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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历史上,曾经有一支小小的民族,在天下大乱之际,从东北边陲挥师越过长城,大喝一声:“拓跋鲜卑来也!”跃马弯弓,统一了中原,建立了北魏王朝,前后统治一百四十八年。
公元四世纪末,发祥于大兴安岭北麓以嘎仙洞为中心的拓拔鲜卑部越过长城,定都山西大同,并且按照中原王朝的模式建立了北魏朝廷。公元四四三年,北魏第三个皇帝拓拔焘派中书侍郎李敞回嘎仙洞的祖庙祭扫,并且刻石记载了这件事。如果说,东汉初年是鲜卑部离开祖居地的时间,那么到拓拔焘派李敞回嘎仙洞祭祖,这中间已过去了整整四百年。公元四九三年,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并全面实行汉化政策,到了隋唐以后,鲜卑作为一个民族实体已不复存在,仿佛忽然间,就从历史舞台上消失了。这样一个英雄的民族,经过了一千五百多年后,找不到多少关于他们的可靠踪迹,而嘎仙洞的北魏石刻乃是我国北部边疆大兴安岭地带最早见于人类文字记录的民族史迹,这一发现证实,我国古代民族鲜卑人自古以来就居住在此,至少从那时起他们就同中原有密切的联系,从而解开了历史学界千百年来对鲜卑族发源地大鲜卑山的千古之谜。
今年九月末黑龙江省委宣传部出版处王立民与王天利在大兴安岭地区调研期间,到位于内蒙古自治区鄂伦春自治旗阿里河镇西北十公里处的嘎仙洞探访,发现了另一处一千五百多年前北魏石刻祝文。此洞为北魏先祖鲜卑族旧墟石室,一九八零年在哈师大教授游寿先生科学判断的指导下,米文平先生在该洞内发现了北魏石刻祝文,该项考古发现被列为一九八零年十大考古发现之一。
而今偶尔看到又一次石刻铭文再现这一则消息,倒让我想起了不久前一游嘎仙洞时的情景。
嘎仙洞是鄂伦春语,猎民之仙的意思,位于鄂伦春自治旗的拓跋焘森林公园内,大约两千多年前,名不见经传的鲜卑族正是从这里南下,越过长城,在中原大地上建立了北魏王朝。鲜卑是北方古民族之名,最初活动在以嘎仙洞为中心的兴安岭山地之中,约在公元初南迁大泽(呼伦湖)地区,居住二百多年后,又南迁到黄河中游地区。曾扫平群雄,统一中国北方,于公元三八六年建立北魏王朝,这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入主中原建立王朝的北方少数民族。
八月末初秋季节,我与几位好友驱车近一个小时从加格达奇奔向嘎仙洞。过阿里河镇行约十多公里,又行不远,山林渐显茂绿,林间有河,清澈之水向东南流去。透过林隙望去,沟谷东侧忽然闪出一座石山,断崖之上,一个大洞口朝西南方向敞着,无遮无拦,雄气十足。这是方圆百里唯一的裸露石山。我们随着导游小姐攀援而上,踏过几折蹬道,进入巨大的洞口,身体就隐在洞壁巨大的暗影里。穹顶高阔,仰观之际,觉得人到了这里,渺若芥子。洞内宏伟宽阔,穹顶浑然天成,高达二十多米,有如大厅。长一百多米,最宽处约三十米,内可容纳数千人。正中有一块被称为“石桌”的天然石板,周边形状并不规则,但是因为是被一块半公尺高的岩石托了起来,怎么看都像一张特意摆设在那里的桌子。这是领袖与族中长者用来聚会用的。当时他们是怎么商谈决定未来历史走向的那一次出走的呢?
“走”还是“不走”?
“守在这附近”还是“无论如何都要出去看一看”呢?
这一带确实是个温暖舒适又安全的居住环境。
峭壁几乎是垂直的,穴洞离地又这么高,野兽不能轻易上下,离洞穴不远的前方就有一条清澈的小河,取水十分容易,周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森林,随便砍几棵放在附近,取火也十分方便。夏天阳光照耀之时,躺在微风吹拂的洞口,听山鸟争鸣,远处传来袭人的花香,为什么还要离开呢?而到了冬天的第一场雪之后,狩猎野兽几乎是轻而易举的事。
在严寒的冬日,大家厮守在火边,让穴洞之外的大雪把一切都覆盖起来,这样温暖的家啊!为什么还要离开呢?
