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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默石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洗手。
虽然他如今已位高权重,却并没有养成什么真正奢侈的习惯。他唯一多余的习惯还是从幼年带来,那就是不停地洗手。用冷水洗,不管多冷的天。只是,如今他已换用苏州产的最好的丝绸来拭手。
宁师爷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子,这一点在整个开封城里都大大有名。开封城是个古老的城,古老得让一切事物进入这里都变得混沌了,包括年轻、包括好看。
但宁师爷的好看,却在于他的干净。干净的事物总像有一种能够劈开别人眼睛的力量。好多年以前他刚走入这个城市时,那一份干净还多少带有些让人不安的味道,会让人生忌,会因为稚弱而让人陡生蹂躏践踏之欲。可如今,好多年过去了,他的干净只给人以一种稳定感。似乎无论多复杂的事到了他这里,都会一下子变得明白。而在他作什么决定的时候,那份干净会让他的决定显得更清晰、更有力。
“开王爷这些天在忙什么?”宁师爷向手下的暗探问道。
那个属下正看着宁师爷的手。宁师爷在这个城里有着不多的几个卧底,埋伏在他们该埋伏处,如同宁师爷一贯做事的风格:不该用力的地方绝对不用;该用力的地方,也绝对不多用上哪怕一丁点儿力。
——那是一双衬在银灰色雪纺上面的手其实那属下也曾看过很多有权力的人的手。在这个城里,没有人会比他们这些干卧底的观察更仔细,更明白无误的了。
——开王爷长了一双多肉而厚的手,那手有半扇猪肉般的、让人窒息的饱胀感,如同他的权力
——京展的手是多毛的、充沛着力量的、有疤的,那是暗藏在这个城市底层一直被人忽略的、却从不曾消失的力
——而宁师爷的手,只是文雅,只是干净。干静得像生来就为执掌天平而生的。
这是三种掌控不同权力与不同秩序规则的手。
那属下眼睛里看着,嘴里并没忘记回答:“他在忙着两项计划,一项是‘封杀’,一项是‘钩沉’。一项是忙于封杀掉斩经堂在开封城里的所有力量,不给京展以一点喘息之机;一项却是为试图找出那个传说中承接了朝廷密旨来开封城接头的人。这个人,像很难查。开王爷查了两个多月都没有查到,现在已不惜动用重金请来‘猫耳朵’的人来调查了。”
“猫耳朵?”宁默石扬了扬头——那该是河南一地最精明的探子组织了。他听着下属继续禀道:“前一项,他们表面上已很成功,但灾星九动的首领私下里非常懊恼,京展的那一摊子事不是开王府里的那些人所能全部了解的。哪怕他们也出身江湖。关于京展,他的关系,他的财力,他的密巢他们到现在都还摸不清楚。
“前几日,巫毒老大曾经亲自出手,但结果却是,巫老大重创,京展也不知下落。现在灾星九动的事务就全由‘双巨头’中的鬼楚来处理。这件事,开王府的人事先想得太容易了,以为对方不过是个黑帮头子,可以一举而定。可真正动起手来,才觉得为难。运河码头一战,京展虽负创而去,不知所终,但重伤巫毒,威风气概,反更深地留在了开封城百姓心中。好在灾星九动中还尽有黑道出身的好手,他们还多少了解些黑道规矩的。问题是京展盘踞最深的却是他们这些高手一向不屑领教的下九流。最近,他们也在创立‘振声社’,打算开始收拢这开封府城里所有上不得台面的娼优佣保、混混青皮的势力了。”
宁师爷没有说话,在属下面前,他从来听得多,说得少、极少。
说起来,他也算得上开承荫开王爷的一个重要心腹。开王府所有官面上的事,一向都是通过他这个府衙师爷来打点的。但这次对付京展,开王爷却绕过了他。
——那是为什么呢?其实他早知,随着他在白道上势力的一天天增大,开王爷也已开始忌着他了。“振声社”?是用来干什么的?只怕除了填补京展缺位以后的真空,再以后就是开王爷牵制自己的一张新牌了。
宁默石不会去主动问开王爷,但这些细节,他却从来不曾忽略。
他已擦完了手,低低一笑道:“你下去吧。”
——又到了去看开王妃的日子了。今天开王爷只怕又不在家,更不会在她那儿。自己也只能去一趟了,谁叫这是开王爷专门交给他的任务呢?
