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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铃儿站在马路中间的绿岛上,一边盯着飞驰而过的车流,一边对着身边的王海唠叨着。这时,一辆有点熟悉的轻卡从她身前风弛过去。
天很热,汗从身上已经黏结一层油水的皮肤下面又渗透出来,衣服早就湿透了,粘在身上恶心的难受,偏偏王海的车子又坏在乡下不能开出来,看着身边奔走如流的汽车里安逸又隐然高人一等的人们,她越说越生气,就在这时,她看见周围人惊慌的神情,听见了女人的尖叫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不是!是自己的身边!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瞬间袭遍了全身,她只觉得双腿开始发软,下意识回头一看,没看见王海的头,只看见冲天的血液从王海没头的脖颈里扬洒向空中,她向空中无意识的抓了一下,手指痉挛地曲张了一下,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她临昏迷前只想到一点。
王海的头呢?
秦九斤今天出车前在院子里看看天,觉得天气真好,热还是很热的,最近一直高热不下,早上就凉快多了,趁太阳没出来,他本想早点出车,赶紧把昨晚拉回家的这车废旧钢筋送走,没想到老婆林素珍从那间窄小的厨房里冲了出来,手里舞动着一把炒菜的勺子跑到他面前,他赶紧一闪,抓住了恶狠狠飞来的勺子,他拼着命的喊着:“是那娘们自己跳到俺的车子上来的!跟俺无关!俺什么也没干!俺咋知道那照片是怎么回事?你撒的是哪门子的泼?”
林素珍不说话,只红着眼低着头往他身上挤。
车玲儿告诉她秦九斤和一女的在公路上调情的照片都登到网站上了,那网站是对着全世界开放的!这下丢脸丢到世界人民面前了!她虽然不太清楚那网站是个什么网,但是车玲儿是村里出去在城里混得最好的、有大学文凭的女人,她说的话自然错不了!林素珍觉得非常委屈,却一直坚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她可曾经是村里最好强的人。她也一直以为当初嫁给秦九斤虽然吃了很大的亏,秦九斤比她大了将近十岁,而且人又长的丑,但是,秦九斤这人很有点投机的小精明,这几年进了城后,跟着几人捣鼓着收购旧货,居然也给他慢慢发起来了,没几年就买了辆二手的轻卡车,日子总比村里的那些人强百倍了。她也渐渐的安了心。
唯一遗憾的就是两人一直没能怀上孩子。最近她听车玲儿告诉她,说其实他们俩的年龄也能算很大,现在的医学很发达,这种病一般都能治疗,关键是要两人都去检查,然后按医生说的做,还是有怀上孩子的希望的。她这几天正准备劝秦九斤去检查呢,没想到,今天一大早,车玲儿就打来电话告诉她这件事!
秦九斤使出了全身解数,又是哄又是骂又是发毒誓的,终于把这个女人搞定了,但是林素珍偏要跟他一起出车,这下他实在找不出理由了,只好在心里把车玲儿臭骂一番。
出了门,车子一上了路,秦九斤立刻就觉得身上充满了活力!
他总是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开车的人,不仅对路况所有速度的掌握感觉很灵敏,而且对车子的状况也能很自在的掌控。在车群人群里自由而灵活的钻来钻去是他最享受的事情。那时,他总是很有成就感,他能感觉到自己在车流和人群中成了某种控制者。可以在平时天天见到的人群之上了!那时,他就完全可以把平时受到的所有窝囊气都拿来撒在一个已经老旧的方向盘上了,让这个方向盘想怎么转就怎么转!这种人生是多么快乐多么尽情啊!
开车时的秦九斤和平时的他完全不一样,或许他在开车时的感觉已经完全超脱了他的最高境界了。
车上装的是他这几年一直在捣鼓的旧钢筋,对于他来讲,这不是旧钢筋,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他对幸福的全部理解。他爱这些旧了、残破了又非常难看的钢筋,现在他看着这些旧货跟当年第一眼看见林素珍时没什么两样。
然而,他正在幸福中的时候,还是有人打断了他。
“到底你跟那女人做过什么了?你摸过她没有?”
