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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快过年了，老张到大队经销店置办年货。他需要买一斤盐、五盒火柴、打一斤煤油。临出门，老张开始盘算：一斤盐是一角五分钱，五盒火柴是一角钱，一斤煤油是两角钱，加起来是四角五分钱。
现在老张手头只有一角五分钱，不够买这些东西。不过老张家里有十九个鸡蛋，加上鸡窝里的那个鸡蛋，一共是二十个鸡蛋，可以卖四角钱，这样一来，买以上东西还剩一角钱哩。
老张不急，卷一袋烟，蹲在门口抽着，等那只芦花母鸡把第二十个鸡蛋生下来。——芦花母鸡间天生一个蛋，只要它蹲在鸡窝里，那就不会错。所以老张不急。
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老张不急。老张会盘算。
乡亲们说：这死老张，贼！
不过，老张今天有点糊涂。他口袋里揣着一角五分钱，用蓝子拎了二十个鸡蛋，在路上倒是没出什么差池。到了经销店，女售货员同志也没为难他。她给老张称了鸡蛋，打了煤油，称了盐，撕开五盒火柴，算盘一拔拉，便对老张说：“还差五分钱呢！”老张便将捏得出汗了硬币递过去。
问题出在老张没走，他看到了经销店里的那张主席像，忽然想到家里挂的那张缺了一个角，得换一张新的，而一张新主席像刚好是一角钱。
主席像缺一角显然是不对的。这点老张非常清楚，所有的人都清楚。——隔壁大队的王老五家的主席像缺了一个角，就被民兵们用绳子给绑了，游了三个大队啊！——老张家的主席像缺的只是一小小的角，不仔细是看不出来的，可老张心里还是不踏实。
“也就一角钱，买吧！”老张边盘算着边将钱递过去“给我买张主席像。”
女售货员同志转身去取主席像，可她的身子还没完全转过去时，突然停住，问：“你刚才说什么？”
“给我买张主席像。”老张头也没抬地说。——他如果抬头的话，应该可以看到女售货员早已满脸怒容。
满脸怒容的女售货员同志说：“同志，主席像是买的吗？主席像应该说请！”
老张傻眼了。老张傻眼时就不太精明了。他呆呆地站在店子里，而不是趁机溜掉，眼看着女售货员同志飞奔而出。
接下来，几个基干民兵闻讯而来，将老张一顿狠揍。老张听基干民兵们高呼：“毛主席万岁，打倒反动派！”然后老张就被打倒在地了。
老张爬起来时，基干民兵已经离去。他惊喜地发现，刚刚买的盐、煤油、火柴等物竟安然无损；那准备用来“请”主席像的一角钱也还捏在手中。虽然挨了一顿揍，倒也没损失什么。
老张拎着空蓝子，瘸着一条腿，开始往家里赶。他边走边想，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想我老张精明了大半辈子，没想到，唉
走到半路的老张，突然决定折回去。仿佛腿也不瘸了，一路上，他几乎是飞奔到经销店的。
到了经销店，老张看到了那位女售货员同志。她似乎余怒未消，见老张来了，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老张不管这个。他对女售货员说：“同志，给我请一张主席像！”
老张终于拿到了一张崭新的主席像。他拿到主席像后转身就走。
说时迟，那时快。女售货员见老张要走，急了，快速地从柜台后面跑出来追老张，边追边叫：“你这位同志怎么啦，买东西不给钱，买东西不给钱！快来人哪！”
她这一叫，基干民兵闻讯而来。女售货员指着老张，对闻讯而来的基干民兵说：“这个人买东西不给钱！”
老张很委屈，也很有觉悟，说：“这可是我请的主席像，她竟然说是买的东西！”
接下来，基干民兵就高呼：“毛主席万岁，打倒反动派。”——那个女售货员被打倒在地。
老张没兴趣看女售员被打倒在地。他左手拎着蓝子——蓝子里是刚刚买来的一斤盐、一斤煤油和五盒火柴。右手拿着那张请来的主席像。慢慢悠悠地回家去。
这日子是过得紧巴，可老张不急。况且，老张棉袄内侧口袋里，还有没花出去的一角钱呢！ 二
爱民的双手用麻绳绑着，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自行车后座上。爱民的脚没绑着，他可以跑。爱民的身子倾得像只虾米，而他的头耷拉着，额前的头发迎风招展，这样看起来，他像只找不到泥缝的虾米。
骑自行车的，是位穿旧中山装的男人。路边有人小声嘀咕：“是公社驻队的陈书记！”陈书记车骑得并不快。刚刚下过雨，路上到处是坑洼，陈书记小心绕开水坑，择路前行。爱民始终没抬头，他不用判断水坑的方位，可他得沿着车痕跑。爱民的手与自行车后座有段距离，大约有两米，也就是说，在爱民被绑到公社这一事件中，某户人家提供了一根近三米长的牛绳——它的确就是一根牛绳。
