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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从下午四点多,她就开始打我的电话,一共打了七次,我接了第七个电话。那时已经八点多了。
她先埋怨我几句,问我怎么不接电话?我说在写季度总结,不想接。
她就开始诉苦了。说她还是不想下楼。还是担心电梯里和楼梯间都可能有人埋伏着。
我说埋伏应该是战争里用的词,和平年代要说隐藏。
她讲她现在感觉跟战争年代也没什么区别,从十天前,她搬进这座大楼的39层就没敢下楼,她经常听见门外面有动静。有时,那动静就忽然停在她的门外。她能感觉到,有人透过门镜往里张望,甚至于她说自己都闻到那股土腥和汗臭混合的味道了。
我告诉她,要是她肯定有人在她门外晃荡着,就报警吧。她赶紧讲,才不!她有个同学就是被警察男朋友掐死后又奸尸的。
那怎么办?
你来!你一来,我就可以下楼了。
她喜欢不穿衣服,光着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手里拿着子母电话机的小分机,偶然她会站在离窗户还有一米多远的地方说话。或者,她会用另一支空闲的手把头发往后梳起。有时,她会紧张的提着菜刀注视着门的方向,有时,她在晾衣服的时候会无意露出她的乳房。有一次,她坐在沙发上听音乐,忽然就用双手捂着脸在那,似乎是哭泣的。
她一共叫了二十三次外卖,并叫了四次送水的,几乎每次都是楼下的保安送上去的,似乎她只相信那位保安。那时,她会穿上睡裙。于那保安有过简短的交谈。
有时,她就在屋里来回的走动着,然后就突然拿起电话打了起来。
喂,你在干吗呢?
这永远是她的第一句话。我的回答不是在写总结就是在画图。
她几乎都是打给我的。
只有一次,她拨了电话后,我的电话并没响。后来,我用她的密码查了下,才知道那天她打了她老家的电话。电话薄上登记的是一个叫林风的人。不知道是男的是女的。
那次通话时间是十六分钟三十七秒。
你知道吗?门外刚才又有动静了。吓死我了。你赶紧来啊!
什么动静啊?
我刚才真的看见有个人在我门前,我从门镜里往外看,正好看见他的眼!哎呀妈呀!真的吓死我了!
真有这样的事啊?
不真的还是我骗你啊。你怎么还不来啊?我真的吓死了。你快来啊。
唉,我现在真的走不开,你还是报警的好,要不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朋友和亲戚没有?你叫他们也好啊,等我忙完了就可以去看你了。
我没有了。我在这个城市里就认识你,还是通过电话认识的。
不会吧?你就认识我?你怎么会相信我的?那似乎是很很难让人相信的问题似的。
我也不知道。真的。
我是很偶然接到她的电话的,后来才知道,她当时是很随便的拨了一个号码。那天,她只说,她很害怕,想找个人说说话,她叫我听着就行,然后她就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起来了。她足足讲了半个钟头,我听的耳朵都出汗了,她说的无非就是刚到这个大城市,原来她联系的人忽然在这个城市消失了,电话也打不通,联系到那人的单位,说那人已经辞职了。于是,她和这个城市的一切联系就忽然断裂了。她开始感觉到惊慌,就随便的拨着电话,我是她拨的第三个电话,前面两个都叫她是疯子。
我想起,我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也曾经找不到一个认识的朋友,最难的时候,我饿了三天,只吃了两块面包,睡在大街的绿岛上,被蚊子咬了一夜。
我所以会一直听着,就是因为我在听的时候,忽然就恍惚了起来,也不能说是完全的恍惚,耳朵里还在听着她的絮叨,脑子似乎是被分成两个,一个在听,一个在想。
我告诉她一件往事。
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同宿舍有一个有点奇怪的同学。他买了一把很好的吉他,他并不会弹,他也不去学,每天就是抱着琴,右手就依次拨着琴弦,听着六个单音,然后,他闭着眼睛,非常非常陶醉的叹息着,哦!真的很美妙的声音啊!哦!我不想活了!哦!就让我一直听下去吧。
她听了这件往事就笑了,她说,哪有那么愚蠢的人呢?只听那六根弦的六个单音?不可能吧?!
我告诉她,如果说,他只是偶然听一次两次还好,可是在我和他同宿舍的期间,几乎每天他都要这样去沉浸着。后来,宿舍里的人实在忍受不了了,就把他赶到另外的宿舍去,另外宿舍的人也没忍受几天就又把他往外赶,就这样,他经常换宿舍,但是,他一直就是那样,抱着他的吉他,一遍一遍的拨着那六个单音,然后,闭着眼睛,深情的或者非常享受般的叹息着。
他不是疯了吧?
不是啊,他一直很清醒,学习成绩还很好呢。
可这实在是很像已经发疯的人了。
你还不知道,后来还有人跟着他学呢。
后来毕业前学习很忙,他才不弹了,我有次问他的,到底这六个单音有什么好听的?值得他这样翻来覆去的脑筋不转弯的弹呢?
他说,我也没觉得那六个音有什么好听的啊?我不是要弹音乐,我是要借着那种无意识的状态来思考问题,或者避开我不想听的声音,或者是我不想看的东西。
我要的是半恍惚状态下的心灵的安宁。
真的有这样的事啊?
是啊,后来我做毕业设计的时候,就试验了一次,真的哎!很多思绪上混乱的地方渐渐就沉淀下来了,心灵真的可以非常的安宁,许多新鲜的想法就会自己跳出来的。
那你跟我讲这件事的用意何在呢?
我觉得,你完全可以通过类似这样的方法来减少自己的心理压力。
然后,她就开始用一支铅笔在墙上画着东西。开始,她在画五星,几乎都是五星,后来就越来越看不出形状了,有时连飞机大炮都会画。
她打给我的电话也越来越少了。
偶然来了一个电话,常常是半天一个字也不说。
有时,她也会穿上衣服在墙边坐着画。
那块墙上,她能够得着的地方很快都画成黑色的了。开始画不下去了。
有一天,她就忽然用头往墙上拼命的撞着,撞了几下,就满头鲜血的倒了下去。
我把望远镜放了下来,歇息了一会。肩膀都酸了。
对于没有控制能力的人来讲,在半恍惚状态里,一旦不能把握住那一点点的清明,是很容易进入完全恍惚状态的。但是,半恍惚状态的确对人的心灵有短暂的安宁的作用。
我又举起了望远镜,搜索着对面的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