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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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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县委第一会议室,坐着干部同志,像竹筒打水直了口,挤得满满的。一个个像菩萨般端坐着,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出。整个会议室的空间被严肃紧张的氛围笼罩着,好像发生了一桩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件。

    县委宋书记坐在主席台上。他本来是个温和的人,眼下却转了风向,挂着一副冷脸,神色黯然,坐下沉默好一阵子,才敲敲桌子,扯起大喉咙,怒火冲天地打了开台锣鼓:田湾村少数村民真不是个东西,那个外号叫“辫子哥”的常有理,是个“领头羊”给我们金连县人民的脸上抹了黑,谁见了谁容忍不了,我们要立即派人去洗干净,尽快回归一个好形象

    前几天,省委来了一个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检查组,发现田湾村村民常有理,留了近三尺长的清朝辫子头,还在大门上用油漆写了一副怪对联,烫得人的眼睛火辣辣的,脑袋鼓胀胀的。

    右联:吃肉吃鱼吃百姓。

    左联:防火防盗防干部。

    横幅:提高警惕。

    在常有理的影响下,还有几户村民效仿他,也贴了同样内容或改头换面的对联,把一个村搞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的。

    省委检查组看了后,惊得眼睛瞪出血来。现时农妇图方便,大都留的短发,很少有人留长发,更无人留辫子?这位叫常有理的可好,留个清朝人的长辫子,男不男,女不女,好不烫人眼睛!

    这位村民的脑子是不是出了毛病?

    省委检查组一打听,非也。他是个活活泼泼、清清爽爽的青年帅哥哩!敢于有悖时代,留清朝人的长辫子;敢于明目张胆地用油漆在门框上写出如此怪对联,这种吃了豹子胆的人,在全省甚至全国罕见。

    这是安定团结的大隐患。犹如两节木梁,用锈钉子连接起来,总有一天钉子断了,梁自然倒下闹出大事件来。省委检查组建议金连县委尽快把工作做到位,拔掉这颗不安定因素的“钉子”换一根整体木梁,变一个新鲜面孔。

    县委宋书记急得大火上了屋,亲自出马火急火燎地召开紧急会议,专门研究如何解决田湾村的“钉子”问题。到会的人一看他那神态,就知道这个会议非同凡响!

    田湾村的确是个名符其实的“钉子村”生产落后,民风低下,在谩骂干部、超生数量、拖欠农业税和上交等方面,多年来都是全县的“吉尼斯”以“龙尾巴”、“古怪村”而闻名遐迩。

    县委宋书记对这个村的情况原来是知道的,但他不焦不急,不忧不愁,不露声色,想暗暗使劲,自我解决问题,不让家丑外传,一直不让办公室向上级汇报。他先后派了三届工作组进驻这个村做整治工作,可面貌依旧,始终摘不掉后进的帽子,拔不出那颗钉子来。

    这个村成了宋书记心头上的“钉子”了,钻得又深又牢,隐隐作痛,难以忍受。

    谁知纸包不住火。田湾村不光彩的劣迹被省委检查组发现了,指出问题的严重性。这下出了县里的洋相,惹出了麻烦,像有人在宋书记心头“钉子”上猛击了一拳,痛得他捧着肚子暗自唉哟,不得不,于是开了这个紧急会议,发布大手术的总动员。

    会上,宋书记把脸拉长,咬着牙根,狠狠地说,我不相信一个村的小“钉子”几年都拔不出来,就是浇铸的一座铁塔,也要把它翘出来。语气是那样斩钉截铁,神态是那样深恶痛绝,心境是那样刻骨铭心,与他过去的性格判若两人!

    宋书记的话刚落音,一位大个子干部呼啦一声站出来说:我再去一次田湾村,一定拔出那颗“钉子”来!

    大家一看,愣得大眼望小眼。他就是县公安局政委金蒙之。

    解铃还需系铃人。田湾村第一届工作组长是我“钉子”是我栽下的,由我去拔出那“钉子”最合适不过了。金蒙之又说。他的语气是那样坚定、果敢、干脆,多像一位临战前请战的勇士。

    是啊!田湾村这个“钉子村”确是金蒙之惹出的麻烦,栽下的祸根

    8年前,第一届驻村工作组由副局长金蒙之带了5个组员,进驻这个村。村民欠费多,村里经济收入少,什么事办不成。金蒙之血气方刚,有股蛮劲,把进村工作的切入点放在纳费收钱上。

    进村几天后,金蒙之召开村民大会,宣布除了扫清上交尾巴外,还新摊一笔费用,限期交上来。

    金蒙之组织一个“突击队”挨家挨户去“帮忙”村民的脸上立即笼罩上一层阴云,心里惶惶然不可终日,骂娘的骂娘,躲债的躲债,一时间,全村成了一团粥。

    村民常有理,在外面见了大世面,又讲得出几句话来,在群众中颇有脸面。村民纷纷登门,刷他的浆,说他的好话,请他出面当说客,为大家说几句公道话,劝说金蒙之放弃增派款。

    常有理原先就有这个念头,经村民们鼓动鼓动,他身子像风筝一样飘了起来,笑着脸,挺着胸,摆着手,一溜烟地去会见金蒙之。

    显出满脸矜持神态的常有理,有理有据有礼貌地打起迂回战:金局长,你们工作组想在我们村上办几件事,这很好,我们村民举双手拥护。

    金蒙之乍听,笑眯眯,喜洋洋,那晓得常有理的话开始转弯了。

    金局长,你年轻有为,最懂党的政策。常有礼在刷浆话中,混藏着另一种说不清的含意。

    金蒙之听出来人的话不对味,眉头搭下来说:你有事吗?

    常有理的话立即转了大向,猛然掷出一颗“炸弹”:你应该知道,上面讲话、登报、发文件,三申五令减轻农民负担,你们反而向农民增派费用,是不是有点有点什么呢?停了停,常有理既严肃又有点像开玩笑,说,有点与中央的政策唱对台戏的味道?

    看来炸弹的威冲击力还大,而对金蒙之来说,无疑是一个“下马威”他的脸顿时变了,脖子粗了一圈,额上的筋惊愕得一根根鼓了出来。

    你是什么人,如此无礼。金蒙之心里格登了一下,睨眼看来人一眼,见是个鼻孔向上长的黄毛小子。一打听,这人叫常有理,复员回家不久。

    金蒙之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有些发毛了。

    人民的事人民办,为人民办事人民爱,有何不可?金蒙之垮下脸,拿腔拿调、尖针对麦芒地说。

    既使为人民办好事,也得考虑人民的承受能力。常有理见金蒙之傲慢无比,对自己提的意见一味否定,毫无接受的诚意,气也上来了,他加大语音反驳说。

    就这么几句话,两人顶起牛来,最后不欢而散。

    金蒙之的心境好像掉进万丈深渊,很不好受。他在乡下工作多少年了,从没见过这样对自己说话的农民,来头好像决堤的洪峰!这人决非等闲之辈,这话可是藐视工作组的一颗信号弹!必须乘热的铁,狠狠地打下这个刚冒头的嚣张气焰,否则以后村上的工作就无法开展。他果断地定下一个决策,拿常有理先开刀,杀鸡给猴子看。

    第二天,金蒙之带着一班人马,高高地昂着头,大大地跨着步,满怀信心地来常有理家“搬石头”了。

    这是常有理预料不到的。

    常有理家遭的灾害最严重,拖欠的上交比较多,眼下母亲又患胃病,冒得钱进医院治疗,痛得在床上打滚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厮打。

    金蒙之来到常有理家,将收缴摊派款和旧欠费通知书“啪”一声甩在桌上,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大吼,勒令他马上交清,大有秋风扫落叶之势。

    对金蒙之这种做法,常有理尽管很恼火,但还是忍耐着,把气往肚里咽。他指着卧床呻吟的母亲,摆出自家的困难,让工作组考虑一下实际情况。

    这时,老人的呻吟一阵高,一阵低,如撕肺断肠般令人难受。

    “上!”金蒙之对此却置若罔闻,不管三七二十一,手一挥,大吼道。

    几个“突击队员”一冲而上,要去常有理家猪栏里追赶小猪,抵作欠款。

    现在的农村干部怎么这样干工作?常有理哪能容得下这种横蛮作风?气得喉头打了结,再也忍不住了,不顾后果地蹿了上去。

    你们要干什么?常有理鼓起腮帮子,双手一摊一拦,大喝一声。

    你放明白点,对抗上交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还不知道?金蒙之脸子一沉,嘴巴一翘,呵斥说。

    你们增派费用违背了中央的精神;把话说回来,就算你们决策没问题,农民有实际困难,缓期交款,又触犯了那条国法?常有理冒着头颅,拍着胸膛,不亢不卑、针锋相对地说。

    金蒙之见这位黄毛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硬要与自己作对到底,心中的怒火猛然蹿了上来,鼓起眼,黑着脸,说,不要罗嗦,有钱现在就交,无钱我们组织人替你交。

    常有理也顿时火起,眼睛鼓得牛眼大,毫不让步地说,怎么代替法?

    有谷舀谷,有猪抬猪。

    你敢?

    “你敢”两个字的份量重如千钧,是向封建主义作风宣战,也是给蛮横傲慢的金蒙之气头上火上添油。

    硬要与我作对吧!金蒙之的肺快要炸了。

    常有理沉默。

    上!上!还愣什么?。金蒙之手一挥,像有指挥百万雄师过大江的气概,向“突击队员”发出命令。

    命令如山倒,几个“突击队员”向常有理家猪栏急忙奔去,挥起棍子吆喝追赶,吓怒了栏里的猪仔,嗷嗷一阵乱跑乱叫。

    这小猪是常有理家里仅有的浮财。他靠这猪长大后买粮食度荒的,怎能让人随便赶走?

    牛眼红了的常有理,想蹿上去把金蒙之扳倒,但还是忍住了,退一步,转个弯,箭步跨上去,再次摊开双手进行阻拦,对那些赶他家小猪的“突击队员”发出雷鸣般的断喝:不得胡来?

    什么!什么!什么!金蒙之气得脸红脖子粗,跺着脚,大吼一声,谁胡来?

    金蒙之要对方再说一遍。想排除障碍,让“突击队员”执行任务,他一步跨向前,扒下常有理摊开的手。

    常有理不肯依从,出手反击,向前跨了一步。

    金蒙之见常有理如猛虎下山,来势汹汹,便后退一步,一句“你要怎样”的话还没说完,冒留意脚后跟被一块石头绊着,仰面倒在地上。

    这还了得。金蒙之躺在地上呆了半天,才慢腾腾地爬起来,扭了扭身子,见没伤着什么。但这一跌正好给他提供了出击的口实,他装着一颠一跛的,似如受了重伤,额头上的血管突突直跳,心里的气如怒火一般腾地烧了起来,嘴巴不断地说,你常有理要翻天了。

    金蒙之怒不可遏,把这事定性为“妨碍公务恶性事件”

    上!上!上!金蒙之动员工作组成员和“突击队”员,将常有理扭送到公安派出所。

    那晓得派出所不买工作组的账,第二天将常有理放了回来。

    可是,这么折腾,常有理母亲又急又气,病势加重。常有理东找西寻,借得钱来将母亲送到乡医院治疗。

    常有理对工作组封建主义工作作风越加恼火,想方设法抵制摊派款,为群众利益出把力,也想杀一杀他们的官气,出一出自己心中的恶气。

    平民百姓有什么能耐?常有理想来想去,想不出抵制的好办法。一气之下,便用粉笔在大门上写下那幅对联,以便引起社会的关注,鼓动更多的人来抵制摊派。

    金蒙之看出那对联完全是侮辱自己的,两颊膨胀得像猪血般的红,怒气能冲倒一面墙。他跺脚挥手,放出连珠炮:我不信就制不服你这个想翻天的黄毛小子?他定下死决心,打掉常有理的傲气和“反骨”

    金蒙之带着工作组成员,提着石灰浆桶,雄赳赳、气昂昂地去常有理家擦对联,大有炸平“鬼子炮楼”的英勇气概。

    事情闹大了,叫“辫子哥”为“师傅”的李鬼,绕道赶来常有理家报信。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常有理不吃那一套。他找来一根木棒,愤愤然紧握手里,威风凛凛地站在门口等待。怕个鸟,开除不了我的锄头把。

    两军对垒,虎视眈眈。村民们闻讯纷纷围过来看乐子。

    来吧!常有理冒着脑壳,翘起鼻子,将木棒蹬得“嘭”响,声如虎吼。他对工作组同志说:你们要来擦对联吗?

    上!金蒙之大手一挥,声似洪钟。

    来吧!来吧!我的木棍正等着吃荤咧!常有理手上的木棒“嘭嘭”地蹬了两下,响声如雷鸣。

    上呀!上呀!金蒙之又一次下达命令,声似敲破锣。

    看乐子在一旁坐山观虎斗,心里好快活啊!

    可是等了半天,冒一个组员敢上去。

    上吧!上吧!上吧!金蒙之嘴里唠叨“怎么不上”声似鸟鸣,他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已经虚了,自己也不敢挪脚向前。

    看乐子的村民们在一旁仰天大笑。

    来吧!来吧!来吧!怎么不上来呀?常有理咬着牙齿,故意逗气地“嘭嘭嘭”地将木棒蹬了三下,声如山崩地裂地说。

    这时一束头发掉在“辫子哥”眼睛上,他立时用手捋上去,又一个点子冒出来了。一不做二不休,再做件事给他们看看吧!