在大兴安岭的丛山密林里存在着许多部族,虽然并不都是住在这样的洞穴里,但是自然环境大致相同。在悠久漫长的远古岁月中,每一个族群一定都曾经面对过这样的抉择罢。是什么因素影响了他们的决定?是领袖的魅力?是长者的智慧?还是整个族群的性格?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们对当日的会议内容一无所知,我们只知道一个结论--有人决定要走出去!于是,终于有一些人带领着族群走出了大兴安岭,千年之后,他们的子孙成就了难得的功业,建立了强绝一时的北魏王朝。
看着岩壁上的水痕、苍苔,地面的火塘、余烬,似乎触到了鲜卑先人的气息。
他们像鹰一样从历史上掠过,而后飞得无影无踪,留下来的只是一些历史遗迹或遗物,零落于荒烟蔓草之间,诉说他们过去的繁荣。拓跋鲜卑,这个朴野剽悍的民族,曾经结束十六国混战,统一中原,建立北魏王朝。从淳古为俗,简易为化,不为文字,刻木纪契,转而断北语,从正音,兴儒道的他们,是融入大汉风化了吗?幽都之北、广漠之野,闪跃过他们游猎牧畜的健影。鲜卑,本为东胡的一支,其中的拓跋部居大鲜卑山,即今大兴安岭。高山林海,成了他们游猎的家园。山中的嘎仙洞,如果被鲜卑人尊为故墟、祖庙,应该是一个部族首领的中心居址或是众人祭祀的地方。后又南迁大泽,当是游牧于呼伦湖附近的茫茫草滩。千里龙沙,天骄鲜卑,当魏道武帝迁都于漠南的平城,当魏太武帝一统黄河流域,拓跋的族人是断不会忘记远在北荒的先帝石室的,于是有了太平真君四年,拓跋焘(魏太武帝)遣中书侍郎李敞诣石室致祭,还在洞壁刻了这一篇祝文。
石刻祝文在嘎仙洞内西侧石壁上,距洞口十五米,是一块经过修琢的扇形平面,上面的残遗闻说是竖行古镌,已被封住了。旁边有一块碑,依拓迹仿勒,字大如拳,汉字魏书,隶意浓重,古朴刚健,全文二百一十字全文如下:
“维太平真君四年癸未岁七月二十五日,天子臣焘,使谒者仆射库六官、中书侍郎李敞、傅劣,用骏足、一元大武、柔毛之牲,敢昭告于皇天之神:启辟之初,佑我皇祖,于彼土田。历载亿年,幸来南迁。应受多福,光宅中原。惟祖惟父,拓定四边。庆流后胤,延及冲人,阐扬玄风,增构崇堂。克翦凶丑,威暨四荒。幽人忘暇,稽首来王。始闻旧墟,爱在彼方。悠悠之怀,希仰余光。王业之兴,起自皇祖。绵绵瓜瓞,时惟多祜。归以谢施,推以配天。子子孙孙,福禄永延。荐于皇皇帝天,皇皇后土。以皇祖先可寒配,皇妣先可敦配。尚飨!东作师使念凿。”
公元四百四十三年三月的一个早上,北魏拓跋鲜卑王朝第三代君王太武帝拓跋焘上朝接见使臣。来者是世居东北方的小国乌洛侯国的使节,他们带来的讯息令圣上身心震动。
乌洛侯国的使者是这样说的:“称其国西北有国家先帝旧墟,石室南北九十步,东西四十步,高七十尺,室有神灵,民多祈请。”
仿佛有远古的雷声从历史垂落的深幕之后隐隐传来。那是多么遥远的年代!太武帝年幼之时,就常听宫中长者叙述先祖旧事,如何在大鲜卑山的群峰密林之中生活,如何出现了有智慧的领袖,如何在历经六七十代的游猎生活之后走出丛林,南迁大泽,又如何在七代之后,经过“九难八阻”的艰险辗转来到五原,然后东移盛乐,再迁都平城。一代又一代的领袖带领着族人继续前进,这条长路上有着说不完的牺牲和收获。可是,那些原来应该是极为真切的往事,却在千年历代的传达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所谓的列祖列宗,到了最后,不过只能是供奉在庙堂之上的缥缈影象而已了。
然而,就在此刻,却有人不远千里而来,说:“先帝旧墟犹在!”这是多么让人欢喜振奋的讯息啊!于是,经过了仔细的筹划,经过了四千多里路的长途跋涉。这一年的七月二十五日,太武帝拓跋焘所派遣的谒者仆射库六官和中书侍郎李敞这些官员,终于来到了东北方的大鲜卑山之中,在先祖的石室旧墟前,按照王朝所定的最高祭把礼仪,供奉三牲,在祝祷声中,举行了庄严隆重的祭天祭祖大典。又把祝文刻在洞内石壁之上,再在洞外插立烨木的枝子,然后才启程回返代京大同。
“他们视这里为故园。”解说小姐道!
