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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救现场，人山人海。
人山人海背后，是无边的沉默。从废墟和瓦砾中刨出来的人，侥幸逃过致命一击的人，有许多是木讷的，甚至是麻木的。
这很真实，也很自然。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一群毫无准备的人，对撞的结果，绝不会火花闪耀，激情澎湃。想想看，所有的人都被灾难惊呆，脑子一片空白，过了很久仍浑身颤抖，走到哪儿都像山摇地动，哪来太多的表情？
灾难是很现实的，遍地残肢和满眼尸身，绝不是好莱坞大片里用数不清的美圆堆砌出来的场景，也不是国产大片里为花好月圆的结局刻意准备的铺垫，那是自己被毁灭的家园，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人无奈离去的最后造型。
这样的情景，我一生只见过这一次，绝不愿看到第二次！
北川的废墟上，那些残垣断壁，那些碎砖瓦砾，每一块，每一坨，都浸透殷红的血。在这里，每一个人活着的人，都只有一个念头——让脚步轻些，再轻些，每一脚踩下去，都有成百上千人的在呻吟，在呼救，在挣扎。
好不容易从废墟里刨出来的人，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他们看上去神志还清醒，还能说话，想吃东西，想和救他的恩人们一一握手，甚至想跟等候的亲人拥抱。
那是麻药在起作用。劫后余生的喜悦，像一剂麻药，暂时遮掩了疼痛。可是，麻药过后呢？在渐渐复苏的强烈疼痛中，还说得出慷慨激昂的话，伸得出坚强有力的手么？
在那片废墟上，我听得最多的是哭喊，是呻吟，见得最多的是木讷，是麻木。哭喊是逃离地狱的引子，呻吟是重回人间的前奏，而木讷和麻木则是新生的开始。这种情绪也许是一天，一周，也许是一月，一年，甚至一生之中，都很难摆脱。所以，请给他们一点儿喘息的时间，让他们慢慢舔噬伤口，不要急切地等待他们用虚弱的声音说“谢谢”
他们会说“谢谢”一定会的，但不一定是现在。现在，他们的眼睛还被亲人的残肢和尸首覆盖着，他们的心灵还被无边的恶梦纠缠着，唯有木讷是此时的强心针，唯有麻木是此时的镇静剂，谁也不要去剥夺。
就像我们的总理那样。那天，总理一行正赶往北川县城，突然遇到几个战士抬着刚救起的伤员迎面奔来。总理赶紧让路，还大声招呼路上的其他人：“快让开，别耽误救人。”那一刻，人性的光辉在受难的土地上弥漫，在场每一个人都受到了一次心灵的洗礼。
也有人不这样。被埋者刚露出半个头，马上有人找他直播连线和现场录音，惹得国外救援队员厉声咆哮；被埋者刚挖出来，立刻被很多人包围，摄影灯和镁光灯不停闪烁，解放军官兵只好用身体遮挡受难者的眼睛；重伤员刚送进手术室，采访者也接踵而至，甚至不顾医生大叫“你弄脏我了”
人性无处不在，危难时刻更要掂量这两个字的份量。苦难中的人们不需要张扬，也不需要做秀，他们需要的，是人道的救助，是人性的关怀。可是，我们给了吗？
从北川、什邡，到莹华、红白镇，老记李承鹏看到了太多不愿意看到的东西，但他无法表达，只能在自己的博客中感叹：“地震一来，把一切东西都震出来了。不仅岩石，一切的。”
写到这儿，李承鹏停下了。他想打住，可是，打不住。他只得写下去：“真正的灾难永远和你想象中不一样。身不在灾区也关心灾区，这是国家的进步，但请不要居高临下，不要做秀也不要假煽情，不要以为你流几滴眼泪就实现了人格升华，其实那时你没有人格升华，却人品蒸发。”写完这段话，李承鹏叹了口气说，他不想再写了，至少在灾区完成重建之前，他不会写了。
可是，我还得写。我不相信，如此深重的灾难，竟唤不醒个别人的良知。我不能因为有个人躲在宾馆里做现场直播连线，就怀疑自己脚下的废墟不是北川；我不能因为有个人面向观众说“看到解放军救人这幕大戏”就质疑所有拿着话筒的人；我不能因为有个人说“救援工作已接近尾声”就猜疑所有抗着摄像机的人；我不能因为有个人炫耀自己拍的救灾照片很艺术，就鄙视所有拿着高清相机的人
与自然角力还是和解？这是一个课题，需要很多人去求解，包括从废墟中救出来的和至今深埋在废墟中的兄弟姐妹们。我们毕竟卑微，以一己之力，还不足以搞掂这么严肃的课题。
但是，与人性角力还是和解？这绝对不是有待求证一个难题。只要良知尚存，就一定明白，在生与死的临界线上，借别人的苦难作炫耀自己的道具，比地震更可怕，比灾难更恐怖。
这是一场灾难，真实得让你难以置信。用艺术的眼光去审视这场灾难，那是人道的缺失；用戏剧的脉络去探询受难者的感恩，那是人性的缺失。
这个五月，特别漫长。因为，牵挂留在北川。因为，有难以启齿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