    “辫子哥”将木棍在地上又蹬了几下,郑重其事地向金蒙之宣布:从今天起,我还要留下长辫子作标志,与你们打持久战:农村干部作风不改,这对联永久贴着,长辫子永远留着。我要用对联和长辫子告诉世人,牢牢记住第一届驻村工作组在田湾村的“功德”与你们的坏作风斗争到底。

    逗乐子的村民捧腹大笑,十分开心。

    无可奈何的工作组人员,只得在嘲笑声中尴尬地退下阵来。

    第三年,第二届工作组10人驻村,也是搞的“通不通,三分钟”那一套。常有理叹了口气,把门框上那对联换成红纸白字的。第五年又来了第三届工作组,增加到15人,工作作风比上两届还要差把火。

    常有理思忖,现在是新时期了,农村干部的工作方法和作风还是封建主义那一套,怎么去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时他的头发有尺多长了,干脆上理发店理成清朝人的辫子头,把原红纸对联洗去,改成红底黄油漆字,表示他打持久战的决心。由是他落下“辫子哥”的外号。

    金蒙之在县委第二会议室紧急会上说完那番话后,用眼睛扫了一圈,只见与会者一个个吃惊的样子,一脸不信任的神态。他喜笑颜开地举起手,扯开喉咙放亮嗓子,满怀信心地立下“军令状”:我这次到田湾村办点,如果扭转不了后进局面,拔不出“钉子”就自动免职。

    掌声,如雷鸣般在会议室震响起来。

    二

    金蒙之赴田湾村蹲点,手提袋里装着一些领导讲话之类的书报和新编下乡工作手册,还有古文观止、四书五经和四部精华等古文书。这是他的精神食粮,不能不带。

    金蒙之爱看古文书是有缘由的。他看到一篇文章,说1988年世界诺贝尔奖获得者发表了巴黎共同宣言,有一句警人之语:人类要想在21世纪生存下去,必须回到二千五百年前,从孔子那里从新寻找智慧。他看了这段话,思索了很久,全世界如此看重中国的古文化,我们自己为什么不去读懂它呢?于是他买了几套古文书,攻读起来。

    金蒙之读古文时,田湾村蹲点的情景一次又一次地掠过他的脑海,对自己过去的思想意识、活动方式和工作方法进行了对照和反省,有了一些省悟:

    我下去之前,就觉得当扶贫工作组长,是县委重用自己的标志,是自我表现的绝好机会,决意在这个村干出点名堂来,争取剁掉那个“副”字尾巴。看了吕氏春秋。序意后,我明白了如果思想粘了私字,眼睛辩不清黑白,心智稳不住阵脚。当初我的出发点和目的就不对头,县委交给我们的任务是帮助农民摆脱贫困,发家致富。我却对农民利益置之不顾,把它当成树政绩,给自己的脸上贴金粉,这种行为是何等的卑鄙、可耻!

    我过去认为驻村蹲点,成绩大不大就是能不能把农民的东西“取”上来,扩大集体收入,增加国家财富。周书明白地告诉我们,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先不投资给农民发展生产,社会冒增加财富,有什么东西可“取”呢?竭泽而渔,杀鸡取卵,是扼杀财源,得不偿失的行为。

    我过去最大的毛病是不听取群众的正确意见,一意孤行。常有理按中央政策,维护农民的合法权益,是完全正确的。我却认为是不支持工作组工作,是拆台子,横杆子,故意闹事,看成绊脚石。资治通监。唐太宗贞观二年说得好“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我不从多方面去听取群众的意见,让人家把话讲完、讲透。特别是那些逆耳利于病的带刺的话,更听不进去,事情和道理冒弄明白,就打官腔,吓唬人,还带着一班人马去常有理家,用三下五除二的方式“搬石头”双方怎么不产生矛盾,造成那种尴尬得不可收拾的局面?

    我以往觉得人民的事人民办,为人民办事大家出钱出力,是天经地义、无可非议的。汉书。河间献王传阐述得清清爽爽,好事实事还要考虑需不需要办,有冒有能力办,什么时候办?也就是实事求是的问题。常有理说的“既使为人民办好事,也得考虑人民的承受能力”是有道理的,我却听不进去,硬是无需也办,勉强去办,提前早办,怎么不脱离实际,脱离群众呢?结果欲速则不达,什么事办不出来。

    我去常有理家里收旧欠,看到他母亲患胃病,冒得钱进医院治疗,痛得在床上打滚。他指着卧床呻吟的母亲,摆出自家的困难,让工作组考虑。我置之不理,勒令他马上交清,提出什么“有猪的赶猪,没猪的挑谷,掀瓦拆屋亦可”四书集注。中庸明摆明白地说“体谓设以身,处其地而察其身”我如果设身处地想想人家的难处,就不会那样去做,人家就不会产生反抗情绪,造成双方严重的对立了。

    那时候,我对这些问题缺乏正确的认识,如无头麻雀那样,瞎闯了一气,把人们的思想搞乱了,把党群关系搞僵了,才产生“辫子哥”这样的怪人、怪事、怪现象。第二届和第三届工作组去了,未吸取我的经验教训,还按老一套去搞。所以,继“辫子哥”后,又出了“告状哥”、“歪嘴哥”等等怪人、怪事,村子竟得了个“古怪村”的丑名声。

    听人说起第二届工作组蹲点的事,金蒙之几乎吓出了一身冷汗来。他们收费摊派,使得一位妇女思想狭隘,自缢梁上。后来县委派调查组调查,是人们有以偏概全的偏见,那妇女不完全是为收费而死,他捏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好险呀好险!金蒙之嘘了长长的一口气:封建主义思想,封建主义作风,封建主义工作方法,真是害人匪浅啊!

    金蒙之暗暗思忖,这些东西在几千年的封建社会是司空见惯的,所以,古文观止和四部精华等古文书,对此进行了多次评判。但这些事出现在新时期,就太不应该了。在这方面,新编下乡工作手册也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农村干部没有很好的去研读、去贯彻,去执行!

    这些思考,是金蒙之毛遂自荐的思想基础。但是,第二次再到被撵走、打败仗的地方去工作,是去得还是去不得?去了能不能拔出“钉子”来?对这些问题,金蒙之又反复地进行再思考。

    说“辫子哥”更倔了,这次去能改变他的思想和观念吗?那时我居高临下,一味说教,对于好建议、好意见,我置若罔闻,不理不睬,人家怎么没有意见呢?他倔我更倔,以倔对倔,像磁铁一样,同性相斥,怎么能合到一块呢?如果我这次去,改变工作方法,用真诚的情感去压他的邪气,以柔克刚,异性相吸,不是搞得拢了吗?

    说与村民搞得那样僵,像焊枪焊钢板,烧死了。这次去能否拔掉“钉子”把党群关系搞密切些?我那次只想自己树政绩,不问群众的苦衷,村民怎么不反感而进行抵制呢?我这次去,如果少一分私心,多一分勇气;关心群众疾苦,把爱心撒向人间,村民僵了的心也许会温暖过来的。

    说田湾村越来越穷,这次去能扭转乾坤,改变面貌吗?这个村确实是穷,我这次去,把扶贫资金作为“启动油”、“润滑济”以血养血,放水养鱼,帮助村民发展生产,先给后取,穷字的帽子不是不可以摘掉的。

    说一千道一万,关键是思想作风上改,说话态度上改,工作方法上改。金蒙之这样想着,一个人不动声色地来到了田湾村。

    金蒙之单枪匹马驻村也是有缘由的。

    在县委紧急会上,金蒙之毛遂自荐第二次到田湾村办点,宋书记在他肩胛上擂了一掌,莞尔一笑,点点头说:给你派20个兵马够不够?

    金蒙之沉默半天冒回答,宋书记以为金蒙之嫌少了,补充说:再加10个好不好?

    宋书记好慷慨啊!他用眼盯着金蒙之,观察他的承受能力,再作最后决策。

    金蒙之知道,进驻这个村的工作组,一届届增人,第一届是5人,第二届增加到10人,第三届增加到15人。他想,靠人多吓唬人,村民产生逆反心理,工作反而难做。他想这次到田湾村去,改变工作作风,挽回第一次在该村办点所造成的损失。

    深思熟虑后,金蒙之挺挺胸说:我一个兵马也不要,就我一个人去!

    那声音好像轰响了一颗炮弹,炸得地动山摇;又好像是电焊机的“突突”声,能把钢板烧断;又好像是从精神病人口里蹦出来的胡言乱语。

    与会者议论纷纭,宋书记也大吃一惊,原以为金蒙之是说着玩的,但琢磨他斩钉截铁的话语,立“军令状”坚定不移的神态,认定他是来真家伙的,便哈哈大笑起来:你想到田湾村当孤胆英雄?

    宋书记开头是不赞成金蒙之一个人到田湾村的。

    金蒙之上去握着宋书记的手,用哀求的口气说,让我试一试,如不行再增人吧!

    换个方式试试未尝不可。宋书记笑了笑,在金蒙之肩胛上擂了一掌,认可了。

    宋书记,请你答应我一个条件。金蒙之说笑间又把话说回来。

    什么条件?宋书记脸上的笑浪继续流淌着。

    给我一个支点。金蒙之想起一位大科学家说的话,就是“只要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把地球撬动起来。”金蒙之所说的支点缘于此。

    你要什么样的支点?宋书记思潮翻涌着,觉得金蒙之这人有点意思,认真地问。

    就是道义上的和物资上的支持。金蒙之见宋书记一丝不苟,他也一点不含糊:道义上的支持,就是在工作方法上我想另辟蹊径,请不要随便对我这个粗人乱指责、乱处理。物资上的支持,就是请给点扶贫投资款。

    宋书记点点头,当即表了态:工作方法按新编下乡工作手册去搞,只要符合党的政策,符合中央最近发布的文件精神,不出格不越轨,我们决不干涉。至于扶贫投资款,田湾村决不少于别的党建扶贫点,吃点小灶也无妨。最后他在金蒙之的肩胛上擂了一掌,慷慨大方地承诺:到时造个预算来,你如果丑时需要用,我们决不拖到卯时给。

    金蒙之激动地站起来,紧紧地握住宋书记的手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有胆量“拔钉了”了!

    三

    金蒙之“光杆司令”一个,背着行李和精神食粮,跨着方步,昂着头颅,笑眯眯,喜洋洋,满怀信心地来到了田湾村。

    在村党支部书记尤上游家刚落座,金蒙之看见许多村民扛着行装,如无头的苍蝇,茫茫然往村外逃跑。留下一串串莫明其妙的对话。

    鬼子进村了,金猛子来抓人了。

    快走啊!走慢了难得脱身!

    县委派了30个干部到村上来,至少要抓20个人走,看谁倒霉!

    “辫子哥”说又有好乐子看了,不知是什么意思?

    管他什么意思,快走吧!

    一头雾水的金蒙之,问村党支部书记尤上游怎么回事?

    尤老支书欲说又止。

    金蒙之扬起手在尤老支书肩胛上擂了一掌。这是他学到县委宋书记的。宋书记有两个最有特色的动作,就是爱摆手和在别人肩胛上擂一掌。与你见面,若是在你肩胛上擂一掌,表示他喜欢;你把事办好了,他擂你一掌,表示惬意;你与之志同意合,他擂你一掌,表示亲热;你的意见中肯,他擂你一掌,表示赞同。二是摆手,他不满意、不同意、有反感,则将手一摆。

    金蒙之很羡慕这两个动作。他觉得这是表示感情、联系群众的好手段,便模仿着用于尤上游身上了。他一巴掌擂了过去,呀了一声,说:嘿!你在哪里学到这一手,对工作组长也保密!

    尤上游见这位老朋友比过去随和多了,再看一眼介绍信,知道金蒙之现为公安局政委了。从职务分析和动作观察,尤老支书认定他是县委宋书记身边的人,与之距离拉近了。

    尤老支书起头是不想讲真话的,怕讲真话金政委恼气。现在看到他随和,亲切,向他作了如实汇报:工作组来村前就风雨满楼,说县委下了最大决心,从县公安局抽调一位政委带领30名干部到田湾村“拔钉子”这政委就是八年前第一届驻村的、外号叫“金猛子”的金蒙之,不抓几个人不得走人。

    金蒙之的心仿佛被钢针扎了一下,猛然为之一震,陷入了深思

    金蒙之第一次进田湾村办点,村民对他强迫命令的作风很恼火,但对他办事认真、较劲还是十分赞赏的。

    那是进村不久,村上有两头牛斗架,村民们站在黄鹤楼看翻船,远远逗乐子玩,冒得人近前驱散斗牛。

    当时正值春耕高潮,春牛如战马,如果耕牛有闪失,势必影响春耕生产。金蒙之手握一把浸了柴油的毛竹布火把,打着飞脚赶来,如箭一样向斗牛射去。

    围观乐子的村民急得直跺脚,齐声大嚷:金局长,斗得红眼的牛,近前有生命危险!

