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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手与卖哭公司的较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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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意虽然还是一天天冷淡,她赵玉英并不以为自己的饭碗砸了,更不以为能被谁抢了,人家那么大的公司那么样地铺摆,不接点活儿还能护住门面?新安的茅子准得有三天香,由人家香去,她本不贪财,更无霸权主义,暂时还有吃有喝的,也落个清静。

    她认定去公司的定哭的丧家都是一些没见识的俗人。要真功夫,看大本事,图大热闹,还是离了她赵玉英不行。

    名星即使从天上落了地也是陨石也有磁场效应,断肠旦尽管是昨日黄花,毕竟也曾是黄花,丧事办完,当地的小报为了满足许多人的怀旧情结,又发随笔又配照片将这场丧事挥发的得风光无限,拉肠斗肚哭哭腔成为韩城一绝,断肠旦在老妈灵前泪流满面的照片不做秀地表明:尽管是养母,断肠旦仍然从心里感伤,充分体现了一位艺术家可敬的孝心。

    二十天后,光头九的一声吆喝,这张报包着一斤素丸子卖给了赵玉英。赵玉英抓丸子的时候碰巧抓到了断肠旦的名字。她随便看了一眼,读下去,发现是巧手著的文章,巧在闭口不谈她赵玉英哭,只提到拉肠斗肚哭哭腔的艺术震撼力,难道不是她哭竟是断肠旦哭得不成?而且她赵玉英也明白,断肠旦流泪那是真的泪却真不是为怀念养母流出的,而是让她赵玉英触到了心病才抑制不住的,角儿倒底哭谁,那还是问角儿自己的心。赵玉英看报上的文章,看报上的照片,看得忿忿不平,拿了报纸给卖了丸子还没离开的光头九讲,给街坊们讲,自己动了那么多心思,用新腔新调哭出了新风俗,让她家丧事出尽了风头,怎么上了报就成了名星的事。于是耍手艺的人们边耍手艺边替她忿忿不平,她想去与记者理论,光头九劝她别去了,去了你也得输,你的哭声不是已经卖了么?就像我的丸子,人家给了钱称走了,拿到家里愿意炸着吃还是川在饭里吃,咱哪儿管得了?棺材铺的后代如今上大学,回来休假说话满嘴新名词:商品经济就是讲钱能购买一切,你的商品卖给谁就归谁所有。与卖者再无瓜葛,除非你是去售后服务的。比如你从商店挑了一套西装,你付款后西装便你所有,穿在身上,当别人说这件衣服合体漂亮的时候,这种夸赞是属于顾客的,没人说哪家商店的西装漂亮。所以,你要别人说你的哭如何长短,你只能给自己哭,哭给自己听,就像把商店的西服拿来自己穿。

    人的观念来自于媒体,赵玉英常常听广播,看报纸,观念还是免不了跟舆论保持一至,商品经济的新道理,像盘中的鱼一样翻过来,另一边便也清楚了,赵玉英不再为卖出去的商品发光发热而苦恼。但她比光头九多一点认识的是:这报纸不但可以包丸子,还可以登名字,做宣传。报纸说话是只顾自己说,别人无法与他辨论的。

    她不认识报社记者,她家里的钱也只够买这最后一张报了。可是角儿断肠旦不是认识报社记者么?她还有法子找着这个角儿,从道理上讲是人家买走了哭,哭就成了人家的。可自己还有她没买走的不是?咱再哭那就是自己的——她这时想起了双胜馆哭出的那种气氛,那是许多商家都不愿落在自己头顶的。而且她是一个善于学习的人,毕竟戴了多年镜子么。她从那个棺材铺的后代,那个大学生的道理中捡了一条堂皇理由。

    于是赵玉英上街买了一方白丝巾,挑城里人最多的时辰,走到断肠旦的养母老院前,那天卖哭的场面不再,似乎漂不起她这只船来了,但她有职业哭手的充分自信,她的哭不需要借助什么。她盘腿往门前一坐,白丝巾往鼻子下一捂,放悲声哭起来。哭声将她带往高处,坐着如水落石出一样显眼了。

    过路人听见了看见了,奇怪了,围来看个究竟听个明白,她哭道:

    天哪,地哪,天地生出的人哪,天哪地哪,天地生出的庄稼

    五谷要自种,自种了才能囤在自己家,儿女要自养,自己生下才是自己的儿女,自己生下的,不在跟前你也能听见她的哭哇。前家后继的,收养的,再尽心再下功,你也为不到,猪脊梁,羊肝黄,猪毛贴不到羊身上,倒不如,该吃吃该喝喝,把那收养儿女的千万银钱趁早花在自己身上,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死了也不冤枉,别只为了死后一声哭,活着一辈子受牺惶。

    韩城人本来喜欢欣赏哭手的艺儿,听赵玉英的数念含着骨头露着肉,有点头绪又始终不明朗不说破,如同十字大街摆了一台昂贵的大空调,商店标签在发票在,却不见买主,这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丢下的?于是你问我,我听你,都想弄个明白。人就渐渐围得更多了。其中不乏耳报神,这哭肯定传的快。

    雪丝也似的白发,玫瑰红夹克,一付雪里红还是血里白的戏文?断肠旦急匆匆赶到,眉间的神态全然不似送殡那天休闲。

    而且身后还有卖哭公司一班年轻人随同。是前来助哭兴的?

    这是谁雇的你?赵玉英,奇了怪了,我那五十元只是奖你那天的哭,你今天怎么又跑这儿哭来了?

    谁也没雇,今天的我谁也雇不起,今天我的哭谁也买不起,这是我给自己留下的,要给自己哭一场,俗话说,兔儿死了狐狸心痛,我看见这老婆子没儿没女活一辈子没下场,她攒下钱置院买行头撑戏班也曾花了不少心血,可是你看看,她死就死了,哪有个真伤心的?谁还记着这个院子是她买的,看看她,比自家,我也曾有过前家女儿,要不因为她,我与她爹还荒不了呢,我这也算想开来,反正她就是叫我妈到头来也不肯哭我一场,还不如不养她,想想,忍不住的伤心泪挂在胸。物伤其类,这是我给自己哭。我给自己买一天豪哭。

    断肠旦出气急促,苍促中,更不愿赵玉英把她摆到干岸上。

    那你不能跑别人家门口哭?

    这是马路边,我在马路边哭,我走到这儿伤心了,坐下就想哭。那个老婆婆是从这儿抬出来上路的

    那兔,你说的那兔,死了的兔也埋了葬了,你这狐回狐窝里哭去。

    埋是埋了,可那气味还在,我还是得在这儿哭。再说,这房子不是已经卖了么?还与你有什么关系,听说公正处已经办了过户手续——

    人怕出名哭声怕大,断肠旦是名人,赵玉英的哭声又大得足以压住车声铃声,此地无银三百两却也便轰轰地坟肿起来,马路上肿一个大瘤,不知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赵玉英看见那个拿录音机的报社记者也来了,于是泪眼汪汪看他:

    你们采访吧,今天这可是我赵玉英哭的,这是真材实料,全是自己留着的哭,没有卖出去的一分钱的哭。所以要说今天的事,只能是说我赵玉英,尽管是断肠旦为她妈送葬的地方,却不再是——

    我当什么事儿呢,是说报上的那篇文章

    断肠旦见她与记者这样说话,听出了病根,忙朝赵玉英努出个笑脸:那天报上登的那文章,那不叫个事,报上的说法有点出入,不过,文章已经登了,改也改不及了,这样,咱们再预定一笔,等我老妈过周年的时候,我再雇你,那时候,一定让报纸专门说你赵玉英的哭卖得有质量有意思还能跟踪服务,符合顾客的最新要求——这是明年的定金,马上定货。

    断肠旦掏出一张老头票。

    我能不能活到一年以后,还难说,再说,一年以后,你是不是还有孝心,这也难说,今天我当着新闻记者的面说一句心里话,我卖哭给你断肠旦,不因为你是名人,而因为你孝道。我那小铺子却有大道理,不孝道的人给的钱再多,也不能卖哭给他,比如像后沟的乡长,他把定金出到五千,你们看,这就是他给我开的定金合同单。可我不挣他那钱,不能给不孝道的人脸上贴金,哄骗世人。

    断肠旦只想尽快了结这档事,而且这种说法也对自己的形象是个渲染,她立刻拍板:那么这样吧,今天正好是五七日,这哭我就买了,算烧五七。你今日的哭我都买了。咱们换个地方再哭。至于你的生意经,你的这种道德观念,我觉得报社肯定会宣传的。

    那就依你——,今天的哭你也给记者说明白,是我给老婆婆过五七。这是我——赵玉英卖哭的售后服务。是为了你的孝心感动而服务的。赵玉英把最时新的理由说出口。

    这时,卖哭公司来的那些年轻人排起了队,脸儿朝这边扭着。协助赵玉英一起将这个五七哭一番。不过,不再撒后妈难做的怨气,而成了女儿上坟:

    男人们上坟一阵阵,女人们上坟伤透心,男人们上坟烧炷香,女人们上坟泪淋淋,养男为的撑门面,生女为了哭上坟

    杜乡长砸了那个卖哭的铺子,出了心中恶气,不知道这个卖哭的人还是他的前妈,更不相信他还会有个戴眼镜的妈,他只是对这个女人恨得咬牙,她满口应承了张冠李戴的,却临时逃脱把他闪了个跟头,不光现场看热闹的人们有闲话,而且出完殡后还不消散,半个月后,甚至话头越传越难听,竟然说成乡长原本要请那个哭灵高手赵玉英来的,可人家不去,说是不孝的儿孙她不去哭。哪怕你钱再多也不去。他带人砸了人家的铺面,威胁人家,还是不肯去哭。事情前后顺序颠倒了一下,就大变味了。人家成了不怕砸的道德卫士。

    这个赵玉英竟然把他放置在耻辱台上让他下不来。

    他让办事人拿了钱赶紧去给赵玉英赔礼道歉,给她修理门面。砸了她的牌子不但没影响了她的声誉,反倒成为自己丢人败兴的见证,还是尽快恢复了的好。

    其实,传说这事的没有多少人认识后沟的乡长,人们看完报后津津乐道的是卖哭的赵玉英,如今还有这样认真认死理的人?还有给钱不挣的?还有不怕砸铺子的?难得!这才是一杆秤,一架天平,你公家发的那些奖状奖牌人们不信,那些都有水份都搀假,都能买得来,只有不肯卖的哭才是真正的衡量。

    人抬人,无价宝,事抬人,有价服务。赵玉英少做了半个月生意,这事却反过来把赵玉英越传越玄,于是她卖哭的门面成了见孝勇为的地方,她的卖哭生意也名声重新大起,是卖哭成就了她,也是她成就了卖哭。谁家办事没有请到赵玉英,首先让人怀疑他不孝顺是赵玉英不卖哭给他。事关到一个人一个家的名誉,人们不能不认真看待了。有这么一说,赵玉英的卖哭就不再是从前可有可无的闲淡行了。

    接着,另一件事也重新传出,实事求是抬举赵玉英。那就是赵玉英嚎陶痛哭妹夫高小,前韩城棉纺公司副经理高小死在新疆,已经火化了好多月了,他家当时秘不发丧,直到上级公开为他平反,恢复了级别与名义,这才回到韩城来办丧事。赵玉英为他哭,只为了让韩城人重新认识他的身份,当初,打倒他戴了高帽子挂了打红叉的资本家游街是从韩城的东门进西门出,哭丧时也走这条路。

    也有人当面问过她。她说:我这人一辈子见不得不平事。他拿上钱投资办厂怎么就得挨打?如果说别的事挨打还算个理由,他办的厂子大家用着他怎么就有了罪过?