这段两米左右的距离，对爱民来说意义重大。他肯定认为坐到自行车后座上更舒服，可现在他需要的是与自行车保持一点距离，以便与陈书记的速度和节奏保持一致。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当陈书记绕开水坑时，他也基本上可以做到这一点。
但爱民的样子还是有些滑稽：双手向前使劲伸着，身子像躲着什么似地摇摆不定，脚步一拐一拐地追赶着自行车；偶尔脚下一个趔趄，将路上的泥水踢得飞起来，溅到路旁人的身上脸上——大家都知道，这肯定不是他的本意。
那天是腊月二十九。爱民就这样被带走了。陈书记到大队驻队时间不长；驻队时间不长的陈书记，抓了爱民这个典型，到公社里去汇报。
陈书记抓爱民不是随便抓的。
爱民的成份不好，他是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也是地主。但大队一般抓老地主，不抓年轻地主，年轻地主要留在队里农业学大寨。可爱民不好好农业学大寨，他搞对象。他不仅搞对象，还与兰儿搞对象。兰儿是贫下中农的娃儿，长得很漂亮，并不是所有贫下中农的娃儿都长得很漂亮，可兰儿确实长得很漂亮。
对兰儿长得漂亮这件事，陈书记没发表什么意见，对兰儿与爱民搞对象也没发表什么意见。陈书记的主要精力是抓阶级斗争，搞对象他可以不管，但阶级斗争新动向他不能不管。
陈书记到大队驻队时，最先到九队蹲点，爱民和兰儿就住在九队。这就意味着，爱民与兰儿就在陈书记眼皮底下搞对象
后来得知，爱民与兰儿搞对象，不是在花前月下进行的。他们在漆黑的晚上进行，比如腊月二十八晚上，天上没月亮，连星星都没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爱民与兰香躲在一个草垛旁搞对象。躲在草垛旁的少男少女，也许是因为看不到对方的缘故，便抱到了一起。其实只是抱到一起，也没继续干什么。不知道抱了多长时间，正准备干点什么时，突然几束手电筒的亮光照了过来
原来是陈书记带领民兵巡逻至此。陈书记低声说：“绑了！”一个民兵小心地问：“两个都绑了？”陈书记依然低声说：“把爱民绑了！”
这样，爱民就绑了。
爱民绑了也就绑了，这事没什么，大队几乎每天都有人绑了。问题是兰儿怎么没绑？兰儿虽然是贫下中农的娃，可她阶级觉悟低，竟敢与地主娃在草垛里搞对象。知情的民兵私下说，兰儿在草垛里，边发抖边扣棉袄扣子，这不是破坏贫下中农的形象吗？
可兰儿就是没绑，不仅没绑，她仍然是“铁梅组”组长！
爱民的被抓，是因为兰儿，照道理来说，兰儿就是破鞋。可现在兰儿年纪还小，够不上破鞋，况且兰儿是铁梅组的，就更够不上破鞋。大家什么也不用说，继续抓阶级斗争，继续农业学大寨。
大家关注的是，爱民怎么还没回来？一般来说，被抓走的阶级敌人，不出半月就回家了。可爱民却一直没有被放出来的消息。
爱民老不放出来，兰儿就去找陈书记。陈书记忙，不好找。可兰儿找到了。陈书记拍拍兰儿的肩膀，说：“爱民的事，性质很严重，你年纪还轻，可不要走到邪路上去啊！”陈书记对自己喜欢的人爱拍肩膀，兰儿可能是他更喜欢的人，所以，陈书记在拍过兰儿肩膀之后，准备进行下一步的动作，比如抱一抱兰儿。
陈书记最后没抱到兰儿，倒吃了兰儿一巴掌。陈书记也不恼，摸摸脸，笑一笑，就走了。
但爱民还是没放出来。
兰儿再去找陈书记。晚上去找。陈书记见到兰儿，拍拍兰儿肩膀，然后又要抱兰儿。这次陈书记成功了
接下来，陈书记开始解兰儿的棉袄。当他从上到下解到第三颗扣子时，门被撞开了，接着，几道手电筒光亮打到陈书记脸上。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绑了！”
陈书记就这样被绑了。
第二天，大家看到了爱民。他骑着自行车，后座上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在陈书记的两只手上。大家看出来了，陈书记跑步的水平不及爱民，那天没下雨，是个难得的响晴天。骑自行车的爱民不用躲坑洼，他将车把拐来拐去的，陈书记就在后面作蛇行状，踢得路上石子乱飞
此前，有人发现兰儿上了一趟公社，她到底干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大家知道的是，她没再与爱民搞对象了。
三
大队部白天闹革命，晚上闹鬼。