西林春是个美丽的女人,甚至大家都说,她是开封城里最美的女人。
如果有人说她在整个天下也算极品,只怕也没人会反对。
让大家好奇的是,自从十多年前,她猛地销声匿迹后,这些年她一直都住在哪里?只有开王府家祭时,她才会稍稍露一下面,就那时也是一晃不见。而其余的时间,她都在哪里呢?
但没人敢问开王府的人。这件事就是在开王府内,似也早成禁忌。大家只有背地里、私下处一次一次饶有兴味地猜度着。
那是一间石屋。石屋坐落在开王爷驻跸街别宅的最空荒处。石屋里空荡荡的。那被石头砌成的空间因为过大而有一种奢华的感觉。但太过奢华,奢华都冰冷了。因为空,这里显得像是一座传说中的“冷宫”
石屋里,只有一架石屏。
“原来你还是这么恨我。”那个声音透过石屏,还是亲密得像是在你耳边哈气。一呼一吸、痒酥酥的。
宁默石默默地看着云母屏风上的石纹。那石屏风磨得很细很薄,可以透光。石屏上,映着一个女人的影子。
那女人就坐在屏风背后。屏上的石纹天然生就成几片芭蕉叶的样子,在巧手匠人的打磨下,更加惟妙惟肖的像一幅大笔写意。
女人的影子透过石屏映了出来,在芭蕉叶子下,依旧那么娇俏俏的如有春意。当此佳丽,宁默石却并没有看向她,而是看向自己为灯光映在屏风上的倒影。屏上的石纹模糊了他脸上岁月的痕迹。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早已成熟,今天,却又一次惊心地在石屏上看到了一点自己当年的痕迹。
这个殿内,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是石头制的。本来不多的几样,石墩石床,看着更是硬而且冷。这里是开王府的冷殿,专门禁闭那些不贞的女子。
“开王爷让我来问你一句话——京展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宁师爷揉着自己苍白的手指,没答西林春的话,反问了这么一句。
石屏后的女人忽然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很脆,落在石头地上,一片片的碎裂,等着人来痛惜的感觉。
她的声音里带着嘲讽:“你问我?宁师爷,姓开的就算是真的被蒙在了鼓里,难道你也是?他以为我在榴莲街上勾搭上了什么斩经堂的子弟,难道你也这么想?”
“呵呵,哈哈,嘿嘿。难道你敢说,这不是你亲手做就的一个局?”她忽哈哈大笑起来“一个既陷害我,又陷害了斩经堂的局?”她的胸口忽然一阵耸动,好半晌,才勉强平复下来。“你下手可真狠呀。一丝余地也不给别人留。你变了,变得不再像刚入开王府时那么一个年轻单纯的子弟。我有时甚至怀疑,你还是当年的那个小石头吗?”
宁师爷默默地抬起眼:“小石头”?
——当年的小石头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年轻男孩儿,而现在,他已是一个男人了。他在心里呵呵地苦笑着:男人那心里响起的呵呵的声音像一个人在冬天里倒抽着气,虽是自己的,却一口一口的冰冷。
“这些年,我是每月一次看到你这么慢慢地变了的。”
这么些年,只有宁默石被开王爷允许每月来看王妃一次。只有他,只有这个男人,才是西林春唯一能接触到的生人。
她看得不可谓不仔细。宁默石其实并没有老,他的五官依旧在原来的那些位置,依旧那么俊朗清秀。只是,皮肤上的气色,再不似原来天然般、恍如无色琉璃般的色泽,而是一日一日,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那么青白下来,变成一面让人看不透的青瓷。
变了——自己确实是变了。宁默石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想起些往事。只有在这个冷殿里,他才允许自己想起那些往事刚入开封时是哪一年?还是十好几年前吧。那一年的乡举,直到过了好多年后,他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考取。
那就是为了这个正坐在石屏风后面的女人。她真的很美,哪怕是在石室冷宫,哪怕隔着屏风,还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可当年,让他怕的就是她这种因为美而产生的自信。