    金蒙之牵肠挂肚的是救护耕牛,保护春耕,把其他一切置之度外了。只见他点燃火把,抬着两腿,甩着两手,飞跑到两条斗牛旁,蹿上去“嘿——”地大喝一声,将熊熊火把“呼——”地戳过去。一条牛退却逃走,另一条牛迟疑一刹那,立即追上去,眼看那条逃走的牛要受伤。

    说时迟那时快。金蒙之丢下火把,急速向前跨一步,紧紧抓着后面追赶那牛头上的缰绳,猛然往上一提,然后顺着牛的惯性转了半个圈,牛止住步,斗牛风波平息了。

    村民们知道,平息斗牛风波中,有许多环节和动作,哪一个有丁点闪失,都是要他金蒙之小命的,现在他安然无恙,真是有胆有识啊!大家对金蒙之的勇敢精神和爱牛品德佩服得五体投地。

    村民们一涌而上,将金蒙之抬起来游了一圈。从此,他遐迩闻名“金猛子”成了他的代名词。

    原来是这样。金蒙之心里苦涩极了,暗暗地想,可能是村民对我第一次在这个村蹲点的卑鄙思想、恶霸作风和落后方法的报复吧!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不加可否地笑了一笑。

    尤上游向金蒙之一瞥,笑脸融融,喜眉洋洋,他的胆子大了,想证实一下传说的准确性,于是站将起来,投石问路地说:金政委,你如果在我们村抓几个人走,我敢保证村里很快就改变面貌。

    我来你们村是抓人的吗?金蒙之心里强烈地震动了一下,他强笑着反诘道,开个会吧!

    党支部委员紧急会议在火线上召开,都以为是讨论抓人的问题,委员来得又快又齐。金蒙之布置大家赶紧到汽车站、火车站去。几个委员笑嘻嘻的,一个个心里在说,早该抓几个人刹风了,那些捣乱鬼终于有报应了。

    会上,金蒙之收敛笑容,换上严肃的清水脸,掷地有声、一本正经地说,大家到这些地方,向本村外出人员通告三条:一,金蒙之是县公安局的,第二次来村上搞党建扶贫,不是来抓人的;二,展示县委开给村上的介绍信,说只来了他一个人,那30个干部都不来了。三,金蒙之本来配有枪,但他这次下乡,将手枪卸下暂时入了库。

    支委们像头上泼了一盆冷水,清醒地看到金蒙之不是布置抓人,而是要大家去做工作,让村民都回来。大家抱着失望的心绪,去了各自分工的地方,宣布金蒙之的三条,很快就安定了人心,准备外逃的村民都返回了。

    随后,金蒙之沉下去作调查研究,到一个个村干部和有代表性的农民家去谈心,了解情况。他每到一户人家,与小孩一道玩猫狗,与老人谈养生,和当家人讲家常,跟大家搞得娴熟。

    一个星期后,金蒙之才召开村干部会,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席即兴表态性的话,村干部痛快淋漓,鼓掌如打雷,深表赞同和支持。

    喊“辫子哥”为“师傅”的李鬼,迅即将金蒙之的讲话传给了“辫子哥”气得他鼻子歪了,踢得喂鸡盆子团团转,呼啦啦地蹿到大门口,扎起衣袖,捋着头上的长辫子,望着门框上的对联,跳起双脚,喘着粗气,歇斯底里地大发雷霆。

    “辫子哥”自言自语地说:东风吹,战鼓擂,这个年代谁怕谁?哼!你“金猛子”一个屁事都冒放出来,下车伊始,就大吹牛皮,要我服服帖帖把门框上的对联刷掉,把头上的长辫子剪掉。我不是纸糊的,泥塑的,那么容易当柿子捏?只怕你做了个黄粱美梦,高兴得太早了。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村民纷纷说,又有好乐子看了。

    田湾村村民就喜欢逗乐子。山高皇帝远,不通电,冒电视看,电影又不下乡了,他们只好用牵牛斗架、调狗跳舞、看鸡做ài等等活动来自寻乐子,消遣时光。

    说实话,村民们是不希望驻村工作组再来的。但工作组来了有乐子可看,前几届工作组驻村就乐了好几阵子,还是高兴得叫好的。

    支持“辫子哥”的人不少,却各有各的想法和目的。有想看乐子故意逗乐子的;有对村干部有意见,盼望工作组来整整他们的。

    出于种种思想和目的,来“辫子哥”家通风报信的人多多,鼓励他为村民讲几句出气的话、逗乐子的话。他一拍胸口,甩下手,发出话来,你“金猛子”别神气,我要你像第一次驻村一样,好进不好出。

    姐姐做鞋妹妹学样。李鬼悄悄地来到金蒙之的住处,用粉笔在房门上写下“好进不好出”的大字来。

    金蒙之看了这五个字,气得几乎炸了肺,他在心里说,你“辫子哥”硬是个厉害角色,我才进村就来了个“下马威”硬是个癞头脑壳,想摔我走,我这次来了偏不走了!

    俗语说,万事开头难。金蒙之坐在尤老支书家里,想起下步工作来。他觉得干部到一个地方去工作,江山坐得稳不稳,办第一件事是十分重要的,是干部办事能力和魄力的亮相。第一件事办不好,以后的事就难办了。他是很重视这“第一件事”的,把它摆在重中之重的位子上。

    第二次驻进田湾村,计划办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金蒙之歪着头,摸了摸太阳穴,把准备办的第一件事确定为登门造访“辫子哥”在他肩上压点担子,让他出山共谋村上发展之大事。

    金蒙之确定走这步棋的理由是:“辫子哥”对自己意见最大,要登门谈心,做好工作,解开其思想疙瘩;他是与工作组唱对台戏的头头,不做通他的工作,给予支持,以后的工作难以开展;他在群众中颇有威信,做通他的工作,把群众争取过来,就能群龙共舞闹田湾,不忧钉子拔不出,面貌变不了。

    想到这么几层意思,金蒙之两只脚尖轻轻地打着拍子,满怀信心地笑了起来。

    听了金蒙之驻村第一步的工作打算,尤老支书想起他第一次驻村带着工作组与“辫子哥”打交道的情况,惊得像听到枪声的鸟,一颗心几乎蹦了出来,又是翻白眼,又是撇嘴巴,脸上显出惶恐的土色,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心里哆嗦地打起鼓来。

    一个笼子关不得两个叫鸡公。这种个性强的“金猛子”与那样倔犟人“辫子哥”凑到一起,好比冷水搅铁砂,怎么合得拢,十之八九会演出一场“大闹天空”的戏来。弄得不好,你金蒙之又要中途“打马回府”只怕村民又有好乐子看了。尤老支书这样想着,决定做劝说工作,务必请金政委放弃登“辫子哥”家门的打算。

    尤老支书将旱烟斗装满烟丝,点上火,狠狠地吸了一口,从鼻子里吐出烟雾,偏着头,瞅一眼金蒙之住房门上那“好进不好出”五个字,一字一顿地对金书记说“辫子哥”倔得很,真是惹不起啊!

    接着,尤老支书滔滔不绝地摆出事实来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据“辫子哥”母亲回忆“辫子哥”从小就倔得很。他一岁时,母亲喂他饭,他不吃,抢过筷子自己扒着吃。母亲不让,他就在地上打滚,哭得半死,直到母亲将筷子送到他手里,才肯起来。3岁时,母亲带“辫子哥”去观音寺玩耍,寺前有30多个阶梯,他觉得上阶梯太好玩了,笑嘻嘻地徒步而上,玩得好起劲。突然下起雨来,母亲一手打伞,一手将他挟在腋下,跑进寺里避雨。他哭哭啼啼,伸胳膊蹬腿,抗议母亲的举动,吆喝放下自己。母亲怎么会让儿子任性瞎闹呢?硬是进到寺里才把他放下地。谁也想不到,他却冒雨往回走,任凭母亲如何阻拦,都无济于事,硬是返回原地,一个个阶梯往上爬,一身淋得透湿,却开心得蹦蹦跳跳的

    年迈的“辫子哥”妈好想抱孙子啊!见30来岁的儿子还冒讨婆娘,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焦灼得夺路奔走,为儿子找对象。

    “辫子哥”不是不愿讨婆娘,而是农村干部的工作作风老是不改,他不得擅自食言,毁了自己的名声。

    八年间“辫子哥”妈为儿子物色了四个对象,相亲后个个说“辫子哥”是帅哥,满意地打了“收条”但都是门框上的怪对联和头上清朝式的长辫子,成为他姻缘失败的总根子。

    母亲和姑妈三番五次劝他剪掉辫子,刷掉对联。可“辫子哥”脑壳摇得如货郎鼓,回答的是牛蹄子都有踩不烂的硬话:干部作风不改,对联长期保存,辫子永远不剪。

    这天,一位叫申湘琳的姑娘来“辫子哥”家相亲。这是他姑妈为他物色的第五个对象。她好为人当婚姻介绍人,成功的系数百分之百。可是怪得很,给自己侄子介绍的前四个对象都打了败仗:第一个对象见他那副帅相,笑嘻嘻的,但走到门口,见到那对联,连门也冒进便走了。第二个对象是个留辫子的姑娘,进门与他见面,看到面前的帅相很满意,但看到他脑后的辫子比自己的辫子要长得多,二话不说,抿着嘴巴笑了一声便走人。第三和第四个对象看了他的相片,对他的长相是无可挑剔的,但从旁打听,得知他身上的两件怪事,就拒绝见面了。

    姑妈总结以往的经验教训,头天就歇在“辫子哥”家里,晚上悄悄地将那对联用旧报纸遮住,买来一顶帽子让“辫子哥”戴上,并教他把辫子塞进帽子里。

    不知什么原因,第二天上午,申湘玲姑娘走进“辫子哥”屋里,遮对联的旧报纸撕去了“辫子哥”头上的帽子不见了。

    姑妈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帽子,要他戴上,他撅起嘴巴,嗡声嗡气地说,原汁原味最好。

    两人一见面,申湘玲姑娘看见怪对联和长辫子,先是吃惊,但经“辫子哥”坦率地说明,她心境释然,愿意与之交朋友。

    “辫子哥”见她与前四位姑娘不一样,心里动了一下,诧异地问,我是个倔人子,你何事敢与我交朋友?

    申湘玲姑娘也很坦率,说,人是要有精神的,倔这种韧性精神是成事的根本。

    但申湘玲姑娘留下一句话,留清朝辫子头和贴怪对联,都不符合现代潮流,还是要求“辫子哥”剪去辫子,刷掉对联,才去办结婚手续。

    “辫子哥”长期不结婚,这就苦了老人他妈了。常家几代单传,不能在自己在世时断香火。她好想抱孙子,多少次噙着泪水,苦口婆心地劝说儿子剪辫子,刷对联,讨婆娘,不然常家的烟火就会断掉。

    “辫子哥”翘起脑壳,不以为然地说,断烟火就断烟火。

    这时,一只公鸡在追赶母鸡。母亲见了戏笑起来,说鸡和狗都成双。俗话说,飞鸟有窝,游子想家。你一个大汉子,不讨婆娘建个家,做得到吗?

    “辫子哥”憋了一股子气,咬着牙齿说,我做出来给世人看看!

    只要看到老妪拉着小孩走过“辫子哥”妈触景生情,自然产生抱孙子的欲望。为了说通儿子,她苦口婆心,嘴皮子磨烂了,只差作揖下跪了。她费尽心机,暗下决心,自己动手刷掉门框上那幅对联,剪掉儿子的长辫子。

    那天“辫子哥”出外不在家,她拿着沾了石灰浆的刷子,踏上凳子,举起刷子,不知为什么脑壳一阵旋转,刷子掉了,她跌了下来

    那就剪他的辫子吧。有次“辫子哥”睡午觉,她踮起脚,悄悄地走进儿子房里,举起剪刀,正要搂起儿子的长辫子动剪子。谁知她脚打颤手发抖,弄出了响声“辫子哥”惊醒过来,睁开眼看到母亲手里的剪刀,明白了母亲心里的小九九。

    “辫子哥”爬起床来,伸手将母亲手里的剪刀抢了过去说,妈呀,我知道您是爱我,可我不服那口气,要与农村干部的不良作风斗到底,您要剪我的辫子,不让我与他们斗,我只好剪我的喉管,死给他们看看。说着就将剪刀尖子对着自己的喉管子。

    “辫子哥”妈“唉呀”地惊得出了一身冷汗,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哭诉着说,我的崽呀,你想想,你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人家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就算你浑身是铁,又能锻打多少钉子来?胳膊扭不过大腿,怎么斗得过他们呢?这种搞法好比鸡蛋碰石头,死了白送一条命,何苦呢?。

    “辫子哥”妈说了多少温柔好听的话,仍然打不动“辫子哥”他要坚持己见,动剪子剪自己的喉管子。

    不要呀,不要呀!“辫子哥”妈只得表示不再剪他的辫子“辫子哥”才将剪刀放下来

    情况介绍完毕,尤老支书唉一声说“辫子哥”呀,硬是大怪人一个!

    尤老支书出于爱护金政委,不愿再看到像上次那样撵他走的场景,掏出心窝子,说,前几届工作组十几个人一起上门,都奈何不了“辫子哥”金政委你也与他较量了一次山高水低,应该清楚,可以说是冤家一对,那次你们5个工作组成员上门,不是碰得焦头烂额?这次就你一个人到他家去,十有八九丢人现眼吃败仗。

    金蒙之好像掉进烟雾弥漫的大海里,茫茫然,大惑不解。他说“辫子哥”又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老虎?

