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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深林和女友单妮在中文系教室有固定的座位,今天他一早来到教室时,发现有人坐了他的位子,一只硕大的黑背包则放在单妮的位子上。
他倒好说,在哪儿不是坐,可单妮是决不会答应的。这种事在她眼里能提到原则问题的高度。
占座的是个陌生女孩。黑发白裙。目不转睛盯着手里的一本书。
“同学。”他开腔了,语气平和“你选修了我们班的课吗?”
“必修。我是这班的。”她头也没抬。
“我不认识你啊。”
“马上就认识了。”她把书翻了一页,抬起眼看他“你是班长吧,辅导员没告诉你吗?”
蓝深林恍惚想起,昨晚他和单妮在嘈杂的店里吃火锅时,辅导员风风火火打手机给他,说今天会来一位新同学,上课前给全班介绍一下,然后风风火火挂断。
“我怎么介绍你呢?他连你名字都没告诉我。”
“我自己介绍。没事了,你忙你的吧。”她继续低头看书,戴上一副紫色的耳机听歌。
蓝深林恨不得把她连人带座位搬到教室角落里去。
单妮正在寝室众星拱月般涂抹最新款睫毛膏。她的小姐妹无一不羡慕她身上的任何一样靓丽东西,连睫毛膏的盒子都要摩挲百遍。
“郁闷,刚起床睫毛软得像茸毛,你们说深林会喜欢我抹的这款吗?”单妮每天都在用设问句向大家求证以得到肯定回答。
“袁明刚才发短信跟我说,深林正在教室里和一个陌生女孩子说话,那女孩还坐在你的位子上。”室友美嘉小声说。袁明是她的男朋友。单妮的眼线无处不在。
单妮立刻放下手里的一切,一言不发朝大门走去,临走不忘在镜子里整理一下仪容。
第一节是古代汉语课。授课老师按时来了,课堂上只稀稀拉拉坐了十几个人。他一上讲台就怒道:“看我好欺负怎么着?上课的人越来越少了,来上课的还吊儿郎当,喂,穿白衣服的女生,你给我站起来!”
他不知道耳机的威力,一切杂音都会被覆盖,天地间萦回不绝的只有神秘园神秘的乐曲。
蓝深林侧身敲敲女孩的桌子。
“下课了?”她的声音超大,在场的学生都笑出声来。
“你给我出去!”老师一拍桌子,指着蓝深林说“不许让我再看见乱七八糟的人出现在课堂上。”
全班安静。女孩戴上耳机继续听音乐。
老师眼看要爆了。蓝深林上前一步解释说:“这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不懂规矩,老师原谅她吧。”
然而这位瘦瘦的中老年知识分子偏偏要理论个明白,他可以受学校领导的气,受同事的气,受老婆的气,受社会上所有人的气。他唯一的出气筒是学生,现在有人居然要堵死出气筒。
大家看他的架势仿佛马上要把女孩活吞了。
可他只是叉腰站在她桌边大声训斥,充分自如地运用丰富的文学词汇描述她给他的恶劣印象,以拍打桌面做伴奏。
陆续来上课的学生看到这一幕都不知所措,贴着墙悄无声息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单妮小声问蓝深林:“怎么了?”