因为她当时正想替开王府找一个算账的师爷,用来管内库的账本。这个人必须年轻,必须要有点才学,又必须要对得上她的眼。
所以她干涉了乡试。她看中了宁默石。她的嘴唇轻轻一碰,宁默石那么用心写出的三篇策论便被主考扔进了废纸篓里。宁默石穷愁无路之下,也就真的只有入了开王府,成了开王府的一名管账师爷。
那时的宁默石也真生得年轻俊朗,以致主管家务的开王妃每一次见到他来报账时的样子,就忍不住想逗他一逗。而那时的宁默石,也当真拘谨得可以,甚至从来不敢抬头看一眼她。开王妃的美在外面荡出回音,那回音荡回来,又敲击在她身上,似隔着一层层琉璃似的遥不可及。
也许正是这份拘谨才更加撩动起了开王妃的兴致。她的挑逗变得越来越大胆了。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可正是因为太美丽,她早早地就做了开王爷的王妃,女人的那一些小小的快乐她都来不及尝试过,比如:风情。
美丽女人的风情就如小猫爪上初长出的尖齿,不时时拿出来磨一下,总不免痒得难受。而拿出来磨,却可以赏心悦目地看着别人心痒得难受。
但开王妃很少有机会来磨她的这只爪子。她此生最大的遗憾也许就是:自己枉称美丽,却几乎注定没有机会做一个可以略施风情的女子。她不懂挑逗时已嫁了人。懂得了时,却不敢挑逗人。因为,那会有麻烦的,开王爷的脾气暴戾,只有拘谨如刚入王府的宁默石,才给了她最大的挑逗余地。
那时候的他,毕竟在外人眼中只是个什么都还不懂的男孩子。
她那时就喜欢看着宁默石为她的挑逗而苦恼,又不敢恼、不能恼的样子。那里面像有一些让她心动的年轻与稚气,就好像是猫捉老鼠的一个游戏。而那时的宁默石,却不只为她的挑逗而苦恼。让他更苦恼的,是来自开王爷的目光。
开王爷生长于富贵之家,对于他来讲,人间欲望的游戏真正是百无禁忌。宁师爷很能干,做出的账滴水不漏。宁默石被他在开王妃的念叨下,一时兴起中提拔之后,那些涉及公家的账交到京里去时,再也不会给他留下一点儿麻烦,无论他怎么侵占本属于朝廷的钱米——这就是他对于宁师爷最初的印象。
然后,他在百忙中见到了这个少年男子,漂亮得像是汝窑的瓷器,跟女人绝对不同的俊气,却也惹得他不由微微心动。让宁默石当时感觉最大苦恼的就在这里。西林春毕竟是女人,她还比较容易躲避。可开王爷不是个容易让人拒绝的人,他的那一份关注常常让他避无可避。
他那时独宿于账房,有一天晚上,他从外面回来,刚走到窗下,心里就有了一丝警惕。他是个很细心的人,这房门的搭纽搭得不像是他离开时的样子。然后,他就听到了屋内低低的声息。借着窗缝,他看清了——是西林春,那个让他想避却越来越避不开的西林春。
他在风露里站了一刻。屋内,虽陈设清寒,可只要是西林春在的地方,让人想起都会不由得生出一片春意。
宁默石站了很久,然后就悄悄躲了出去。以他的身份,只有尽量逃避得不落痕迹。可他再也没有想到的是:半夜三更,开王爷居然不顾一己之尊,在酒醉之后也摸到了他的房里。每想起这件事,宁默石都觉得这是他生命里最荒唐的一场闹剧:黑灯瞎火的账房,为欲念所驱的开王爷与西林春就这么相会在一个账房师爷的房间里。西林春故意灭了灯,一开始只认为回来的定是宁默石。她的挑逗无声而大胆。开王爷先开始还当是宁师爷偷养的女人,他有心促狭,账房里于是上演起一番好戏。
可这层纸是很容易被捅破的。西林春一开声,开王爷当场脸就黑了。账房里等着的居然是他的王妃!他暴怒,可这事还不便张扬,胳膊只能折在袖子里!开王爷一巴掌打去,西林春就捂着脸含羞带愧地逃回了内宅。
开王爷却在一愣后追了过去。追到后,他“嘿”地对她一笑,就想发怒,西林春却含讥带讽地对他道:“没想,咱们俩的口味却是一样的,倒也没白做一场夫妻。”
宁默石静静地吐了一口气。那件事后,开王爷对王妃的惩罚就是,给她的屋子里送了一尊石女的雕像。那暗示他以后对待这个王妃的态度。
而最荒诞的却是:西林春此前每次私下里碰到自己时,都爱叫她给自己起的小名,那小名正好是“阿石”
从那时起,她就已遭到了开承荫的冷落,他要把她困成一个石女。但他后来却突发奇想,要宁默石每个月必来看她一次——看得着、吃不着,这就是开王爷想出的对这个“淫妇”的最好惩罚。
但欲望,那样一点点偶然萌发的欲望其实能坚持多久呢?在这个石室冷宫内,开王妃对自己当初的那点兴致早已冷却了吧?剩下的该只有仇恨。
她恨着自己,就如自己也恨着她。
这就是开王爷想要的——所有有权力有尊严的人不就是喜欢看到别人这样在憎恨里无力报复地匍匐苟且地活下去?
