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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暮颜来说，她最大的幸福就是没有离开这里。这是一个她一直居住着的地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但是她又告诉我说，在她的生命里，她的遗憾也在这里。她说她其实是不喜欢这个地方的，这也是囚禁她一生的地方。因为她不止一次地告诉过我，如果可以，她宁愿一个人去到外面去闯荡，而不希望她的一切就局限在这个狭小而偏僻的村庄。
那是她十七岁时的意想。我想她在那个时候一定有一双明亮而漆黑的眼睛，并且常常挽起衣袖，然后把一桶桶的水打上来，再提到那间光线不足的房间。在那里，有她那头发早已花白的母亲，还有一个年纪比她小三岁的弟弟。她的两个姐姐在不久前出嫁了，所以这个家的大部分事情都需要她去做。这个时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向屋里喊了一声弟弟的名字。
暮颜对我说起关于她小时候的事情，在那些早已过去了的年代，我从她的叙述中依稀可以看到属于那个特有时代的遥远气息，总是夹杂着浓厚的烟火味，而，田地却是一望无际的。有成群的牛羊，还有放眼可见的绿色。她还是一个少女，在她居住的江南小村落，她常常会面对着那些从天而降的雨水而莫名地发呆。暮颜对我笑笑。她似乎不太愿意讲述这一段往事，关于她的青春，关于她那难以启齿的爱情。
我无法明白那个时期的爱情。我曾经从一些封面发黄的书本上看到过，那是一段他们都不愿意回忆的时光，所有的一切都变的那样的不可言说，好象一触碰，就会有潺潺的鲜血从伤口里流出来一样。我看到暮颜的表情，她的脸是沉默的。我知道她是在回忆。因为她接着就告诉了我关于她仅有的初恋。暮颜说，是一个羞涩的男孩，总是会在田里放牛的时候唱歌给她听。他的歌是当时十分流行的北京有个金太阳。于是他唱地非常地大声，好象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自豪和骄傲在里面。完全没有了平时的羞涩。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我注意到了她的眼睛，里面是另一种我无法准确形容的东西。我想那可能就是属于她年少时代的爱恋吧。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现在我看到的她，好象与当时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她的眼睛还是那样的清澈。
对此，暮颜说，并不是这样的。她说没有经历过那段时期的人是永远都不会明白他们的心情的。大概是从她十六岁开始，历史就进入了另一种生存状态。到处都是带着红袖章的学生，街道上也没有了往日的安宁。批斗。抄家。各种政治运动。它们就好象雨后的植物一样纷纷从各个地方冒了出来。生活里，到处都是人们恐慌的脸。在那个时候，暮颜的父亲因为一段旧时的朋友交情而涉及了一起莫名其妙的打击运动中。每天每天，他们家的门口都会贴满大字报。对于她的十六岁，暮颜对我说，就当作是一场很快就会过去的噩梦。
如她所言，那段不光彩的日子最终还是过去了。她的父亲被放了出来，但是从此以后，暮颜内心的有些东西还是改变了。那些有关美丽幸福的向往已经过早地灰飞湮灭，连同那个临村的放牛少年，全部被打入历史的牢笼，再也无法生长壮大。而，到后来，她的两个姐姐都在同一年的春秋季节陆续地出嫁了。暮颜说她对爱情已经丧失了期待。在她的十七岁，她的两个姐姐被没有见过面的丈夫娶回了家，然后一年内再也没有回过家。
相对于和我提及她十七岁的往事，她更喜欢讲述她的童年。关于童年，我也已经记不得多少了。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把那些写下来，但是总是力不从心。记忆里只有大片大片的广阔的田野，还有许多灰色地鸟群。那个时候我喜欢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弹珠，把自己弄的一身脏。我总是输，并且不服气。我对暮颜说到这个，于是她微笑。她说她不是那样的。她的童年是一个女孩所拥有的最幸福最甜蜜的，在十岁以前。
暮颜说，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欢乐时光，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她每天都会奔跑在苍翠的树林中，并且抬头去找寻飞鸟留下的痕迹。她和她的哥哥还有姐姐一起，总是会在田地里笑得非常大声——那些温暖和有关种种的希望，却最终连同她老家后面的那条河，缓慢地流向远方。过去了，便再也不会剩下什么了。