“新来的女生把老头惹毛了。”
“你不来个英雄救美?”单妮看到女孩坐在自己的专座上。
“老头不敢怎么样。我看那女生也不吃他那套。”老头今天火气特别旺盛,蓝深林希望他留点力气讲课。
“好久没看到老头发飚了,嘻嘻。”单妮心里暗暗欢喜,世上似乎没有被骂死的人,她希望那女孩开个先例。
连续不断的语言轰炸丝毫没有效果,女孩仍在低头看书,长发遮住了脸,旁边的人都好奇地低头窥视她的表情。老师终于忍不住用手拍她的头“啊”的一声连退三步,老腰撞在桌沿上,不能动弹。
女孩用极快的速度挡开了他的手,并且在他胳膊上留下了长长的抓痕。
全班都以为老师要报警了,不料他只是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扶着桌子慢慢蹭回到讲台上,翻开书说:“同学们,今天我们来上第二章”
没有人敢靠近女孩了,大家都传她的指甲里有迷药,那么倔强的老头遭遇如此事件能平静下来,只有可能是被下药了,就算落下腰病,他大概都不会记得自己的腰是怎么撞的。
下课后蓝深林追上独自往图书馆方向走的女孩:“你真行啊。”
“谢谢。”
“你忘了介绍自己了。”
“不用介绍,下午全班就会传遍我的大名了。”
“可我想单独知道。”
她看着他,似笑非笑:“告诉你吧,白妙然。”
女生202寝室炸开了锅,新来的女生要搬来住。她们拒绝不是因为传言中她厉害的名声,而是寝室再住进一个人会显得拥挤。女生就这样。
寝室现住的五个人集体表示愤慨,那张空着的床已经被她们放置了行李箱子和杂物,如果都搬下来,她们其他的物品将无处安放。
辅导员出差了,只有班长出面。
“其他寝室六个人住得蛮好,你们可以按照她们的布局重新安置东西。”蓝深林站在202门口做调解员,他身后是拖着一个简单行李箱的白妙然。
“我也拜托班长大人重新安置‘东西’,别把我们好端端的寝室弄乱了。”
“东西”听到后眼睛亮了一下。
蓝深林听不出话里有刺,继续说好话。
白妙然从后面走出来,把行李箱一把放到自己的床铺上,把某个女生放在那里的一袋葡萄压个稀烂。
这样她就住下来了。
上课她从不按时,对室友要么不冷不热,要么态度生硬。没有朋友。
终于有一天她被积怨许久的室友联和排挤,命她搬出寝室,并联名上书学院。同时各科老师也反映她大量缺课。
蓝深林和辅导员商量过后,决定和她谈谈。
“我知道,中文系的女生和其他女生气质不一样,而你更是独特。”蓝深林先说好话套话,他刚要继续说“卓尔不凡,鹤立鸡群”之类的形容词时,白妙然打断他的话:“我要去一个地方,在那儿没准我能好好听听你讲什么。”
一小时后单妮约了他去看电影,到底去哪一个?男人还是以工作为重,蓝深林跟着白妙然前往“她的地方”
废弃的厂房长满杂草,一座二层小楼断壁残垣,楼梯还是好的。
白妙然慢慢走上楼梯,蓝深林觉得在这里谈工作非常滑稽。不知道她来干什么。
“说呀。”白妙然返身看他。
“能不能上课的时候来上课,回寝室好好跟别人说话,不要那么古怪,呃”他思维乱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擦了一下眼睛,汗水顺着太阳穴淌下来。
“你也讨厌我么?”安静了一会儿,白妙然继续上楼。
“没、没有。我——他们不太理解你的行为。”
“我也不理解他们的行为!”白妙然突然尖利叫喊道“我只是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可是她们总在吵我。我不会说虚伪的话奉承的话矫揉造作的话,我也不会对其他人恶意的挖苦中伤一笑了之。上课,上的什么课?全是假的!只有在图书馆我才能领悟到一点真实的东西。世间丑陋,我已不想理会,可他们偏偏针对我,滋扰我的生活。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求安宁,如果谁不识相,后果由他自己承担!”
她在二楼的台子上快速走来走去,像个想飞却飞不起来的鸟儿。
可她没有哭。
蓝深林没有走上去,他不知道自己上去后脆弱的楼板会不会崩塌。
他只是在下面高喊道:“快下来吧,跟我回学校去,向她们道个歉,否则你真没地方住了。”
白妙然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他不寒而栗,本知道让她道歉就是天方夜谭,不过这种情况下他认为她应该软化。
她转身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她去哪儿?
回到学校已经是第二天早晨,蓝深林感觉这十几个小时比半辈子还长,他说出自己的经历不会有人相信,估计百分之百说他做梦。
眼前是漫无边际的荒草地,走着走着,不时看到废弃的房屋,和他第一个看到的一样,他希望能在这些残破的建筑里找到白妙然,不管她是人是鬼,求她带他回去。单妮在电影院肯定等急了,她手里的爆米花他多想尝一口啊,可他只能被困在望不到任何城市建筑的地方,感觉比萨哈拉沙漠还要大。
醒来的时候他终于清楚自己的位置,循着来时的路,凭回忆摸索了回去。
他很想找白妙然又不想找她。
单妮在他宿舍楼下紧紧搂住他:“我以为你失踪了呢。怎么憔悴成这样?昨天去哪儿了?”
“我好困,让我回寝室躺一下。”他的大脑目前为止还太不清楚。
202寝室的女生在主动收拾白妙然的物品,然后把她们的杂物重新放到她的床上。
有个面孔黝黑的高个子男人站在门口:“白妙然在吗?”
“谁知道她去哪儿了。”一女生不屑一顾的回答。
“哪些是她的东西?”