林素珍可不像秦九斤那样开心,从上了车她就一直在郁闷着。
在她来想,秦九斤原来就是个浪子,是个走南闯北的、不守规矩的汉子,他要不花心那反而才反常!所以她虽然刚才一时被秦九斤安慰住了,最终还是没忍住,而且她越想越气,总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青春似乎都是白花在这个花心狼身上了,她就情不自禁的使劲打了一下秦九斤正在转动方向盘的左手。
秦九斤被林素珍一打,那车子就开始往旁边的车上撞了,他大惊之下,使劲一拐方向盘,车子从绿岛上站着的两个人旁边擦了过去,他出了一头的汗!
他不知道,他这一转方向盘,车后装着的废旧钢筋被猛烈的弹起了一下,一根钢筋忽然崩裂出来,伸出了车体之外,瞬间就划过绿岛上站着的男人的颈部,巨大的冲力把那男人的头一下子断开并崩上了半空!
秦九斤擦了把汗,他还不知道,他的车子上的代表了他的幸福的旧钢筋已经切断了一个男人的头。
李水莲就是秦九斤说的“那娘们”
李水莲那天正好从老家坐长途汽车回这个城市。
她那天也很郁闷,她正在车上生老家里丈夫李云起的气。
她刚和丈夫李云起大吵了一架,一气之下,她也不要李云起送她了,自己走了七八里路到了公里上,坐上了回城的大巴。
老家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田里的税收已经很重了。只靠田间的收入已经没办法还清盖新房子借的债务了,但是李云起丝毫没有为这些债务担心过,眼看着要债的人天天都堵在们前,难听的话每天都跟刀子一样扎进李水莲的心里。她终于绝望的意识到,靠这个男人是不行的了!于是,她花了九块八毛钱打了个长途电话给在广州打工的表姐,希望表姐能帮她在广州找份工作,没想到,表姐很爽快的答应了她,李水莲于是很断然的跟家里做了告别,然后去了广州。她在广州的工厂里打了三年的工,平时省吃俭用的,赚的钱一点一点的都攒起来寄回家去了,她算计过,债务也快要还清了,于是她请了假,想回去好好看看。
她没想到的是,家乡并不是像她想象的那样欢迎她,她听到很多村里人说,李水莲到广州是做鸡婆才赚了那么多钱的!这句话让李水莲气得浑身发抖,公公婆婆也一直没给她什么好脸色,那分明是告诉她,他们都相信了村里人说的那些混蛋话了!
她最绝望的是,李云起居然也跟着说她。
李云起说她的话里最让她难受的还是那件事,关于她结婚时已经不是处女的事。
那件事是她最痛苦的事。都是和一个叫王海的男人有关的事。
她家后来倒贴了很多的嫁妆才让一直很穷的李云起娶了她。婚后,她开始过了一段很平静的日子。刚认识到两性快乐的李云起开始并没有把李水莲曾经有过丑事的事情放在心上,对她还算不错的。谁也没想到,现在自己开始想好好经营的家庭幸福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完了。
一切都没有了。
她坐上汽车后,一直流着眼泪,她想着,回到广州后过上一年就跟李云起离婚。
她并不是一个想刻薄自己一辈子的女人。
她只顾着自己一人流泪了,没看到车子上来几个痞子。
那几个痞子在车上大呼小叫,浪声浪语的调戏着几个年轻姑娘,忽然就看见了低头在哭的李水莲,几个人就围了上来。其中一个人就伸出手就摸李水莲的脸,李水莲觉到有人在摸她,一抬头,想也没想“啪!”的一巴掌就打在对方的脸上。
这下惹怒了这几个小痞子,他们立刻对李水莲拳打脚踢的,而且威胁着司机停车并直接把李水莲扔下了大巴。
大巴开走了,李水莲坐在地上哭了一会,才发现天要黑了,她坐在一段很荒芜的公路上,周围静悄悄的。她马上害怕起来,最麻烦的是,她发现自己被几个痞子扔下车子的时候,包还丢在车上。
她一边哭着骂着李云起,一边往省城的方向走,她边走边回头,希望能遇到辆车子捎带她一下。就在这时,秦九斤从乡下拉着旧钢筋过来了。
秦九斤远远就看见路边站着一个女人,天要黑了,看得虽然不太清,但是身材似乎很好。那女人在拼命的招手。这段路前不扒村后不着店的,忽然遇到个女人,他不禁嘿嘿的笑着,他决定临时背叛下林素珍,解决下自己的生理问题。他倒没把这事看得多大。男人嘛,临场做戏是古人传下来的习惯。他就停了车,然后摇下车窗,对着李水莲笑了笑。