“祭祀之物,祝词里说,有骏足、一元大武、柔毛之牲,就是马、牛、羊。这是他们献上的“三牲”
闭目遥想昔日洞内的祭礼,气象该是怎样的堂皇呢。其时,距魏太武帝灭北凉,统一北方才过了几年,正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时代。如今,一百四十八年的北魏江山,俱往矣!虽无缘亲见古刻,却恍若从拓印的字句间看到已经远飘了的烽烟。倚洞向山外凭眺,到处都是覆蔽逶迤山岭的丛密的森林,曾经深居森然岩穴的鲜卑人,听着飒飒的风、潇潇的雨,看着飘飘的雪、悠悠的云,灵魂会在自然和宗教交互的作用下受到震撼吗?精神也该朝着星光闪烁的天际飞升吧?他们为什么终于选择了南迁,翻越苍莽的兴安岭,永远离开这片流淌着先祖血液的山林?在岭西的额尔古纳河畔,广袤肥美的呼伦贝尔大草原接纳了这个从高山深谷中走来的民族。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他们历史上的青春时代。从森林走向草原的拓跋鲜卑,而最后成为中原霸主之后的他们并未忘记深植于兴安岭上的原始之根。那位受天子焘之遣,诣石室,告慰皇天之灵的中书侍郎李敞,自代京起程,东北而行四千余里,就是一次不凡的寻根,漫漫长路,该是何等的景况啊!
史书上除了记载这段经过和祝文的内容之外,还说了一些后话:“敞等既祭,斩桦木立之,以置牲体而还。后所立桦木生长成林,其民益神奉之。咸谓魏国感灵之应也。”而今想来洞外的白桦也还是繁茂的。嘎仙河在丛林中穿流,古老的往事被粼粼的波光倒映着,历史图册上的一切色彩,都在时间的逝水中褪淡了。鲜卑,这个雄起于荒服之地、牧马南征的民族,远在中古时期就开始了漫天雪光中的驰骋,旷久的风卷走了甲盾的击响、箭镞的飞啸,幸而带不去这山中幽寂的古洞、壁上斑驳的刻辞。日升月落,桦木在山中继续生长,时光在人间继续流转,几个十年之后,君王老去,几个百年之后,皇朝湮灭,而战乱从来不肯停歇。到了最后,所有的痕迹与线索都消失了,只剩下一段短短的文字,藏在石壁中,有如谜题,留予后人来解了。 继续往里走就是一条幽暗的长道,并无可看之处,或者,期待有所发现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身在其中的体会吧。阳光只能照到大厅的前端,往里面进去那里就有些幽暗深邃,神秘莫测,随着逐渐升高的地势走到“高厅”的时候,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点燃了桦树皮制成的火把,到了“后厅”猛一回头,才发现洞口变得又远又小,原来我们已经贴近洞穴的最深处了。回首那段很短很短的时间里,忽然会让人有了一种恍惚的感觉,好像那悠远的昔日正从每一处深暗的角落向我慢慢靠近。那感觉很难形容,并不会让人害怕,只是一种很安静很缓慢的恍惚,好像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身在何处。
北魏鲜卑的石室旧墟之迷不过是二十年前解开的,而嘎仙洞之名不仅早已存在,当地人对山洞都非常了解,多少年来,经常有猎民进洞躲避风雨。因其风景独特,常有许多当地及周围地区的人来到山洞游玩。在洞口处石壁上可见到一些不知何时刻画的人名及“到此一游”、“与洞长存”的字迹。嘎仙洞在清朝成书的龙沙纪略中已有记载,在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概况及哈布奇屯达斡尔族情况一书中也有过记载。