    她有理有节说出一番话,更加塑造了一个仁义而明理的形象。这样一来,她卖出的哭不仅有孝义,有深理,更有讲究,有眼光,有历史,能买到她的哭,那是一种道德标志,甚至是一种政治待遇。

    其实人们还真不是捕风捉影胡编乱造。赵玉英为了生活,考过干部,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听说是配给制干部,考完就再没去看过分数。她当过扫盲教员,她叫那是卖文为生,她虽然嫁过的男人大多是做小卖卖的,不过不管是嫁人还是再过单身,她仍然与政治不绝缘,赵玉英是他们圈子里唯一热衷于听广播的人。她先肯站在广播喇叭前听有线广播,后来家里买台小半导体,然后又买一台熊猫收录机,她除了听戏,还听新闻,离婚独身的时候,屋里总得有个人说说话吧,听多了,也难免当真,和院邻对门聊天时,顺口引用几句,就像家庭主妇常常重复儿女的话语。有时,明知道不对也引出来以开心。别人可就当真了,以为她真当过干部。有政治水平。小井巷对干部的看法也就到此为止。

    她的政治只是为说话的需要,除了那次不花钱的软广告,她仍然不上报纸。到了夜晚除了一只收音机絮絮叨叨没有别的动静,可她的生意如她的身体,壮壮实实,立得稳稳当当,没有被新集街的卖哭公司挤垮,也不再可能被任何人打垮。

    当然卖哭公司也没有被她的流言飞语挤走。这个飞语不是蜚语,因为传说像夏天夜晚灯下成团的小虫子飞舞,有影有响,赶不散驱不走,却并不伤害谁,卖哭公司灯红酒绿不慌不忙地维持着他们新集街的排场。有时,睡不着,赵玉英抽了烟盘算,这个韩城如今比她刚进城要大了许多,不会哭的人现在也真够多的,养活了一个她不说,还能再养活一个公司。只是她不知道那卖哭公司怎么个哭法,都听说是些幸福的年轻人,她们没有经历过什么苦难事,除了刚落地那一刻不得不哭两声,脸上再没过什么泪痕,糖渍蜜饯的人儿,也能哭出来?哭不出来的卖哭公司也能糊弄的挣了钱?看来这世上图便宜的人还是有的,哭同别的商品大相径庭。别的商品那是要进大商店去买才能货真价实,地摊小贩虽便宜则大多是水货。卖哭的于此相反,她虽是小门面却比那大公司要真实要讲究的多。越是内行越明白。当然,她的价码也比公司要显贵。

    新集街与小井巷,同行之间都有来往,从开业到遇有什么庆典活动,都有互赠互贺。赵玉英不履行这种行规。她是单奔,她并不恨新集街后起的大公司,也不装模做样搞什么联谊。她有职业自信与职业品牌,所以与那卖哭公司井水不犯河水,不相往来。

    这天,赵玉英正在家里听收音机,有人敲门。

    来的邻居叫科长,也常听赵玉英转讲广播新闻。他过去曾是工商联的干部,是小井巷唯一的股民。退休后当个街道主任,嘴里对新名词还没太生疏,与赵玉英能接上腔。这次,他又使出学理论抓经济的工作方法做赵玉英的工作:

    赵玉英,你自己独奔,单干,那是过去手工业者的遗风,是咱小井巷的旧环境影响下没有走出去的勇气的表现。咱们先给你算算账,韩城本来不大,是县城,死人本来有限,死了人买哭的更有限,而这些有限的人有的还是买公司的哭。

    我倒替那个女人什么吴经理担心,倒替她可怜。她自己哭不出样子来,派那么多人去哭丧,那钱能挣多少,经得起这样分?这公司我看难办下去。

    要不说咱们小井巷的人眼小,做不了大公司。

    人家卖哭公司有气魄有项目,可不是你说的那样捉襟见肘,你没去楼里看看,公司常有业务,既使没人买哭,公司照样有收入,这就是现代经营的手段,经营有方,比如上次你给断肠旦的母亲过五七哭丧,你叫售后服务,卖哭公司的年轻人在旁边围了听你,你以为哪是为你观敌了阵,呐喊助威的,差了。你没想到吧,那都是公司的新学员,交了学费去学本地哭法的,你给人家当了免费教师,你不知道吧?

    会大了就牵出绿骡子了,说什么有什么,真有学哭的?不是科长你学理论促生产的毛病又犯了,编排出来的吧?

    你看你,扯到哪儿了?你要不信,看看这个——

    科长递给她一张纸,就如文化革命期间的传单,好在她戴着镜子,能看清:

    你要气质么?你要忧郁么?请来“哭训班”本公司常年举办“哭训班”地址,韩城新集街5号,卖哭公司。

    真有这回事,这么些人来学哭,是闲得无聊,还是天生的笨?哪个小孩子生下来不哭几声?这本事是娘胎里带来的,还用得着花上钱跟上老师学?

    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是一条巅簸不破的真理。至于说他们为什么这样做,那并不是傻,而是时髦,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市电视台举办拔丝杯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金奖让一个唱通俗歌的女孩子夺走了,她本来就是一张苦瓜脸,又是一副破锣嗓子,唱时满脸痛苦,嗓子常常哽噎,可眼光直勾勾性感,胸前双峰突出性感,屁股耸起性感,肚脐眼这个中心性感,摇摆起来全性感,年轻的心让她摇的乱摆,她的那嗓子和嗓子里唱出的歌就性感得收拾不住,她的表情既使是哭也挑逗人。结果一夜成名。拿了金奖,盒儿带也出了,带盒儿上印着她的脸,就是一张清泪汪汪的脸,这么一来忧郁型就成了最性感的最时髦的美,明星脸,现代脸,流行这种苦相哭相,所以哭就是卖点。卖哭公司抓住这一时机,打出忧郁歌星培训班,简称“哭训班”这样,许多要当歌星的美丽女孩儿都来补这一课,哭训班就将学员拉到卖哭现场找灵感。

    你给人家当了教师,你被人耍了还帮人点票子。卖哭公司无本求利。

    照你这么说,是老鹰叫小鸡了眼。

    我虽是旁观者,可也看不惯。我来找你就是要说件可以出气的事。眼下就有这么个时机,你干不干?听说卖哭公司揽了件活儿,是小东门一家姓许的媳妇哭妈,买哭的是棺材里老婆婆唯一的小子,他要独自披麻带孝柱哭杖戴凉冠摔盆拉灵柩,按说这些都能,可他媳妇子是个哑巴子,哭不成,而他认为到时还有个对手,即他的姐姐,他姐姐一定会来,也会争夺摔盆拉灵柩的权利,男人嘴又不快,就怕事到临头被姐姐挫败。他花钱请了公司的哭手。公司打了保票,一定要在现场哭出情哭出理,把这个独自摔盆拉灵权牢牢把持住。

    听出来了,许家这不是尽孝心,是要争绝产。

    透过现象看本质,本质就是经济基础,对,就是这意思,争绝产。

    既然他已请了卖哭公司的哭手,还和我说什么?我不会与他们合作的,我说过的,如果哪家办丧事请卖哭公司的先去哭,那我赵玉英绝不同流眼泪合哭丧。

    那天赵玉英曾在门前语录牌下当众宣布过绝不与卖哭公司同吃一眼井的水。这种取景法也许这与她住在小井巷有关,当年半城人都吃小井巷这眼井的水。现在,甜水井早填了,卖水的涎水五也失业改行,韩城的人都吃上自来水,水管里流出的都是水,这是大人物说的,水管的水已经分不清是哪眼井抽的了。可赵玉英还用井表示决心比说不共戴天更贴近韩城人的感受。

    不是合作,是与她们较量!许家的闺女养活了老妈几十年,东门跟前的街坊都知道,可是听说兄弟不让她去发送老妈,也急了,我们都是股民,有交道,她听说我与你是街坊,就问我你哭得什么样,我说,能哭会说,哭出来有情能动人,她说,这最好,你让她再加一条:有理不让人。这哭手我雇了。我想,这次你该去了,对台戏是最出名的最要彩的,你的哭是韩城第一哭,还怕她们什么卖哭公司不成?这次要赢了,看那卖哭公司还有什么脸面与你同做一行?

    科长不但把社会上的那套熟了,现在连街面上的事体也清楚了。

    许家的丧事办得很传统,几乎带了乡村性质。赵玉英一到小东门就认定她替许家的闺女赢这场哭已经毫无疑问了。

    卖哭公司的人已经在现场,她们的服装奇特,天蓝的很年轻,沿了几条黑边,胸呀腰呀胯呀都被用力勾勒出来,尤其胸前一弯白色绸由低而高,像露了雪脯。从打上次断肠旦为母亲过五七后,她经常能碰到这些服装,记这服装比记人的眉眼要好记得多。只是她想不出穿着这种洋气衣服的人会怎么哭?会跟她怎么叫板?早些年的对台戏她看过,台口相对,班子相对,都是施展浑身解数,出彩叫好,让看戏的往自己台口这边走,走来还要站得住,那种红火那种发力那种当仁不让,才显露出对台戏的魅力。可她已经看出这些人不配与她对垒。

    她们是不是也当过去的对台戏来唱,先比行头?错了,年轻人,今日的对台戏不是各人唱各人的,而是要你来我往直接对话,如同要交手,打回合仗,当场不让步。人们要听理明辩,谁还顾得上看行头?再说,比行头也不能穿得这么俏,你们当成选美了,还是当成拔丝杯歌手大赛了?

    红白喜事本来就如同唱戏韩城人多少年热情不减,虽然近年来兴趣正衰退,这次却像提前得了讯,知道有好戏唱,所以早早就拖着小的,带着大的,扶着老的,围在许家大门前等着发丧,更抢眼的是人群中还出现了一些金发绿眼,穿着艳色或土气的洋人,他们东游西逛,好奇地摸摸,好奇地看看,一个个摇头晃脑,似乎今儿谁死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弄懂这儿发生的新鲜事。看样子,他们都是初来到中国来,或者初次见这场面。

    赵玉英总是奇怪外国人的举止,他们能在大街上人千万卒的场合搂抱甚至亲嘴,什么也不避人。可是到了死人灵前,坟前墓前,却不会哭,从不见他们哭,既不穿丧服也不跪下哭灵,虽然语言不同,那你就是说着洋话的哭也能听出来的,他们顶多是低着头站一会儿或者往墓子里扔一把花儿就拉倒。他们来看中国人出丧?他们哪儿能看懂这个?他们更听不懂哭丧中各各不同的哭法,至于哭声里埋藏着的财产钱物,哭声里的埋伏着的刀枪剑戟,别说老外听不懂,就是中国人心不细的也听不出名堂。

    悄悄的进庄,打枪的不要。赵玉英是秘密潜行到许家闺女家的。她与那女人见面后,换了一身穿戴,完全是照着孝子的打扮,白粗布号衫上拴着一绺头发,孝帽儿上吊着白棉球,腰里扎着片麻,脸前搭着孝搭子,正正规规一丝不苟。就像当年在后沟她见过的最郑重其事的孝子,与这些年城市逐步简化逐步西化的作派大不同。这种行头也是经过思索的,它表明今儿她将一丝不苟地走传统形式,用实足的地方风味打赢这场对哭。

    她与许家闺女身材差不多,这身孝衫更让她们一般无二。她想,自己老死后要能有这么一个孝子发送一番也就不亏了。穿什么戴什么死人看不见,可是这种认真态度死人感受得到。

    她捂了孝搭子,正好不用眼睛作难。被人扶了往设灵堂的院子走,身上暖暖的,都是旁人的眼光。

    正踩着韵律,脚步起起伏伏,去路被人挡住了。“海,嘿,你们不抬头看看,这墙头贴着甚?”