李水莲没想到这个看似忠厚的司机居然跟她提出了那个要求!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就靠着车灯照亮了路面,她觉得越来越冷了,站在路边,听着那个司机淫言乱语的说着,她只想放声大哭一场,可是,哭给谁看呢?李云起知道了她的现状又能怎么样呢?他已经不要她了。她想着想着,心里忽忽悠悠的就到了谷底了,她想着谁都不要我了,那我也不要自己了吧。一咬牙就站到了车窗边上,秦九斤嘿嘿笑着伸出手去摸李水莲的胸脯,他淫兴大起,没注意到后面上来了一辆车。
王海这几年几乎不再搞摄影了,他跟着几个同学策划着搞了个“老头锅火锅加盟计划”基本上是靠包装和创意赚了不少钱。他用过去抓拍镜头的敏锐眼光出了不少很打动人心的商业计划“老头锅火锅”没两年就在全国开了四十多家连锁店。等他钱也赚的差不多的时候,他又忽然想起了过去的理想——就是出一本名叫轮回的摄影集子。他的想法是,人和人之间虽然很可能看似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在某些生存的痕迹上总是可以找出故老相传的符号的。这个符号就是他要抓拍的东西。
要说生活里还有什么不愉快的事,那就是车玲儿一直没能给他生一个孩子。对这事,他挺恼火的,然而他隐约感觉到,这个不能生育的问题很可能来自他当年插队的时候和村里一位叫李水莲的姑娘乱搞有关。
那时他在乡下呆了不到半年就开始绝望了,他以为这一辈子就要呆在这个穷山恶土里了。心灰意冷之余,他开始跟别的知青学着勾搭起村里年轻的姑娘了。他首先瞄准的就是房东的女儿李水莲。李水莲当时才十六岁,高中没毕业就下学务农帮贴家里了。虽然才刚十六岁,李水莲身体倒发育的很丰满,王海几乎没怎么费劲就把李水莲搞到手了,他经常带着李水莲到后山的一个小山洞里乱搞。有一次,正在兴奋的头上,忽然被几个到后山玩耍的小孩子撞破了好事,他当时很紧张,慌乱中,他的小弟弟碰到了山石上,留下了一个难言的隐患。
后来他回城了以后,把这件事隐瞒了下来。
只是偶然在回想起当年的荒唐时,会对那个叫李水莲的女人有很大的愧疚。他是偷偷跑走的,当时村里愤怒的村民几乎要集体杀死他了,幸亏一个知青告诉了他。
不知李水莲怎么样了?也许又嫁人了吧?也许活得还很好吧?
他总是这样安慰着自己。
只是,今后他再也不能生育了。
这次他联系了原来插队村子的文化站人员为他安排了拍摄的路线,他是想再回去看看,那里毕竟是他有过绝望、有过激情的地方,再回去肯定可以找到不少的感觉的,或许还可以再看到李水莲,虽然,现在他也不知道再见到李水莲还可以跟她聊什么。今天收获不小。他估摸着今天拍的八卷里起码可以挑出十张左右的好照片来。他在回来的路上还很兴奋着,他放了一盘女巫医碟子在听,开着窗,吹着口哨,心情愉快无比。这时,他看见了前面停的一辆轻卡开着灯,车窗旁边站着一个身材娇好的女人,车上的司机正伸着手在女人胸脯上乱摸着。他骂了一句,想,现在的风气真的很败坏了!这大马路上都干起来了!他下意识就掏出了数码相机,抓拍了几张,然后他一加油门,车子擦着轻卡就飞过去了。
他不知道,那个女人就是李水莲。
车子飞过那女人身边的时候,他恍惚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没在意,以为自己太累了。
李水莲几乎是在那辆小车擦着她的身体外侧飞过去的刹那就认出了王海的。
她对这个男人实在太熟悉了!甚至隔着车顶都能闻到他的味道来,她狂喜的喊着王海的名字,那一瞬间,她简直以为是老天爷开了眼来救她的!但是那车子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扬尘而去。
越来越远。
她这才真正的绝了望。好象从谷底又落到地狱。
她的泪水哗哗的往外流着。
她对着车子扬起的尘土轻轻咒骂了一声。
你去死吧。
然后,她回过头来,一脸泪水,却漾起了笑容对着秦九斤。
那笑容很难看。
王海的车子从李水莲身边擦过,走了没多远,刚拐进前面的镇子里,就坏了。
