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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很随意地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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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如果没有雪,冬天就是一篇缺少主题的散文,肤色苍白,表情荒凉,实在不忍一读再读。偏偏我所在的这个城市终年无雪,即便岁在“三九”也只是象征性地干冷,最多不过在绵绵淫雨中添一幅“小雨夹雪”的插图。这样的雪不提也罢,你看那些时隐时现的雪的微粒,还未落到地面就被洇湿,哪里寻得见一丝踪迹?

    倒是有另一场别致的“雪”总在岁末年初不邀而至,约好了似的,从四面八方飘来,飘飘扬扬地洒在心底,把这个季节点缀得格外温馨。

    这场“雪”是儿子命名的。那年,我刚刚忍痛逃离讲台,和儿子一起从故乡小城辗转漂流到这个城市。恰逢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门楣上火红的春联分外惹眼,精明的商家更是早早将橱窗和店面打扮得流光溢彩,放眼望去,城市的大街小巷华灯齐放,霓虹闪烁,连空气里都充盈着节日的味道。我和儿子牵手走在节日的烟火中,任异乡的流彩将我们孓然的身影照亮,也将远离故土的愁绪照得通体明亮。儿子年幼,到底掩饰不住内心的凄惶,尽管嘴上不说,心里却早已问过,我们是不是被全世界遗忘了?

    回到寄居小屋时,门卫老吴正捧着一个大大的邮包在等我们。邮包是我先前工作的学校寄来的,迫不及待地打开,全是新年贺卡,沉甸甸的一沓,足足几百张。儿子兴奋不已,大喊一声“下雪吧”扬手就是一场“天女散花”顿时,满屋“雪”片飘飞。那一刻“雪”在飞舞,心也在飞舞,我们跳着,闹着,高声叫着,直到左邻右舍发出不满的嘘声,才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坐下来,一张一张翻阅,一遍遍读那些温暖的句子;那一刻,坐在“雪地”上,我们全然忘了身在异乡的孤寂,只觉得有一种暖烘烘的亲情和友情如潮水般涌来,转瞬就漫过季节的堤岸;那一刻,坐在四壁漏风的出租屋里,我们竟有一种被全人类惦记的欣喜。

    (二)

    有些贺卡很精致,写着同样精致的话语:“收到一张贺卡,才发现有人惦记着自己;寄出一张贺卡,才知道还惦记着一个人。”读着这样的问候,总免不了眼圈湿湿的,有那么一滴或者两滴温热的东西不知不觉就滚落下去,成为贺卡上新添的标点。

    校医羊潼生的贺卡是最精致的一张,字迹也特别工整,这与他平常开药方的方式完全不同,唯有内容永远与职业有关——“学会照顾自己,保重身体。”这句话我已经听了二十来年,读书的时候他这样对我说,毕业留校与他做了同事也这样对我说,后来当了校长成了他的领导还这样对我说,甚至在离开学校、离开故乡小城许多年后,他仍旧不厌其烦地这样对我说。这是一种纯粹与功利无关的呵护,也许,在如他一样的师辈们眼里,我和他们所有的学生一样,永远是不会照顾自己的孩子,永远需要这一份嘱托和叮咛,从前是,现在是,将来还是,所以,他们的呵护与关爱注定陪伴我们到天涯海角,到地老天荒。

    还有些精致的贺卡同样来自当教师时的同事,许多年来,他们一直保持着这种严谨与精细的习惯,就象他们对待学生提出的每一个细小的问题。当年,我也曾和他们一起走遍小城的每一个摊点,一张张仔细地挑选,从图案设计到颜色搭配逐一论证,不肯有半点勉强。尤其是那些近乎标准答案的祝词,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筛选和甄别,等到临寄出时,还觉得意犹未尽,非得引经据典考证一番才肯放进邮箱。这样的贺卡与其说是对友人的祝福,毋宁说也是对自己的勉励。

    有些贺卡是自制的,不甚精致,甚至还显得粗糙,写着同样粗糙的话语:“好久不见了,还好么?”读着这样的句子,总免不了要想象制卡人灯下辛苦的样子,想象他们怎样用灵巧或笨拙的手将牵挂与思念镶满每一道折缝和边缘,做成永远无法复制的典藏。