“垃圾堆旁边那个木盒子。”
男人一步跨进来,拾起盒子,打开端详。
“你是谁?”寝室长问,她对和白妙然有关的一切人都没好感。
“她回来告诉她我来过。我是她养父。”男人转身走了。
女生们叽叽喳喳讨论起来,孤傲的白妙然原来是被抱养的,还那么横。当她们再次开始收拾时,全惊呆了,白妙然的物品完好无损地回归了原处,而她们自己的物品全都弄得脏乱不堪。
周末有个舞会,蓝深林不想去,单妮精心做的发型和挑选的裙子他都视而不见,他一直躺在床上回味当天的情景。白妙然消失了之后,他的记忆就中断了。再次醒来就开始无尽的摸索了,最后他相信是她玩够了,否则现在他还在那片野地里呢。
但是他听见下铺的男生说:“白妙然也去了,简直太迷人啦,外系的男生都请她跳舞。如果不是怕她,我也去请了。舞跳得真棒!”
蓝深林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白妙然越过舞伴的肩膀看到蓝深林时,笑容狡黠。
她穿着镶嵌亮片的白色长裙和细高跟鞋,发如丝缎,柔美的肩膀裸露在斑斓的彩灯下。
正好一曲结束了,白妙然推开舞伴径直向蓝深林走来,眼神妩媚。蓝深林宁愿她此时目露凶光。
他们自然而然组成舞伴,音乐响起。
蓝深林说:“把我扔在那里,你很过瘾吧?”
“给你个教训罢了。一个小小的教训。”
“怎么做到的?你是什么人?”
白妙然的头居然贴在了他胸前,笑盈盈地望着单妮从一侧走来。
“我喜欢你的扣子,做个纪念。”白妙然迅速摘下他衬衫上的一粒木扣,敏捷地闪出了舞厅,隐约听到里面单妮歇斯底里的声音。蓝深林真可怜啊,她暗自发笑。
走到路灯光线不及的阴暗角落,她被一只大手拖到路的一旁。
她正欲反抗,却立即被熟悉的气息镇住。
“你忘了你来干什么。”男人低沉地说。
“少管我了。”白妙然低声说。
“你有过机会,为什么做不到?”男人死死按住她的肩膀。
她在黑暗里与他对视,呼吸渐渐平静下来时她说:“我会做到的。你放手。”
单妮不见了,起初室友以为她心情不好出去散心,可是两天了她仍不见踪影,手机关机,找遍了校园和她熟悉的地方都没有下落。
同时白妙然也消失了,她经常失踪的,没有人在意。
只有一个人的心弦被绷紧了。蓝深林预感白妙然与此事有关,她和单妮关系一直不好,舞会上的举动无非是为了刺激她,但是她把头贴在他胸前的感觉也令他难以忘怀,仿佛桀骜的野兽被驯服,可他不相信自己有那么大的魅力。况且从那之后,单妮扬言要报复白妙然。她们俩真的斗起来,吃亏的一定是单妮。
他知道去哪里能找到她,废弃的厂房。他冒着再一次被放逐的危险,希望能在那里看见她俩,最起码,能看到白妙然。
他上了楼梯,楼上能看到更多的东西,上次她不就是在那里消失的吗?
空无一物。没有丝毫动静。他慢慢向前走,直到边缘。
她突然在一个柱子后面出现。
他询问单妮下落的打算消失了,脱口而出的却是:“为什么来这里?”
她坐在楼板边上,自得地晃悠着露在裙子下面的小腿,说:“看下面。”
蓝深林脑袋一下子懵了,楼下是个墙围起来的天井,白花花的骨头散落在黄的绿的草丛之中。不是人骨,是——
“下面的都是我的亲人。”白妙然缓缓道“希望不要吓倒你。”
“我已经习惯了。”他镇定了一下说。
“我们一家被一个男巫师控制。他决定我们是生是死还是半死不活。我现在和半死不活没什么两样。他利用我们铲除他的敌人、心头恨。如果事情暴露,被抓住的是我们,他却没事。所以最好不要暴露,悄悄干掉那些无辜的人。但是我知道,最终,我们的结局就是如此。”她指着下面的白骨“我父母希望他能放过我,不要被迫去害人,他答应了,放我到我想去的地方生活。我一直和父母有联系,他们杀了太多的人,难以原谅自己,这里是他们选择自尽的地方。巫师不会找到这里来,他厌恶废弃荒芜的场所。”
蓝深林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魂归西天,但他还要问:“你要杀的是我吗?”
