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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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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天赤着脚,一条裤管捋到膝盖上;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拿着绳子,但见那绳子拉拉扯扯拖到地上。水桶里的水不时地从桶里洒出来,被长蛇一样的绳子碾压过,绳子登时脏了。地头的这一点庄稼马上就浇完了。想到这里长天不由地哼了起来:“豌豆角儿尖对尖,哥的心底见得了天”虽然声音有些嘶哑,但也有一定的磁性。

    太阳狠毒地照射着,好像要把世间万物都烧着一般。知了扯着嗓子不知疲倦地叫唤,越叫让人觉得越不耐烦,越叫人的心里越烦躁。长天由于快把活干完了,不由得有点兴奋。身上的汗水不住地从毛孔中渗出来,黏糊糊的,干完这点就能到水塘里去洗澡了。好好地洗一下,洗到快活为止。长天的黑脸在阳光下褶褶生辉,由于常年劳作的缘故,脸便晒的黝黑发亮。如果拿形容词形容的话应该是像炭一样黑,跟锅底一样亮。

    这时候儿子一凡喊他回去吃饭,家里无非就是一些便饭。在长天的心目中那就是最好的饭,能吃饱肚子。对于长年劳动的人来说,不管是稀饭,干饭,粗饭,只要能吃饱肚子就是最大的安慰。羊肉,猪肉什么的还吃不习惯。长天饿怕了,小时候到生产队地里扒过红薯,摘过豆角连洗都不洗就吃了下去。什么柿子呀,茄子呀,统统地吃生的。那时侯的生活一个字:“饿”对于长天那么大的孩子来说唯一记住的就是饥饿。上学的时候哪有白面馍馍呀,就是一点高粱面,或者红薯面做的馍馍,既黑又难以下咽。尤其是冬天,咬一口,一排牙印。就是这些也是父母舍不得吃省下来的,有时候母亲认为好吃的东西,都给他留一个礼拜。

    穷人就过穷日子,长天倒也安分守己。他曾经有过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上烧饼加牛肉,天天吃也吃不够。再就是能喝啤酒吃饼干,曾经的曾经这些都是奢望。尽管物价便宜,烧饼五毛钱两个,牛肉也就几块钱斤,饼干一袋五毛,啤酒八毛一瓶。这些他都舍不得,总是想着将来日子过好了,再吃这些奢侈品也不迟。

    他抽的烟都是两毛一包的“茅庐”有时候也自己卷。卷的很难看,抽烟嘛,也就是冒冒烟得了,无所谓好不好看。当他蹲在墙角滋吧滋吧抽烟的时候,眼睛就会向街的尽头张望着。他的口袋总是脏脏的,要么是烟末,要么就是一些很无用的东西。这些东西在他的眼里就跟宝贝一样。

    长天端起饭碗,呼呼噜噜一会便吃个干净。那么大一海碗饭还吃不饱,又回家盛了半碗。他吃饭就像风卷残云一般,又像打仗一样总是能弄出声音来。志刚叔的丫头出嫁了,明天要回门。志刚叔就叫上一帮村里很有名望的人去请,顾名思义也就是到男方家里撮一顿,而后把自己的丫头请回来住几天。

    长天吃过饭就去收拾自己的宝贝自行车,这自行车可有些年头了。是长天结婚时买的,那时候时兴自行车是“长久牌”缝纫机是“凤凰牌”这可是缺一不可呢?在物资紧缺,买什么东西都要票。在那时这辆自行车是全村中唯一的一辆。风光一时,体面一时。现在连自行车都老了,除了铃铛不响之外到处都响。长天要把它好好地收拾一下,要让他该响的地方响,不该响的地方不响。长天收拾好以后,满脸是汗,满手是油,脸上的汗水也只好用胳膊擦一下。

    接着长天就让老婆去找他的衣服。他曾经是有一件白衬衣的,花了他二十几块。现在却不知道放到什么地方了,长天心想:“得找找,明天要穿呢?”跟在田里干活不一样,要打扮的体面些。他老婆找了半天终于在箱子底下找了出来,有点皱,便用手使劲地抻了抻。直到看起来似乎不那么皱了,才交给长天。长天看着便有些不满,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长天的婆娘是基督徒,每个礼拜必去教堂。风刮不动,雷打不动。不管再忙她都要去,从中可以眼看出她的虔诚。教堂离长天他们的村子很远,那婆娘又不会骑自行车,偏巧村里也不通车(通车也没有人坐,舍不得花钱),她只好一个人来来去去。下雨了,她会撑把伞。人倒很好,就是爱唠叨。见了人,不管是自村的还是邻村的都能说上话。娘家有一个弟弟在派出所当所长。也不长来看望她。当她去找衣服的时候有些不悦,害怕长天又喝多了。每一次喝多长天就像换一个人。不吵就闹,搞的鸡飞狗跳,家里不得安宁。她害怕他出去喝酒,又管不住,只好用行动表示自己的万般不愿。

