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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岁末的一个夜晚,我坐在临时租住的旧屋子里写这段文字。风从旧窗户的缝隙中不断渗入,将身上仅有的温暖裹挟而去,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就在这时,儿子端着一盆热水轻脚轻手地走了进来,告诉我已经10点了,该洗脚了,必须用热水泡一泡脚,不然,睡觉的时候老是睡不暖和。
两年来,儿子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和语言。每当晚上我坐在书桌前的时候,他都会为我递一杯热茶,然后才到隔壁的小屋里去看他的童话大王,间或,还要过来问问我饿不饿,要不要泡一碗方便面。将近10点的时候,儿子该睡觉了,他似乎还不放心,非要过来叮嘱两句“披上外衣”、“少抽烟”才肯爬上自己的小床。而我,也愿意关注儿子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白天我们都在忙各自的事情,他上学读书,我上班做事,到了晚上,父子俩才有机会坐在一起。等儿子写完作业,我就坐到他的对面,点燃一支香烟,一边悠闲地吸,一边听他细细讲这一天的幸福与委屈。这是我们平凡而清苦的生活中最动人的时刻,听着听着我就会忘了自己的年龄和身份,不由自主地和孩子一起笑,一起哭,一起走回童年的记忆中去。我和儿子都习惯这种交流,没有呵斥,没有谴责,也没有埋怨,只有诉说与倾听的欲望,就如同孤独旅程中两个相依为命的朋友,在风雨中共撑了一把小伞,彼此都在提醒对方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不要让雨淋湿了肩膀,结果,让来让去,两个人都变成了“落汤鸡”仍乐此不疲。
儿子的母亲在另外一个城市教书,周末才有机会团聚。说是团聚其实很勉强,到不如说回来做一天“钟点工”等到打扫完毕,洗干净我们父子俩囤积了一周的脏衣服,再买好下周的菜,就又该踏上回程班车了。寒来暑往,来去匆匆,母子俩的交流实在太少,以至于见了面都不知说什么才好,等到要分别的时候,却又发现有很多话都来不及说。于是,只好把思念和牵挂浓缩成简简单单的手机“短信”你发过去,我又发过来。
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很久,说不清楚还要持续多久,但我们并没有因此而沮丧,相反,我们一直“痛并快乐着”唯一的遗憾就是儿子少了些童年应有的天真,在本不应该成熟的时候,过早地成熟了。
儿子9岁那天,我下决心要给他买一件生日礼物,作为我们风雨同舟的纪念。儿子知道了,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否把礼物兑换成现金,我说可以,但不能超过10块钱。接过10块钱,儿子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晚上回家的时候,我问儿子给自己买了一件什么样的礼物。儿子拿出一个暖水瓶,很自豪地说,我给杂货店的老板讲了价,他给了我九折优惠,只收了9块钱,剩下1块钱还给您,以后,咱们再不愁没有热水泡脚了。那一刻,我的眼眶有些湿润,情不自禁地把儿子揽在了怀中。儿子扬起脸,轻轻地说了一句,爸爸,你已经好多年没有拥抱过我了。
儿子不经意说出这句话,一不小心就击中了我心底最柔弱的部分。真的,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没有拥抱过儿子。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很正常,可这时,望着儿子稚气未脱的脸,我后悔了——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欠了儿子许许多多。
儿子打小独立意识就强,即便有时候在外面受了伤害,也不愿在父母面前提起,而我也经常勉励他在任何时候都要象个男人。儿子感到很奇怪,说他本来就是男人,干吗还要“象个男人”?我告诉他,男人的含义绝不止是一种性别区分,它还意味着一种责任,能够承担起对自己、对他人、对社会的责任,才算真正的男人。儿子还小,在他菲薄的人生词典中,还找不到男人这两个字的完整定义,但是,儿子却懂得什么叫责任,而且,愿意用自己的坚强去逐一注解。
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儿子一般都不通知我。他对老师讲,我爸爸工作忙,实在抽不开身,我自己给自己开家长会可以么?开始,老师以为他故意捣蛋,几次打电话来要我好好管教管教。我向老师解释,老师以为我故意偏袒孩子,说是没有见过我这样的家长,太不负责任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你儿子如此刁蛮。交往久了,老师才慢慢发现,儿子很真诚,绝对不是故意与老师作对,于是,破天荒让他给自己当了“家长”我没有看到过儿子为自己开家长会的情形,但我完全能够想象,儿子小小的身影宛如一个毫不起眼的标点符号,淹没在密密麻麻的成人世界里是何等弱小、孤单。
当了“家长”的儿子更加懂事,不仅学会了照顾自己,还主动承担了照顾父母的责任。有一次,我要到200里以外的山区农村去驻点,临行前,我问儿子独自一人在家怕不怕。他说,你不用管我,管好你自己吧,婆婆妈妈的真不象个男人。我一去就是四、五天。大山深处通讯闭塞,打不出电话,一到夜里我就莫名其妙地紧张,尤其是夜半三更传来房东诓孩子睡觉的声音时,我更是焦躁难耐。出得山来,我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听到我的声音,儿子刚喊了一声“爸爸”就在电话那头“哇哇”大哭起来。我赶紧安慰他要勇敢,儿子一边抽泣,一边说,我勇敢,但是,爸爸你要答应我,以后出差千万不要关电话行么?毕竟还是孩子,一个不到9岁的孩子,看似坚强的外表其实很难掩盖内心的寂寞与恐惧。这时候,拥抱或许就是最好的安慰,但是,我没有拥抱他,我仅仅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达了对他的勉励。
如今,儿子已经10岁,个子也长到了1。5米,举止和言语更有了“小大人”的风范,再不是从前的小“拖斗”了。久未谋面的朋友见了,都夸我有福气,说儿子这么懂事,你一定很省心吧。是呵,有这么懂事的儿子,或许我真的应该感到欣慰,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竟然丝毫没有宽慰的感觉,相反,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与失落在时时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