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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来深圳,都有各自的理由。而我,却是因为爱上了深南大道的灯火。
经常一个人走在那条路上,看过往的车辆呼啸而过。街上的霓虹灯,每天都是一样的美丽绚烂,而灯火后,掩着多少个不同的故事呢?
有几个人能在这个城市实现自己的梦?有几个人在华灯初上的街头苦苦追寻?又有谁,在灯火过后的暗夜里沉沦?
(1)
你,为什么要做这行呢?
我摇晃着手中的高脚杯,眯着眼看红酒在透明的高脚杯里摇晃。为什么要做这行?那个教会我喝红酒的胖子张也曾问过这个问题。我当时是怎么说的?人家看不上我啊。张老板,不如安排我去您公司上班啊,做清洁工都行。
哈哈!怎么敢委屈你这个才貌双全的小美人当扫地倒茶擦桌子呢,别开玩笑,来来,喝酒吧。
我撇过脸,有点难堪。张胖子停下来问:怎么,不高兴了。你不会真想到我公司上班吧。除了喝酒跳舞,你会做什么?我们公司可不招公关啊!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抱这类的奢望,也懂得如何应付这样的问题。他们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他们要的,只是一个故事。
家里穷,母亲生病,还有弟弟妹妹要读书,要钱用。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没办法。我狠狠的吸了一口烟,卡毕特有清淡的滋味顿时迷漫了整个口腔。
真的吗?中专文凭,你又能歌善舞。找一个公司做宣传文员之类的工作,也不是不可能啊。
真的吗?真的怎么样?假的又怎么样?来这儿的,不是都为了寻欢作乐,难道想听真话?我看她一眼。在夜岛一年,我见过各色各样的客人,却没见过这样奇怪的女人。
她微笑的把视线停驻在我身上,充满了探索的意味。她和我一样,也不过二十四五的样子吧,一张不施脂粉的脸,轻松随意的服饰,轻叠着双腿,坐在这种昏暗的灯光里,优闲适意的伸展身体,眉眼里轻轻的含着笑意。
我想起自己的笑容,甜笑、媚笑、嗲笑、冷笑或者苦笑,都不可能是她那种。这个女人的笑容让人想起春天的溪水,秋日的湖泊。
我一方面奇怪她的追根问底,一方面有些恼怒。你们这些有高学历的白领,谁会知道我们的苦呢,说这话,不过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罢了。
(2)
当初自己何尝不是带着梦想来到这个城市的,何尝不想象她们一样正经的找份工作呢。
这个城市象我想象中一样是个繁华之都,大楼一幢挨着一幢,高得数都数不过来。满大街的小车在身边呼啸而过,一个个窈窕丽影,从我身边飘过都留下一阵分辩不清的香味。
站在华灯初上的街头,电视里看到的高耸入云的大厦,五彩霓虹的街道,都如此真实的摆在自己眼前。一些身着套装的女子优雅适然的坐在玻璃窗里,一阵阵咖啡的浓香随着隐隐的音乐飘散在空中,营造出我心目中幸福的画面。我对自己说我要在这个城市创造自己的未来,这些,会是我明天的生活。
可现实并不如想象中美好。气温32度。我在人才市场的一个个摊位间奔走,感觉汗从额头流到脸颊,再滴到锁骨,然后顺着肩膀滑落下去。到处都是人,每个人都象是在抢什么似的往前挤。我被人流从左边挤到右边,又从右边挤到左边,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去,把简历塞到招聘公司的手里,一看到我不会电脑不会速记不懂iso就摇头,又丢回到我手里。
我不懂,怎么招个接电话的都要大专毕业,电脑熟练,英文四级呢。我的心里有些发慌。深圳的消费高得吓人,吃碗面条都要6块钱。即使我住最全家的旅馆,每天吃稀饭油条,但身上的钱还是象水一样流逝。钱包里的钱越来越少,身上的钱最多还能支撑我三天的生活了,我还得关内关外的跑来跑去面试呢。
好不容易,有家服装公司叫我去面试。那个胖胖的西装男人说:下午5:00到这个地址。好,谢谢,谢谢。我高兴的直朝他鞠躬,恨不很回去照他的样子做个像供起来。终于有个给我机会了啊!