    “贴的甚?不认识!咱不识字,”

    赵玉英说这种气话,心里还好笑,不识字?我不比你一家子识得字多才怪!

    当年念书是学堂第一,穿上一身学生服在戏场里给人们宣讲过“戒金丹”呢。她没往起揭孝搭子,是因为没戴镜子,她不戴镜子什么都看不见。生生是当年哭瞎的眼,只能卖哭使。

    “你们省心些吧!”这话头有些不对了“你不识字不怕,我告你,你耳朵不聋吧?听着,——此次老人丧事,一切由儿子许勤勉本着简单节约的原则办理,闺女及她家其他人免来,此处概不接待。”

    她这才眉是眉眼是眼清楚了,门前有人守着,不让她们进去。她赵玉英还有个犟脾气,一辈子没怕过谁,别人不许做的事她非做,何况还收了人家的钱,哭不出去这生意就等于没做。

    这时,院里哭声乍起,是女人的那种带了数划评论的哭法,她听了几句,竟是冲着闺女身份来的。挑战开始了,哭法倒还地道,声儿不落地,气儿不沉肺,全是悠悠地飘出,既听得清,又不伤心伤肺,这样才能哭着久哭得长,这才是职业哭手。公司在哪儿藏着这么个地道哭手?她倒还从未见识过。

    “妈呀妈,你眼睛一闭腿一蹬说走就走了,教我们做儿子做媳妇的可为难了,你睁开眼看看,你看看,那个自称是你闺女的也来了,活着的时候,她干什么去了,你睡在炕头上她不管吃不管喝不管拉不管尿,不管穿不管戴不管冷不管热不管住,这阵要来显什么孝,穿什么白,哭什么灵,用不着啊用不着,他们是猫哭老鼠,安得吃喝之心,他们不是来哭孝,是为绝产来的,我们照你老人家的吩咐将他们撵的远远地”

    一板地道的乡间哭,真是好对手,卖哭公司果然不白给,要没有这样有滋味的哭手,也不敢与我赵玉英哭对台不是?赵玉英听了一板哭,犹如抽了好烟喝了好酒,精神抖搂了,她叫相随的人将供品摆在门前:

    兄弟不让进,咱就在这儿哭,在街门口跟前哭,老妈耳不背,听得清。

    为了这次哭的地道,赵玉英还特地从集会上买了个玉茭叶编的蒲团,犹如菩萨的莲花宝座,她放置好,腿一盘,往上一坐,身子葡伏在那钉了铁钉子的门槛前,调韵一拉,哭出来,这一声,不含糊不商量,在院里的哭声低下去的那空档,脱口而出。

    “妈呀,苦命的妈,我知道你听得见,你也看得见,全村人都知道你是死了也闭不上眼,他们拿新棉花塞你的耳朵你也听得见,你一心心结记的闺女来了——鸣,我苦命的妈”

    起首的这几句哭得情真意切,叫板叫得响亮而有味道,看出殡的人们已经把耳朵转向这边。这就像对台戏戏场里的看客,这边的角儿亮相亮得好,他们已经都朝这边扭头了,开始往这边走来。

    她从双塔书馆逃走那天,欢欢哭闹得不消停,欢欢刚满月只有猫儿那么大,眼睛睁着但散乱的目光不大能看得清东西,可她像是预见要被妈抛弃似的,眼里大滴大滴的泪珠扑竦竦滚。小娃儿哭出泪来,当妈的累出屁来。这肯定是个会撒娇会使性子的小冤家,可她与她妈一样命硬,以后,就靠她自己的命吧。她解开怀,最后一次喂她吃饱奶,把门扇闭上,就如同把自己的眼皮合上,转身就走,那几步必须心硬,双塔书馆的老板就是见她有婴孩的拖累,才大放心宽的,她只有舍下女儿才能走脱。她深深浅浅跑了一夜离开了阳曲县,天亮了,却听得她的欢欢正拔了嗓子哭,那泪蛋蛋扑落落滚的到处是,她一低头,自己奶脯子憋胀的要破,前胸已经被奶水洇湿两大团。她那天是生生把那欢欢的哭,欢欢的奶憋回去了。憋得她疼的咬牙切齿,再疼,也不能记得,从此,她不能再记这事,她毫无选择地被当果实配给了人,还是当牲口买卖到哪家,人们还能悄悄同情一下,只有双塔书馆这类地方,不管你怎么来的,只要踏进这地方,就会让千人啐万人骂,千万不能露出珠丝马迹。

    当年她逃回韩城后,对那一段苦楚包裹的严严实实,对妹子都不透一点风。那个欢欢有时跑到梦里来,总是长不大,总是咧着嘴哭,醒来时那哭声还响着,奶声奶气。

    欢欢其实大了,该有那个吴经理那么大了,此刻赵玉英心一小,把自己当成那个长大的闺女欢欢哀哀地哭,哭死去的妈,哭这个命苦的妈,苦命的自己。赵玉英越老越孤独有时也想自己的女儿欢欢,她卖哭见的送殡场面多了,就想自己的女儿,赵玉英想起这些越哭得痛,人们听来是有源之水,闺女哭娘,一声声送一声声悲,一声声送一声声痛。嗓音像不像,倒没人追究,丧事么,谁哭的时候能与平常说话的嗓门一样?

    她的数念字字血声声泪,周围的人尽被打动了:

    妈呀你前辈子造下什么孽,把这么个儿媳娶回家,这么些年没吃过他一袋面没穿过她一身衣裳,临死前两个月才被她看管起来,你从炕头滚到地上,过了一天兄弟才给我这个当姐姐的讲。我扶上炕,喂你吃喝,他恨断牙,竟然一把大锁子锁了咱娘母俩,吃没吃喝没喝,一连三天关了禁闭住了牢房。差点咱母女们就相跟上。他是要往死里饿你呀我的妈,无非是你身上有几张股票。他急着要得绝产仵逆不孝,他竟还有心不让闺女戴孝披麻,这事情他还管不下。他与妈写了无事干约,一笔一划,休想赖账。

    这一哭,回肠荡气,有前边的拉肠斗肚哭哭腔做铺垫,不用什么技巧,只调动起女儿与娘的难舍难分情意,嘴尖是天生的,能将许家闺女讲述的话清楚地哭叙给家人外人。此时若真是她亲闺女来说不上几句,会心疼得晕死过去,赵玉英却有理有节,把那要紧话都说到刀刃儿上。不但街坊邻居百舍听清了,连外国佬、那些洋人也听懂了,连连点头。朝着她连连点头。她撩起搭头扇鼻涕时眼角偷偷看清了,她虽然没怀疑自己是用汉语哭的,甚至没怀疑自己用的那土话的十分地道。可她更没怀疑那些洋鬼子不是真的,尽管头发能染,像玻璃球一样的蓝眼珠子是没法造假的。那他们是怎么听懂的?被她的悲痛穿透了,天下再大,再有五洲四海,母女之情也是相同的,人心不差米粒!

    只是洋人们拍打那些黑线条性感的公司职员何来?他们莫不会用英语想事想拧了想反了以为她们是这场较量的赢家吧?那就等着看,一阵棺柩出来,你们看看柱哭杖带凉冠拉灵车的都是谁?如果这儿媳不识势眼,但敢阻拦,你看那些三亲六友邻居百舍让他们不让?

    而且她已经想妥了,门槛外哭这一阵叫隔山震虎,她的哭声已经要了强,镇住了那边儿媳请的替身,一阵灵柩出了门,她还要与对手当面锣对面鼓地较量几个回合。非让公司的人马倒卷上旗帜溜走不可。

    这时,听得有人高喊一声“吊丧来喽!”那动静有点不伦不类。赵玉英听那嗓子也有些专业味道,便捉摸,这许家的股票究竟值多少钱?这又是哪一系儿孙请了人来分扯遗产?

    死人躺在棺材里,一定没有凉透,看看儿女们用哭丧为名,唇枪舌剑在她灵前对打,老人的死倒没人真哭真伤心,该是老人在阴曹路上暗自伤心了。看来,都是点儿财产惹的祸。老人若没有这些什么股票,别人没什么争的没什么抢的,儿女还用雇人哭?还用这样斗鸡似的你千我我千你?

    这样看来,倒是穷人不攒财死后还好些,比如像我。可我没财却也没儿女——身后光溜溜,连个送行的女儿也没有,真伤心假伤心哪怕做做样子的也没有。

    想着伤了心,再振旗鼓哭一场。

    那天,赵玉英真是占尽了上风头,一段一段揭示内幕的述说,过电影一般精彩,一句比一句毒的指责,都打在七寸要害上。而所谓哀兵必胜,她的于情于理都落在痛楚的拉肠斗肚哭哭腔上,真情假嗓相得益彰,哭与说分不清,到后边,院里的人都出来围在门槛外,竟将灵前唱了空城计。等到阴阳先生吩咐起灵,她这个替身退下,那许家闺女将一条长带子拴在灵柩上,那儿子儿媳无法对抗形势到底,也就睁眼闭眼不再把那么硬。

    这时,却听得里边哭起来,不过,那明显不是哭,他是拉着嗓门在念在唱

    “白发苍苍赛银条,银条才能把风招

    其实家有孝子不用银,银钱再多也难买生死路一条。”

    这就是刚才嚷嚷着来吊丧的?倒像来吊嗓的。

    唱的是丧歌,丧歌都是叫化子们来唱的,手里捏三张大烧纸,吃遍天下。

    连叫花子都这样唱,可见这个死者手里的股票确是值点儿钱的。

    叫花子不似平时那般讨要,而是来祭奠。唱一段,也便成了买卖,只不过与她不同,她有头脸,有派头,价钱得说明,按钱定质,哭与哭各不相同。他们是有丧必到,不用请不用唤,一样的词一样地唱:

    “这船也渡女,这船也渡男。头船渡的康百万,二船渡的沈万三,三船渡的孟姜女,四船渡的李翠莲,五船不把别人渡,单渡亡人上西天”

    他们这一唱一闹,把热闹带去了,赵玉英一时觉得被夺了戏。她与卖哭公司都被夺了戏,被叫花子夺了戏。赵玉英眼里空空的,有风吹进来。

    赵玉英哭赢了,许家闺女的家产官司也从名义上赢了。赵玉英虽没见到那个输给自己的哭手,不知道卖哭公司如何收场,但她没有叽笑对手,她认为这是她在这行里见到的最有实力的哭手。这个哭手还算把手。如果不是遇到她赵玉英,也许她就成功了。可是既生瑜,何生亮,可惜了这个人材。

    她摸了摸左眼角的这颗黑痣。她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时候窜到脸面上的,可是从前只觉得自己命苦与它有关联,是一种预兆,一种告示,老百姓叫它泪眼,和泪相连的能不苦?她曾想把它点掉,找过江湖医生,可它就像撵不走的客人,过两天又来了,死皮赖脸。真是死在皮上赖在脸上无药可治。这会儿,她哭赢了,却觉得它亲切起来。

    它的醒目,让人举一反三生出的联想,在赵玉英眼里美丽起来,像一名牌的商标。现在的社会,又讲究起牌子来,那种漂亮的牌子做工精巧常常盯在女人的屁股上胸口上,盯在男人的腰上、袖口上。她的对手卖哭公司将品牌扛在头顶上,虽然抢眼,却也累,眼睛长在头顶上,那多累?那泪蛋蛋要往头顶上流,更累,而她的品牌,留在眼角,这是天生地养的合理。先打自己的眼再打别人的眼。还有比这更动人的卖哭品牌?

