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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野外生存女教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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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这是我一直来不及告诉你的故事。

    ——题记

    第一章 三维空间

    一、兰蔻

    徐死后很长时间里,她无法给队员做速降示范。

    她站在山顶的烈风中,背对着未知的深谷,双脚慢慢地朝山崖边缘移动。她的手心全是虚汗,腰间的绳索被绷得咯咯作响,安全带将臀部与大腿勒得生疼,而她却在最后的刹那失去了做登踏下降的勇气。

    她就那么厌恶地拒绝碰stop,像一个男人对不贞妻子那样厌恶地不愿染指。在她的余光里,幽深的山谷不再能给她放纵与飞翔的快乐,而成了滑向死亡的轨道。

    她在这样的时候总是想起徐的眼睛。沉静的,若有所思的,望向空气中不可名状的某一点。

    她开始反复地检查登山绳,从绳头开始,用手神经质地一寸寸地捋下去。其实在每一次整理装备包时她都会重复这样的动作,只除了徐出事的那一天。

    记忆被时间颠来倒去,她终于分不清自己是蓄谋已久,还是不经意的疏忽。一些零星的画面总是会闯入她的脑海,混乱无序,像一大堆散乱的拼版,她试图小心地将它们拼成完整的图画,可是,进展很慢。

    所以她现在回来了,坐在徐曾经坐的位子上,做一些曾经是徐做的事,想把有些事有些人看看清楚。

    那天早上平常存放的新登山绳忽然如何也找不到。

    那天早上她恍惚记得龙四在她整理装备时正好经过。他看到她把老化了的登山绳放进装备包的,可他什么也没说。他是她们野人部落的技术总监。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样的后果。

    那天早上她以为她终于可以自由,那些石臼一样将青春捣碎的折磨终将消失。

    也是那天,那根扎进了小石子的老化绳索终于缯裂,徐在疾速的下降中双臂无助地挥舞。最初的一段,他还试图抓住什么,过了岩壁上的凹陷之后,他平静下来,定定地凝视着天空与鸟群,他的头颅始终微扬着,与脖颈形成美好的弧度,他保持着这种美好,直到身体终于在地面上敲击出钝重的声响。

    这一切就发生在她的瞳孔之间,鲜活生动,他流血了,所以她痛了,像香港海洋公园里的一场动感电影,视觉牵动着所有器官。

    这一切使她现在每一次别上胸卡时都有危在旦夕的感觉:

    野人部落

    野外生存教练

    兰蔻。

    在出事的头天深夜,队员们在一下午的徒步穿越之后疲惫地睡去,徐依旧光脚走下灌木丛生的小径,到山下的湖里游泳。

    卖柴岙的夜晚空旷得叫人发指。猫头鹰的叫声依然如少女呜咽般地划过湖面。草间间或响起野猪西苏移动的脚步,而肥硕的田鼠则熟门熟路地摸到她们垃圾袋边丢弃的罐头食品进行二次利用。

    篝火一再暗下去,终于只剩发红的余灰。于是,可以看见萤火虫的旋舞了。草绿色的点点荧光在无尽的暗空里上上下下,从宿营区背后的坟地一直蔓延过来。被它们包围的刹那,自己忽然间幸福得想就近撞死。

    她那时并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徐穿着泳裤沉默地经过她走下那条径子。

    她就那么张成大字躺在地上,无限舒展地营向星空,一如每一次在这水库带队时的守夜。

    她和他之间没有言语没有动作没有目光已经很久了。

    起先她以为在部落的项目部办公室里,他不看她不和她讲话不碰她,那是因为那么多人在,他不能。所以部落里的人说她和龙四很要好,拿她和seven开玩笑,或者总是看到她和大嘴同进同出,却认定她和徐是不相干的。

    那样的蜚语,流传在别人的眉宇间轻笑间,棉花糖般无端膨胀得不象样。她是部落里唯一的女教练,承受这些似乎理所应当。

    项目部在旁人看来是极其混乱的地方。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喝酒庆祝交流愤怒,很多时候忘记男女有别的说法。他们开低级玩笑,做只有自己才懂的小动作,经常让“正常的人们“嗤之以鼻。可是不管,他们自己自得其乐。

    时间的流淌里,她渐渐明白,即使是这样自由的夜里,他也是惯常冷淡的。原来他不是不能,不是不得已,而是真的决然划了条界限在他们之间。

    她只能躺在被露水打湿的泥土上,听山下传来划水的声响。她仿佛能借着他的身体感受到冰凉的湖水,在与游鱼长满鳞甲的身体擦肩而过时,它们平静的歌唱。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成了紫红色的绸缎。他上来了,吧嗒吧嗒地踩过一路的岩石。