宁默石闭上眼,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这些事他已好多年没有想起了——他拒绝想起。
他现在是开封府衙的师爷,起码大半个开封城的人都要仰他鼻息。
他很会做事,开封城一带的白道势力几乎已尽入他掌握。现在就连开王爷——名震两都的开王爷都不敢再怎么难为他。
西林春忽然低声地笑了起来:“你今天来,该不是只为了问我这么句话吧?我已经被你害到了这里,你还不够?你就真的一定那么想活活地看我的笑话?我现在已落得很惨,偏你又弄出了斩经堂这一码子事,只有比当初更惨。开承荫那王八蛋前月专门来骂我是条拴都拴不住的母狗。没错,他说的是‘母狗’。我这么跟你说,你是不是听着很满意?”
她冷睨着宁师爷——那几次省亲之机还是宁师爷帮她求得的,有一些外出也是宁师爷默许下才办到的。只怪自己——谁叫自己在那不多的外出机会中,偏偏深夜经过了榴莲街。
只要她曾经过,以后,什么样的故事,就只有由着别人说了。
开王妃的眼角忽现苦笑,那苦笑带出了几道细纹,就是冷宫深殿冻也冻不的细纹。
她环顾了一下身边的菱花镜。她是美丽的女子,有着照镜的习惯,一照之下自己都要笑出来。她目前的境遇已经惨得不能再惨了,就算有再多新的麻烦,也只会让她觉得可笑而已。
她接着轻笑了起来,屏风后的自己目光斜睇着:“但是,宁师爷,我并不恨你。因为我知道,你的报复该不会就此为止。我很高兴会看到你将怎么继续报复下去。你绝对知道榴莲街里真正发生的事——哪怕我幽居冷宫,其实我也知道阿榴现在还好吗?说的就是你的妻室阿榴。呵呵,斩经堂京展既已惹了你,他们的大麻烦只怕才刚刚开始。至于开承荫那个王八蛋,他永远没有看清你。只有我懂你,毕竟,我们有一段‘共同’的经历。
“至于榴莲街上我白担了个虚名,这一生我都在白担虚名。而那个真正夜诱的人,她只怕才比我不知要多出多少艳遇!”
榴莲街的夜还是那么的黑。黑得恍如隐秘。黑得会引起人“钩沉”的兴趣:要看看那黑下面藏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呆二爷的馄饨挑刚刚离地,就被一只手按住了。他茫然地回过脸,看到的却是一张铁青的脸。那人的长相相当狰狞,只见那人的嘴巴嘎巴嘎巴的,像是在大声说话的样子。呆二爷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在说什么。他不会说话,只有用手比划起来回应。
可比划来比划去,那人像还不懂。最后呆二爷着了急,向自己耳朵指来指去,然后摇着手,意思是说:“你还不明白?我是个聋子。”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人的嘴巴虽然在动,其实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在急切地做着说话的样子。
这一幕情形当真诡异——暗暗的街上,午夜时分,一个人装着大声说话地嘎巴着嘴,面对的却是个聋子。
是什么样的原因,才会促成这两人上演起这么一出荒唐的哑剧?
那个人做着口形,像在大嚷,偏没有一点声音,像是顽皮孩子对一个聋老儿的调戏。呆二爷只是茫然地看着他。这么有一晌,那人忽大声道:“我是说,我要五十六碗馄饨!”