    赵玉英对东西没长性,从不心疼更不留恋,看什么都是过眼烟云,不心疼物什的人更不心疼钱,钱她也挣过,也花过,她认为花得了钱的人才是钱的主人,有钱不花攒下那倒是钱的奴仆,有主人在,奴连觉也睡不踏实。哪有放着主人不当倒去当奴的?

    卖罢了哭,赵玉英总是先美美喝一壶。从小东门对台哭的现场归来后,赵玉英又进了双胜馆,她近来总光顾这儿,不单因为这是名馆子,老馆子,还因为这馆子挨近那家卖哭公司,赵玉英喝酒多的时候,就有几分想见公司那个吴经理,这次声名显赫地败在她赵玉英手下,以后那牌子不倒么?倒了牌子她怎么办?公司会有别的出路么?

    边喝酒边关照那个吴经理,她渐渐看穿了这个女人的真实年龄,女人就是女人,女人的脸总有绷不住的时候,那时候露出的皱纹无情地写足了岁数,与她从双塔书馆逃跑时丢作人质的女儿欢欢差不多。

    或者人老惜子,她看见这个高个儿娉娉婷婷的总经理就让她想起那夜丢下的欢欢。那一夜醒来欢欢不知哭成什么样?她不敢想。那是她这一辈子唯一开过的一次怀,当后来的男人娶了她嫌她不生育甚至觉得这与那腿畔里瘊子有什么关连时,她总是当场嘲弄那家伙:你自己无能为力,怨老婆,实话告你说,这儿生出过儿女,出过人材,只是后来丢了。说这话时她总听见婴儿不歇气的哭,那个拔了嗓门怒哭的欢欢让她说话硬气。可是她从来也不敢打听这个欢欢是死是活,她哭嗓那样硬,人的命也一定硬,比她还硬。会活下来的。

    这一天,她手边有了几张票子,也是因为代闺女哭妈哭出点心思来,她呆呆地看到吴总经理往大楼走的背影,就想把她变成女儿,要是留了这么个女儿,那一天自己跌倒了,也能有个人哭哭、送送。

    她赵玉英这辈子受苦受多了,麻木了,天不怕地不怕,可毕竟是这辈子,是在阳世间。要到阴间,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她一点没底。这阵她才觉得那欢欢要能找到认了名份,母女俩再没感情也有个名分,欢欢就是猫哭老鼠也得哭两声,她在那条黑洞洞的路上也就有个响动送行,有个壮胆的声音。

    卖哭公司的吴总经理个儿高,身子展,确有几分像想象中的欢欢,有这样的女儿哭两声,自己在阴间也心满意足,在阳间也有一份阳间体面。她赵玉英怎么才能把这位吴总经理做成女儿呢?自己收个干女儿?

    她托人打听这个吴总经理的身世。

    人无近忧,必有远虑。赵玉英要破解身后寂寞,这念头越来越强烈,一天,她梦见一条黑水河波浪翻滚,却听不到声音,岸边挤满了提着包袱逃难的苍慌人群,不时有人掉下河,水面上溅起一朵浪花几个圆圈,很快归于原样,那人一下子悄无声息化掉了。有人找到了河上的桥,独木桥,还晃来晃去,桥上有几个人,她的几个男人,她的真男人,手里拿着那条沾了处女宝的丝巾,血迹已经变成了黑字一样的花纹,她的配给男人,拿着那张配给白纸条,她的合同男人,她的买主男人,拿着一把现洋,她的结婚男人们,手里拿着印了红旗的证书和一叠票子,她的名义男人,她的老来伴男人,拿着每月的开资单,等着发给她路条一样,前边还有她妈,屈死的妈,嘴上贴了一张配给证,就像贴了封条,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了一个不认识的老汉走,和一群羊走在一起,还有她送过葬的人,他们看到她后,却都不向她伸手。脚下的土地已经酥松了,一块块地坍塌,她急死了,只听见妈偷着说了一声:这桥只能自己过,多一个人也吃不住。这桥从哪儿来?从儿孙后代上来?你不看这桥水湿么?都是哭声修的。不管是干的湿的,有个桥就能过。

    赵玉英一辈子从没在儿女之情上认过输,服过软。这天半夜醒来,她抽着烟,想着,才觉得身边太孤单了,自己一辈子卖东卖西,什么也不曾留下。原先以为这样干净,一点不留下一点也不浪费,可是现在看来,没留下儿女却有几份遗憾了,没个一男半女死了连声哭也没有。泥瓦匠,住草房,卖鞋老儿赤脚跑,这可说着了,自己卖哭卖得这样有品牌有名气有派头有级别,死后就悄无声息地没了,雪人似的化了。更可恶的是到了阴间成了难民,掉入黑水河连声响也听不到。

    那夜里的烟头烧得极旺。谁在红着眼睛同她对望,她看到一双眼睛,如果给那女人戴上一双眼镜,如果那女人脸上的肉皮放松,不那么绷紧了,她真的可以冒充她的女儿。尽管有人说,这个总经理有来头,傍着市委书记,可她出生在北路这一点是查清了,再往细里打问,已经没人知道了,这是绝秘,她隐蔽了一辈子都不愿让人知道,何况总经理?不管她是不是自己丢在双塔书馆的那个女儿欢欢,都让她做自己的女儿就成了。她们公司不是卖哭么,我去买了,点名定她的哭,她只要有价,就是天价我也认了。赵玉英想把自己的身后事交付这家卖哭公司。要那个吴经理以女儿的名义哭丧。她得出声得流泪,赵玉英已经看透了,所谓公司就是不讲人情只对钱说话,钱是公司的血缘。那个吴总经理必须自称欢欢。他们新派不是兴订合同么,她甚至都想好了,与她们详细签一份合同,说得钉钉铆铆,丝毫不含糊。

    让生意场上的对头卖哭公司对她生出人情,生出血缘。做她的女儿,哪怕只是片刻。

    第二天她带了自己的手章与钱往新集街了。远远就见那个大楼一下子凋弊了,花儿开败了,原先的丰韵齐楚原先的讲究妆饰全一塌糊涂了。她耽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卖哭公司牌子摘了,窗口也都敲掉了。

    赵玉英把这个突然篷头垢面的失身姑娘想成是吴总经理。从打赵玉英将她做为自己的对手以来,她就很少与赵玉英碰见,似乎世上没有了这个人,只是传说中的一个人。正如传说中的人往往比真人更重要,知道的人更多,这个吴总经理也常常到赵玉英的想象中,与她哭与她笑与她说长道短。她以为这次自己能迎头对面见个分晓,看这个吴总经理究竟肯不肯为一笔生意做她十来八分钟的女儿。

    却还是隔了道门槛。总有千年铁门槛?

    赵玉英把新集街所有的公司归拢一下,那儿的公司与那儿的人一样,都是描眉画眼刮着时髦风,最新的装璜,最亮的灯饰,最酷的小姐,最响的音乐。单凭外表,就比小井巷的铺子多一些新鲜感一种时尚。而且那儿的老板是真正的掌柜的,有车有秘书有手机有贷款唯独没有手艺,这一点与小井巷的手艺人恰恰相反。小井巷的人除了手艺别的都没有,当然还有职业病职业特征,鞋匠的嘴唇抿麻绳抿歪了,木匠的指头肚被锯子划开道子,铁匠的裤子鞋面都有火星燎的洞,篾匠的手指被竹子拉开口子,剃头匠一股胰子味,厨子一股油烟气,而新集街的经理们如果说有职业病的话,那就是男男女女眉眼都美容过,天天新新鲜鲜。新集街楼新眉眼新。

    她们一旦不打扮不美容了,那就是破产了,小儿无能,自卖本身了。

    赵玉英长叹了一声走开了。她连叹气都不免有些职业化。出口高而长,却不深入。也叫职业病吧。

    证实了自己的预感,看到卖哭公司因为对台戏失败摘了牌子砸了门面,赵玉英再不到双胜馆吃饭了。她不是那种狠心的人,不忍看对手失败的惨状。

    买哭的合同还没签,卖哭公司就破产了垮了。她赵玉英这一辈子靠山山崩,靠水水流。她把卖哭公司妨垮了,自己把自己逼到绝路上。

    她是一个妨祖鬼,铁扫帚。

    这些日子,赵玉英渐渐觉得城里人又有点什么变化,没见过的脸面多了,侉子口音的人多了,还有平民百姓也能坐小车了,街上跑起了出租车,只要花钱,伸手一拦就能坐,还有就是女人的衣服越来越省了,尺寸越来越小了,只有鞋跟费了,厚的像雨天踏了泥路回来。

    据说,这些古里古怪都是跟洋人学的洋相。因为城里的洋人也越来越多。他们将一只背包或在前或在后没有定规地背了,像个傻小子样。走在路上东瞅西看,根本不在乎这是谁的地盘。赵玉英知道了,头发啦,短裤短裙子,那都是跟洋人取的样。只有鞋是咱们独创,中国人个儿低,找不到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只能把鞋底抬高几分。这时,赵玉英认定那个跟她女儿同岁的吴经理一定也是这种样式,无非她比别的女人用的材料更讲究些。吴经理这种人,就是虎死不倒威,公司破产了,她也绝不会寒碜自己。

    韩城还有一种变化,让赵玉英后悔不迭。她没想到几十年后,那种书寓书馆什么的换了个名儿又出现了,她是从那些小姐们身上认出来的,这些小姐跌胸露肉的懒洋洋样,黑眼圈儿谄媚的笑容,都是当年在双塔书馆看惯的。这些叫歌城的院子里大红灯笼挂了一排又一排,就像过年,夜夜过年,小姐们穿着睡裙或者小衣就到处游行,除了那一道中心两个高点,什么都不遮掩,她们把整个韩城都当成了书馆。早知道世道返还成这样,她当年冒着狼吃狗啃的危险跑什么?后来她又何必不敢去寻找认回自己的欢欢?那会儿要找到欢欢,还用得着为卖哭公司的命运伤感?

    卖哭公司让她赵玉英挤垮了,以后就没有与那个吴总经理见面的机遇了。她唉了一声,人就是这样,越不见面反倒越想见面。

    那天,她突然看见这个吴经理,虽然不是篷头垢面样,可也一下子老了,不但没有穿那些时尚,而且那种风发意气也丢光了,脸也长了,正在街对面没奈何地望着她。赵玉英生出一种可怜,公司垮了才几天,她一下子就老了这么多,伍子胥过韶关似的,那些时髦的手术都退走后,竟出退得与她有几分相似,她自信这就是她女儿,她女儿老了一定是这副模样。赵玉英要过去与她说话,正式见面。或者她想,让这个女人做自己的经纪人也可以。现在,常常听广播里说,经纪人,自己取得了这样的成功,也该有个经纪人。她朝吴经理走去,总经理依旧不说不笑也不走不动。为了郑重其事,她从口袋里掏出眼镜盒,取镜子戴上。

    站在对面的不是那个吴经理,更不是欢欢,却变成了赵玉英自己。她不知多会站在这儿的,而且身边还有晋剧青衣名角断肠旦。她如今与断肠旦并驾齐驱,倒也不算过分,再往这边看,却一个比一个水灵,一个比一个光鲜,嫩的像花嘟朵初开。根本不是她们这老眉圪绌眼的人能对照的。这个是越剧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要拿出现在的眉眼,倒也不会这样光鲜水嫩了。再往这边,就更亮丽了,看那图片上注明的字,都是电影电视剧越剧红楼梦的剧照,她们虽然有的天生屈相,有的藏不住的灵俐,却都不约而同拿出一副欲哭无泪的悲伤。这是要做什么?