大队部的主体建筑是个礼堂，礼堂里除了开批斗会，就是跳忠字舞。到了夜晚，一片漆黑，老是关不严的窗户，被风刮得哐当哐当响。——没谁见过鬼长什么模样，但有人看到一团鬼火，在偌大的礼堂里飘来荡去，久久不散。
紧挨礼堂东侧是经销店，西侧是卫生所。它的前方是开阔的农田，蜿蜒的田梗伸向一片坟冢，一里开外才是农家。
礼堂进门处有个耳房，白天是大队部的接待室，晚上是电话接线员姚住着。——姚最近被推荐到公社当接线员了，还没物色到合适的人接传电话。
目前，晚上留守大队部的，实际上只有两个人：经销店的售货员刘和卫生所里的医生张。
传出大队部闹鬼的经销店售货员刘，被大队革委会主任王狠狠地训了一顿，王主任最后正言道：“等批斗完方东风，你就当群众破除迷信的反面教材吧！”
方东风是坏透顶的坏份子，已经被批斗过很多次了。方东风不服批斗，他被绳子捆绑着不肯低头，嘴里还念念有词骂骂咧咧。所以王主任决定将革命进行到底，明天再召开一次群众大会，把方东风绑来，不批倒批臭，决不罢休。
当天下午，王主任与大队几个干部商量明天如何批斗方东风，商量完了就没回家。小姚不在，他担心阶级敌人趁机搞破坏，便在耳房里睡下了。
王主任不信鬼，当然也不怕鬼。不过，临睡之前，他还是下意识地在礼堂外面看了看。月亮已经隐去，天上没有星星，只有隔壁经销店里透出一线光亮。
此时，刘正将店门吱呀地一声关上了。黑暗中，王主任看到不远处的田梗上，一个移动的光亮正快速地移动着。他心里一凛，不过马上释然了：有个人在经销店买了东西，照着手电回家呢！
王主任便紧闭了耳房门，沉沉睡去。
半夜时分，住在礼堂西侧、枕着蛙声入眠的医生张，睡梦中被一声惊叫吓醒。惊叫声从旁边的厕所方向传出——厕所离卫生所虽然不远，但须穿过一片荒草覆着的小径——医生张不敢造次，大叫：“老刘，老刘！”此时老刘也被吵醒了。二人便拿了手电，向厕所方向搜寻。
还没到厕所，便见王主任一动不动地蹲在草地上。“王主任！王主任！”
王小任没应声，再叫：“王主任！”
这次王主任应声了：“你们过去看看。我出来解手，看到一个亮光，一闪就不见了，可能是到厕所里去了。”
张和刘便蹑手蹑脚地走向厕所，用手电向里面照来照去，没发现什么；便大了胆子，进到厕所里，怪了，还是什么也没有。
发现什么倒也好了，没发现却是吓出一身冷汗。但张刘二人看王主任一言不发，也不敢说什么。三人默然回到宿舍，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召开方东风批斗大会，群众陆陆续续来了，民兵们早早地守在了礼堂过道两侧。沉寂了一夜的大队部又热闹起来。
在方东风被押上台前，由王主任传达最新指示，传达国际国内新形势，讲阶级斗争新动向。王主任神态自若，不怒而威，似乎昨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
昨晚上确实什么也没发生，但王主任在走上主席台时，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在主席台廊道上，他的头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那是一个吊挂在屋顶上的东西，哦，是一只脚，再往上看，是一个吊在屋顶上的人
这个被吊在屋顶上的人，就是坏分子方东风。方东风的身子被王主任碰到之后，在空中晃了几下。他马上被民兵们从屋顶上取了下来，然后抬着出去；他被抬着出去时，大家看到他右手腕上的手电筒还在晃来晃去。
因为是白天，看起来王主任没受什么惊吓。方东风被抬走后，他走上主席台，宣布：“罪大恶极的坏分子方东风畏罪自杀，阶级斗争越来越复杂了”
会议继续举行，王主任号召大家踊跃揭发方东风的罪行。他自己则走下主席台去布置另一件事情——让民兵们将罪大恶极的方东风扎成一个草把子，继续批倒批臭！
草把子马上就被绑到了主席台，革委会主任王开始亲自愤怒声讨方东风：“现在，我给大家揭露方东风的一条不为人知的罪状，他在畏罪自杀之前，还装神弄鬼，企图蒙骗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
售货员刘和医生张也在场，认真听王主任揭露方东风的新罪状。他们一直沉默着。有王主任亲自揭发，他们似乎没必要上台揭发方东风。
方东风被彻底批倒批臭了。王主任说过，接下来是要批斗售货员刘的——刘竟敢传播大队部有鬼的谣言。
不知为什么，后来刘没被批斗。
王主任马上找到了新的批斗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