的同学未洗的袜子、乱堆的鞋、散放的书本、还有随手扔的毛巾,把冬日的空气搞得实在有些糟,一股青春男孩的脚丫子气息还直往我们鼻孔里钻。这气息是指引我们关注么,瞧瞧吧,这就是你即将住校的孩子将要栖身的不堪环境。
环境怎么了?环境都是人改造的。我和你妈于是乎地捋起袖子,开始了夜晚大扫除。整理整理毛巾和脸盆,收拾收拾桌子和茶缸,归整归整鞋子和袜子,不消一会,寝室明亮了许多整洁了许多。我们接着为你铺床。带来的海绵垫子过宽,没剪刀,就用小小的水果刀一块一块地切削;怕海绵太薄,又为你垫上毛毯,让那床我们结婚用的老毛毯,代替我们夜夜拥抱你。你住进了学校的头几个晚上,你妈哪里放心得下,近十一点,你晚自习才下课,你妈偷偷“潜”到你寝室的楼下,悄悄关注你就寝前的一举一动。她曾对我说,怕儿子你不能适应住校生活,恨不得在你身边做“陪读”夜深,风冷,楼角里,她有些发抖,但她坚持着,坚持着直到你的寝室关灯。有一次被下楼打开水的你给撞上了,你几乎是推搡着她离开的,你对她说,妈你走吧快点走吧,你妈说就走就走,却上来帮你整理凌乱的衣领,你犟了过去,痛苦地犟了过去,跺脚,说:再这样下去我就不住校了,你让我很丢面子你知道吗
母亲看儿子,因为牵挂,因为放不下;儿子推母亲,因为面子,也因为放不下。这就是那代沟吧?这就是那条无形的代沟吗?
话筒里,你的英语诵读告一段落。一段长长的沉默,话筒里只有电流小蛇般咝咝的声音,电话电话,有电的情况下要不断地说话。怕沉默,我无话找话,突然问你:欸,儿子,你小子今天晚上住在哪里呀?你不语,我又问了一遍。半天,你才吞吞吐吐地回答:我,我,我还不知道今晚住哪里呢?伤感在那一刻带痛袭来。仿佛看见你的脸,长满小豆豆的稚嫩的瘦削的小脸,小豆豆,一粒粒,一颗颗,小豆豆,寂寂的,凄凄的,孤单又落寞。小豆豆就像你,小豆豆就是你。
你的电话是从你姐同学媛家里打来的。约好了,每个星期天下午,你先拔过来,看清号码我们立即打过去,为的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媛家掏电话费。你姐姐寄居在媛家。因此媛的家也暂时成了你家。地方小,很窄的两室一厅,你姐姐和媛一间,媛的父母一间,挤得客厅里刚够摆一张饭桌。平时你住校,只在星期天下午来这里休整一下,理理头发,洗洗澡,换换衣服。可是今天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今天是2005年12月31日,明天就是元旦节,学校放假了,所有的住校生都得回家。(迫于生计,我和你妈离开了那座我们漂居了九年的城市)那里没有你的家,媛家没有你的床。于是,流畅诵读英语美文家的你——你用英语说:家,是温暖的避风港,家,是温馨的避难所
然而,孩子,今夜你无家可归。
噼里啪啦,敲完以上的文字已是夜里十点一刻,你妈还没睡,她在流泪,在这2006新年钟声即将敲响的前夜,呆呆地半坐在床边她又在流泪了。她的怀里抱着影集,你和你姐不在身边,那本影集她每晚必看的书,不,那是一本她每晚必须捧读的心灵的圣经。捧看着一张张你们的照片,她的眼泪流淌得一塌糊涂。顺着看,你从小往大里长,豆芽般的你长成玉树临风;逆着翻,你从高高的1米70,回到她的怀抱,回到她的乳房。那一张,很生动,最难忘:瑟瑟秋风里,一岁半的你,被使坏的老爸哄得脱光了身子,赤条条的,光溜溜的,他为了抓拍一张你受骗挨冻的窘态,你为了一块总也够不着的大白兔奶糖。看哩,羞哩,你一丝不挂,咧着嘴想哭,找不到泪水的引子,终于没哭出来。哪里飞来一只蠓虫,那家伙觊觎你白嫩的小屁股,你伸胖胖的小手去挠
儿子,小小的你,光溜溜的你,在一岁半的秋风里瑟瑟的冷。今夜风冷,今夜零下一度,儿子,今夜你会不会挨冻?
拿起话筒,你妈想再拔一个电话给你,手僵在半途,终于作罢。不能再扰,不敢再扰了,今天一天至少已往媛家打五六遍电话了,人家会不会嫌烦?一烦会不会今后就不让你和你姐住她家了?一烦会不会今后不给你们好脸色?于是,就这么撑着吧,我们就这么面对面地撑着,傻了一样。时光答答,如飞奔的马蹄,带着2005最后的欢歌笑语飞奔
谁家电视的声音传入耳鼓,欢呼声,鞭炮声,伴随而来的还有祈福的钟声。煽情的主持人和观众一齐为到来的新年读秒:十,九,八,七,六
钟声悠悠,新岁莅临。儿子,亲爱的儿子,今夜有没有你就寝的床铺?
06年1月1日凌晨于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