    再便往下看,文字已经不是平面的,有了厚度,就像干部们吃起不同级别的肚来了,阳光打上,个个富态:忧郁之美,悲剧之美,生活之美。

    “中国悲剧大师曹雪芹把女人之美生活之美概括为悲剧感。红楼梦开宗明义写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大师又用谐音道破“千红一窟[哭]”的悲剧命运和女性美之所在。他笔下最美的女性林黛玉虽然是天上的仙女,绛珠仙子,仍然不能超越,还是下凡来人间还泪。

    这样深奥的话语要说什么?况且扯进她的图片做什么?这儿究竟是哪儿?赵玉英退后几步往上看,这是从前的卖哭公司,只是这楼和那些字体一起发福了,真正地富态了。窗子都用合金铝装过了,一崭新。墙面也都做了美容似的油光明亮。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磁砖,当年她也曾见过的,这是哪家大公司占了卖哭公司的地盘,动手这样麻利,她扶了眼镜在门前寻找牌匾,是一块铜牌,黑色字:

    人生终点站公司。

    高处还是霓虹灯,然而那灯变大了变宽了字多了:卖哭全程综合服务。

    不管怎么变,哭字还是原来的那种设计,哭相还很熟悉。一时间,赵玉英真有些迷惑了,是那个卖哭公司倒闭了又有人接着做这等事,还是那公司不但没倒闭,反倒扩大了生意,壮大了门面?

    再想想门前的那么多黛玉,黛玉不欠人钱不欠人情只欠人眼泪,年轻轻的一辈子不停地还宝玉的泪债。他们把各种各样的林黛玉凑在这儿,莫非是要让黛玉充当哭的祖宗?她的哭虽然不是卖的,是还的,总归也是债,那哭从春流到夏,秋流到冬,一年四季不闲着,也是中国之一绝。足以当得起哭之祖宗。

    怪不得她们要说,哭的文化,她的这一哭从仙到人,从人到鬼,也算是文化得很了。

    可是这公司和她赵玉英有什么关联?为什么要让她立在这儿?她只是计划百年之后与卖哭公司发生关系,她现在还没签合同也就是还没关系。商品社会只有付了钱或者签了合同才有关系。她们这是预感还是预兆,或者是预谋?

    她在这些新布置的布景里继续寻找关系和原因,还碰到那天在小东门哭丧的照片,既有她哭的场面,也有卖哭公司职员在灵前的表演,还有整个出殡的场面,连那些外国人都没拉下。其实,她后来听说了,原来设计的那种送殡场面就没有完成,街道出面干涉了,城里已经不再允许那种影响市容和交通的做法。

    他们不但展出了这个没举行的出殡,最有意思的是还在照片上写了这样的字:

    韩城第一哭在做民间哭丧表演。

    这下,她明白了,这个韩城第一哭是她,她的那张照片上就这样印着,刚才没看懂就没留意,第二次这么说,她才明白自己最新的身份。可他们怎么不说卖哭公司的哭手是谁,谁输谁赢,怎么不报比赛结果呢?

    她在照片前还碰到了小东门办丧事的许家人。她们说许家的儿媳是城东这一片最厉害的哭家,没想到对哭还是败下阵来。事后人们不得不佩服:吃这碗饭的那就是吃这碗饭的,玩儿票的手倒底要差些火候。许家闺女是请对人了,没白花钱,到底是分到绝产了。那些人们说的一锅糊糊饭,眉目不清。赵玉英听的也是糊糊饭一锅。她哭半天不是和卖哭公司唱对台戏?如果不是,那她们去做什么,这又是照片又是文字的,又宣传什么?

    最后她得到明确答案的只有一个,眼前这个人生终点站就是原先的卖哭公司。她们改名称了,大张旗鼓了,她们卖的哭呢?哪个哭手卖哭呢?数了这么多人里没有她们自己的正经哭手,她们凭什么挣钱?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人用卖花生瓜子的那种准盘,装了一盘盒带来在马路边推销:

    请听忧郁名星们的最新歌:妹妹找哥泪花流,我为爱情伤透了心,我的心在流泪,一个人流泪到天明,泪蛋蛋抛在沙篙篙里,无泪不成歌,无痛不成爱。那些歌果然都是梗梗咽咽的,而且那盒带的封面都有一张名星照,个个眼下都挂了泪珠。

    这时,每盒唱完了都有一句广告,你想成为名星们,想成为忧郁型名星么。即使你不会唱歌,也同样可以具有一张名星脸,请到卖哭公司来,我们可以让你带着这种忧郁出现在人生舞台上。出现在梦幻剧场。

    卖哭公司改头换面开了人生终点站打出综合服务的牌子,风风火火地宣传他们的综合服务:卖哭、卖哭服、卖哭脸,骨灰盒、哀乐大小乐队、坟地、火葬场排位、花圈、鲜花、纸扎、等等丧事所需的中西风格的服务,偏偏还有人熟视无睹,要从闹市新集街拐到背街小井巷来找赵玉英,使她坚信酒好不怕巷子深。来找她买哭这举动本身很动人,来的人却有几分讨嫌。小车开不进大门,要不然他会在车里同她见面的,来的是晋光拔丝厂的经理崔气,他踏进赵玉英的小院子就用鼻腔里粘乎乎的声音嘟囔:

    久闻韩城第一哭的大名,可是闻名不如见面,现在要实际见识了。

    这个小头小眼的小个子,脸上尽小点子,说话囊鼻,去年在韩城企业界露面后,被人称作“吹气捏塌”这种名称原是叫一种气球的,一种带了哨音的气球。用它现现成成概括了他的名字与鼻音。多年一直这样叫,谁知他从劳动局混到厂里当了经理,人们都说,这个厂子要不被崔气捏塌那是天理不容,因为他只会靠吹气壮大声名。他每天都靠一班摇笔杆的人给他吹喇叭过日子。

    我老妈过世了。既然咱们是五讲四美,就得请最好的哭手哭出最好的样儿,这才符合当前的道德规范,政治形势

    什么时间?

    没有时间?有没有时间你得去一趟,谁让你是韩城第一哭,第二哭我都不请,你看,我这不亲自来了,就怕别人办不好事。再说,我可不白要你哭,你的哭不是有价么?我请你是高价,比你的身价高出两倍的价。我给最优惠的价。

    厂子里开不出工资他却出手大方,反正当经理第一优点就是有钱花,不心疼的钱,他不花谁花:崔经理,你就定时间吧。

    不要再说时间了,你的时间真就那么金贵?轮到我就没时间了,我给你再翻一倍,四倍,这总够个价了吧?

    他这样死劲地出钱,让赵玉英开了别的眼:你莫不是要回扣吧?

    这两个字一定是最熟悉的,崔气一眼看明白了,脓脓地笑了:回扣?对,我刚才是照着要回扣的价码谈的,不过,这次不收回扣了,这厂子昨天已经归我了。不能再收回扣了,价格么,既然已经给了你最优惠的,那就不改口了,可是一分价钱一分货,我一定得听到最不一般最有质量的哭,最好能和我的产品有点关系。只要是你最拿手的,别人没用过的,价钱也就值了。

    赵玉英又听糊涂了,你究竟是给自己买哭,还是给别人买?她倒希望他耍点滑头,给别人买哭。她本心不愿卖哭给这号人。可是他出手太大方,一会儿长了几次,这就让她眼睁睁看到自己与人生终点站定合同的钱正飞来。何况这两天手头又紧了,不成交一笔生意,日子就又得靠卖别的东西了,别说再去订买哭合同。

    你要听什么样的哭?

    和聋子说“听”什么,这话难免有点讽剌,而且她卖出的哭从来是替主人哭让众人听,替主人尽孝,不是让主人去听,话出口了赵玉英才觉得有些失口,这话毛病大了。好在他连这个“听”字也听不见,正好耍耍他。崔气却不在乎她说什么,他就像吹气球似的,一股劲出着自己的口气:

    你的活儿好,别人也未必全买得起,我可知道你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不是三个瓜子两个枣就能打发的人。可你的活儿要是总不出手,你也就白留在肚子里,你碰上我这号买家是你的造化,我不在乎钱,不行你还可以提高,可是有一条,必须是空前绝后的哭,没有见识过的,这场哭一定得风光过断肠旦的那场丧事,造成更大影响,争取更大效益,让韩城人多会说起来也不能忘记我崔经理买到的这场哭。

    崔气的耳朵完全是个配搭,什么也没听见她的话,他只是说他自己的,而赵玉英却彻头彻尾听懂了崔气的要求,他不在乎孝心如何体现,不在乎唱什么,哭什么,他只在乎风光热闹,办丧事只为借台唱戏,这就如同看耍耍戏热闹戏的看客,角儿最好伺候。这是好主顾。

    究竟是哪天,在什么地点?

    这等于是应允了,或者叫签了口头合同。

    崔气全没听见只当没说,却告她到时候小车来接,让她提前别露脸,神秘地突然出现。还说这三天他全包了,这三天不但不能接话儿,连街都不能上。那么就是说,他要买的哭在三天以后。

    赵玉英有点心直口快,难听的话说在当面,不过,既应承了人的事,她可从不含糊。说定三天不出门,她真没出门,当然,她不出门,有人上门了,那天,那个叫断肠旦的角儿找来了,说要买断她这三年的哭声,我先想着把这种拉肠斗肚哭哭腔都买完。对,买断。后来又觉得这哭腔怎么哭,哪儿能有一定之规,干脆,咱们杀割全买,一点不往外卖你的哭声,怎么样?看,这三千元是预付费,三年之后我再全部付清,九千元。这是按城市生活费给你算的,比那生活费还一月多一百五。赵玉英暗中算算,这笔费用够她吃喝一阵的。赵玉英提出从三天后生效,断肠旦摇头,不成,就是即日即时,说话间就定。

    定就定,既然要接票子,就签合同。

    至于拔丝厂的崔气,应承了人的事,还是要做好的,还是不能让崔气省下这笔奖金,更不能自己拿违约罚款。她只能认真做些手脚,手脚便是包装,卖哭就像卖其他东西一样靠包装。你不能卖痛疼但确得让人觉得你卖出的是痛苦。货卖一张皮。

    到第三天,赵玉英先在脸面抹了一层油彩,这是她问断肠旦学的艺儿,断肠旦每次唱到伤心处,总是满脸泪光闪烁,打动人的眼,打动人的心。你总是感觉人家哭得无法净面。她问断肠旦把诀窍掏来了,这在戏台上不算稀罕,演员们都会用,而下了舞台,用到哭丧上,这是韩城第一次,笑话儿中的那个媳妇抹了蓝油漆毕竟没有成功,色儿不对。不能算一次。

    说定是小车来接她,这正好让她能在家里化妆出哭痛的程度。第一次坐这种进口的豪华小卧车,不是耍排场,却真正实用。

    车停后,赵玉英果然见周围的人聚山积海,这狗日的吹气捏塌就是能耐大,什么也能吹起个球来,死个老妈也能赶会似的搞来这么多人。他住的这地方有点眼熟,离双胜馆不远,他可真会选地方住,这是全城最中心地带。

    从哪个门进呢?