    第二天他们不到十二点就出发了,志刚叔的丫头家离他们村不太远,也就是五里地的样子。骑车半小时左右。由于人多可能慢一些。他们走时要经过一个三角塘,里面有水也有鱼。现在只有半池塘的水,春天雨水多的时候池塘里的水会满满的,似乎要溢出路面来。这里是他们的必经之路,要饶一圈会多走一公里。所以他们都不愿意走远路,尽挑近路走。走到这里,长天还拌了一下,差点掉进水里。长天恨恨地骂了一句:“活见鬼。”

    刚到男方的村口,男方的相陪的人就迎了上来。一阵寒暄,握手,倒茶,敬烟。无须累述。长天找张椅子坐下,刚坐下觉得不合适,想站起来又觉得不好,便心安理得地坐着了。任烟雾缭绕,凭那些人吞云吐雾。

    依着长天的的饭量,可以尽情地吃个饱。长天甩开腮帮子,大吃海吃起来。等别人把酒杯举起来跟他碰杯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吃饱了。所以就喝杯开水,扎一副谁喝跟谁来的架势。长天心想,反正我吃饱了,多喝一些酒也没关系。就怕你们这些没吃饱的要倒霉也是活该。长天端了搪瓷缸子倒上开水,点一只烟,悠哉游哉。又上来一盘红烧肉,还有一条鱼。长天摸着吃饱的肚子,再也吃不下东西了。心里便有点暗暗后悔刚才干吗吃那么多。在这中间他又划了几拳,也喝了几杯。他夹了一块鱼肉,刚放进嘴里突然觉得有一股臭味。心中便难受起来。想吐又不好意思。只得站起来走出门外,装作去撒尿的样子。刚吐出来口中的鱼肉,便觉得的嗓子不舒服了。风一刮打了两个饱嗝,肚子像翻江倒海一样直往喉咙上冲。这下可要命了,喉咙一苦,刚才吃的喝的全吐出来了。有一条老狗看到长天吐出来的东西,像狼一样紧紧盯着,再不肯离开半步。

    长天吐了一阵觉得好多了,便小心翼翼往房子里走。房子里的烛光和喧闹声指引长天向那里挪步。长天这时头有点痛觉得是喝多了,他的头脑清晰地记得自己的酒量。又觉得没有喝多,大约是风吹的缘故,也许是酒过于劣质。他自信地认为就这么一点酒不可能喝多的,何况自己又喝那么多的开水。吐的确是吐了,但不是酒喝多了。长天的思想在这种矛盾里挣扎着。

    重新落坐,他头上有了点点汗意。刚才的一阵呕吐差点把肠子和肺吐出来。又倒了一搪瓷缸水“咕噜,咕噜”猛喝两口。现在胃也空了,又喝了水,心里便不怎么难受了。不过肚子也饿了,却没胃口吃。水能再喝点,酒也能再喝点,饭却吃不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已经是十二点了。领头的便不让再喝酒了。也没有人愿意喝酒了。第二天该干活的还要干活,该忙碌的还要忙碌。再者就是还有好几里的路要走,喝多了不好办。鉴于此意,打算走。新娘忙着收拾自己回娘家用的东西,跟着大队浩浩荡荡往回走。

    月光洒在田野上,像镀了一层银光。月亮则像一张拉满的弓,挂在九天之上。周围静悄悄的,庄严而肃穆。远处黑黝黝的庄稼,参差不齐。长天骑在车上跟他们有说有笑往前走。这时候他看到自己的车前有一团白光,摇摇晃晃。在自己的车前不远不近地往前跑。长天不敢肯定别人看到了没有,自己是确实看到了。就在车轮前,仿佛紧蹬两下车子就追上了。便加紧了脚猛蹬两下,这团白光好像会跑一样,你快它也快你慢它也慢。你不走的时候它也停了下来。凭你怎么追赶总差那么一点点。到三角池塘的时候,那团白光悠忽不见了。长天便下了自行车,慢慢去找。