捏着那张小小的面试通知书,我照着上面的地址找到11层。公司的地址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段,夜晚的霓虹灯是这个城市最美丽的。但那栋楼的走道里却阴沉沉,半天也看不到人经过。只有几个路灯闪着幽幽的光,通道里的风吹在身上,有点冷,我禁不住抖了一下。
这是间新开的公司吧,没有工作人员,没有办公用品,里外共两间房,只有这间会客室的桌上摆着台电话。我在那唯一空着的凳子前坐下来。
嗯,没有工作经验,也不会电脑?胖男人捏着我的简历打量我。
我刚从学校毕业。不过我会努力学的,我学东西很快的。我急急的说,我真的很需要快点找到一份工作。
唔。胖男人从鼻子里捂出个单音节。那你有什么特长啊。
我,会唱歌,会跳舞。我是艺术学校毕业的。
哦?那跳个舞来看看。那男人的眼里有了兴味。
好。我站起来,却猛的又坐了回去,没穿惯的高跟鞋顶得我脚痛。不好意思的朝男人点了下头,红了脸说:我给您跳个孔雀舞。
我是家乡寨子里舞跳得最好的女孩。每年泼水节,只要我一跳孔雀舞、篾帽舞或者“依拉贺”舞的时候,总有走马灯似的小伙子围着我合着锣、象脚鼓,芒锣、镲、嘎拉萨、玎罢为我伴奏,唱情歌,我是寨子里的“孔雀公主”伸手、转身、回眸、摆腰,一支舞下来,我的胸口因剧烈运动一上一下的起伏着。
好,果然是只孔雀啊。胖男人站了起来,眼光快速的从我的胸脯上扫了过去。多高多重啊,三围多少?
啊?我错愕了,还要知道这个吗?
当然啦,你是前台兼试样模特,身材很重要。那个胖男人的带着浓重香港口音的普通话象这天气一样粘粘乎乎的。
身高164cm,体重49kg。三围,三围不知道。我的脸一定红得可以。
哦。没关系,正好这儿有尺,我来帮你量吧。
可是
别磨蹭了,量合格就可以录用,明天就可以来上班了。
这一句话让我忍住想逃的冲动。僵住身体,站在原地任那个男人拿着软尺在她身上比来比去,只是当那只手不安份的从外衣下摆伸进来时,我再也忍不住的拿起桌上的水杯往那个男的身上当头浇了下去,趁那张肥脸呆愕的时候拎着包一气跑下十一楼,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我泪如泉涌,失声而哭。
对面歌舞厅的灯亮了起来,霓灯红招牌闪着七彩的光芒。带着微肿的眼,我走了进去。
我做了舞队的一名艺员,有时也陪客人喝喝酒,偶尔遇到过一些失控的客人,在长袖善舞的领班也都能帮我打发过去。
一年了,晃眼一年就过去了。如今的我晚上在红灯绿酒里醉生梦死,换来的就是可以叠着腿坐在星巴克喝咖啡,可以在紫荆城不看价格包下自己看上的衣服,可以在某个时候打的穿过半个城市,只为了买一根哈根达斯的冰淇淋。
然而,我并不快乐。这样的代价,于我而言太过高昂。
(3)
我沉默着。心中的这许多百转千回,怎么说呢?那女子端起桌上的酒杯就唇,微仰了头饮尽。将空杯举向我,笑道:如果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唱支歌吧!
好。翻出歌单,点了首莫文尉的盛夏的果实,最近女孩子都喜欢这歌。但事实上我唱得并不好。
你不是傣族人吗?唱首傣族民歌吧,一曲唱罢她忽的说了声。
好啊!我略诧。可是没有这个音带伴音的。
没关系,听清音。
哥哥呀哥哥,我的丢包织得粗糙,请哥别见笑,丢包里装的是棉籽,长出棉花做棉袄,懒人的棉籽不开花,勤劳的阿哥才能得到
拿着麦,悠远的旋律将我带回了那风景秀丽的傣寨,仿佛家乡的阿哥正跟我在树下唱和。
她坐在旁边,牵着淡淡的笑容,轻合着眼随着拍子一下下的拍手,一曲唱罢,向我赞赏的点点头:这是新历节上对歌的吧?