    尤老支书谈虎色变,脸刷地黑了下来,说现在的“辫子哥”比老虎还要老虎咧!你去碰他,犹如老虎口里夺脆骨,自找苦吃。

    金蒙之“嗯”一声,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在尤支书肩胛上擂了一掌,心平气和、有条有理地说,老虎是吃人的,但它还是怕猎枪哩!我们的政治思想工作,对敌人是猎枪,对朋友是连心丸,连他家的门都不敢进,怎么把他转化过来?猴子不上树,多打几遍锣。“辫子哥”是村上的关键人物,他不转变,处处设障碍,村上的工作何事开展?

    尤老支书拧紧眉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心里连连叫苦,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金蒙之的性格仍然冒改,还是个不见棺材不流泪的倔人呀!

    金蒙之想到“辫子哥”“抗战八年”不回头,心里肯定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锁。他拨起心里的弯弯绕,暗暗定了个谱:对这样倔犟脾气的人,切不要摸倒毛,这次去要好好地摸摸他的顺毛。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只要功夫到,黑铁烧得红,锈锁定能打得开。

    四

    尤老支书与金蒙之两人抱着不同的心情来到“辫子哥”家门口“辫子哥”妈正在“咕——咕——咕”地喂鸡。

    金蒙之抬眼看到门框上那幅对联,由粉笔字变成了油墨字,心里格登格登的,口里涩苦涩苦的,很不是滋味。农村最讲究喜庆,是不随便在门上贴对联的,用什么纸,用什么颜色写字都是有讲究的。一般红喜事是红纸写黑字,白喜事则是白纸写黑字,或黄纸写白字。你“辫子哥”倒好,用的红漆底子写黄字,这是贴对联的大忌,不倒霉败运才怪呢?!

    “汪汪汪,汪汪汪!”金蒙之被狗吠声唤醒了回忆,旋即调整心态,满脸挂笑,甜甜地叫一声大娘好!

    一条黑狗窜出来夹着尾巴,翘着脑壳,对着金蒙之狂吠起来,好似在严正声明:不欢迎,不欢迎。

    客人进屋“辫子哥”妈心里有一股按捺不住的兴奋和喜悦。她跺着脚,横着眼,喊一声“黑虎”蹲下身,摸了它一把顺毛。

    黑狗“嗯嗯嗯”歪了几下嘴,望了一眼“辫子哥”妈,停止吠声,摇着尾巴绕到金蒙之身边闻了闻,悄无声息地走了。

    “辫子哥”妈又将“竹响把”甩得“哗——哗——哗”的响,把鸡吆喝出堂屋,笑容可掬地招手,请客人进屋;然后扯开喉咙喊儿子的名字——有理,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来客人了,快出来接待。

    “辫子哥”闻声从后面房门探出头来,见尤老支书领着“金猛子”进了堂屋。真是冤家路窄。他皱起眉头,噘起嘴巴,顷刻像乌龟一样将脑壳缩了回去。

    见此状,尤老支书鼻子一酸,一股苦涩咸味渗入心间。他故意咳一声,大声叫唤常有理,说公安局金政委登门造访来了。“公安局”三个字说得特别响,他想借此震慑一下“辫子哥”压压其邪气。

    早就听说“金猛子”第二次来村里办点“辫子哥”正等着与之交锋咧!等了几天,冒见来,他焦急得吃不好,睡不安。

    这时候他们上门,只怕又是魔鬼讨债的,躲起来不见面,那不是自己“人不见面先认输”了?我“辫子哥”不是这号人。他这样一想,马上打回转,手拿爆破技术,昂着头,挺着胸,板着脸,摇摇摆摆地走出房间。

    金蒙之睁眼一看,好像来了个怪物,愣得口张目呆。眼帘下的“辫子哥”头发前额剃去了一大片,后面果然有条近3尺长的辫子,晃晃荡荡的,很是烫眼睛,招惹人。他心里嘀咕,这人比八年前更古怪了。什么年代了,女同胞图洒脱,大都剪短头发了,你倒好留起清朝的辫子头来?真是河水倒转流,历史退到百多年前的19世纪了。

    尤老支书站将起来,用烟斗指着金蒙之,笑嘻嘻地向“辫子哥”介绍,说金政委专程登门看望和拜访你娘崽来了。他回避过去的事,好像领来个陌生人。

    “辫子哥”脑壳一摆,视若无人地把长辫子“呼”地从后背甩到前胸,用左手扯住,像木桩似的呆立着,瞪着一双牛眼,不屑一看,好一副“冤家相见眼睛红”的样子。

    “辫子哥”妈瞪眼向儿子示意客人站着,儿子却不理睬。她只好自己端来一张长凳,放在两位客人的前面,用手拍了几下,用嘴巴吹了几口风,笑着脸说声“请坐”便站到了一旁,让儿子来与他们打讲。

    这几天,金蒙之在攻读古文中结交朋友的篇章,他觉得到“辫子哥”家里去,必须放下“居高临下”的领导架子,以朋友的姿态出现,以谈心的方式切入。他眼里放光,脸面带笑,从口袋掏出香烟来,抽一根恭恭敬敬地递给“辫子哥”

    “辫子哥”还是木木讷讷地站着,既不接,又冒摆手、摇头,或说点什么,作为回谢,可他什么也冒个表示。

    金蒙之脸上浮起了一丝尴尬之色,看到“辫子哥”右手拿着的书,他脸急忙变过来,就汤下面,摸起了顺毛:你在看爆破技术,挺好啊!农村建设大有用场。

    “辫子哥”脸上的神经抽搐了一下,板着一副冻肉般的脸色,把辫子扯得直直的,牛眼紧盯着“金猛子”像是显示取得了“持久战”的成果,又像是在品味和审视“金猛子”话语的内涵,回忆对比前三届工作组长进自家门的情景,神色变得像乌云压顶那样沉重,猛不防甩出一句肮脏的话来:爆破技术在农村有用?

    眼看暴风雨立刻来临!这阵势证明尤老支书原来的预测是十分准确的。

    这时的尤老支书,心境绷紧得像一面牛皮鼓。他瞅了一眼金蒙之,向“辫子哥”投去一瞥,琢磨金蒙之如何唱这台戏?他心里是很矛盾的,既要支持工作组长的工作,又不能得罪“辫子哥”面对这个局面,他的脸色是一边日头一边雨,变得不可捉摸。

    金蒙之听了“辫子哥”的脏话,心里打个激灵。他必竟是有修养的人,很快就调好了心态,笑声依旧,又摸起“辫子哥”的顺毛。他从“辫子哥”手上拿过爆破技术,翻了几页,说自己到村上办点,准备干几件事,请他大力支持。然后说本村如果修路,请他当爆破技师。

    “辫子哥”不作回答,牛眼睁得更大,将长辫子往后一甩,暗暗思忖:你“金猛子”上次登门好凶狠啊,这次果真是来慰问的吗?干部哪个不是两副嘴脸,开始问寒问暖,笑得像十八罗汉的,接着就露出狰狞的鬼讨债面孔,催粮逼款,欺侮百姓。他看透了一些干部搞的都是歪歪肠子里面那一套鬼把戏。你“金猛子”有孙悟空的本事,一下就变成观世音,真是太阳从西边出了?

    “辫子哥”想起金蒙之第一次驻村是那样心毒手狠,自己打了败仗,主要是被对方牵制了,被动挨打。这次决不能让他“金猛子”先发制人,陷于被动局面,自己必须主动出击,先下手为强,牢牢掌握刀把子。于是他又把长辫子甩了过来,脑壳一摆,脖子一伸,刹那间便猛然放出了第一炮。

    “辫子哥”巷子里头扛木头,直来直去:无事不登三宝殿,人家已告诉我了,你在村干部会上夸下海口,今天上门来就是要洗刷我门框上那副对联。如果怕我放炮,你们就主动革除封建主义那一套,改正工作作风啵!你们真的改好了,不要你们说话,我马上把那对联刷掉。

    不让人插嘴的“辫子哥”咬紧牙根,气愤地摆了几下长辫子,紧紧地捏着。然后头一歪,捧着辫子递到金蒙之面前说,你金大政委更重要的任务是要剪掉我的长辫子,有胆量就动手吧!

    金蒙之心里乱麻一团,说话吧,打起锣鼓才开台;不说吧,自己太被动。

    尤老支书摇摇头,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喷吐出去,将烟斗在板凳脚上敲得“梆——梆——梆”响,像是向“辫子哥”暗示不要太放肆,更像是做样子给金蒙之看,心里在说:我说了不要登他家的门,你不信,现在知道饭锅是生铁了吧?到看你金政委如何收场?

    “辫子哥”妈觉得儿子的话太冲,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脸颊变得像铅一样的凝重,不由得生起气来,我的老祖宗,你又乱放炮、乱打枣,做事不摸摸后脑壳,有枣打杆子,无枣打杆子,这毛病什么时候才改得了?

    “辫子哥”捋着那长辫子,毒毒地瞅金蒙之和尤老支书一眼,转过身来对娘不无好气地说,公家的事你不懂,我们讲话你莫乱插嘴好不好?

    尤老支书目睹这尴尬场面,怕把讲话搞僵硬了,不得不出面打圆场。他刀打豆腐两面光,先对“辫子哥”点头眨眼说,别误会,有话好好说。然后对金蒙之闭眼哈腰说“辫子哥”就是这种耿直的脾气,切莫见怪,切莫见怪!

    “辫子哥”将长辫子往后又一甩,挤出一副因愤怒而变得怪难看的面孔,放出第二炮。

    “辫子哥”又是直话直说:如果不是为这事而来,那你们上门是讨债的了!打开窗子讲亮话,欠款我总要还清的。你们干部一支烟一斤油,一顿饭一头牛,屁股一坐一栋楼。要我今天还清欠款,钱冒得,命是有一条。

    屋里充满了火药味。

    这时的金蒙之,好像成了装在罐子里的鱼,憋得出不了气。他的肝胆仿佛有许多针在挑,痛得脑壳爆炸了,心里顿时燃起一把大火,烧得他血液翻腾“咚——咚”地几乎跳出胸膛。他收敛笑容,在喉咙里“嘘”一声,将烟头狠狠地掐灭。

    这些表情是金蒙之发火的前奏。过去他是爱发火的,现在这火发得吗?这次你上“辫子哥”门目的是什么?不是要打开“辫子哥”心上那把锁吗!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怎么打得开那把锁?

    金蒙之鼓起两腮,咽了咽口水,用牙齿咬着嘴唇,像开动压土机一样,把心里的火气压了下去,笑眯眯地打起圆场来,说,我们今天来,一不讲催粮,二不讲交款,三不讲辫子,四不讲对联,主要是来谈谈心,交交朋友。

    交朋友,那好呀!“辫子哥”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冷笑,将辫子摇了摇,提高嗓音说,浇花浇根,交人交心,以心交心才是好朋友。那好,我俩探讨几个问题,你交出了心,我俩就是朋友了,我剁下脑壳给你做凳坐。

    金蒙之想起汉朝杨雄法言。学行中的一句话:朋而不心,面朋也;友而不心,面友也。他想马上讲句话,对“辫子哥”结友交心的理论予以肯定。但张开的嘴巴却不得不闭上了。

    是因为“辫子哥”嘴巴不肯停一下,接着他厉声厉气地说,我问你,第一,中国什么东西最好吃?答不出来吧!我告诉你,鱼不好吃,肉不好吃,农民最好吃。

    “辫子哥”又捏一下辫子,再看一眼金蒙之,见他脸有些红了,提高嗓音,语不让人地继续说,第二,你们干部经常教育我们老百姓防火防盗骗,等等,千防万防,最要紧的是防什么?这道题应该好答,答不出?“辫子哥”再捏一下辫子,牛眼睛死盯着,见金蒙之脸青了,像抽出一把刀子,口子见血地继续说:你们干部下乡,不是摊派,就是催款,捉鸡,赶猪、挑谷、掀瓦,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一千干部下乡,一万子鸡遭殃,十万水酒喝光。应该防什么,还不明白吗?

    金蒙之像吞了一只苍蝇,很不好受,心里默然说,好一个“辫子哥”真有你的,不愧是个烂杆子?!

    你不肯回答,我们交不成朋友。嘴不让人的“辫子哥”把自己的长辫子扯得直直的,嗓门大得像与人吵架一样,我告诉你,你们干部一个吼声吓死人,一泡口水淹死人,一个点子坑死人。老百姓最应该防的是防干部。

    金蒙之像有把刀子在割他的心肝,他痛心疾首地想,这两道题目不正是“辫子哥”门框上对联的内容吗?其实,后汉书和汉语就有这方面的记述。那些“鱼肉百姓”、“苛政猛如虎”的观点,不是一针见血地贬斥了社会的弊端吗?现在发生的事与两千多年前的事,何事如此相似呢?

    想到这里,金蒙之心里十分难过。他皱着眉头,闭着嘴,继续沉默着。

    “辫子哥”的嘴巴皮子翻得好快,停了片刻,金蒙之来不及回话,嘴巴又翻开了,这两道题答不出,那我再出道最简单的题。你说说,人比猪,哪个聪明?