    大师你就别进了,直接到地点,省得来回耽误时间。

    赵玉英抬起一条腿正要上车,有个黑棒直不楞腾杵过来,她打一怔,就如同配给到民兵队长杜二小家的那夜,猛地吓得她浑身尽口子。同样是事先不打招呼,就先来个椤头青。再看是记者抢先伸过来的话筒,别的也往过伸,都是这种黑棒。面对这么乱的棒头,她嘴也张不及。只是先将耳朵伸过来:

    请问韩城第一哭,这是谁封的,可有什么来历么?

    听说你这次卖的是高价哭,这会不会是一个信号,一个涨价信号,就像火车票长上以后再不落?都成了高价哭?

    请问,你这次准备采用什么方式哭,哭出什么新样子,你准备怎样对韩城第一哭做出形象解释?

    听说你这次用得是最强手段,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对崔家的感情特殊,还是你对这次的价钱有特殊感觉?还是你把这场哭当成一种展示,无所谓谁家,爱谁谁?只是展示第一哭的价值。

    问话拥挤不堪,赵玉英却听清了,她的眼神不济耳朵却灵得很。她甚至能听得出这些人的年龄性格。她一点没反感这些记者,他们是属凤凰的不落无宝地,要不是她把生意做得有影响,凭她一介草民,怎么能让他们对她这样兴趣勃勃?

    不过,这些问题她只肚里回答,她毕竟还不是当官的不必要利用媒体亮相吹气,她是一个商家,卖哭,如同卖别的手艺,比如变戏法儿,提前把底亮出去,谁还买票看你耍?

    记者的提问也有刻薄的掉酸水的,有记者居然问赵玉英:人们说你做的是一种无本生意,或者叫不投资生意,你觉得是么?赵玉英反问:你们买票到剧场听马季说相声,看赵本山演天下第一瞎,他们用什么本钱?

    跟前的年轻人自豪地替记者回答:那是艺术!笑的艺术。那是名星,名星的笑。

    赵玉英又问记者:你们花钱看“断肠旦”的戏,买走她的什么了?

    老年人笑笑说:这是艺儿!宁叫跑得绝断肠,还别误了断肠旦的拉肠斗肚腔。

    赵玉英自豪地把脸儿仰起:笑是艺术,哭怎么就不是艺术?哭哭笑笑这不都从人的脸上生出来,哭比笑还多费泪水呢。再往深说一步“断肠旦”上戏台哭是艺术,我在台下哭怎么就不是艺术?

    虽说这些年许多艺术名人零敲碎打地降临韩城,却始终没顾上讲清艺术为何物。所以被赵玉英强占了上风。

    这样看来,赵玉英由哭手到哭家这次又得升为哭星。

    记者是半开玩笑半认真,老百姓却觉得这下概括的好,哪有韩城第一哭不是名星的。

    把记者们打发掉后,她先看见一张大布告,别的人贴的这种东西叫讣告,从没这样大的,死了谁、在哪儿发送、叫应了就是,而崔气的讣告却是整张整张的白纸,她戴上眼镜扫瞄一眼,明白记者们热心的出处了。这布告第一张说的是崔家的事,这是例行公事。第二张说她赵玉英的事:“特邀韩城第一哭以新的身价来助哀,届时,第一哭将以全新的前所未有的哭法寄存我们的哀思,表达孝子贤孙们空前绝后的悲痛,欢迎大家前来瞻仰哭的艺术,哭的文化,哭的新成果。——韩城拔丝经理崔气。”

    赵玉英先是被“拔丝经理”逗了一乐,拔丝两字后边有个黑洞,一定是被谁抠去了那个“厂”字。他就成了拔丝经理。

    这么多人等候,记者蜂拥,都是这张大广告惹的麻烦。说不定在韩城贴了多少张甚至别的邻近县也未能幸免于难。她与领路的厂办公室主任说:

    我这生意做了无其数了,什么样人家也去过。从没有这样兴师动众,好像我成了伟人要登天安门似的,要成了伟人不用我卖哭也有人给配给生活,吃不缺喝不缺。一定能有个办公室主任替我送吃送喝嘘寒问暖。我知道配给是怎么回事,什么都不用你花钱,都是公费。

    其实你要雇我,我还真去,给你当办公室主任不丢人。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凭真本事,不是靠官场营营苟苟。拿上国家的钱混个什么董事长就人模狗样了。

    几句话,办公室主任同赵玉英也熟惯了,他又往深里去:我们经理虽然为你的宣传花了几个钱,其实他更花算,这样给你讲吧,他靠着你的知名度一下子成了全城热点人物,连同那种过年才走俏的带哨小气球也卖得火爆,好些人弄不清这个崔气捏塌究竟是人还是球。气球。多少人玩儿这个球,听着那气球自己膨胀自己吹响的哨音,准在寻思:这个当头的又玩什么花样使自己硬气了,自己吹响自己。

    不但赵玉英没料到,连人生终点站,连崔气自己都没料到,韩城第一哭在今天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

    整个韩城人的好奇心也像吹气球似的胀大了,也如同一潭死水里响起一声巨响站起一个水蘑茹,可是没有人知道扔进水里的究竟是炸弹,死孩,还是石狮子。

    那代仆告的广告上说是高价哭,私下里也传闻是高价哭,人们依稀记着当年所谓高价粮高价肉高价馍高价什么都与实际的东西没差别,差别在于它们不是供应配给的,而是花了大价钱买的标准之外的份额,价格高质量相同。是个叫法而已。天下第一哭的高价哭,标出是空前未有的,可是两只眼晴一个嘴巴酿造出的哭还能是什么样?人的创造力毕竟有限,头朝上这么多年了,不是还被地球吸引着吗?哭的材料毕竟有限,只能是泪腺上分沁音道上震颤,不能流水线作业吧?别说韩城第一哭,哪怕是三晋第一哭,中华第一哭,哭的招数也已经穷尽,连中华大字典里标出的古今中外的哭法哭相哭意,也无非不过三十六种,与孙子研究的兵法不分上下。她还能怎么样?难道赵玉英这次真得能像故事所说似的哭出金豆银豆来?真哭出金豆银豆,她赵玉英才舍不得给别人哭呢?她是做生意的,不晓得银子好花金子保值?

    这时,更让人引动好奇心的是刚刚印出的县小报里登了一则告示。这是名角儿断肠旦的告示,言声她为了不影响自己的戏剧魅力,买断了韩城第一哭的哭声三年,包括拉肠斗肚哭哭腔等所有哭声。从即日起三年之内她不得出卖哭声。

    赵玉英面对两家,一手举矛号称空前哭,一手举盾声称哭声被买断?她究竟是自己与自己起战争,还是她另有什么绝妙高招?

    便有感叹声露出人群:钱难挣,屎难吃!这下可要赵玉英的好看了。

    你说一个绝户老婆子,挣那么多钱干什么?莫非她要攒下金山银山埋自己?

    那算你才不知道这个赵玉英,你看她那露天鼻子,是个攒财的主?她挣一个恨不得花两个呢,手头没有了还想借着花呢,不信你们等着死了看,她要能留下一元钱的绝产,算我看走了眼。

    要不是手大,还至于活到老了老了出来给众人当孝子,卖哭!

    时代不同了,卖什么都一样,你看,老了老了却成了名星,这敢一定就比卖色的丢人,还是比卖官的下贱?

    韩城已经多日无风不起浪,蔫溜的市容如同慢性病人的病容。突然有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自然不胫而走,半城不甘寂寞的人怎么能不被吸引来?

    看到韩城第一哭到了,从容地下车,外国人似的把脑袋晃了几下。那么自以为是。大伙儿越觉的神秘。对赵玉英的期望质越高,耽心也越多,别是让我们等陨石雨似的,冻了多半夜,脖子也快仰断了,却总没看见下雨似的星星掉落。

    眼睛不太好使的赵玉英在车子里也已经把办公室主任指的地方看了一遍。

    台子布置的像开会,却整个蒙了蓝布,这种水印蓝自从从那个哭灵的媳妇孝搭子上流下痕迹,就成为了韩城悲痛的色彩,叫屈淋蓝。普通人家不过是毛笔蘸了写几个字,画几道什么符,而崔气这手面,像公家办事般大。但公家不能悲伤,这当然是崔家的台子。台前有灵堂样,却没有许多高大花圈集中排列以壮门面,办丧事摆花圈又占地方又造声势,这与吹气球极相似,崔气如何舍近求远摆一圈真盆花?灵堂也没有童男童女一应纸扎,却排了两列升堂用的全套执事,执事下半截用蓝布围了。台口正面吊了一只大花圈,是做在底幕上的,中间金碧辉煌地突出一个显亮舒展的“奠”字,精绣直可与戏台上的布景相比,笼统看一眼,这灵堂既不似城里也不似乡里,找不着地方,就像吹气捏塌说话走风露气却忍不住的官腔官调。

    楹联就更怪了,白纸上面印了一些淡青色花瓣,字倒是写得很黑:

    崔人泪下悲剧精神韩城一哭三晋文化

    赵玉英见过楹联多了,说文的也有,说古的也有,说官话的说体己话的说场面话的,唯独没有这种闹不清是要办丧事还是开什么会的措词,谁说字只是用眼睛看的,这字就能听。听才能听出崔字的妙用。崔人对韩城才是绝对。

    赵玉英看不清路,低头搭脑跟着办公室主任登上台子,登了台先站在边幕后观察形势,她得看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所在,若要冒失地跨出台前,再抽身退下已经就迟了。

    台下的人都昂着头,挤的满满当当,甚至自行车尾架上、三轮车车厢边上都有站着的,墙头房顶上也有蹲着的,树上广告牌上还有爬着的。

    响器声动了。台下两支乐队对垒,一支军乐队,天蓝制服白手套,身上还套着金穗儿和黄练儿,洋威风,那些铜管乐们显示出最美的曲钱和昂贵的金属色。一支民间响器,老百姓衣裳老百姓样式显示着古老的艺钱交易的本色,手里的乐器也是以色儿重的为主。两支乐队互不服气,你奏罢了我吹场。围观的群众听来听去与别人家办事的曲子相同,就像把录音带倒回来重放似的没有任何新鲜感,早已不耐烦起来,有人站起来喊道:你们何苦这样费气白力?出力不讨好。我教你们一招,你们只要把吹的那些玩意儿对准嘴做个样儿就行,发不发声崔气哪能知道?发不发声照样拿酬劳!