是啊,你也知道吗?我是真的诧异了。
我喜欢旅游,参加工作后去了不少地方。云南是我下一个旅游的目的地,所以对云南居住的各个民族都有些大概的了解。傣族的筒裙,歌舞,还有傣族的女孩子。她又笑了,居然有些调皮的味道。当然还有傣族的传说,关于月亮的那个犹为奇特。在其它民族里月亮都是女子的化身,只有傣族不同。
傣族传说,月亮是天皇第三个儿子岩尖变的。岩尖是个英勇刚强的青年,他曾率领傣族人民打败过敌人,赢得了傣族乡亲的爱戴。后来,他不幸死后,变成了月亮,升向天空,继续发出柔和的月光,在黑暗中给傣族人民带来光明。
这个传说我中秋节拜月时听阿妈讲过,没想她也知道。
是啊,傣族还有很多传说呢。和她谈起傣族的种种,才发现她对于傣族的风俗民风简直比自己这个傣族女儿还要清楚,什么“小乘佛教”“京比迈、折年节”(也就是傣族的泼水节)“贝叶经”的来历和花布包的传说,说起来如数家珍。
少数民族的出生跟容貌、舞艺、学历一样,是我的一个卖点,每次领班介绍我时就会说‘傣族女孩’。就象那些上班族求职时拿出的一大叠什么‘外语等级证书’‘能力资格考试’等证明一样。只不过这些我只需用身体表现,不用一张纸来证明。
很多人听说我是傣族的都会多注意些,但却从来没有人这样跟我聊过家乡的一切。
终于曲终酒尽,告别时她轻轻的牵了我的手:其实你有机会,也可以到处去走走。去看看北京鲜艳热烈的红叶、无锡清澈淡泊的太湖,南京美丽的雨花石、松花江上轻盈洁白的漫天飞雪。站在长城上回想孟姜女哭万里寻夫的传说,在大草原上领略一下骑马飞驰在天地间的感觉,品尝草原牧民的油粑,听他们豪迈的牧歌。这个世界,有很多值得欣赏的美景,是你在黑夜里绝对看不到的。
看着她飘然远去的身影,除了羡慕这个从容的女人,我的心更刺痛起来。有很多美景,是在黑夜里看不到的。比如阳光,比如彩虹。
(4)
凌晨三点,披着头发,我缩在自己的小窝里翻看杂志。自己高考落榜后,我从小要当“作家”的梦想随之破灭,看书,便成了我生活里唯一的爱好了。
报纸上刊登了一篇文章。写几个不同背景的女子从内地到深圳后的生活情态,内中许多描述都似乎跟我的生活相重合。作者用词直白,言句辛辣,直触这个新兴都市繁华热闹背后人与人之间的虚伪无奈,灯红酒绿的辉煌后掩着的无尽辛酸与挣扎。
在深圳,把特别行业的女人分为四等。
第一等,就是给港澳台的男同胞做小老婆。广东话叫“二奶”男同胞与二奶之间互称老公老婆。这一等女人有钱进帐,也很自由。她们的目标大多数是那万分之一的转正机会。
第二等,在卡拉ok、夜总会的三陪色情女郎。广东话叫“皮阿娄”陪喝、陪唱、陪跳,男人高兴,就给小费。倘若价钱合理,也“四陪、五陪”
第三等,是那些发廊妹。给男人洗完头问人家要不要,男人说要,就带上按摩阁,给人家摸,收取小费,或者直接做,也能很快来钱。风险还小一点。
最差一等,也就是“街妹”英文里称street-walker。站在街上拉客,给男人提供性服务并以此来找钱。她们钱来得特别快,女人中‘最不要脸’或者最不能要脸的就是这一等。
这些文字让我有些坐立不安。推窗而立,远处街灯明明灭灭,我的思绪一阵飘忽。我,算是几等呢?二等?忽然间,我对自己,继而对全体女人生出一种强烈的鄙夷来。
电话铃声响了,在寂静的深夜显得突兀刺耳。会是谁?这么晚还象我一样无法入眠:喂,我是伊蓝。
伊蓝!我是肖婷。电话里的嗓音低而沉闷,似乎从一个深深的隧道里传出来。
肖婷是我高中同学,原来感情并不好,但在深圳意外的遇到后反而成了好朋友,也许是因为人在异乡的原因吧。她学的是行政管理,到深圳后正儿八经的找了份经理秘书的工作做。每天朝九晚五,踏着点儿上班,周末就和朋友出去唱唱歌,跳跳舞,生活得比我平稳多了。
你怎么了,不太对劲儿啊。我这才觉得肖婷有些奇怪。肖婷一向说睡眠是女人最好的美容师,每天一定要保证8小时以上睡眠。怎么会这么半夜三更的还没睡。
伊蓝肖婷那头忍禁不住的哭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可以过来陪我吗?