    又是那样,不让金蒙之回话“辫子哥”又翻嘴皮子了。

    “哈!哈!哈!”“辫子哥”猛抬头,大张嘴,打了两声哈哈,那声音、那神态、那气派,像要逼人上南墙,把金蒙之弄得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

    “辫子哥”觉得自己已站到阳明山的顶尖上,比任何人都高大了,得意得地又说,你答不出来还是不肯回答?越是简单的问题越是难回答。

    “辫子哥”见金蒙之冒开口的迹象,把辫子摆了又摆,自我开心地作了回答,我告诉你,猪比人聪明。因为猪享受人创造的财富,吃饱了睡,不用费神,猪利用了人。

    “辫子哥”说完,又开怀大笑了三声,露出凯旋的神色,像得胜的公鸡,满足得手舞足蹈,沉浸在无比幸福中。

    金蒙之坐不住了,心肝像油煎脑袋像火烤。这是探讨问题吗?简直是嘲讽,是谩骂,是污蔑,是赤裸裸地骂干部是聪明的猪。它像锋利的刺刀直向金蒙之戳过来,戳得他脊背冒冷汗,脸庞成紫色,脑袋好像被棒子狠狠地敲了一下,嗡嗡地叫,气也出不均匀了。

    依了“金猛子”过去的脾气,他肯定会跌下脸面,攥起拳头,妈妈椎仄瓶诖舐钇鹄础5艘皇辈皇潜艘皇保鹈芍荒苣茄。e抛齑降难莱萆钌畹叵萁饫铮12聪氲健氨枳痈纭钡幕八淙宦畹貌荒苋攵谖颐桥甯刹恐腥肥涤姓庵殖煞荩约壕透闪苏庵执朗隆k氲阶约菏巧厦拧翱钡模挥Ω糜攵苑嚼锤霭虢锘拱肆健?

    “辫子哥”大手继续捏辫子,牛眼睛死盯着金蒙之,见金蒙之脸铁青了,他趁势打跛脚老虎,落井下石地说,你不回答,是不肯与我交朋友?

    屋里的空气紧张得快要凝固了。

    “辫子哥”妈耳朵发胀,两只眼睛几乎要突出来,急得火上房似地又打岔说,有理呀!你知不知道,笑脸是挤不出来的,朋友是逼不出来的。你会唱大花脸,人家金政委才上门,你少唱几句行不行?

    尤老支书也忍不住了,准备伸出指头做停顿的手势,但他总觉得不好说什么,只是把竹烟斗敲得响一点,做一点表示性的动作,照应两方面的情绪。

    金蒙之脸上挂不住地抽搐起来,肌肉一跳一跳的,嘴唇咬得发白,心里像倒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党群关系何事到了这种地步?过去,党的干部走到哪里就被那里的群众爱戴着、保护着,犹如鱼水关系,而这里却是这等紧张的油水关系,多么不正常啊!

    俗语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金蒙之心里说,我好心上门看你,高高兴兴与你谈心交朋友,你却将污水铺天盖地往我头上泼,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憋了一肚子气的金蒙之,忍无可忍了,他要点把火,让肚子里那桶汽油熊熊燃烧起来。但尽管牙齿和嘴唇在微微打颤,他还是克制住了。他又想,你逼得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人家只说了这几句怨言,又是针对所有干部说的,自己就憋了一肚子气,听不进人家的话,要急不可待地发泄出来。人家的气憋在肚里熬煎八年了,又大又久?抗战八年,不容易啊!

    金蒙之加大心中压土机的压力,强装笑脸,让“辫子哥”把气出完。

    把心态调整过来金蒙之,脸色逐渐地由铁青转为红紫,再转为微红,也“哈哈”两声,微笑着说,有气就放出来,不要憋在肚子里,肠子肝花会造反的。

    见“辫子哥”停了嘴,不再说什么了,金蒙之镇定自若,泰然问道,还有气不?竹筒倒豆子,放个干净,放个彻底吧!

    “辫子哥”抓着辫子不松手,睨着眼睛歪着嘴,最后说,暂且讲这一点点。要讲可以讲两天。

    金蒙之还是强笑着脸打哈哈,深沉地说,那你就继续讲,把心窝里的话全部倒出来吧!我喜欢听。

    “辫子哥”说,暂且不讲了。

    金蒙之望一望“辫子哥”像“辫子哥”那样,也打了三声哈哈,诙谐地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你还有疑虑,不肯帮忙帮到底吧?

    “辫子哥”缓下的心情,顿时又被激怒起来了,只见他耸了耸肩头,像被野兽咬噬一般暴怒起来,说,老虎头上拍苍蝇,天王老子也不怕;杀头犹如风吹帽,砍了脑壳是个疤!显示了大无畏的气概!

    “辫子哥”妈“嘭——嘭——嘭”地跺脚暗示不要乱讲了。

    尤老支书将脸面拉得老长老长的,把竹烟斗插到腰带上,向金蒙之使了个眼色,暗示该收场了。

    金蒙之从口袋掏出香烟来,高高举着,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逗趣地说,我抽的这香烟姓“素”不姓“荤”三块钱一包,莫说一根烟,就是一包烟也抵不得一斤油!

    轮到“辫子哥”沉默了。

    金蒙之一双眼闪烁着严肃的光焰,一对脸露着严峻的神色,郑重其事地说,恕我直言,你贴的那幅对联,有人只口头上作笑话讲讲,从来冒人敢用油漆写在门框上。文化革命时,莫说写这样的对联,就是将这样的内容传说一遍,也会进班房三年五载。现在宪法赋予我们言论自由,要知道公民得到这种神圣权利是付出沉重代价的,我们要好好地珍惜它,不可糟踏它啊。

    “辫子哥”没说话。

    金蒙之站将起来,最后说,这次上门冒带礼物来,就送你八个字作小礼品吧:物极必反,好自为之。

    说完,金蒙之和尤老支书悻悻地走人。

    走出门,金蒙之听到“辫子哥”一声“呸”地吐一口唾沫!嗤一声甩出一句话来:亏你是局级领导,矫枉过正这种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金蒙之知道这个观点出自汉书、后汉书和春秋几本书中。他默默地告诫自己,一定读懂它,理解它,用好它。

    五

    上“辫子哥”家做思想工作失败后,金蒙之想起尤老支书向他介绍的另一情况,加深了自己的认识。

    第二届工作组丁组长,进村的第二天,要开村民大会进行社会主义教育。有作大报告癖的丁组长,是县里某局的三把手,做大报告的机会很少。当工作组长,成了一把手,做大报告的机会来了,他急不可待地要过把瘾。开个村民大会。

    村干部说晚上开不起大会,他硬要组员和村干部下去,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把人喊来,结果只来了二十几个人。

    丁组长坐在主席台上,面朝屋顶,眯着眼睛作起大报告来。他小时候背书,总是眯着眼睛的。报告前面的开场白,往往是讲形势。来村前,他像小时候背书一样,眯起眼睛背熟了形势报告。他从国外形势讲到国内形势,什么“举世瞩目”呀“有目共睹”呀!接着讲社会理论,他从资本论讲到社会主义,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讲到共主义高级形式,再从国际主义讲到爱国主义。

    讲完这些后,丁组长要瞧瞧本子上记录村上一些情况和数字,以便接着讲下文。谁知他睁开眼睛一看,会场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村民在打瞌睡。

    尴尬得脑壳要钻进裤裆里的丁组长,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这村民虽然冒认真听会,但人家都走了,而他却能留下来,这种精神实在难能可贵!他叫醒这位村民,竖起大拇指,笑嘻嘻地说你硬是个积极分子,做我的“根子”吧!

    他欣欣然不胜得意地问这村民何事留着不走?这村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指指桌上的煤油灯回答说,这东西村上买不起,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嘞!

    啊,原来如此。

    丁组长开会出了洋相,心里好恼火。他想,这样落后的地方,农民觉悟低,奴隶思想严重,给他们讲道理是水浇鸭背,毫无用处,来硬家伙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结果被“辫子哥”碰得头破血流,彻底泡汤而终。

    剖析丁组长那次做大报告和自己这次登门访问泡汤的经验教训,金蒙之耳根一阵发烧,脸腾地红了。他手摸着胸口,自己考问自己“辫子哥”心上有一把锁,作为农村干部的一分子,自己的心上是不是也有一把锁,他想起了十多个为什么又一次浮出水面来:为什么中央反复强调减轻农民负担,而我们却偏要去搞摊派,只取不给,竭泽而渔呢?为什么农民遭了灾,你不去帮助他们渡过灾荒,却偏偏去灾民家赶猪,掀瓦,为农民雪上加霜呢?为什么下乡扶贫,不是帮助农民致富,而是去树自己的政绩呢?为什么一讲做思想工作,就是讲课,做大报告,说大话,空对空,不着实际呢?

    从带来的新编下乡工作手册和古文书中找出答案的金蒙之。进城找县委宋书记去了。

    在县委办公室,宋书记接见了金蒙之,在金蒙之肩胛上擂了一掌,问他好。

    金蒙之抿着嘴抱歉地笑笑,谦恭地说:宋书记,前段工作搞得还不太好。我这次回来,是请您兑现那个支点的。

    那么说,你是要撬动地球了。宋书记抿着嘴,幽默地说:胆子可不小?

    金蒙之引用战国策。赵策的话说:鸿毛至轻也,而不能自举。

    宋书记一惊:蒙之,你口不离之乎也者,莫不是学古文了?

    金蒙之微微一笑,频频点头。

    宋书记又在金蒙之肩胛上擂了一掌:好!我们干部应该学点古文,那里面有很多哲理哩!

    一阵寒暄后,言归正传。

    金蒙之说:只要你给我支点,我敢于撬动地球试一试。就是请您在物资上给予支持。

    宋书记想起了什么,脸有些不悦地说,你是想要点钱吗?那不行?

    金蒙之竖着眼睛关注着,觉得麻烦要临头了。但他看到宋书记说话时一直冒摆手,还存在一线希望。心里踏实些了。

    你不是曾经答应过我吗?金蒙之虽然心里着急,但他说话还很沉着。

    我是答应给你支点。宋书记不慌不忙地望一眼金蒙之,笑一声转个弯:给钱这个支点我可要收回来。因为我记得你讲过一个养懒汉的故事,如给你们村拨钱,不正说明我在养懒汉吗?怕人抓到把柄,所以我不能那样干。

    是的,金蒙之在当乡党委书记时,宋书记去他那个乡检查扶贫工作,他曾对扶贫的方法讲过一个捧卵泡的寓言故事。其大意是:一户人家生了三个儿子,老大老二人虽然有点笨,但少说多做,辛勤劳动,日子过得阳光灿烂。老三生得聪明伶俐,人人见了人人爱,从小这个送点钱,那个请他吃;这个叫他三少爷,那个喊他三公子。他越来越懒,越来越骄。人长大了,朋友天各一方,无人送他,无人尊他了,日子阴冷下来。冒得吃的,他勒紧裤带,卧床懒睡。一天,两个朋友久别来访,一个问老大:三少爷何事卧床不起?老大说:他卵子痛。一个朋友问老二:三公子何事久不出门?老二说:他痛卵子。四人到了一起,两个朋友直声问:他怎么得了这么一种怪病?两位老兄齐声回答:还不是你们捧他卵泡把他捧出病来的。

    想起这个故事,金蒙之不禁一笑。但宋书记还未摆手,金蒙之反守为攻了。他说,田湾村与这个故事迥然两样,并详细汇报这个村贫困的情况,然后总结自己多年扶贫的经验教训,大讲扶贫辩证法。他说扶贫就是给缺血的人输血,以血养血,康复健体,以利再战。血旺盛得很加血,适得其反,会养懒人,给田湾村以物资支持,是前者而不是后者。

    我算服了你。宋书记大笑起来,逗趣地说:你的弯弯绕实在多,好个常有理。最后他笑嘻嘻地问金蒙之要多少钱?

    说起常有理,真有这么个人。他就是田湾村村上那个“辫子哥”的大名。金蒙之知道宋书记最喜欢听故事,本想讲讲这田湾村的“辫子哥”和“歪嘴哥”、“告状哥”三个“怪哥哥”的系列故事,逗逗乐子,让宋书记高兴一下。但他这次进城为的要钱,是第二次在田湾村扶贫能否取得成果的关键,他牢牢记着这个伟大使命,只得留下以后再说,就把全副精力和时间放在“支点”上了。

    需要22万元,我发动村民自己投入价值10万元的劳工,只要上面投12万元,这并不多吧?金蒙之轻轻松松地脱口而出。

    吃了灯草,说话轻巧。12万元还说不多?宋书记张口结舌,但还冒摆手咧!

    我要的这个钱数,连本份都冒要到咧!金蒙之打着二比一的手式,据理力争。

    宋书记知道金蒙之又来弯弯绕了,偶然疏忽,就要被他套住。便要秘书摸出小计算机来计数。他说:好!先算算账再定!

    金蒙之眉头一扬,先入为主地戏谑宋书记:你不是说要给我派30个兵马,浩浩荡荡开进田湾村的吗?

    是的,有这事。宋书记眉头一皱,百思不解:这与你要12万元钱有何关系?