他下了车,打开前车盖研究了半天,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就是他今天是别想开这车回去了。他很懊恼。他的脑海里马上出现了车玲儿唾液乱飞的恐怖画面。
没办法,他只好花了点钱,找几个农民帮他把车子推到镇子上唯一的停车场里,然后他租了一辆除了喇叭不响什么都响的破三轮机动车回了城。
所有因拍摄的收获带来的喜悦都一挥而散了。
今晚回去就要面对车玲儿比刀子还锋利的臭骂了。
当机动三轮车快要进城,远远的已经看见了城里辉煌的夜市灯光时,他心里忽然浮现了李水莲清纯的模样,他又恍惚了一下,摇摇头,幻象消失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想起李水莲。
车玲儿是从乡下考进城的。
当年村子里就她一个人考上了大学。像林素珍那样的女孩子高中刚上一年就开始找婆家了。她不然,她很不以为然。她总觉得,那样在一个穷山村里折腾一辈子实在是苦了她的智慧了。她没有管村里还是家里人的反对,毅然坚持考了两年,终于考进了省城的师范学院。考师范学院是因为她不想再多花家里什么钱了。进学校没多久,她就开始变了样子——整体改变了!她开始把她所有的衣服拿来自己剪碎了又仔细缝成了一身奇怪的“百衲衣”这身衣服让喜欢出风头的大学生很仰慕她,而且也不大在乎她是从农村出来的了。没过多长时间,她就在一次舞会里认识了隔壁美术院校摄影系的高才生王海。那时王海的年龄在学校里算是很大了,毕竟他是知青考上来的。王海对车玲儿的看法是——这个女孩子的想法很现实,对赚钱的事很有头脑,属于非常精明的、还带着点小农意识的女孩子,而且长的还算比较秀气的。
那时的王海对中国的未来有了自己的想法,他总觉得中国很可能要开始走另一条和经济有关的路子了,于是,他断然的和车玲儿定下了终身。这件事在当时的校园里也引起了不少风波。
车玲儿自己非常自信。其实,那个“老头锅火锅加盟计划”最开始是她想到的。但是肠结核玲儿虽然很泼辣,却也很精明,她从不让自己的风头盖过王海。在那个计划开始之前,他们也过了很长一段艰苦的日子,艰苦倒不可怕。对于车玲儿来讲,可怕的是王海在那段日子里一直还死抱着自己的摄影理想不放手!都穷成那样了,你还要拍什么“轮回”啊?你给一个死人拍张遗像也比你的“轮回”赚的钱多啊!
但是时机没来,车玲儿也就一直忍着。再说了,除了书呆子的那个缺点,王海毕竟还是一个很懂生活的人。虽然生活一直很艰苦,但是王海总是能把每一次家庭遇到的困难用最幽默的语言化解成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这一点让车玲儿始终没有失去对生活最热烈的追求,她为这个很感激王海,然而她却不想把自己的感激告诉王海。一旦告诉了他,王海很可能真的就放手去搞他的理想而不再和车玲儿同路了,如果真的成了那局面,车玲儿知道,自己将永远失去王海。
她小心的算计着生活,终于给她盼到了富裕的时候。
而车玲儿心里并没有那么兴奋。
他们始终没有孩子。她已经催了王海不知多少次了,但是王海始终给她许多的借口就是不去检查。她隐隐约约感觉到,王海和她之间还有很多的秘密没有共享。
王海那天出去拍摄,居然把车子搞坏了丢在乡下的一个小镇子里!这真把车玲儿气坏了!她足足骂了王海一个晚上,王海在把相机里的照片拷贝到电脑里时,她就穿着睡衣一直站在王海身后不停不休的骂着,一直到王海假装睡觉了,她还是很不解恨,然后,她又跑到电脑桌旁上了网,她发现王海已经把相机里的照片都放在网络硬盘里了,其中有一幅他发到了一家很大的网站里了。她很吃惊的发现,那个男的居然是秦九斤!
这一切都不是秦九斤能了解的。
他在车子冲过绿岛后大约五十米被红灯拦住了,他看见交警跳下了指挥台向他跑来,并且指示着他把车往边上靠,他感觉到有点不妙。
王海的头在瞬间被崩上半空,残存的一点意识还模糊的想着——这样飞舞着很像是做自由体操啊。
然后,他的头落到了马路上,滚了几下,在车玲儿身边停住了,眼睛渐渐变得灰白,还死呆呆的盯着车玲儿,或者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