    听得人笑了,连喇叭声也粗放了一声。

    这种刻薄更引发了人们讪笑,与理不符,却从来是这种习惯。尽管是丧事,韩城人也当是看热闹的,无须有什么哀伤表情。

    他们显然已经听惯了台下的吹打看惯了幕上的做着,尽等着赵玉英露一手。

    台下的皮椅子坐满了,来了一伙洋人,又是洋人,这种皮椅子就像火车上的软卧,是有级别的,火车上的软卧如今有钱就可以买了坐,等级消失了,韩城的皮椅子依然是最高等级优惠待遇,因为火车能跑,韩城不会跑。

    赵玉英从没坐过这种等级的座位,火车上的没有,韩城的也没有。然而却让看自己艺儿的观众中能分出这么高的等级,也证明了自己的进步。她往中间看看,除了县里几个有身份的人,就都是些洋人,她的眼镜马虎分不清洋人的长相,就如同不放羊的人分不清羊的长相一样。他们和上次在小东门见的那些人都差不许多,都穿些劳动布一类的衣服,金发绿眼,身上长白毛,说话拢着嘴唇含着东西,眉飞色舞说的飞快,更主要的是看她的眼神都一样,稀罕,有兴趣,那些蓝色绿色的目光紧追了她就像戏台上的彩色追光柱。

    唱戏的都喜欢让戏迷崇拜,何况卖哭的,有这些洋人倒场子追着看,赵玉英越发认死了自己卖哭卖的有艺术性。当然,她与那些标明艺术的这家那家们还是有差别的,差别在于那些家是自己登台演戏大伙儿买票观看,而她卖的哭是有人先买了去请大伙儿白看。她没意识到和艺术家们没差别的是都有创造性的快感。她有时哭得来了劲能忘了给谁哭,自己投入地哭出了真味道,哭出了艺术气氛。正因为她的投入她的创造,才能在小东门对台哭时大红大紫大赢一回,能在断肠旦的丧事上出尽风头。

    边幕就像隐身草护着赵玉英,让她在台上断断续续听那伙洋人卷了舌头用半生半熟的中国话交谈小东门的丧事:那天,他们是被请去看景儿的,看中国风景,是人生终点站领他们去的。越听她几乎越不明白,是的,那天与自己对哭的是许家大媳妇,不是人生终点站的哭手。她听到了这一点,可是那天人生终点站的人又去做什么?她不明白,如此说来,她们是领着洋人去现场观看中国百姓的葬礼风俗。这些洋人即使花上美元也只是瞎狗看星宿,哪里会想到这是一场交易,她哭的那么花俏是因为她是哭手。不是孝子孝妇。

    如此说来,她赵玉英被美美诓了。不是被美元诓而是被实实在在诓了一次。几张老头票就替人生终点站做了场大表演。她的艺术被终点站挣足了美金。

    她白可怜了人家一回,那个卖哭公司不但没有夸台,而且退了一层壳长胖了长成了这个人生终点站,一出垄就剥削了她一回。如果有闲功夫,赵玉英会顺路走下去思索人生终点站的连环套是怎么圈住她的?今天是不是又耍什么心眼?可眼下阵势已经摆开,锣鼓家伙打起弓弦拉满船飘到了江心,再想退场再想收箭再想抛锚都迟了。她与崔气签的合同已经被宣传出去,这么隆重的场面,中国人外国人城里人乡下人各色人等,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这么大的耐心都是为了欣赏韩城第一哭。无论什么理由,她没有退货的可能了。

    毫无疑问,她赵玉英只能勇往直前让他们不虚此行不空等待,照着当年的标语说法是:让他们乘兴而来满意而去。此时,她已经不单是那个人家付了佣金自己前来交货的货主,而变成一个有着资历与荣誉的艺术家,要让大家赏心悦目的艺人。不光为了钱,也为了韩城第一哭这几个字的份量。

    赵玉英摘下眼镜,跨出边幕,她摘了眼镜后连台口也看不大清楚了更别说台下,她眼前茫茫然就像面对村里看热闹的乡亲们,这是眼睛给她的自负,显示出来却是一种高屋建瓴的气度。这几步走,带了悲天悯人的情调却有不辞作名家的气魄。她用本体眼睛打量世界,犹如不在意尘世的人间烟火,大家懂不懂中国文化,都感到了这眼光散漫地扫视芸芸众生,是要求大家静场,希望从刚才的鼓乐声中收回心来,气沉丹田,静候正场演出。

    赵玉英摘了眼镜一是为了角色更有民间形象,二是为了哭的方便,这是职业习惯,三是避免看清台下众人的具体眉眼,她是职业哭手知道台下不乏有以后的主顾,但她并不看重这种相约,不予默许,不予催促。此刻她如此从容镇定地站在台前,绝对不衍生诱惑大家定货的用心,她只是一种展示,一种表达,她奉送给热情观众的是艺儿,让观众在喝采声里把她和这种艺儿融合成一体,就像把她和那拉肠斗肚哭哭腔溶化在一起似的,从而在心目中为她立一座碑。不用高,能看清碑上的字就行。何况这些人有白有黑有黄有红,肚里那块桃形领地肯定也是各色心等。这字也是各色字等。

    她的艺儿从各色嘴里说出来,她就变成各色话语。

    人们在告别生活了一辈子的阳世时,都是难舍难离一步九回头,许多人不得不设法把自己的音容笑貌拓在儿女身上,把自己的神采烙在儿女心上。以为这样能迟走慢走几步。她自从妓院逃跑唯一的女儿欢欢丢掉后,再没后代,她的这副眉眼即使留下也无人认领,她的精气神更无处可以寄托了,不管说不说茄子,她都没有笑容留到身后了。只能舍弃了笑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把那个吴总经理预定为自己的女儿,她巨资买到了自己身后的哭丧,这是全城谁也没有见识过的哭,就像处女初夜见血一样的哭,而且一定也是唯一的一次哭,她是总经理,不会再有人出那么大的价钱买她的哭了。她赵玉英就可以心满意足地在吴经理的哭声哭相中永垂不朽至少慢慢朽。因此她断定这个吴经理一准在场。她不是等闲女人,既然同她赵玉英签定了合同,一定不能放过她的表演。

    她的眼水不好,还没找到那个吴经理座位,可是眼角的黑痣已经微微跳动了。

    平常哭到腔嗓弹性颤微微时,泪痣就会兴奋地蹦,一轻一重跳几下,同断肠旦唱到得意处两眼放亮一样。

    看来今儿该她赵玉英出采,刚出台做了一个倒抽气的叫哭动作,这颗泪痣已经挺立做着起跳准备。她就顺着它迎了灯光扬脸去,她知道这一个动作亮出的脸相是油光炯炯如同哭成了个泪人儿。

    她的倒抽气,就像板鼓一声底号:执事背后的那围蓝布一转,变化出一排姑娘,穿了阴丹士林白布衫黑长裙,前胸上傲立着黑底白字的铁牌:“哭”她们一律低了头,做着默哀样。

    接着,那些蓝姑娘如同大海涨潮,声音掀起一个潮头又轻轻铺开,这么多被控制着的嗓音形成了一个平台,一个涌动的蓝台,赵玉英站在台口,这是一个声音的出口。

    姑娘们在唱,还是在哭?既不是唱,也不是哭,却既是唱又是哭,这腔调熟熟的,正是她独创的拉肠斗肚哭哭腔,可她们合唱出来听着就似是而非了,调式也仅是擦了边散步,有点唱歌的洋味。姑娘们这阵只是“啊”没加什么词,离断肠旦的梆子戏腔调更远些,她们分明是哭,风一样飘眇的哭,这次,这些人不是前来学哭,不是前来训炼,而是上台演哭,只是哭让她们演得整齐划一罢了。看来崔气果然有些气魄,买来韩城哭行的所有哭手,要大摆哭阵。幸亏那个吴经理没出场,要不,她赵玉英将来的处女哭就变味了。

    赵玉英这样想着心宽了,自己先随着忧伤的调子浮游着。她回头的时候,发现年轻的后来人不但哼哼着哭调哭腔,而且动了哭意,眼角竟挂了晶茔剔透的泪珠,大滴大滴悬而未决,尽管有钱催着,这也是太不容易了,这样青春的泪珠如何为一个皮不亲肉不亲的人酝酿得出?她赵玉英卖了几年哭,怎么样人没死过?她可是一滴泪没掉过。只除了那次先尝后买的哭。当她替妹妹把泪水流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有钱作祟。泪是心中血,不疼不能滴,如果不疼真能流得出,那就不得不承认她们后来居上。她已经自愧不如,她的油彩涂得再多,那也是平面的,姑娘们的泪珠却滴溜溜鼓着是立体化的。这本来是伤心欲绝的表演,赵玉英却怎么看她们怎么像戴了耳坠的模特儿。

    真是形势逼人,如果今天她没有准备拿不出绝招,此时就会输了气势,就成不了众星捧月的衬托,而会无奈地被众星淹没。

    “说声走你说声走你就走,你就走,泪蛋蛋噙在眼角不能流,泪蛋蛋泪蛋蛋——泪蛋蛋不能流,”姑娘们轻声细气地哼着那首哭五更,似乎一阵微风吹过夜空。

    风声骤然吹开遍地花,台子两旁呼呼呼抖开两卷白布垂落下来:

    名星脸本世纪最新潮美容,忧郁型日本进口人造泪滴。

    人造泪滴!看来,泪不止可以哭,还可以时髦,不哭也能用。人们念着的字变成那些姑娘们的耳坠,赵玉英还是把那些泪珠子叫做耳坠,它们像极了。只是它们傍在眼角,此刻在轻轻晃动。

    人群中嗡嗡地重复了一阵子白色广告词,又归于安静。能享用最新潮美容泪的毕竟为数犹少,绝大多数观众的欣赏水平又回落到赵玉英那韩城第一哭上。她脸上没有贴现昂贵的东洋泪滴,她不靠那些洋技术,她泪汪汪哭成了一张泪脸了,她有自己的真功夫。这么多洋泪蛋不过是给她做衬托的,赵玉英铺了这么一天云彩要下什么雨?

    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到第一哭身上脸上,焦急地等待着,就像阴云密布的天随时能出现第一声雷第一道电闪第一滴雨,这等待的焦急滋生着某种刺激某种美丽。

    煎熬出的精华像气球吹起,胀大着,却没有听到韩城第一哭更优秀腔嗓更优秀的表演。什么前无古人,史无前例,赵玉英始终没有拿出比断肠旦丧事上更淋漓尽致的几板绝哭。那种嘤嘤之态虽不出声也还饶有韵致,可是用韩城第一哭用哭星的称号来衡量却让不免让人失望。崔气好吹牛,这倒也不算出格,可你赵玉英怎么也跟上吹气,这下捏塌了?失望的情绪漫延开,人们频频摇头,甚至有人耐不住其性,把好容易才占据的中心位置让出从人群中抽身退步。

    真起风了,大风,人群有了乱劲,由前往后一阵风头卷来,这是激动来了,是兴奋来了,人们来不及问明白就往前挤,全不管皮椅子上坐着的是什么脸色的游客。

    这还用细问么?赵玉英亮本事呢。

    第一哭终于拿出了自己的秘密武器。

    艺高人胆壮,赵玉英这次卖哭是无声的,是单相的,供看不供听。她卖的是哭相,充分体现了她灵活的战术。

    第一哭就是第一哭,出手不凡。赵玉英边哭边将孝搭子挽在额前,宛如大户人家屋门前将帘架支起。帘子也有门也开着排场不减方便也不减。孝搭子本来是捂了脸遮掩哭相或者就是为了让人看不出哭不哭的,赵玉英将它挽起这就如同赤膊上阵的装束,先给人一种拼本事不留后路的气势。人们静静地听着,看着,真的要看她究竟有多少泪珠儿,以经得起这么多人观摩这么长时间流。然而接着出现的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吸引人的不是泪流泪珠,她的眼睛湿不湿都被忽视了,让观众大吃一惊的是她从鼻孔里拉出两条几尺长的青白鼻涕。这次出手的是哭的最复杂最难看也最具有立体感形式感的一种,叫“恸哭流涕”韩城有这种说法,可是一定已经失传,谁也没见过流涕的哭法,如果是一般的哭出鼻涕不但丑,而且影响哭,鼻涕让你倒噎气让你无从收拾,让你浑身痒痒难受难耐。既使抹去也是听得一声狠狠冲泄,然后大张鼻孔出气大张嘴喘气,有什么看头?怎么能卖得出去?