    关系大得很。我一个组员未要,这笔开支是不是省下来了?金蒙之两眼射出神秘的光彩,诙谐地揭开谜底。

    啊!是这样!宋书记如梦初醒,心里一愣,自己果然又被金蒙之的弯弯绕套着了。

    宋书记原以为这个问题很复杂,要金蒙之报数,用计算机打数。谁知金蒙之按人平年工资8000元计算,三八二十四万,一下就算出来了。他不动声色地说:我只要12万,对半折,少要了百分之五十。

    宋书记狐疑地问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金蒙之把村上目前三个突出的问题一说,告诉宋书记计划建一条从村上到县公路的三公里长的能跑车的砂石村道,再打一口大井,让村民吃上自来水。还要办好电,让村民点上电灯,看到电视,不要再去逗乐子了。

    宋书记在金蒙之肩胛上擂了一掌,豪爽地点了头,很快就把预算报上去了。回到村上,金蒙之发动先富起来的人捐一点,以村委会的名义写信请村上在外地工作的干部出一点,其他资金缺口他想了别的办法,便组织村民铺开了修路、建自来水池和架电线三项工程,并动手开发烤烟生产。

    “辫子哥”把长辫子盘在头顶上,也挑着工具上了工地,与大家一道参加挖土方,大家干得起劲,开心,工地上呈现一派你追我赶,热火朝天的景象。

    金蒙之来到工地,一边劳动,一边观察,像一台扫瞄器,对村民的行为、思想和品德,看得清楚明白。他掌握第一手材料,有的放矢地做思想工作,这样如鱼得水,各项工作左右逢源,顺畅得很。

    当“辫子哥”干在兴头上时,有人跑来报说他母亲痛得在床上打滚,叫他赶快回去。“辫子哥”哦一声,明白母亲可能是老毛病又犯了。他叹息一声,人不走运盐也生蛆,家里连饭也吃不上,哪来钱给母亲诊病?“辫子哥”在唉声叹气中倒掉土,望着蓝天,大喊一声:天呀,到哪里去弄钱哪?

    “辫子哥”将盘着的长辫子从头顶上放下来,悻悻地跑回家,母亲果然旧病复发,躺在床上呻吟不止。他穿东家,走西屋,找人借钱,却借不到分文。母亲在床上翻滚着,呻吟声越来越高昂,越来越凄凉,一阵一阵地钻进“辫子哥”的耳鼓,好似有千把刀刺他的胸,有万支箭穿他的心。

    “辫子哥”蹲在母亲的房门口,抓着辫子捧着头,一动不动的,好像木桩子,唉!踩着火棒要水浇,可水在哪里?

    就在这个时候“辫子哥”家的黑狗夹着尾巴,昂着头“汪——汪——汪”地叫起来。“辫子哥”抬眼一看,是金蒙之与尤老支书又一次登门了。

    “辫子哥”以为“金猛子”又像原来那次一样,在母亲病魔缠身时,上门催交欠款,他猛然站将起来,牛眼横竖,气如斗牛,做起与之格斗的思想准备。

    黑狗“汪汪汪”地吠叫,令人浑身发抖。“辫子哥”却视而不见,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不去吆喝,任其狂吠下去。

    金蒙之见“辫子哥”那个做派,觉得不是好兆头,绝对不要去惹他,于是向着那黑狗吹起口哨,并从口袋掏出一小坨腊肉丢在地上,学着“辫子哥”妈的样子,乐陶陶地叫一声“黑虎”快活地逗趣说,贵人好健忘,前不久我们见了面,今天就认不得我了?

    不知为什么,那黑狗的狂吠声立时停住了,先嗅了嗅那坨腊肉,然后走到金蒙之身边又嗅了嗅。

    金蒙之乐乐呵呵、更亲切地叫一声“黑虎”蹲下身,摸一下黑狗的顺毛。它返过身来,用嘴舔他的手,然后“嗯”地一声,含着那坨腊肉,摆起尾巴乖乖地享受去了。

    看见金蒙之这些动人的举止“辫子哥”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瞪得直直的,觉得这个“金猛子”今非昔比,只来家里两次,就与自家的“黑虎”交上了朋友,真不简单啊。

    然而“辫子哥”有个疙瘩像铅一样沉在心里,还冒彻底解除,他考虑这么一个问题:金猛子何事这时登门?登门干什么?不是来催粮催款又是什么?总不会是专门来逗狗玩猫的吗?他伸手摸一摸下巴,挺一挺眉毛,觉得还要看几步棋才能运筹全局。他像尊菩萨般蹲在那里,侧头窥视金蒙之的下步动作。

    金蒙之甩着两手,不屑一顾地从“辫子哥”的身边走过去,舒眉展眼,喜气洋洋地叫着“大妈,大妈”直奔“辫子哥”妈的床边,问起冷暖来。

    “辫子哥”妈出于礼貌,尽管痛得说不出话来,还想挣着坐起来。

    金蒙之摇着手制止,说我来是给你看看病。他请老人把脚伸出床沿来,一边在她脚板上使劲地这里按一按,那里摩一摩;一边观察老人的表情,并问一些话。

    “辫子哥”妈时而皱起眉头,时而大叫好痛啊。

    金蒙之再按一下老人说“好痛”的地方,询问是不是这里痛得厉害。

    “辫子哥”妈眉头紧皱,忍着疼痛回答,是呀。

    金蒙之报说她患的是胃病,而后说明脚板上什么穴位管什么病。

    金蒙之按摩脚板看病的动作,震撼了“辫子哥”他站起来默默无言地看着,露出不可理解之神态,痴呆得像树桩般在想自己不完不了的心事。

    尤老支书看得有些呆了,感到稀奇新鲜,满脸堆起了笑,从心里佩服起金蒙之来。

    金蒙之按摩一阵后“辫子哥”妈很快便止住了疼痛,停止了呻吟。他莞尔一笑,劝慰说,我给你按摩脚板只是治治标,到医院去看看医生,拿点药吃吃,慢慢就会好的。

    “辫子哥”妈,露出笑容,歉疚地说,好汉怕病磨。在村上修路、建水池、架电线的关键时节,我病倒了,儿子要抽身护理我,出不了工,影响工程进度,实在对不住。

    金蒙之伤感起来,说,谁愿意得病?他看到“辫子哥”借不到钱而蹲在房门口为难的样子,想起他在工地上发出“哪里去找钱啊”的叹息声,当即转过身,从贴心口袋摸出两张百元钞票,递到大娘手上,说,快去乡医院诊治吧!。

    一丝温暖的阳光从窗口照进“辫子哥”屋里。“辫子哥”妈回忆起金政委前次登门造访,儿子不讲礼貌,大水冲了龙王庙,闹了那件不愉快的事来,心里像有几十只大蚂蚁在爬动,怪难受的。她眼里噙着泪水,摇手推辞说,真不好意思要你拿钱诊病?

    尤老支书出面劝说,要老人接下钱。她想自己病得这样,儿子一时又找不到钱,就算是借用金政委的吧,便高兴地接着钱说,我儿子不懂理,大人不记小人过,请金政委莫见怪啊!

    一股暖流从“辫子哥”妈的心中汹涌澎湃地升了起来,泪水情不自禁地在眼眶里直打滚,幽暗的目光显出耀眼的光泽,心胸起伏着,深情地说,叫我怎么感谢你?

    金蒙之摇了摇手,说,不要谢,您老人家快些治好病,比谢什么高兴。

    看来“金猛子”不是来收欠款的,的确是来看自己母亲的。“辫子哥”从心里这样认定,但他仍在一旁捋着长辫子发愣。金蒙之给母亲按摩脚板,还掏出钱来给母亲诊病,这是怎么回事?他似乎想清楚了一二三,却又觉得不知道四五六,像走进了迷雾之中!

    若干天后“辫子哥”妈病愈从乡医院回来,看到金政委与村民一道咬着劲在修路,挥着锄头过了头,比村民还下力。“辫子哥”妈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他的好处:又是问寒问暖,又是给自己按摩脚板,又是掏钱为自己诊病。冒你的帮助,不知我还有这条苦命嘛?她又想起他在村上工作,坚持说服教育,与村民一道劳动,为村里修路筑桥架电线,办好事办实事。感情的波浪在她心里翻滚起来:金政委呀,您有一颗菩萨那样的心,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这样想了一番后“辫子哥”妈心里不安起来。知恩是君子,忘恩为小人。怎么感谢他呢?老人想来想去,想起了观世音来。对,找她去!她高兴得满脸开了花,心里怦怦跳,神采焕发,步履轻快,像减少了十岁。于是她绕道去了观音寺,五体投地地拜了三拜,口里念念有词:观音菩萨,金政委是个大好人,您要保佑他万事如意,长命百岁!

    “辫子哥”妈回到家门口,不知为什么,又痛起来了。是胃病又复发了,摸了摸胃,不是。哎!好像痛在心上。她向门上那副对联一瞥,每个字放出刺眼的光芒,犹如一支支利箭向着她射将过来。她闭上眼,不痛了。原因找到了,就是这副对联的鬼。

    这时别的村民效仿“辫子哥”贴上的对联都刷掉了,而她家门口的对联依然如故,她又一次下决心刷掉那对联。怎么刷掉呢?自己不能刷,儿子又不愿意刷,请人来刷,只怕儿子冒想通,又要写上去。冒办法可想了吗?车到山前自有路。她想起主意来。

    默默神,刹那间一个点子从她脑子里跳了出来。她惬意地笑开嘴,大叫有理快来啊。“辫子哥”急忙来到母亲的身边。

    “辫子哥”妈看儿子一眼,双手抓着自己的胸口说:我们家里有鬼!

    “辫子哥”猛吃一惊,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说,妈,你莫乱讲,大白天哪来的鬼?

    “辫子哥”妈揉搓着胸口,说:人吃五谷生百病。我从医院回到家里,胃不痛了,可胸口怎么痛了。

    “辫子哥”问:左边还是右边?

    “辫子哥”妈答:左边。

    “辫子哥”说:那是心痛。

    “辫子哥”妈说:我过去冒心脏病,这回到屋里,不知看到了什么东西,心里如刀戳,痛得喊唉哟啊!

    “辫子哥”惊奇地问道:妈,您看到了什么?

    “辫子哥”妈莫明地答道:不晓得。

    “辫子哥”说:我跟您一起走走看看,检查您回到家里到底看到什么东西了?

    “辫子哥”引着他妈,在堂屋走了一圈,看了一圈,问妈痛不痛?妈说不痛。两人来到后院,扫瞄一圈“辫子哥”问痛不痛?妈说不痛。两人走进房间,窥视一圈“辫子哥”问痛不痛?妈说不痛。两人走出大门,回过头来“辫子哥”妈捂住胸口说,现在又痛了。

    “辫子哥”说:这里只有墙和门框呀。你先看这墙。

    “辫子哥”妈看一眼墙,说:不痛。

    “辫子哥”说:再看这门框。

    “辫子哥”妈双手捂着胸口,回答说:!痛!痛!痛,我看到了,鬼就在这里!

    门上冒什么,只有那副对联。“辫子哥”说。

    “辫子哥”妈揉一揉胸脯,呻吟着说:就是这对联的鬼作崇,那上面好像有许多利箭,看它一眼,那利箭射过来,我心里难受得要命,比胃病痛得多,快去刷掉它!

    听到“刷掉它”三个字“辫子哥”起了疑心,是不是母亲捉弄自己。他试探性地说,妈,莫乱讲,对联上的字哪来利箭?

    那对联每个字都放光,如箭射心。“辫子哥”妈眉头皱着,闭上眼睛,颤声迭迭地说,快去刷掉它,快去刷掉它!

    “辫子哥”顿时明白过来了,是母亲的良苦用心。但他一时还转不了那么大的弯,捋着长辫子,随着思维的惯性继续说,什么鬼不鬼的,是你的心理作用。

    是鬼,是鬼,刷掉它,快去刷掉它。“辫子哥”妈高腔高调催办,几乎要昏厥了。

    别急。“辫子哥”见状,急忙扶着她,让妈坐到椅子上休息,随即取杯子倒来开水,递给她说,妈,喝杯水就看不到字上的利箭了。

    “辫子哥”妈抓起茶杯往地上一摔“哗啦”碎成几瓣,水撒得一地。她眉头紧蹙,用哭泣的声音骂道:“娘肚里有崽,崽肚里无娘。儿子,你宁愿让鬼害死你娘,也不肯刷掉那副魔鬼对联,你好狠的心呀!”

    “辫子哥”低下头,捋着长辫子,什么话也不说。

    你怎么这么倔?现在干部作风改好了,与老百姓这么亲密,你思想还不通?等你牛年马月开窍了,你妈我早被魔鬼吓死了。“辫子哥”妈噙着泪水说得凄凄惨惨。

    “辫子哥”还在捋他的长辫子。

    可是,谁都想不到,次日一早“辫子哥”家大门框上那副油漆对联改了两个字,变成:

    吃鱼吃肉富百姓。

    防火防盗靠干部。

    所改写的“富”字和“靠”字不是用石灰浆刷掉后再写上去的,而是从字帖上割下相应的字,然后粘贴上去的。

    消息不胫而走,村民们满腹狐疑,有人赞许“辫子哥”转变了。他却结结巴巴地诉说,否认是自己粘贴的。可冒去撕掉从字贴上剪下的那两个字。

    这字到底是谁粘贴上去的呢?