    其实征兆是那么明显,她理应预感到情况是有些异样的。这一夜,他终于没有径直回帐篷。

    他慢慢地在她身边躺下,他问她,在看什么?只几个字将故作的陌生一略而过。

    她什么也说不出,当一个人习惯了压抑与沉默,语言变成怪物一只。

    他们像好奇的睡莲般大朵大朵盛开在清甜的空气里。她的呼吸中终于混进了他的气息——那种复杂而渴念了太久的味道,混杂着烟草与酒精,温柔与残酷,挣扎与妥协,父性与孩子气的。

    他的手在迟疑中渐渐抚上她的胸,沿着小腹轻轻下滑,她感觉他的手指象荆棘般带来微痛的快乐。在他猛然翻了个身,挡住她上方的整片星空之后,时间似乎是在逆流而上。

    他用吻盍上她的眼睛。

    她拼命用身体纠缠住他,像任何热带雨林里因绝望而疯狂攀缘的植物。因为她知道他的灵魂只属于那些过往里的暴力与阴影,他是她永远都无法完全的一轮圆。

    所有的温暖都和身体有关,她记得在19岁的那个夜晚她的童贞如何融化在他粗糙有力的手心里,她记得那个时候他如何怜爱地问她疼不疼。

    只有这一刻才是最好的,没有永劫不复的罪恶,没有孤独,没有猜忌,没有对真相清醒的认识,所以没有绝望。

    在最激烈的时候,他的泪水冰凉地滴在她的鼻尖上。

    他的神情里忽然有了种古怪的成分,他说,小兰,对不起。

    然后他低下头去亲吻她腕上嫩红的伤疤。

    她在他的包裹中缓缓闭上眼睛,风与星星碰撞,发出水晶质地的声响,过去与未来以她的智力难以理解的方式奇妙地交缠在一起。

    她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她什么都不知道。望着光亮中心看时,是一片寂静。

    二、龙四

    他在清晨5点看到兰蔻把那捆老化的登山绳放进了装备包。但他一声没吭地走开了。

    拉开拉练,从简易厕所里钻出来,他看到她已经坐在硕大的黑色装备包边,只是以一种安静的方式坐着,面部表情十分柔和。

    他轻轻地走回自己的帐篷,一丝莫名的笑意闪过他的唇角,像某种兽类森森白牙间一闪而过的寒光。

    凭他多年的职业登山队员经验,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使用一根被山民践踏了多时,又在蝙蝠洞洞顶闲置了两个月的动力绳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他以不易察觉的幅度望了望不远处徐的帐篷,终于,还是选择了沉默。

    这一天已是2002年的初夏,他从北京国家登山队退役展转来到上海整整三年。

    他叫龙四,是野人部落的项目技术总监,北京男人,28岁。

    他的登山最好排名是世界第六亚洲第一。在法国职业俱乐部效力时拿过两次大奖赛冠军,成功登顶过珠峰和k2乔格尔峰,(前者是俗人觉得最难的,后者是专业登山圈子里公认最难的)。**

    在他刚进野人部落那会儿这些荣耀一度无人知晓。

    他看过去平头,精瘦,痞子气。面部轮廓给人傲慢的印象。一张口就是地道的京片子“你丫**地呀““你大爷的“,不过这是一开始,后来他改说京味儿上海话了“扯那!“,要么“侬哪儿能啊?“地道的上海人都知道,前一个词的正确发音是册那,后一个则是没有“儿“的。

    他不是不能学得地道,但他不喜欢部落里有的人那样拼命掩饰自己的“老外“身份,用做作的小资品位与自己的过去划清界限。

    外地人就外地人,哪儿能啊!

    不过话说回来,在上海这地方,也只有北京人敢自命不凡。

    1999年冬天的时候,他从国家登山队退役,独自带着一小撮师傅的骨灰来到上海。

    是他自己选择离开的,可他在很长的时间里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每当电视里出现登山方面的新闻或是有关的事件,他的心还是会骤然纠起来,像一张被点燃的纸张。那种感觉一如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摁进冷水里,下沉,窒息,恐惧。

    男人对毕生所求的事业,永远像女人对爱情般细腻敏感,容易受伤。

    他觉得他的登山生涯有个缺口,在后来的很多时候,她一直感觉到他在缺口边缘的挣扎。

    这个总是又贫又痞的北京男人只有在山峦之间才显现出沉思与深邃的一面。

    大多数人在登山时是征服者的心态,可他是深情地爱着,温柔而怜惜。他教会她用欣赏的角度去触摸山峦的肌肤,站在颠峰却用平易的心看脚下的万物。

    在她脆弱得想死掉算了的时候,是他带她吃遍各种特色馆子,带她去马术馆纵马飞鞭。他的恩情,她一直都记得。

    在来到上海之后和进野人部落之前,他一直沉浸在没有出路的迷惘中。随身带着上海各家夜总会里妈妈桑的名片,每个月从手机里删除几十个小姐的名字。

    他出手之阔气是当时那种场所出名的,只要看他进来,所有小姐立马就跟到他的包厢里,一字排开,这样每人已有500元“进场费“,留下的可谓捧到金元宝了。而他根本碰也不碰她们,他只是让她们围着自己,讲自己的“英雄史“。他可能只是需要认同与温情。来自类似于姐姐那一类的角色。