一九六一年的那个春天，属于江南的山野再也看不到任何的红花绿草。一片荒芜。所有的人都死去或者逃亡去了。那个时候暮颜十一岁，她刚刚过完生日，就在自己幼小的心里。因为不会有人记得她的生日，即使记得，在那个饥荒的年代，也不会给她买任何可以庆祝的东西。她对自己轻轻地说，生日快乐。然后就跟随父亲一起，去那座早已被人挖空的山上挖草根。由于母亲的固执和矜持，他们全家都不像其他人一样，流落外乡去乞讨。于是，在春末夏初的一个早晨，母亲终于决定把她的第二个女儿卖给遥远的异乡人，一个麻脸的农夫。条件是五袋薯干。暮颜说到她的小姐姐，眼睛里突然有了泪花。她说，那个时候她怎么也不能理解她的母亲。在那些难以入眠的晚上，她和她的两个姐姐挤在一张床上，彼此抱着，不说话，却只是流泪，为了将要的分别，同时也为了自己相似的命运。
在母亲面前，她的小姐姐没有哭。十四岁的少女用一种坚定二决绝的语气对她的家人说，好，我去。这个时候是第二天的早晨，云朵遮盖了初升的太阳。暮颜的父亲和往常一样，很早就扛了几块木版，坐船去小镇换粮食了。她的母亲轻声地哭泣，或许是为了自己的无奈，或许是为了女儿那毫无希望的未来。
但是她的小姐姐最终没有离开。暮颜的哥哥及时赶了回来，阻止了事情的发生。
我见过暮颜的哥哥。他年长暮颜十岁，在镇上最大的酿酒厂里工作，有微薄的工资。暮颜说她喜欢她的哥哥，好象一座山那样可靠。在我的孩童时代，我曾经数次见过那个沉默的男人。他的眼睛有些阴郁，但是笑得非常灿烂。他看到我，然后就会递给我一颗果糖。他就是暮颜的哥哥，一年之内很少回家，而每次回家，都会抱起暮颜，然后非常爽朗地笑。
历史在不断的政治变动和好象无止境的运动中向前走去。这个时候暮颜的大哥患上了肝癌，被发现时已经晚期了。三个月以前，他与另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结婚。三个月之后，他将死去。所有的一切好象都逃不过命运的安排一样，噬酒如命的大哥过早地就要死去。但是没有人会知道这是为什么——假如他没有接受父母的安排去娶那个女子，也许他不会患上酒瘾，也就不会死了——但是他已经死了，死在医院苍白阴暗的房间里。他是如此的沉默，不懂得怎样反抗。暮颜说，是一个美丽的黄昏，她和家人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她无法遏制地哭泣，但是她的大哥对她说，不要难过。他说不要难过，有时候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人死了，就重生了。但是你要快乐地生活下去。
暮颜说，无论多久，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大哥说的话。她最喜欢的大哥，却还是不得不死去了。暮颜不止一次地对我提到她临死前的话。她说她会一直记得，直到她死去。
暮颜在少女时代已经没有爱情，那些属于小说和故事的风花雪月不过是别人编造的哄骗人的把戏。暮颜早已忘记那个童年时期的男孩。她忘记了他的姓名和长相，只剩下孤独而稚嫩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苍茫的烟雨之中。
在她成年之后她嫁给了一个平实的男人，然后开始一段无奈而平凡的生活。
因为哥哥的话，她还是坚持着生活了下来，无论有多么艰难。暮颜对我说，你不会明白，那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从七0年到八0年，这样整整的十年，早已将她生命中仅有的热情都消磨掉了。在暮颜的少女时代，她曾经多次想过要去外面看世界。她说的外面，就是家乡以外的地方。小镇。大城。还有遥远的北方，听人说那里有繁华的街道，以及无数高贵而美艳的妇人。那个时候她的哥哥还未死去，而弟弟还未懂事。暮颜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孩，常常这样希望着，跟随她的哥哥去外面，看世界。那是多么令人羡慕的旅程啊。暮颜感叹着对我说起，然后孩子气地笑了。暮颜只上过两年的小学，和三天的夜校。是她哥哥叫她去念的。但是到最后，因为种种原因而没有坚持下来。
嫁到另外一个村庄之后的暮颜很少回家了。和她的姐姐们一样，她开始跟随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生活。很快地，她的父亲也死去了。暮颜已经见过太多的生与死，她说好象再也没有什么事情会让她震惊和悲痛了。
暮颜的生活一直都是平淡无奇的，她的丈夫常年在外地做小买卖，所有的家务都靠她来做。暮颜是沉默的，她努力和他们融洽地生活。后来她有了孩子。
对于暮颜来说，有了孩子，也就有了希望。我曾经问过她，关于让她安定居住并且甘心生活下来的原因。暮颜说，因为孩子。她是善良的，同时也是软弱的，许多事情都无法面对。她对我微笑，并且说，现在，我所有的牵挂都在这个家了。她的眼睛是明媚的，她对我说，她再也不会离开这个地方。而那些关于少女时期的美丽梦想，都消失无踪了。她生命中未完成的梦想，就全部寄托在她的孩子的身上了。