    这时,金蒙之住房门上的五个粉笔字,被一张上面写着“今天是晴天”的纸条巧妙地盖住了。大家分析,可能是李鬼看到村上起了可喜的变化,觉得那对联和那五个字毁谤了村上的荣誉,夜里悄悄去改掉和盖住的。

    好事者去问李鬼,他一口否定。逼问多了,他不得不承认金政委住房门上那五个粉笔字是本人盖住的“辫子哥”门框对联改了两个字那事,矢口否认是自己所为。到底是谁干的,始终是个谜。

    六

    在修村道、建自来水池和架电线中“辫子哥”非常积极,难事他不落后,苦事他抢着去干。他还提了许多合理化建议,好像变了一个人。村干部说“辫子哥”脱胎换骨了。

    金蒙之在村上办了这么多好事实事,有良心的人不能不嘴巴称“啧啧”脑壳似鸡啄米。可万万想不到,过了不久,又是“辫子哥”牵头,在村上闹出又一件轰动新闻来!

    这天,县委办公室周秘书面带难色,匆匆地赶来田湾村,从文件包中抽出一封信,交给金蒙之说,宋书记弄不明白田湾村工作搞得好好的,怎么冒出个不该出现的事来,派我专程赶来,请你“说个清楚”以便迅速回复他。

    金蒙之神态茫然,毕恭毕敬地接过信来,打开一看是一封告状信,被告就是金蒙之本人。上面写着:

    县委宋书记:

    我们村的烤烟长得非常茂盛,大家好高兴啊!

    “金猛子”却花钱买药,搞大兵团作战,强迫我们。这是封建主义的工作作风,请您来一趟,管管这个事。

    常有理

    自伦日

    看了信,金蒙之扯开嘴巴,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

    周秘书疑惑不解,遇到这种事,换成别人不愁得发怵才怪呢,你金蒙之倒好,却笑得像个笑罗汉,亏你怎么笑得出来?

    金蒙之见是“辫子哥”写的告状信,好像吃了醒酒药,心上的石头落了地。他把信还给周秘书,忍不住又笑得接不上气来。因为这事的发生,在金蒙之预料之中。几天前演的一场戏还历历在目

    金蒙之进驻田湾村,忙了几百个日日夜夜,修村道、建水池两项工程竣工了,架电线也有个八开五,刹烤烟疯长的行动基本落实了,试种烤烟稳操胜券。据摸底,收完烤烟,全村的旧欠费有可能自觉地完成绝大部份。

    就是“辫子哥”这个倔得像花岗岩脑壳的人,在铁的事实面前还不肯服输,真是一把难以打开的锈锁。也难怪,这把锁锁住的时间太久了,锈得是锁又不像锁了!

    田湾村过去从未种过烤烟。金蒙之原来当乡党委书记的那个乡是全县烤烟主产老区,积累了一些种烤烟的实践经验。来到田湾村,他给大家讲种烤烟的好处,改变群众的陈旧观念,全村调整产业结构,试种了400多亩烤烟。“辫子哥”也种了两亩,可长得不怎么好看。

    就在这时,金蒙之回县城开会,尤老支书和村长去外地购买材料,也离村一段时间,村上唱起了“空城计”讲技术课时“辫子哥”冒认真听。图便宜,他用水稻复合肥代替烟叶专用肥施肥,烟叶长得快,几天就郁郁葱葱。他高兴死了,许多村民效仿,全村烤烟叶片都疯长起来。村民满脸愉悦,喜滋滋地憧憬着当年致富的美好前景。

    尤老支书从城里先回来了,目睹全村许多烤烟的叶子搭下来,又肥又长,烟杆弯腰,他喜不自胜地张开嘴笑。但他蓦然想起金蒙之所讲的技术课,心里产生了疑团,烤烟长得这么茂盛,是不是得了“疯长病”?便给金蒙之通了电话。

    金蒙之火速赶回村一看,眉头下搭,嘴巴上翘,双脚跺得“嘭——嘭——嘭”响,连连说“不好了,不好了”烟叶得了“疯长病”如不抢救,就要毁于一旦。

    村里开了个紧急现场办公会,研究抢救办法,布置快速买药杀青。如果这步棋走不好,烤烟收成不好,农民的利益受到损失,国家要负责赔偿,国家农民都要吃亏。事不宜迟,时不我待。金蒙之急得抓耳挠腮,要村上先垫钱买药,组织劳力成立“突击队”搞大兵团作战,统一喷药杀青。

    村民们不相信“烟叶茂盛不是烟”的说法,杀青的举措好比在热身子上泼冰水,一时承受不了,有人竟跳脚骂娘,说烤烟长得挺好的,何事要杀青,瞎指挥又来了。

    村民们又推“辫子哥”出面当代言人,制止这项杀青行动。“辫子哥”嘴巴紧紧地咬着长辫子,痛痛快快地回答,好,我去。他又当了“领头羊”一些人跟着他排成队,不让“突击队”喷药。

    金蒙之顿时慌了神,急忙赶来,呼地站到队伍前,用科学的道理说明杀青的必要性,郑重宣布:这是我要村上干的。

    村民们碍于面子,阻拦的队伍慢慢散到一旁了。可固执的“辫子哥”硬是不走,他站在自己烤烟地上,像少林寺的武士,耀武扬威地打起拳脚来。金蒙之好说歹说,横说竖说,他就是不准“突击队”进田。说得火起,他一双牛眼睛竖了起来,摊着两手,愤然大嚷:你们要干什么?

    金蒙之忍着气,笑着脸,和和气气、正正经经地说,抢救烤烟如救火!

    好生生的烤烟,要杀青,这是瞎指挥,是破坏烤烟生产。“辫子哥”额上的筋鼓胀起来,如挖了他先人祖坟般,目瞪了,口歪了,暴怒起来说。

    这是烤烟生产的专业技术,不喷药杀青烤烟就会毁灭。

    什么技术?

    抢救,是危急当头的特殊措施,好像前方打仗夺取高地一样,夺下了就稳操胜券,否则将一败涂地。金蒙之急着夺“高地”时间就是胜利,时间就是金钱。为抢时间,他坚定不移地命令“突击队”继续喷药。可“辫子哥”是个“倔犟到底的人”金蒙之第一次驻村那最后一幕,至今还记忆犹新。

    金蒙之当时去刷“辫子哥”门框上那怪对联,看到“辫子哥”蹬着木棍“嘭嘭”响,气势汹汹要打架。他想,我这次下乡蹲点是为了“捞政绩”再上台阶,如果与农村的烂杆子打架,影响不好,如果打伤人,后果不堪设想。不出事,这次上不了台阶还有下一次。他决定放一马、让一步,不去刷“辫子哥”门框上那对联了,便退下阵来。有了初一,便有十五。金蒙之的工作更难做了。他想,这不仅是在出我的丑,还是拆我们工作组的台,那股憋气不由得在心里翻滚起来:你常有理敢在我头上拉屎,如果不整得你服服帖帖,村民都效仿,以后怎么去工作?

    他心中的气越胀越大。哼!常有理,我才不信你是常有理,如果你不在我面前认错,不把那对联刷掉,我把金字倒转写。

    几天后,他强迫加哀求,组员们才又跟着他去常有理家,想再一次强行刷掉那对联。

    这回看乐子的人更多了,常有理也不同上一回了。他不是拿棍子对着金蒙之,而是拿把菜刀对准自己的喉管,牙齿咂得如咬铁,金猛子,有本事你来罗!说着就要划“一”字。

    金蒙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人命关天,不可儿戏,只得把迈出去的脚缩回来,认输而返,第二次败下阵来,弄得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看乐子的“哗”一声,脸上挂花花,嘴巴打哈哈,金蒙之人都矮了半节。

    县委把他调到别的村当组长,扶贫工作结束后,回机关被提升为正局长,以后就上不去了,调到县公安局当了政委。

    这个故事,对金蒙之来说是太深刻了。但眼前处于夺“高地”的紧急形势,那故事被冲得一干二净了。只见他站在田埂上,竖着眼,挥着手,大嚷一声:“通则通,不通干了后再去通。”

    上。金蒙之给“突击队”发布命令。

    “辫子哥”牛眼一瞪,两手一摊,像五指山般威武地站在那里岿然不动。他大喝一声:“好!你们上来吧?”

    突击队不敢上。

    “辫子哥”心里想,日久见人心,我看人是不得错的,你“金猛子”不是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如今到了这一步,不给点颜色看看,你是不晓得鼎锅到底是生铁铸的还是熟铁打的?

    这样一想,憋得气呼呼的“辫子哥”“嚯”地跨了上去,猛不防把金蒙之撂倒在地上。

    看乐子的村民见状,觉得大事不妙,纷纷上前把“辫子哥”拉扯到一旁。

    金蒙之扭着身子站起来,因一时放不下面子,一面嘴巴棒硬地说,看你“辫子哥”看你“辫子哥”的;一面往后退,由于冒留意,脚后跟绊了一块砖,仰面倒在邻界的水田里。

    “辫子哥”春风得意,自得其乐,心里说,我赢了,我又赢了!

    金蒙之在那水田里,顺便翻了几翻,滚了一身泥,站将起来说:哈哈,你过来吧!你过来吧!好久冒过打架瘾了?

    其实,金蒙之是不会与“辫子哥”打架的,这是他用虚张声势的手法巧妙地退却。

    “辫子哥”是激将不得的,他把手一挥,又大喝一声,我要告你“金猛子”不知为什么,金蒙之这回却忍不住了,只见他把手甩了下来,也大喝一声:好!你去告吧!我用事实回答你。

    这是金蒙之第二次来田湾村跟着蹲点,首次发的火。但说出这句话,他后悔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悻悻地走出水田,叫“突击队”绕过“辫子哥”的烤烟地,往前面烤烟地喷药去了。

    “辫子哥”果然向县委宋书记写了那封告状信

    一位高级农艺师当天被派到田湾村,可还是冒完全说服“辫子哥”

    死心眼的“辫子哥”固执得不论你怎么说都不行,硬是留下一块烤烟地冒杀青,做自己的“样板地”誓与金蒙之的技术比高低。后来这块地的烟叶长得大大的,宽宽的,青青的,比那些杀青的好看得多。“辫子哥”高兴得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说我又赢了,我又赢了。

    杀了青的少数村民见了,像吃了“后悔药”懊丧地说,我们上当了,不该喷药,实在不该喷药呀!

    但是“辫子哥”挑着这块地的青烟叶,哼着歌子,打着飞脚去烤烟房,不知为什么,烤出来的烟叶都是轻飘飘的一片白色,运到收购站去卖,好说歹说都不愿收购。

    “辫子哥”悔恨莫及,像有把利刀割着心,痛苦得脸色灰白了。他哗啦地把烟叶倒出来,堆在收购站门口,用扁担鞭打了七七四十九下,一边说我怎么又输了;一边打开打火机,点把火把烟叶烧个精光。

    尽管“辫子哥”家烤烟人为灾害最重,但其收入还是比上年增加了很多。

    这年全村烤烟获得大丰收,农民收入比上年大大增加,果然全村的旧欠费,村民们自觉地完成了八成以上。

    被痛悔燃烧着的“辫子哥”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固执、好胜的苦涩,茫茫然像杀青的烟叶,蔫蔫地低下了头,双手捏着拳头,左右开弓,擂起脑壳“嘭嘭嘭”的响,嘴巴在喃喃

    七

    “辟哩叭啦,辟哩叭啦”“辫子哥”屋门前,鞭炮一响,吸引了一群看乐子的人。

    只见金蒙之与尤老支书一道,一个手提东西,一个点燃鞭炮,满脸挂号信笑地又登“辫子哥”家的门。

    那黑狗摇着尾巴“嗯——嗯——嗯”地围着金蒙之打旋转。金蒙之叫声“黑虎”蹲下身摸了一把顺毛,黑狗进里屋报信,引见“辫子哥”妈。

    看到黑虎“嗯嗯”地叫着走来,又听到鞭炮响在门前“辫子哥”妈两手在围裙上抹了几把,从后院笑嘻嘻地走将过来。“辫子哥”也慢腾腾地跟着走出来。

    大妈,向您拜寿来了。金蒙之扬起手上提着的生日蛋糕和糖果,尤老支书双手合十,一同向老人恭恭敬敬地一鞠躬。

    金政委,尤老支书,你们这是干什么呀?“辫子哥”妈惊喜得眼眶噙满了晶莹的泪珠,伸手接住金蒙之递过来的礼物说。

    来给您老人家拜寿呀!金蒙之和尤老支书异口同声地说。

    金蒙之第一次上门访问“辫子哥”失败后,就改变了活动方式和工作方式。他把“竭泽而渔”改为“放水养鱼”把“先取”改为“先与”同时,在经济工作中做政治思想工作,将一片爱心洒给群众。

    他翻了村上的户口登记本,把全村老人的生日都登上了小本子,并按日期先后用粉笔分批记在显眼的墙壁上,经常瞧一瞧,到时主动登门去祝寿。这是他第八次给老村民祝寿。

    什么,今天是我的生日?“辫子哥”妈心中起了雾。

    是的,今天是你的生日,应该热闹一下。金蒙之笑嘻嘻地说。

    “辫子哥”妈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眼眶里的泪珠簌簌地滚下来了:金政委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她惊异万分,回头问儿子: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辫子哥”确实忘记母亲的生日了。他惊愕地伸出舌头,脸像猪肝红,不知怎么回答,低下头玩他的辫子。

    “辫子哥”妈失声地笑了起来:金政委呀,我的生日自己忘记了,儿子也记不起了,你却记得清清楚楚,真个不是亲人胜过亲人!