    等后面的人追上来的时候,大家看到长天一个劲地往口里塞泥巴。衣服也扯破了,双目无神。脖子上,脸上全是土。他的手好像不在自己的身上,完全不听自己的指挥。又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抓着他的手指挥他一样。大家一齐上前按着他,直到他不能挣扎才算完事。

    据说这个三角池塘以前很紧张的(方言惊悚的意思)。晌午一个人根本就不敢走那里,有一种怕人的肃穆和安静。更不要说晚上摸黑了。有些人情愿走远一些,也不愿意走这条近路。这条三角池塘象征着死亡和不吉祥。里面被别人扔过死人,那些都是在解放前事了,那时侯的土匪很霸道也很猖獗。打死人就像宰只鸡一样简单。就这样的一个池塘,究竟为什么没有被平掉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是没有人组织的缘故吧!

    也有胆大的人下去洗澡的,不过是一群人。水性很好,能从池塘的这边游到对岸再游回来。四周的玉米长一人高的时候,那些人就下去。玉米秸就像一道天然的屏障,阻隔着别人的视线,也不怕别人偷窥什么的,反正是一群大男人。然而有一天,一个水性极好的人在池塘里被淹死以后,这池塘就极少有人问津了。人们把那里看成死亡地带,看成凶恶危险之地。池塘里有鱼也没有人去捉。不是没有人去捉,而是没人敢去捉。捉住了也没有人敢吃,那些鱼被人们看着觉得邪乎。从心里有一种恐惧和厌恶。只好任那些自生自灭,可那些鱼偏不死。长的又大又好,有时候谁家的狗就能从水里捉一条上来自己享用。

    也有人说,曾经有几个抗美援朝的老兵,回家的时候在三角池塘看到过里面有东西。它们不停地拍打着水面,头发像水草一样是绿色的,光着身子。不时拍打水面引起别人的关注。那时侯也是一个月圆之夜,月光很明亮,四周看的很清楚。老兵就掏出枪,向它们射击。可是怎么都打不响,只好扔石块,砖块和土块进去。他们第二天却发现自己的枪都是好的。虽然这只是一个传说,究竟谁都没见过,还是在村人的心目中投下了阴影。

    当大家看到长天的样子时,一致认为是撞邪了。好在人多也不怎么害怕。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去摸口袋的香烟。也许抽烟更能让人镇静的缘故吧!

    敲了半天门,长天的婆娘才慢悠悠地起床,不住地打着哈欠。她把长天扶进屋里,看他喝的一副死猪样就有点不悦。嘴里不停地骂“千刀万剐的泼才,就知道喝酒。一喝就醉,喝,喝,喝,早晚喝死你”可是骂归骂,还得把他扶到床上。

    那婆娘又去折腾着为长天熬姜汤,喝姜汤胃能舒服些。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是自己的男人。自己不伺候等谁来伺候呢?他们一般是不喝姜汤的尤其是晚上,据说那玩意能杀精子。那婆娘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块比大拇指大不了多少的一块。又总比没有好,就熬了一下为长天灌了下去。

    睡了一觉,长天的醉态并没有好转。睡梦中还说胡话,那婆娘便到医生那里抓了一些药回来。依旧不行,索性长天就长睡不醒了。到下午的时候,那婆娘只好把医生请来了。医生又是听诊又是把脉好一阵忙活。把望闻问切发挥到了极至,后来打了几针。天快黑的时候,长天才慢慢醒来。

    长天醒来的时候好像变了一个人。对昨天的事只字不提,他心中隐隐约约知道了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又觉得没有。仿佛昨天的一切都是一种幻觉,一下子清醒,一下子又模糊了。他躺在那里依旧觉得头痛,肚子饿了才摸索着去找吃的。长天等于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这时候就觉得再不吃点东西自己会死。

    这天也是长天的婆娘第一次没有去做礼拜,她为长天忙碌了一天。不过,她还是在家里的那个十字架下祈祷了一回。唱了一回赞美诗,也就是歌颂耶稣基督的。那婆娘唱赞美诗很好听,她虽然不识字唱起来却有韵有调,也别具一格呢?

