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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如果天堂我们重遇，你会认出我吗？
起风了，我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深色披肩，长发在风中飘扬。
还有七站路就到了。从我住处到墓园差不多要横穿整座城市，空旷的城市。
在一棵落着绿叶的常青树下，我停下脚步。这个春寒料峭的时节，我头顶上方的天空出现了锈红色的火烧云，簇拥着一个巨大的伤口，吞噬着所有的想念。
这是我第二次，站在命运的井底，观望那个遥远的井口。
热流涌上眼帘，我知道，此刻的他正从天堂注视着我。
二
二零零四年十一月七日，朵拉进高中的第十一周，被招募进魔教乐队作主唱。
十一号，学校音乐楼的小礼堂，朵拉首演。
她不曾想到这支校园乐队会是如此受欢迎。小礼堂座无虚席。从未有过舞台经验的她却无丝毫紧张感。镇定地站在舞台中央，一开场就是一首原创的能不能爱。高潮部分唱出爆发灵魂的能量，甚至震住了挖她来乐队的负责人。她仿佛天生就是为舞台而生的。一曲唱毕，观众们仍未反应过来，一时间忘记鼓掌，礼堂里寂静无声。
吱呀的一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门被推开了。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穿着银灰色的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衬衣，衣领敞开，露出纤细的少年的锁骨。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身材小巧的女生。
大家的视线织出一张密密的网，将他套得严严实实。他却坦然得很，倒是身后的女生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由他领着往前走。
终于看清他的脸，朵拉的心上被两人暧昧的距离硬生生划出一道口子。伤口慢慢渗出血来，但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扬手作个暗号。
潮水般的旋律渐渐将她淹没，她双手轻扶麦克风，闭上眼睛，梦呓般轻吟浅唱：
我能爱上你吗
三
初中三年不算长，但对于朵拉来说，却是有生以来最辛苦的三年。笨拙地追随着他的脚步，慌慌地走。等待他回头，能够看她一眼，一眼就好。可他永远都是直直地向前，只留一个背影给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
是从校园广播里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校长亲自念这段新闻，初一年级的纪崇徽同学获得省数学竞赛一等奖，特此表扬他的确是这所学校的风云人物，但她还无法把他的名字和人挂钩。直到那天在食堂排队打饭，前面两个女生在悄声议论他，一个女生指着旁边队伍里那个个子最高的男生说，喏，就是他，数学王子纪崇徽。
朵拉顺着女生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一张此生见过的最英俊的脸，轮廓深刻得似有西方血统。
她有瞬间的失神，心跳莫名地漏了半拍。后面的人推她一把提醒她，该你了。这才赶忙收回目光，红着脸掉过了头。
从此便开始关注他。爬三层楼去找他们班的老同学借书，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他的消息；经过以前瞧也不瞧一眼的篮球场时，努力辨认他的身影；放学后没命地跑到公车站等他远远走来，当他对上她眼睛的时候勾下头看自己的鞋面如此度过三年时光，甚至没讲过一句话。
拼命念书，中考终于如愿以偿，考上纪崇徽被提前录取的省重点。虽然依然不在一个班，可她已经满足。
军训的时候，夜里睡在寝室里，酷热难当，女孩们睡不着，便开始聊天。
那么突然，就听到了他的名字。下铺的女孩告诉她们，那个二中的数学王子纪崇徽交了一个女朋友。
她心头一凛，表面上不动声色，却蜷在被子里哭了一夜。
第二天，她就变了个人似的，冷若冰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对谁都是冷冷的。新同学们在背后都说她酷，却不知道她背负着怎样的痛。
他是她可以轻易爱上的人。但他是别人的。
她唱，我能爱你吗
四
能不能爱你？请你告诉我。
女孩的声音，仿佛夏日午夜的微风，清凉的，略带忧伤，可以让人心安宁下来。
纪崇徽站在过道里，震惊地看着舞台上的女孩，甚至忘了坐下来。
朵拉涂着黑色眼影，散着长发，穿黑色水手粗呢短大衣和棕红色苏格兰裙。这个女孩身上散发着慵懒叛逆的气息，是这所省重点里的异数。
朵拉睁开眼睛，花开一般美丽。她遥遥地望着纪崇徽。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会，产生某种灼热的物质，映射在各自的瞳孔里。有什么在霎时沦陷。
能不能爱剩最后一句——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
学校东面的篮球场边有一棵不知名的大树。深秋了仍然绿得自在。
逃了课朵拉就到这里来。有时躺在树下的长椅上睡觉，有时坐着发呆。十一月十七日是她的生日。下午第一节化学课，她又来到了树下。
第一次，她认真地仰望这棵大树，暗暗地想，她还从没爬过这棵为她提供了避难处的树呢。她决定试试。
听到有人叫她名字时，她已经爬到大枝桠上了。拨开层层叠叠的枝叶，纪崇徽微微仰起的笑脸似乎氤氲着江南水雾。她有些晕眩。听见他说，潘朵拉，你下来吧。
她轻捷地跳落地面，故作平静地问他，是老师叫你来找我的吗？
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个扎着雪白缎带的黑色小盒子，递给她说，生日快乐。
她手指颤抖地打开，是一枚幼细的银指环。没有任何花哨的纹样或附庸，简简单单，贞洁的光芒如同一个美仑美奂的梦。
她抬眼看他，一片落叶悠悠划破她的视线。他的眼睛，明亮得似乎随时可以灼烧起来。
纪崇徽一字一句地说，朵拉，我喜欢你。