    接着,金蒙之掀开生日蛋糕,取出彩色烛,点燃插在蛋糕上,显出五彩缤纷的光辉。

    大家戏笑着,吆喝请“辫子哥”妈把烛光吹灭。这种城里人过生日的玩法“辫子哥”妈从冒经历过,很不好意思去吹彩色烛。尤老支书鼓励她试试。“辫子哥”妈噘着缺了牙的嘴,吹了几次,才把烛光吹灭。大家欢腾雀跃,拍手称快!

    在“辫子哥”妈噘嘴吹烛光过程中,金蒙之打着一、二、三的拍子,拉着“辫子哥”的手,高唱起生日快乐的歌子。

    在“辫子哥”妈的邀请下,看乐子的人们也汇入欢乐的海洋中。生日蛋糕快吃完了,几个青年人也学起城里人,抓起剩下的蛋糕打起仗来,许多人的头脸上、衣服上都是蛋花白,屋子几乎抬了起来。

    年纪大的人在一旁,笑眯眯地在欣赏效仿城里人过生日的新乐子。

    这天,成了“辫子哥”妈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她笑得嘴巴半天合不拢,合起眼睛冒得缝!

    “辫子哥”几次偷偷地扫描金蒙之,看不出一点记恨自己的痕迹。顿时,他想起金蒙之另一件事来:

    李鬼的父亲得病逝世,原打算10点钟登山,时钟敲了11点,李鬼还不同意让父亲启程。

    送殡的人等得有些耐不住了,催着快出殡。李鬼不慌不忙向大家解释说,还有一位亲人冒到场,再等一等!

    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逝去,人们比等一天还难受。有人清理了一下,李家的亲人都到齐了呀!说不要等了,快上山吧!

    李鬼说,别人不等可以,我父亲生前有话,不等这位可不行,老爷子进了阎王殿也会长吁短叹的。

    李鬼在等什么人呢?

    时钟响了12点,只听得一声老伯伯,我来迟了!

    大家张目一瞥,一位中年人急急地闯进灵堂,一头在棺材前跪下了。他不是别人,就是金蒙之,是得到李鬼的电话后,从县城三步两脚一溜烟赶来的。

    原来,汽车撞伤了李鬼,得到的赔偿费很少。李鬼的父亲哭得死去活来。金蒙之跑前跑后,帮忙打赢了官司,按规定得到了应得的赔偿款。他还帮老人招呼亲朋好友插下了全家承包的早稻田。

    老人后来得了绝症,断气前还念叨着金蒙之,迭声说金政委是好人,我要看他一眼呀!

    “辫子哥”回忆李鬼的故事,看看今天金蒙之的行为,脸红得像猴子屁股,头几乎低到裤裆里,一直默默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金蒙之和尤老支书告辞出门“辫子哥”妈尾随送客,悄悄地对金蒙之说,今天上午,湘玲姑娘与常有理约会一次。他笑嘻嘻地答应了她提出的要求,过几天去女方定亲。

    “辫子哥”妈返回屋里,看到儿子把一张凳子踢翻了,两手不停地敲打自己的脑壳,嘴里“我,我,我”喃喃地自言自语

    八

    期限到了,金蒙之要回机关了。

    金蒙之办点,不但重视办第一件事,而且特别重视办最后一件事。他的脸庞殷红,嘴角挂着笑容,手里拿着一瓶米酒,迈着方步走在前面。尤老支书尾随于后,问他带瓶酒干什么?他抿着嘴神秘地说,向一位村民告别。

    两人说笑着往一座荒山上走去。尤老支书疑惑地又问道,告别村民何事上荒山?金蒙之莞尔而笑,答道,去看一位老人。

    尤老支书不解地再问,这荒山上住了什么老人?

    有。走了一程路,金蒙之指着前面的茅草堆说,在那里。

    尤老支书抬眼一看,什么也冒看到,只立着一座孤坟,寒风飒飒,满目萧索。

    这不是李鬼父亲的坟茔吗?

    尤老支书想起金蒙之与李鬼父亲的关系来。金蒙之得知住房门上那“好进不好出”五个字为李鬼书写,心里很是恼火,但后来他不是另眼相视,而是关怀备至,帮助打赢官司呀,买水果去看望他父子呀,扶助搞生产呀,与之结下不解之缘。

    但尤老支书还是不明白,金蒙之回机关前来到李鬼父亲的坟墓前告别干什么?

    看一看李伯,与他喝杯酒。金蒙之无不伤感地说。

    与他喝酒?

    是呀!

    来到李鬼父亲墓前,金蒙之肃然立正,恭恭敬敬地行三鞠躬礼,沉默三分钟,将那酒瓶晃了几晃,情深意笃地说,李伯,生前你就爱这一杯。我要离开田湾村了,特地来看您,陪您喝几杯。

    金蒙之从口袋取出两个小酒杯,排着摆好,斟满酒,做起敬酒的动作,说先喝为敬,自己一口干完,将另一杯倒在墓土上,举起空杯,扬得高高的,恭而敬之地说,李伯,我请你喝酒,你就睡着慢慢喝吧!

    接着又斟满,敬意绵绵地说,李伯,我敬您第二杯!

    金蒙之喝一杯,倒一杯。如此反复,直到那瓶酒完全空了为止。

    金蒙之最后依依不舍,虔诚安抚地说,李伯,我走了,您安息吧!

    李鬼很快得知了这个消息,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如湘江春水般涌起了兴奋,他急忙来到“辫子哥”家,作了转告。

    此时“辫子哥”与他妈正在商讨来年的开支安排。皱着眉头的“辫子哥”妈,为难地说该还清旧欠了。但还清全部旧欠,资金缺口很大,怎么办?“辫子哥”默然不语。恰好金蒙之和尤老支书朝“辫子哥”家走来。

    从李鬼父亲坟墓下得山来,金蒙之和尤老支书往一户户困难户家里走去,用双手捧着欠费分期缓交批准通知书,毕恭毕敬地送到各家各户。

    来到“辫子哥”家里,金蒙之与尤老支书对坐着。他点燃一支烟,笑嘻嘻地把凳子移到“辫子哥”身边。尤老支书笑盈盈地把通知书递到“辫子哥”手里说,村上和工作组讨论决定,报请上面批准,你家今年烤烟受了灾,历年的上交欠款分两年还清。

    金蒙之立即拉过“辫子哥”的手,用双手紧紧的捏着,眼里放光,脸上带笑,接过尤老支书的话头说,县里通知我回机关了,我是专门登门感谢你的。说到这里,金蒙之扬着笑波,摇了几下“辫子哥”的手。

    你说什么,感谢我呀!“辫子哥”以为金政委说的反话,尴尬得脸红了,手足无措,很不好意思。

    金蒙之又摇了几下“辫子哥”的手,真诚地说,在田湾村一年,你是帮了我大忙的。

    帮了大忙,从何说起?“辫子哥”低下头,回忆起金蒙之进村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对金政委上门访问野蛮发难,与金政委打架让他滚了一身泥,向县委宋书记告金政委的刁状

    所有这些都证明金政委是对的,自己是错的。“辫子哥”开始怨恨自己不该用那样的态度,那样的手段对付金政委,给他的工作增加那么大的阻力。现在他不仅不计前仇,还说我帮了他的大忙,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

    “辫子哥”迷惑,困惑,羞涩,脸色由红到紫,脑壳低到了腿上。

    金蒙之的笑脸上,放着春色般的神韵。他用一只手拍了一下“辫子哥”的手背,眉飞色舞地说,我这回驻村登门访问你,要不是你给我提出那么多的问题,让我思考,我怎么会想到做村民的思想工作,先要解决自己的思想问题,工作方法来个大转变:变先取为先予,变“竭泽”为放水,将空对空做思想工作改变为在经济工作中做思想工作。

    金蒙之看了一眼尤老支书,探问他是不是这样?

    尤老支书真想不到,明明是“辫子哥”故意发难,可金政委却认为是合理化建议,帮助自己改变了活动方式,改进了工作方法。这样逆向观察和分析问题很新鲜。他狠狠地吸了口旱烟,笑一笑,点下头。

    金蒙之也吸了口烟,眼里充满了阳光,拍了两下“辫子哥”的手背后,说,要不是你在烟田撂倒我,用实际行动监督我,指出我工作作风上的问题,帮我改变过去专横的工作作风,我在田湾村不知要与许多村民打架。

    停了停,金蒙之舔了舔短短舌头,继续说,你留下一块地的烟苗拒绝杀青,为我写了一篇活教材,你家减少了收入,但村民从你的活教材中受到了教育,看到了科学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转变了观念,会长期起作用。这不是又帮了我的忙?

    尤老支书又想不到,明明是“辫子哥”蛮横无理,可金政委却说是帮他的忙。这怕是说的反话吗?他不知怎么呼应金政委的问话,只是尴尬地敲了几下烟杆,笑嘻嘻地“嘿”了一声。

    “辫子哥”的头伏在两腿之间,看不清脸面,不知是不是铁青了?

    金蒙之又吸了一口烟,用手指弹了两下烟灰,浑身像火山般喷出了热气,拍了“辫子哥”三下手背,不断地说下去,要不是你向县委宋书记告状,不会那么快地派来了“救兵”——烤烟专家赶来田湾村,迅速解决了烤烟杀青问题,使全村烤烟获得大丰收。

    常有理呀常有理,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真要好好感谢你。金蒙之说完,双掌合十,向“辫子哥”行礼致谢。

    “辫子哥”妈心中掀起了波澜,儿子找了金政委那么多的叉子,要是别的干部早把他看成烂杆子了,你反说他是为人帮忙,真是一副菩萨心肠,天底下哪找得出这样的干部?她情不自禁地又一次流下了眼泪,立即悄然无声地去到后院园里。

    通知书在“辫子哥”手上重如千钧,他手打颤了,心发蒙了,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慢慢地抬起头来,大眼瞪大眼,瞥一眼金政委,再看那通知书,上面写得明摆明白,并盖有村上的红大印。他眼眸直直的,心里暖暖的,泛起一层无名的波澜!

    “辫子哥”想起前几届工作组登门催款的情景,特别是金蒙之第一次驻村那恶人恶语,至今还记忆犹新;“突击队”赶得小猪“哇哇”叫声,如今还回绕在耳际。他暗自问自己:我是不是在做梦?他狠狠地捏了一把虎口,自觉有痛感。他再次向金蒙之一瞥,仔细瞧手上那通知单。啊!他明白了自己冒做梦,的的确确身在真实生活中。两块不同的脸颊,两张不同的通知书,两样不同的声音,两种不同的工作方法,变幻在他眼帘,使他几乎神志昏乱,好像进入两个不同的世界。金政委进村质问发难,烟田拦阻斗架,给宋书记写信告状等一系列的行动举止,像电影一样又掠过他的眼帘,愧疚呢?忏悔呢?懊恼呢?还是什么?百感交集,思绪翻腾着。

    这时“辫子哥”妈从后院喜眉笑脸地返回来了,把一篮黄澄澄的桔子摆在金蒙之面前,欢快地说,金政委,我是因病得和福,穷在深山交好亲,冒什么东西招待你们,吃几个我自家生产的桔子。她回过头对老支书说,你陪金政委吃吧!

    金蒙之点点头,拿了一个桔子,边剥边走过去,又一次与“辫子哥”握手,开心地一笑,在他的肩胛上擂了一掌,说:感谢了,你进县城,欢迎到我家里做客。

    “辫子哥”眼红红的,直直的,似乎有湿润的东西在闪烁;头低低的,蔫蔫的,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看起来神情木木的,而心里却像威风锣鼓一样敲得惊天动地。他不知用什么话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只是嘴巴翕动着,站将起来,用两只拳头敲自己的脑壳“嗯嗯嗯”地未说出一句话来!

    第二天上午,风和日丽,村上在办公室前面的平地上,接来电线,安上新买来的麦克风,扯起“欢送工作组回机关暨中巴车通车典礼大会”的横幅。“辫子哥”家的“黑虎”不知为什么那么灵,早早来到会场,围着金蒙之“嗯!嗯!嗯!”旋转,又跳又蹦的,好不高兴。金蒙之叫一声“黑虎”蹲下摸了它一把顺毛,它便在金蒙之脚边躺下了。

    尤老支书“喟喟喟”地敲了几下麦克风,代表村党支部和村委会致欢送词。他眉飞色舞地历数金政委一年来为村上修好了路,通了汽车,吃上了自来水,点上了电灯,还指导村民种烤烟发了财。

    金蒙之兴奋得满脸笑波起伏,接过麦克风,发表了告别词。他说,驻村一年,感受多多,遗憾深深。他特别指出,让“辫子哥”自己将长辫子剪下来的承诺放了空炮,十分歉疚。最后他在尤老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