    她遵照教义不鞠躬,不受头,不烧香。但他们的房子里还是挂着中堂。只是大门,二门,东西屋门,灶屋门,都不贴关云长,赵子龙,秦叔宝,尉迟恭这些门神的。只是那个中堂挂的看起来有些奇怪。似乎有些不伦不类。

    病好以后,长天寡言了不少。什么事情都不说给别人,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看起来有点神经叨叨的。好像大脑受到了什么意外的刺激。可是,看起来又那么正常。没有一点的不适,也不像害病什么的。就是奇怪了,到底哪里奇怪了谁也说不出来。就像他们家的那个中堂一样。

    长天不再唱歌,更多的时候一个说话。他不断地去三角池塘,几乎每天一次。有时候隔一天一次,有时候一天两次。总是在太阳正毒辣的时候,最无人的时候。像一种鬼迷心窍。一天不去三角池塘,他觉得就少了些什么。

    长天只有见到一凡的时候才笑笑的,想上前说两句话,看着一凡冷冷的表情又不敢说了。长天心里很清楚,之所以自己的宝贝儿子不愿意理自己就是因为自己喝醉以后变了。究竟哪里变了长天也不知道。有时候长天就会在心里骂一凡,这个狗日的,连老子都不认了。可一想不对,这不是连自己都给骂了嘛!怎么才能骂一凡而不骂自己呢?长天没有事情要干的时候,心里便琢磨起来。

    长天似乎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在一个月以后,也就是他还没有想出来骂一凡可用哪个词语的时候,他便掉到三角池塘里。别人把他从水里打捞上来,放在老母牛脊背上空水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出来的气,也没有进去的气了。谁也不知道长天是怎么掉进三角池塘的,只有长天自己清楚,是长天看到了一团白光。就是那天晚上看到的白光,那团白光指引他走向了一条不归之路。那团白光是长天的命运,这命运是一只无形的大手。

    在这一个月里,长天是孤独的。他觉得每一个人都对他虚伪起来。每一个人都用怪异的眼光看他,好像他是外星人或者奇异的怪物一样。用一种厌恶的带有憎恨的眼光看着他。他就像一个不吉祥的怪物,没有谁理解他的苦闷。包括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长天觉得她们都是可恶的,恨不得杀了他们。可是谁有什么办法?兄弟们你说,谁有什么办法?

    长天只有用自言自语对抗别人的憎恨,他我行我素。别人的目光盯着他的时候他装作没有看见,不再像头几天的时候,被别人的目光盯着就像被万把钢刀戳在心上一样。长天这么做的时候,心里倒也坦然呢?

    长天死了。去了另外的一个世界。有人为他感到惋惜,可是惋惜归惋惜,人毕竟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命运也是天意。人来世间一遭也就是看一下,望一眼。而后,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每一个人都要经历的,不过有些不好的人却还多活了几年。该死的没死,该活的没活。谁有什么办法?

    一凡和他信基督的母亲守着长天的尸体,月亮的光芒温柔的让人心疼。一凡在蒙胧间看到了一团白光,以为是自己的眼神不好也没怎么在意,也没有问母亲。直到母亲问他是否看到一团白光,他才说看到了。还以为是自己的眼花了。

    守到半夜他们都困了,便蒙蒙胧胧的睡去了。睡到半夜一凡和母亲同时做了一个梦。长天痛苦地抓着脖子,眼里泪水直流。看样子很痛苦,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只是不说,一个劲地流泪。直到一凡醒来,把这事告诉母亲时,母亲说她也梦到了。可是不知道这种寓意究竟是什么?

    在一凡和他信基督的母亲说这话几小时之后,便把长天安葬了。长天的父亲为长天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倒是希望长天能活的天长地久的。取名字的意思不错,谁真的能活到天长地久呢?

    在长天埋葬以后的第三天里,一凡信基督的母亲便托人找来了法师。那法师点上香,烧上黄表纸。手拿桃木短剑,剑柄处一条长长的灯笼穗。东砍一剑西刺一剑,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也作出说不出话来的样子,痛苦地抓着脖子,口吐白沫。象征神仙显灵了。问他什么都不说,过一会那法师浑身颤抖,又恢复了做法前的样子。转了个身告诉他们,破解着个谜底要很多钱。一凡信基督的母亲便拿出来自己的所有私房钱交给了法师。那法师才慢悠悠地说,他口中塞了很多东西,说不出话来,要多给他冥币,让别人帮他把口中的东西取出来你们就平安了。

    后来还告诉他们说,长天本来是不该死的。就是因为离这里半公里远的村里有一个“鸡角子”(指阴阳人,专门勾人魂魄的人,平常和正常人没有区别。就是勾人魂魄时,他会躺到床上跟死人一样,完事了才好过来。这是迷信的一种说法。)有一个任务没有完成,就把他的魂魄勾去了。说完叹息地摇摇头。

    末了又加了一句,让一凡快点结婚,冲冲霉气,这个家就会平静了。要不然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最后一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就是:“女方最好比男方大。

    第二年,一凡就结婚了。一凡十七岁半,新娘比一凡大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