“我要跟他走。做他的奴隶,也许能换回你的小命。”
她再一次消失。
蓝深林赶回学校,直奔白妙然的住处,在路上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多年前父亲的一个朋友,因为长相过目难忘所以一直有印象。
他尾随这个面孔黝黑的高个子男人走到小树林里。
男人把手里的木盒放在石桌上,厉声道:“令月,过来。”
白妙然不知从哪片灌木丛钻出来,她看上去格外弱小。
她把手里的一粒扣子放进木盒里。蓝深林发现那是自己衬衫上的木扣。
男人一下倒出木盒里的所有东西。
硬币、扣子、纸条、树叶、花瓣几乎所有都和蓝深林有关,硬币是坐车时他塞在白妙然手里的,纸条是他上课时提醒她不要打瞌睡的,树叶花瓣是他们走在校园里掉落在他肩膀上的。
莫名其妙这些东西就着火了。男人用巨大的手掌护着火苗,让它越烧越旺。
蓝深林第一次看到白妙然哭泣。
她用手去扑打火苗。
男人一把扯住她细瘦的手腕:“你到底想干什么?”
“求你了,放过他,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跟你走,不要自由了。”
蓝深林再来到废弃厂房,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绝望。月光下的白骨分外刺目,他有种不祥的预感,白妙然会成为其中的一具。
他顺着柱子慢慢滑到下面,终于看清楚,全都是小动物的骨头。
“我是猫变的。”上方响起熟悉的声音。
蓝深林发现自己回到了二层,白妙然坐在地上,倚着柱子。
“帮我,把我挪到月光下面,那样我会舒服一些。”白妙然面色惨败,小腿细得只剩骨头。
“妙然。”他抱住她忍不住眼泪直流。
“轻点儿。你看。”她推开他,指着胸口的一颗红痣“巫师放在我体内的,这是他的宝贝,只要我毁灭它,巫师也完了。我试过很多种方法,怎么也去不掉这颗痣,但是我发现,只要我不吃东西,它就缩小一些,你看,快没了吧?”
蓝深林盯着那颗邪恶的红痣,它嵌在一个瘦小干枯的身体上,这身体要被它活活折磨死。
“吃点东西,妙然,你对付不了他的,别傻了。该怎样怎样,我不是懦夫。”
“谢谢。”白妙然勉强露出笑容,她实在没力气了,整整五天她粒米未尽,好不容易从巫师的眼皮下溜走后她逃来了这里,每晚只有晒晒月亮才有力气,回想过去的日子,回想书中的美好世界,回想蓝深林。
痣眼看要消失了,白妙然也预感自己走到路的尽头。难道只能和它同归于尽吗?她看着面前泪流满面的蓝深林,又看看天井里的白骨。
她说:“巫师没有能力伤害你了,你会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也会,和自己的亲人永远在一起。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推自己下了楼,蓝深林没有抓住她的手,眼看她坠了下去。
泪眼朦胧中,她的身体逐渐萎缩,终于成为一具猫骨。
半梦半醒间,有人在给他额头擦汗。
继而耳边响起室友们的声音。
“深林怎么还不醒啊。”“都三天了。”“医生说没事,醒来就好了。”“发低烧,要不要抬他去吊水?”“有单妮在就放心吧,她现在怎么这么贤惠呢?”
单妮?蓝深林眼睛一下子睁开了。
面前正是单妮。她好端端的,关切地看着他。
“白妙然呢?”蓝深林小声问。
“谁是白妙然,你烧糊涂了?”单妮笑吟吟的“很好,你终于醒了。”
这一切不会是一场梦吧?蓝深林按住太阳穴。
回想最后的一幕,他再度陷入哭泣。
单妮没有向他说失踪的详细经过。他也没问,他的大脑全部被白妙然占据。终于有一天他打算再去看她,哪怕只是一堆白骨。
可是他在再找不到那片废弃工厂了,那里是一片整齐的居民楼,他兜兜转转一整天没有发现以往的蛛丝马迹。
难道白妙然真的没有存在过吗?
他想回学校问每一个人,经过学校附近的商店,他看到了单妮。
单妮在挑选衣服,白裙,素雅的白裙,单妮从不穿这个颜色,她一向喜欢花纹繁杂的鲜艳衣服;她一个人,她从不一个人逛街买东西,身边总有几个小姐妹簇拥着;她的脚踝格外细瘦,他记得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脚踝;她戴着一幅紫色的耳机,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妙然!”他喊,声音不大,立即被街上嘈杂的汽车喇叭声和人声覆盖。
女孩转过脸,对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