    那个时候,很多人恭恭敬敬地叫他龙爷。一看到他就脸上堆满太监般的卑贱像。

    灯红酒绿,醉生梦死,行尸走肉。

    他不停地倾诉,不停地失望。

    近十年登山生涯的奖金与各种出场费在3个月里挥霍一空。

    然后他消失了一个月,他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他去了哪儿。

    再回来时,他涣然一新。

    三、何秦

    你应该别无选择地把那捆老化的登山绳装进装备包,因为那捆新的你肯定找不到,我在前一次带队时把它扔进湖底了。

    我是故意的。

    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畜生用。这是圈子里的规矩。可我还是觉得你是个女孩子,用表面的坚强掩饰人后的泪水。随便你在荆棘丛中浑身是血却倔强地不要别人帮助,还是你逞强地背和我们一样重的装备包徒步穿越。

    你-是-女-孩-子。不论在别人的流言里你被讲得多难听。

    他们说,你不把more当烟,你说那简直是薄荷糖,你平时只抽中南海;他们说,你包里随身揣着避孕套;你和一大堆男人关系暧昧,并且这堆男人除了自己有老婆或女友之外还和另一些女人关系暧昧。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兰蔻。

    你进部落之前只是个脸上总是有好奇与天真表情的大三女生。

    那时每天早上,你会拎着鸡蛋煎饼和一抱豆奶在铃声响过10分钟后冲进教室,在第一排正当中的位子坐下来(正常情况下,也只有第一排还是空着的)。你肆无忌惮,你一边解决温饱问题,一边还能对旅游美学的胖老头的悲剧问题应付自如,我们都服了you。!

    啊,真正的悲剧是一种让你哭都哭不出来的无可奈何感,真正的喜剧也是悲剧表面的一层玩世不恭,悲喜交集的东西存在于任何戏剧形式,如果从中抽出人生虚幻的崇高性和永恒感,那么就没有什么悲喜,只剩滑稽**

    80分。老头子哭笑不得地打断你的滔滔不绝,眼睛继续搜索着新的猎物。

    而你坐下来,将最后一口鸡蛋煎饼放进嘴里。

    有很长的时间,你不再出现。有人说你开始和一个台湾男人同居了。

    我不相信,或者是我不想信。

    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的寂静,那是关于你的,就像电影中经常见到的一幕,女主角突然出现在热闹的场景下,可是整个画面却失去声响。

    起先我不知道一个人在恋爱时会有一种怎样的心情。我反反复复地看那部美国影片,还用各种巧妙借口向联谊寝室的女生借了很多言情小说来看,半夜里打着手电解读古龙对于女人的透彻感悟。最后从张贤亮的里看到一句话:

    一个男人若是爱上了一个女人,他的耳朵就会变聋。

    隔着层层雨幕,我看见站在百盛门口的你。很多时候,时间的行走让人绝望,可是,你却可以让时间凝固在那一刻,为你停留。

    你静静地站在人群里,纠缠不清的长发,素净的黑衣仔裤,晕眩的表情。

    你说,为什么他不能爱我?

    是啊,为什么她不能爱我?我在心里说。

    第一次看见你哭,为一个阴暗沉默的30岁男人。爱情来了又走,比时间还要快还要空洞还要经不起任何考验。只是,为什么比你的爱情还要空虚还要无所依傍,并且从来就没有实现过的我的爱情,却这样停滞不前,远远落在时间后面?

    你的哭泣起伏不停。

    而我只能假装平静,哄你开心,告诉你,徐还是爱你的,他也许只是害怕了没有自信。毕竟他已经30岁。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

    我还是爱你的,我一直都没有自信。

    雨一直下,一直下,成分可疑的水滴泛滥成冰蓝蓝的湖泊。我们在水中浸泡得几近透明,仿佛即将溺死的两条鱼。

    我看着你在那些纠缠的事情里像草一样无法自拔。知道你会疼痛,我的心也因此疼痛。时间也许会治疗一切伤口,可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时间中彻底淡漠吗?

    wound takes time and patience to heal。而你腕上的刀疤又要多少时间才能退却了无痕呢?

    我于是把那捆登山绳扔进卖柴岙的湖底,如果真有什么事情会发生,那只能说明它该发生了。

    在徐的葬礼上,你比我想象的要平静。他躺在玻璃箱子里,你慢慢地从他身边转身,你的脸上是纵横的没有擦干净的泪水,你的表情模糊而没有退路。

    但我看见你在微笑,因为你的心终于可以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