她沉默。半晌，她脱掉鞋，跳上长椅，我想唱首歌给你听。
依然是原创，只不过，是另一首。爱上你。
“我的心，这只野鸟，在你的双眼中找到了天空。”
五
2004年的冬天，因着纪崇徽的陪伴，成为朵拉所度过的最温暖的日子。卸下面具，恢复她本来的乖巧模样。同学们都笑她像一只被驯服的小兽，变得那么温顺。是，她被驯服，心甘情愿。
只是她常常感到不安，尤其是到纪崇徽班上找她的时候。总能感到一双哀怨的眼睛在看着自己。她知道是雪。那个和纪崇徽一起来看她唱歌的女生。不知为什么，她无法坦然地面对她。只好逃避。
也不是没有问过纪崇徽，雪跟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但总被他漫不经心地一语带过，只是一个以前经常来找我玩的女生。于是她也就不好再问，免得显出自己是一个疑神疑鬼，神经质的女孩。
不止这个，还有令朵拉烦心的事情，为这，她始终坚持不让纪崇徽到她家里，哪怕他走了五站路送她回家。一想到有一天纪崇徽会发现她的这个秘密，她就害怕得打寒噤。瞒是瞒不住的。她非常清楚这一点。她只能祈求上天给她多一些时间拥有这些小小的幸福。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那是情人节，纪崇徽带了朵拉最爱的鸢尾和巧克力到她家要给她一个惊喜。
门没锁。纪崇徽扣了扣门，没有回应。他犹疑片刻，推门走进去。
房子大而阴冷，陈设精致却了无生气。再走进一些，打开一扇半透明的玻璃门。
朵拉慌乱地看着他，右手背在身后，像受惊的小动物。
你藏着什么？他轻声问道。
良久，一只蓝色的药盒出现在他眼前。耳边是她冷冷的声音，这是家族症。你要是介意，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分手。
阿立哌唑片，抗精神病药。药盒上赫然印着这么几个字。
他把花跟礼物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说，你跟我在一起总是心事重重，就是为了这个吗？朵拉，你听我说
她盯牢他的眼睛，那里面是深深的怜悯。
不！她突然大喊，眼睛里迅速积满泪水，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她发狂一般把茶几上的东西扫下来，哭喊着，不用你可怜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不需要！我不需要
他走向她，隔着茶几用手臂围住她瘦弱的肩，轻轻拍抚她的背。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受伤般的呜咽。
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他了解一切。
她的家族每代人都会有罹患精神病的。到她母亲那里，由于很晚才发病，所以直到她九岁，母亲才被送进精神病院。而她父亲却离开了这个家，只是每月寄钱过来。她是去年九月发的病，妄想症。
他附在她耳边，轻轻但坚定地说，朵拉，让我照顾你吧。从今以后，你不再是一个人面对。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你要相信我。
六
纪崇徽清除了朵拉家里所有的咖啡和安定。每天接送她上学，晚上陪她到凌晨才回家。在他的照顾下，朵拉发病的频率越来越低，脸上总是挂着微笑。
八月三日是纪崇徽的生日。清晨，朵拉家的门铃响了。
朵拉开了门，愣在那里有些回不过神。
雪右手举着的那粒紫色药片是那么熟悉。
潘朵拉，你也太不小心了。雪冷冷地说。
纪崇徽再次造访潘宅时，门又没锁，大大方方地敞着。
他就知道朵拉失约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她蜷缩在客厅的角落里，长发遮住脸。她瑟瑟发抖。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轻轻唤她，朵拉？
她蓦然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对着他的左肩咬下去。她咬得很深，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抱住了她。她终于松了口，哭得声嘶力竭。
哭得累了，她沉沉睡去。她的睡容，如婴儿般甜美但是脆弱。
待她醒来，已是日暮时分。守在床边的他笑容温和依旧，朵拉，你醒了？那就起来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她恍恍惚惚地跟着他出了门。走在街上，她突然什么都想起来了。她停下来，转过头问他，还疼么？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淌下来。
他安慰说，不要难过了。你看，对面有家花店呢。我去给你买束鸢尾。你看着花，心情就好了，好不好？
她点点头。他笑，你乖乖等着，不要乱动哦。说完就走进了车流中。
他拿着花往回折的时候，她正抬头看天。冬天才有的厚厚的铅灰色云垛簇拥着一个巨大的伤口。
他见她看得这么入神，也抬头看了一眼。
刹那间，刺耳的刹车声几乎震聋了她的耳朵。行人如潮水般涌向路中央。她只看见沾血的鸢尾，对着她诡异地微笑。
这是她第一次，站在命运的井底，观望那遥远的井口。
飘然而去。
七
潘朵拉。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尚未反应过来，两只手臂就被用力地钳住了。
是两个护士。精神病院的护士。
左边那个熟练地说，小朵拉，你记得哦。她旋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说，没有乐队。没有银指环。没有鸢尾。这些都是你臆想出来的。懂了没？你不能再逃出来了。今天还没吃药吧？
我脑子里乱成一片。虚弱地摇头。瞥见街道对面两个熟悉的身影。我挣开束缚，面向对岸的他们。纪崇徽和rue，他们的笑容，默契而温暖。
风渐渐大了，把我们的距离吹得好远。
一切回忆，飘然而去。
剩下的，只是道不尽的哀怨。
我想，今生，再不会爱上别人了吧！
也不会，唱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