    这些贺卡多半来自从前教过的学生,很亲切,看一眼,就会被往事纠缠,被光阴浸染,一如18岁那年我初登讲台时收到的第一份感动,无论其后岁月怎样变迁,都不曾淡了真情的颜色。那年教师节,我特地宣布了纪律,严禁学生给教师买礼物,但还是破例接受了一份学生赠送的礼物。那是一束山野间采来的野菊花,花间还插着一张做工粗糙的贺卡,上面写满了全班学生的名字。接过礼物,我虔诚地向学生们躬身致意,并且告诉他们,老师之所以破例收下这份礼物,是因为大家给老师上了生动的一课,老师读懂了你们的心意——汗水和劳动是礼物的一部分,用辛勤劳动换来的礼物应该珍藏,这张卡片会永远陪伴我,这束野菊花也会永远开在老师心中。从那以后,我的学生大都养成了自制贺卡的习惯,以至于过了很多年,他们相继有了自己的事业,甚至有能力买一卡车、一火车贺卡,也没有丢弃这个学生时代留下的嗜好。而我,在收到这种别致的贺卡时,也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们,并且深深地怀念他们,怀念那段风雨同舟的日子。

    一张贺卡,就是一段岁月的见证,精致的也好,粗糙的也罢,每一张都会在我们的生命中划出深刻的痕迹,哪怕日子流水一般过去,走过的路永远无法回头,真情也能穿越时间与空间的沟壑,将来路的艰辛与幸福一一晾晒。

    (三)

    风,很随意地吹,说不清哪一缕风过会带来怎样的际遇和悲喜。就如同这场纷纷扬扬的“贺卡雪”岁岁年年相似,年年岁岁不同,经得起笼罩,却禁不住点数。

    写着,写着,一些人就走了。写给我“雪压霜欺红梅依旧向阳开、山阻石拦大江毕竟动流去”的强毅先生走了;写给我“从山中来,捧着一颗心来,望山里去,不带半根草去”的之益先生也走了;总是把自己写好的贺卡亲手交到我手上的老学究舅舅也化着秋风去了仿佛昨天还在握手相嘱,一回眸,竟渺然西行,再不见风中的背影,任凭我写下何等关切的祝福,也找不到投递的路径。

    写着,写着,一些人就老了。就比如永臣老师,一个如同我父亲一般的老人,前些年还写给我贺卡,说些细细碎碎的家常。哪知一场“脑垂体瘤”手术过后,双目几乎失明,再也看不清细如蚊蚁的汉字。我给他寄去贺卡,他执意要回一张,那笔画大得吓人,要么相互牵连,要么隔海相望,根本分辨不清。我给他去了电话,告诉他,笔力还那么遒劲,宝刀不老呵!他就在那边开心地笑,说明年还要在贺卡上给我画一个卡通呢!

    写着,写着,一些人也就淡了。旧时的同窗,如今做了高官或者富商,还念及同窗之谊也是早早地寄来贺卡,但一看那笔迹,分外生疏,纤细潦草,还带着淡淡的香水味道,说的也是“恭喜发财”、“鸿运高照”一类台词,就知道定是女秘代笔。耐着性子回过去一张,也不知他看了没有,下次见面,竟开口就问,你娃忒不仗义,明信片都不给我寄一张!

    当然,也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在“雪”中闪亮,那是一些几乎完全陌生的贺卡,因为意想不到的缘分和理由,偶然相逢。昨天又收到一张陌生的贺卡,是从印度洋海啸救灾现场寄来的,说是为了感激一个很多年前资助他完成学业的人,因为这个人的善举,他有了一技之长,今天也能够帮助更多的人了。记忆中,是与很多农村贫困孩子结过帮扶对子,但都甚少见面,大多是寄了钱再写封勉励的信,往事早已风吹云过,哪曾想还会有人记得?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且行且走,风雨兼程,当真情与足迹同时印满来路的坎坷,你会发现,这个城市注定与雪无缘,但是,这个季节,心灵的天空里总会飘满雪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