    她拉出的鼻涕自然不是一般的,是艺儿,有一尺多长。鼻涕在韩城叫脑子,谁的脑袋里能多余出这么大的空地装它们?那鼻涕稠糊糊却亮晶晶,软溜溜却精悠悠,乍看与常人的鼻涕毫无二致,可是它匀般般细长长,可以如长虫似的来来回回进出流窜在鼻孔,它盘旋在赵玉英的双手十指间,就如挽花儿结槽儿似的绕着圈,绾着结儿,颤巍巍地拉扯着不断不丢。

    人们这才意识到,这位拔丝经理对声音不理会,赵玉英是以花样翻新的哭来吸引人,来亮牌儿,来交待主顾的。如果不是这样,她这次便再有帕瓦罗蒂的嗓音,再有哭荒天的妙腔,也等于零,崔气听不到。何况还有断肠旦的合同如一把利剑悬在头顶随时会掉下来!她干脆不用声音用动作出新,不但让断肠旦无话可说,而且让崔气一百个满意。难为她怎么想出这样的绝活?

    从此,有亮度又有柔韧性的悠长鼻涕与拔丝厂的拔丝形象粘连在一起,传遍了韩城内外。崔气不但极为满意地付完了款,而且还出资给赵玉英送了一块镏金匾:文化搭台,经贸唱戏。

    赵玉英不愿披挂这种走风露气的说法。匾不挂,却要对匾上的词问个详细,这词有点古怪,直到问出原来她卖的哭也是这几天韩城举办的民俗文化节的组成部分。那个蓝布台子只是文化节的表演场。台下的人是来看表演的宾客。

    赵玉英已经把鼻孔掏洗干净了,那盆水还在,那条青白长蛇还摇头摆尾地在水里飘游,她对着当时的细节,想明白了,怪不得那天崔气根本就没有发丧,所谓丧事只是文化节一个项目。又一个圈套。

    谁做的圈套呢?赵玉英从广播里听出人生终点站是民俗文化节的主办者之一。便想到那个薄眼皮短下巴的总经理。她已经觉出这个女人看她时眼光里有邪气,有点轻篾,虽然包藏着,却也像皮儿溥的馄饨,馅儿的绿色隐隐透露在皮儿外。

    自荐要做她经纪人的那个办公室主任说:你看,你还是斗不过人生终点站的吴总吧?你只是个哭手,就算个哭家,艺术家,也是为人家表演。人家是经营者,人家不是哭手,但不哭才有脑子想计策,你把脑子[鼻涕的别名]流得那么忙碌,脑子里有什么色调也尽数让人观赏了,哪里还顾得上想策略?

    办公室主任把鼻涕的小名“脑子”叫出来与装喜怒哀乐的脑子比较,话到位了却不伤着赵玉英的自尊。赵玉英被逗笑了,她抿着酒,将自己放松着:管他呢,反正我卖的也不是真脑子,我那是鸡蛋清。

    她也趁势将脑子这一个音两用,用得更俏皮。

    她天才似的将多少年前垫场戏画春图里看下的耍鸡蛋清手艺借调在卖哭中,连自己也得意得放光,哪里肯因为这类世俗事影响自己的情绪?

    事实雄起胜于辨论,赵玉英卖出的哭真出了彩,让聋子也满了意,那也确实够个艺术了。艺术不就是把常人做不来的事做成鲜花百草么!

    这年这月这旬又是韩城民俗文化节,双胜馆对面依然搭起蓝台子,依然蓝依然旧模样。高旧。人生终点站吴总经理却还是不放心蓝台子的布置,开完文化节预备会顺路来看看。

    上次的民俗文化节,声色俱浓,新闻媒体反应强烈,人生终点站的牌子在城市上空更亮了,它配给了那些所有自以为是这个城市的形象代表们一副忧郁的面目,它自己做大做强做成殡仪拖拉斯,吴总经理将人生座标钉在了这个城市的北极星位置,不但经济账合算,政治账也有了结余。她成了县人大代表。

    吴经理还没走到台口,忽然听见那个老女人赵玉英又哭唱起来,她一开口吴经理就听得出,错不了。

    这些人怎么说找不着赵玉英了,这不在台上练么?从前听说赵玉英从来不踩台,她总是既兴哭即兴数念即兴点钱。她说泪是心中血哪能白白抽一管子出来看看血色?今天这是怎么啦,不心疼血了?她唱的是当初在韩城一炮打红的“拉肠斗肚哭哭腔”:

    “初一十五城隍爷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伤心人儿来,阎王老爷上边坐,一溜阴风刮进个女鬼来,伤心人儿来。头顶状纸双膝跪”

    这个赵玉英改细了,变脾气了?从前她是以哭为主,哭的翻新调样,这次却以唱为主,唱哭腔,初听是哭听着听着潜伏词爬出来,熟悉韩城话的都能认出这伙伏兵的眉眼。

    吴总经理正犯嘀咕,身边人已经多起来,有些人也是听见赵玉英的哭唱,往这边赶来听。

    她便扭身朝蓝台上喊道:谁——谁在那儿——

    一连问了几声,台口没人应承。只见边幕飘翻起一角,就像有人跑圆场。

    她怔怔地站着。

    这时,当年的办公室主任后来的赵玉英经纪人找到她了:

    吴总经理,你也爱听,我忘了,你们合作多次。不过,这次不一样,这是赵玉英的绝唱!

    绝唱?赵玉英那称不上唱,充其量只是哭。叫她第一哭也是宣传需要,哄外国人的钱而已,这怎么又叫成绝哭?有那么绝?我们人生终点站将要推出的哭丧又该称什么?

    赵玉英已经死了。昨天死在她卖哭的那间铺面里。人一死,她这哭可不就成了绝版,韩城再买不到她的哭了。

    吴总经理一哆嗦打个寒战,头皮就有点紧。女人头发多也不影响头皮紧。她使劲往台口瞟一眼,瞟得战战兢兢:

    赵玉英死了?死了就死了,难道谁还要为她开追悼会还是要为她举行告别仪式?她不过是一个卖东西的小手艺人,她以为她倒真成名成家成了什么值得纪念的人物了?

    赵玉英死前录过一盘哭丧带,与唱片社的合同上写明她死了以后才能出售。昨天她一咽气,韩城到处是她哭哭咧咧。人们都想听听她的绝哭。一个是她的哭韩城味道重,有艺术,人爱听,再一个她从前卖哭是哭别人的事,这回轮到她哭自己的事了,都想听听她哭些什么,这个人独来独往,人们觉得她神秘兮兮,有人甚至觉得赵玉英是人生终点站的派出所。

    从前我们不过是利用她的一点资源,这也是韩城共同的文化资源,说到底她始终没有成为我们人生终点站的职员。从此,我们公司与这人没了关系。

    还有关系。你们还得去哭丧,你们公司与她有一份合同。赵玉英去年就付了款,预定了她的哭丧。您忘了?她要求的哭手不是别人,是您!吴总。她的哭正在炉火纯青的地步,突然被人买断,她就是为了定购您的哭声所需的那一大笔资金,才同意被人买断这三年的哭声的。您那以万论的哭可是天价啊,她还非定不可。她宁肯把自己的哭声全卖光用来买你的哭。这一卖不要紧,她连老命也赔上了,这几年,她哭惯了,哭就像卖血鬼抽血,每月都得有个二三次,乍一停下来,憋得要肿,全身都难受,全身都想哭,她受不了,她想哭,让人听自己哭。她到临死才悟出来,不该卖的千万别卖,卖了要悔到肠子里,她临咽气流着泪说:我这下把自己的哭都折了钱,这要到了阴曹,连哭也没留下,那阎王爷连个税钱也没处收了。还肯收留我?还不打发我做孤魂野鬼?幸亏我这笔钱没花了,这是我这辈子唯一没舍得花的钱,留下来给自己买了哭,要没有女儿哭我一场,我可就真得过河无桥了,泥牛入海了。

    既然有合同,人生终点站会认真履行的,你放心吧。

    韩城文化节不以为有谁去世。相反,赵玉英死后,没有了地道的哭手,反而取消了观摩哭灵活动。这样,文化节造的人通过礼仪集中起来活动一番,把人浓缩了一回,走到最后却不死了。似乎是开了个玩笑。

    在官方的文化节边缘,到处放着拉肠斗肚哭哭腔。没有死的仪程,只有死的伴奏。这哭哭腔比正统的哀乐多种亲近多种凄凉。赵玉英活着的时候卖出的那些哭让人留恋的是那形式那现场气氛。她卖过的那么多哭,都没有这次哀宛这次幽怨这次直钻人心。这儿哭那儿也跟着哭,好像在天坛回音壁哭,一处悲恸,几世回音,宏厚而遥远,冰冷而绵延,蓝色漫漫。

    吴总经理断断续续竟听全了,越听耳音越重头皮越炸腿肚越软:

    “人生人,疼煞人,人生人,吓煞人,连人带血流下一脚盆,小死一回捡下条命,睁开眼先看看闺女亲

    “闺女是妈身上跌下来的肉,做妈的不疼谁疼?女儿是妈的小絮袄,当妈的不指她送终指谁送终?可那天妈要不狠心,娘俩个都得毁在书馆的那火坑,看看那些男人的馋劲,生下女儿没满月,书馆已经不让再消停”

    录音带拍地跳出来,跳到地上,摔得骨折,录音机里似乎剩了哽咽泣不成声。

    吴经理换了身“卖而雅”黑西装,瘦了自己,脑后扎了黑束发圈,一朵黑牡丹怒放,饱满的黑领带勒了雪白颈子,雪白脸,皮肤白得像下了霜,寒瑟瑟的。一个黑白分明的女人下到业务股,女人的眼睛看着大玻璃窗,说着经理的腔:你们查查去年的账,有个叫赵玉英的女人与人生终点站定的合同是多少钱,给我取出来,钱和合同都取出来。既然她赵玉英不遵守与别人签定的卖断哭声合同,又到处卖哭,咱们与她的合同也可以中止。

    总经理,这——听说,她死了。

    人死了,也得中止,把一切退掉!吴经理拔出笔在合同书上不择位置地写了一行字:

    人生终点站唯一不接待的主顾,赵玉英,本公司永远不卖哭给赵玉英!

    字很蓝,委屈的蓝,祭祀的蓝色,像天坛围墙的色。

    苦柳树下一堆黄土,这是赵玉英为自己预定的坟地,她已经草草入土为安,黄土陇头却松松垮垮,像一门心思等待着土地表面的动静。

    四炷线香插上,一迭灰蓝色票子摆在坟前,吴总用手一拨,亮出所有的票面:

    你点清了,这是你所有的预付款,数量虽大,可是终点站不卖哭给你了!原数退还你,清点清楚,收回去吧。原因你应当知道,你拿上自己的身世满大街一唱,谁也清底了,我要再卖给你哭声,那不成了你生在窑子里的女儿,什么好人?婊子的闺女,生在妓院,长在妓院,那是什么?婊子世家!你这么一唱,谁还捡顶脏帽子戴?

    “卖尔雅”西服的黑色有余,散发到天空,暮色沉沉垂落下来。

    打火机喷出的火焰将坟前的票子燃着了,野火烧不尽,她拿指头拨了几次,指头上也是残留的票子与火星。

    我尽数退回了。我闹不清你是怎么了?我让断肠旦买断你的哭,你歇息了,不用哭了,怎么反倒受运不起,不哭反倒把条老命搭上了?不管怎么说,我不是坏心,你也别计较了。

    ——你可看清了,我这泪是眼里流出来的,决不是卖的商品。

    晶茔的下流晶体前后晃了几下,震落了。零散地票落着黑纸灰的地面眨了一下眼,便再看不见了。

    赵玉英的经纪人再次去找人生终点站,还是吴总经理亲自处理,总经理拿出一迭红色的人民币,烫手似的往那儿一丢:替她收好吧,那合同是给活人执行的。她不是已经死了,还执行什么?除了冥国之外,哪国的合同法有与死者履行的?

    2002年11月14日于绵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