先前的人们来到嘎仙洞,或许有过许多感受吧。连绵起伏的兴安岭林地中,一座高大的石崖赫然陡立,山体雄奇壮观,古朴苍然。周围林木葱郁,每逢春夏,鸟语花香,散发着大自然的清新气息。只是何曾想到,这里曾是鲜卑这一英雄民族的发源地,山洞曾是鲜卑人的“皇宫”从这里曾发出指令,最终南迁“大泽”及中原地区,建立北魏王朝,在中华民族的融合与统一中起到巨大促进作用。
然而,当鲜卑人的主体南迁并建立了北魏王朝之后,留居在大兴安岭的鲜卑遗民仍然繁衍生息,并且不断迁徙,在漫长的历史年代里,他们不断地与别的民族相互融合成为后来的锡伯族。解说小姐告诉我们一个传说:“在很久以前,嘎仙洞一带是最好的猎场。可是有一年,这里来了一个满盖(鄂伦春语“魔鬼”),把好几个猎人抓进洞里吃了。猎人们请来天上的嘎仙驱赶满盖。嘎仙和满盖斗智斗勇。比臂力,满盖举起挡洞门的大石头,运足了劲儿,才扔到甘河边上;嘎仙轻轻托起那块巨石,一挥手,就扔到河对岸山岭上,还直直立在山顶上。比射箭,满盖连射三箭没有射中,而嘎仙一箭就射穿了巨石中心。那个吃人的满盖被嘎仙的箭法和臂力吓坏了,转身跑过大海去了。嘎仙为防备满盖再回来吃人,日夜守护在大海边,化成石像。当地人民为纪念嘎仙,就把他降服魔鬼的洞穴称为嘎仙洞。”
不知道这个传说是从什么时代流传开来的,想必,北魏王朝的鲜卑人是不会知道的了。
一千五百年前一位君王对自己的远祖以及那曾经庇佑过整个族群的天神,献上了他衷心的祝祷。岁月流转,当有一天今人剥除了覆盖的苔藓之后,刻在石壁上的祝文清晰显现,证明了大兴安岭北麓这个普通的石穴曾走出了一群朴野剽悍人物,他们的后代在改变了民族自身境遇的同时,也改变了整个历史。
大兴安岭在四亿年前是古陆,在三亿年前沦为海洋,由于火山的喷发,开始形成褶皱山系,而在六七千万年之前,慢慢成为地表之上的崇山峻岭。它气候湿润,森林密布,是孕育初民的最好的生存环境,是一位无比温柔又无比巨大的母亲。它的高度并不高,只有海拔八百到一千五百公尺而已,但是南北的长度却有一千四百公里,宽度从两百到四百五十公里。这样一片辽阔无边的土地上,曾经长满了浓密的森林,森林间水流清澈,有鹿、狐、獐、狍,还有美丽的紫貂,只要人类学会了射猎,就可以得到温饱。鲜卑,这个朴野剽悍的民族,就在这里孕育壮大,走出之后的他们结束十六国混战,统一中原,建立北魏王朝。
而现在,一千五百多年逝去,还有什么遗迹可觅呢?一切都归于沉寂,只有洞外的秋风声和嘎仙河的流水音了。
今天的大兴安岭,触目所及,都只剩下生长了二三十年的细弱的次生林,那些在四十年前据说还遍布四野的原始森林,那些粗壮浓密的树木都已经消失了。山上的野生动物有许多早已绝灭。而大兴安岭之间到处都是曲折绵长的产业道路,鲁莽的扬着灰沙的运材卡车,日夜不停地在路上回转奔驰。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千人的鄂伦春族,全族都搬进了在低平之处政府为他们盖好的村落里居住,弓解弦,枪下膛,过起平安喜乐的日子,许多祭祖的仪式都被遗忘了,好听的歌声只能到文物陈列馆里的录影带中去搜寻。
原来,再彪炳的功业在最后也都只能是走进历史,再单纯的愿望、再卑微的请求,再怎么与世无争的快乐,到了今天,也只能是永不复返的梦境了!
环视群山,山中依然有树木,河水依然清澈,山风依然清凉,空气依然湿润芳香,但远古苍凉的号角声已经湮没在无尽的岁月里,而当初那些鲜卑远祖们游猎牧畜的健影所留下的印记,也只不过是隐藏在石壁上几个依稀可辩的文字里,偶尔从岁月远端隐隐传来了遗响,为千年之后的寻访者,留下一些空余想往的猜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