我现在就过来。你别哭了。
坐在肖婷的小屋里,我一下下拍着肖婷的背。屋子里只有一个小台灯亮着。肖婷缩在沙发里蜷成一团,灯影下她小小的身影显得脆弱无依。
许久以后,她终于哽咽的说:昨天他到我这里,冲凉的时候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我一拿起来她就问我是谁。我说我是他女朋友,然后问她是谁,那边就砰的挂了电话。今天上午,就有一个女的找到公司来。什么也没说,迎面就是一巴掌。我的办公桌上东西全被她掀了,抽屉也翻了出来,还,还
肖婷说的他是指陆家伟。她的boss,也是他男朋友。肖婷带她来过“夜岛”跟我介绍过。我老板。今年29岁,香港人,来这儿经商。肖婷的神情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带了点儿得意。也是,在深圳这种地方,居然给她遇到个有钱又有貌的香港男人,难怪她得意。只是没想到,这个香港好男人是有老婆的。
肖婷说着说着又哭了出来,再也说不下去了。我却已经可以完全想象到那个画面。无非是东窗事发,正主儿找上门来,不拿男人怎么样,第一件事肯定是找狐狸精开刀。女人都这样,只会为难女人。怎么不反省为什么拴不住自己的男人,为会么男人吃关碗里还要看着锅里。
是他老婆吗?
嗯,结婚半年了。那个女的是他爸爸朋友的女儿,家里很有钱。跟我们公司也有业务来往的。
那时陆家伟不在吗?
他在。如果他不在,我也就算了。可是他在,居然一句话也不说。看着那个女人打我,掀我东西。肖婷又哭了起来。
肖婷,你不要哭了。你没有机会的。
我很直接的说,心里忽然有点痛快。当初见陆家伟时就觉得那样一个男人不象是黄金单身汉,还以为只是自己直觉出错,只在言语里暗示肖婷,她没有想深,我也不好多说,免得被指说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但是伊蓝,他说过跟我在一起很舒服,很开心。
一个结婚才半年就在外寻花问柳的男人,你也信?我撇了撇嘴。舒服,男人当然舒服啦,我心里不屑的冷笑了声。肖婷一直看不起我,原来说穿了无非也跟自己一样是属于四等人里的。倒就是应了那句话:五十笑百步,乌龟看绿豆。
肖婷又忍不住哭起来。我的心被这些眼泪浸泡得有些发涩。
深圳这个地方,女人要生存都不容易,更别说想做到跟男人一样。职场无情,挣扎、煎熬、撕打,几个女人能在这样撕打般的争斗中坚持得下来?最好是找个有钱男人嫁了,便可以锦衣玉缕,衣食无忧。就象那句话说的:找份好工作不如找个好男人。肖婷想的,实在也没什么错啊。
我们只不过想在深圳生存,只不过想给在深圳找份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但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我想回家,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远远的。伊蓝,跟我一块回去吧。肖婷忽然拉着我的手,热切的说。
回家?这两个字忽然迅速的击中了我。可以吗?回家?回到那风光秀丽,阳光明媚,绿树掩映的傣寨,那鼓乐和鸣,梵音缭绕的故乡去?
为什么不呢?伊蓝,这儿,除了高楼大厦,有什么比家乡好呢。而我,已经快被这高楼大厦给窒息了。回家吧,伊蓝,跟我一块儿回去。
(5)
回家?回家?是啊,为什么不可以呢?这样每天日夜颠倒、红灯绿酒醉生梦死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曾有的愿望憧憬,在现实面前不堪一提;那些美丽的爱情,只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如同云烟过眼;而所谓的事业,更不过是赖以生存的工具罢了。
美丽的乡愁里璇美人说:我们外来打工者就象一尾尾小鱼。多么形象,我们是小鱼,而生活却是一道巨大的河流。似乎无论如何努力,都注定要流向宿命的终结。听凭上天的安排。
此时此刻,我万分想念家乡的竹楼,那艳丽的筒裙和大青树下的阿森哥。阿哥,你的孔雀玩累了,要回家了,回家。
从肖婷家出来时,太阳还未升起,但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一丝银白。远远的傣寨,一只美丽的孔雀正在静谧的竹林中翩然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