暮颜有三个孩子，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在丈夫离家的那些岁月，是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有时候暮颜坐在前院的竹椅上抬头去看天空，并且感知了阳光的温暖。她的孩子都在她的身边，她再也不会离开他们了。
暮颜再次对我微笑，此刻她的脸是平和的。但是事实上暮颜过早地老去了。我看着她苍白的头发，和脸上遍布的皱纹，以及那双粗糙无比的手。我有些不忍心再让她去回忆那些陷落在历史无情沼泽中的往事。
暮颜爱着她的孩子。所以她把她剩下来的所有力量全部放在了孩子身上。于是时间悄无声息地攀爬过墙垣，向着更远的地方去了。现在暮颜在附近的一家私营车床厂里做着不太重的体力活，挣着不多的钱，然后补贴家用。
我就看着这样的暮颜，突然想到了一段仿佛可以天荒地老的故事。我问她，你还有什么愿望吗，现在。暮颜就这样微笑着看着我很久，然后她说，只是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子女有成。那便知足了。我想到了她的话语，在我尚且年幼的时候，我听闻了她同样的话语，平安是福。
我也知道，暮颜早已不是过去的暮颜了。属于她的美丽日子已经消失——暮颜说，或许还没有到来。她用那双粗糙的手养育孩子，然后等待着有一天，他们可以去实现自己年幼的梦想。暮颜在她的窗台上栽种了一盆水仙。是她在去年的冬天从街上买回来的，花了五块钱。到了春天，就会开放出非常美丽的花朵。暮颜说到她喜欢的花，她说没有任何一种会比水仙好看了。永远像一个少女一样，即使死去了，也不会让人厌弃。就好象暮颜早已消失了的青春年华，她在永远也不会完结的家务活中有时候会想到这个，然后眯起眼睛微笑。
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是我相信，她一定在回忆美好的事情。暮颜还告诉我说，其实她是不太喜欢回忆的。她说或许等到她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的时候，她才会回忆。在她这么多年的岁月中，暮颜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点一点长大，终于，欣慰地笑了。
我希望暮颜是幸福的。我从她的讲述中感到了她内心无法磨灭的希望。是的。是希望。尽管命运对她施加了多少残酷而破败的压力，暮颜还是一步一步地从那个时候走过来了。她走到了现在，有时候看看窗外的风景，在闲下来的时候。我也是知道的，在这些艰难的岁月中，暮颜始终记得她哥哥死前说的话。他说不要难过，你要坚强地生活下去。
暮颜爱着她的哥哥，所以她不会忘记他的话语。一直到她死去。暮颜这样对我说。
是一个暮秋的早晨，路口的树叶已经掉光了。暮颜最大的孩子，她的女儿，在这一天将要出嫁。暮颜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她的房间里，她就拉着她的手。但是没有哭泣。暮颜不喜欢哭泣，她在过去已经哭了太多，知道了眼泪是没用和不好的东西。她对她的孩子说，你一定要幸福。于是，她的女儿哽咽着，不再说话。
那是暮颜告诉我的，又或者，暮颜根本没有说，那只是我的意想。我猜想了这个过程，就好象我曾经也想到过一个人的离开，真的是很容易，也许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于是我以为暮颜也是这样想的。她的女儿必然会离开她，这是可以想到的，也是非常自然的。
有时候我会想，关于我所看到的，暮颜是不是会觉得满意。她的两个儿子还没有长大，我不知道在他们长大之后，会带着他们母亲的梦想去远方吗。那是暮颜早已过去了的梦想。我和她说话的时候，她的两个儿子还在镇上读中学。暮颜告诉我，无论如何，都会让他们继续读下去。
暮颜渐渐地老下去了。她对我说，时间常常会让她恐惧——她的亲人，都开始一个一个地离开她，先是她的母亲，接着是婆婆。世事无常。暮颜抬头望向窗外，然后她说，其实最重要的，就是要快乐地生活下去。她说生活本身给予我们的苦难已经太多了，那么，我们没有必要再悲伤下去了。
我明白了她的话，也许并不能完全理解。我看着眼前的暮颜，想到她之前讲述的如烟往事，并且感受到了她的内心的坚强。但是如她所言，时间总是在不停歇地行走，我们所有的脚步也在不知不觉中迈向了明天。我面对着暮颜，突然发现似乎再说多少话也都是一样。
在所有的故事都像尘埃那样渐渐落定之后，还有什么值得去追念。一切都在改变又好象没有改变。那天下午，和往常一样，暮颜就站在村口的那棵雪松下面，等待着，孩子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