这一声在夜街中猛地一炸,他声音出口后一双眼就直直地盯着呆二爷,要看他的反应。只要有一丝丝听觉,他都应该会吓得一惊。呆二爷却依旧没有反应,只是疑惑地望着他。
那人终于废然一叹:“王爷,这孙子还真的是个聋子。”他身后的暗影里就传出一声嘻嘻的笑。
那人忽然伸手一把掐住了呆二爷的下巴,怒道:“十聋九哑,你这个聋子,多半还是个哑巴了?”
呆二爷痛苦地扭动着下巴,想挣脱出那个凶神样的人的手,口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他的口水流了出来,滴在那人手上。那人厌恶地一缩手,才放开了呆二爷的下巴。他把手往衣襟上蹭了蹭,回身道:“爷,没办法了,这老家伙真的是个聋子加哑巴。想问他什么话,看来是难了。”
他身后街边的暗影里站了一个富态的中年人。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因为胖,他脸相显得有些和气。他这么和气的人忽然上前一步,一出手,一把就掀开呆二爷刚才收摊时已封好的泥炉盖儿,用火钳夹出了一块有点红影的炭,一按就按在了呆二爷的颈子上。
“哧”随着那一声,青烟一冒,麻油香里突然掺进些古怪的焦肉气味。
呆二爷疼得咿呀大叫起来,可就是这样,他还是没有吐出任何一个有一点真正意义的音。
那富态中年人笑着就住了手,轻叹了下,叹气时都像带着笑似的,似乎他具有这天底下最多的幽默:这老头儿,还真是个哑巴加聋子!嘻嘻
那中年人想了会儿,举动忽然悠闲起来,伸出火钳,轻轻地用那炭灰在地上布成了几个字: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烫你?”
那狰狞汉子一把按住呆二爷的颈子,就把他的身子按低了,脸直要贴到地上的字迹上去。呆二爷的身子蜷缩得像个入锅的虾米,浑浊的眼中眼屎与泪水齐出,茫然地看着地上的灰迹。
那个胖子却又在地上用炭灰写道:“告诉我关于密旨的事。”说着他把火钳交到呆二爷手里。
呆二爷的手颤抖着,握着火钳,人抖成了一团,懵懂地看着地上的字。
那狰狞汉子不由一声怒笑道:“王爷,这老东西居然还不认得字!”
那胖子的目光就更尖锐了,一双小眼睛夹在脸上的肉缝里,像藏在肉案后的两把匕首。他嘿嘿地笑了出来:“天聋地哑,嘿嘿,竟真的是天聋地哑!真难为他们怎么想出来的,要这么个人来传密旨的旨意。真的就算是就被逮住了,也再没有人可以从他口里问出一丁点儿消息。”
狰狞汉子道:“王爷,你相信真有那道密旨?”那富态中年人横了他一眼:“京里莫公公传出来的消息,难道会有错?虽说他也只是存疑,说可能真有一道密旨传到了开封城,连他也不清楚内容,不知道接旨的是谁,不知道针对的是谁,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旨意。”
富态中年人的声音忽暗淡了下来,:“可我相信。以我对朝中那些人对我独占巨利的不满,我也有理由相信。只是咱们府里的这些人探不清这事,我费了多大力气,才专门请来了‘猫耳朵’,也终于摸清,如有密旨,那传旨的一定就是这么个老头。”
他伸出脚尖,一脚踏在呆二爷蜷跪在地上的头上,好像随便踩住块石凳歇歇力。他的一条腿轻轻抖动着,口里低声怒道:“本来我还只是有点好奇,皇上好端端的传什么密旨,可是他又动了兴要找什么不便为百官知道的乐子?或又是看上了开封城里的什么奇技淫巧?我先开始只是好奇。”
“但现下你看看,安排得多么周到!多么毫无缝隙!一个又聋又哑还不识字的老儿,连你这专会用刑的只怕动弄遍刑罚也逼不出一个字。这开封城里,值得人这么费心思对付的,你说还能有谁?”这一句问出,那狰狞汉子的心里才猛地一惊。他抬眼看向胖子,口里犹疑道:“难道是针对王爷你?”
胖子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狰狞汉子的脸色就变了变。
那胖子却淡淡道:“我为什么要发动‘封杀’,你现在明白了吧?虽然我不能确定,但起码也不能排除这嫌疑。不过,嘿嘿,皇上只敢传密旨,就算这旨意是为了对付我,说明他也不好摆在明面上来硬的对付我。我们毕竟还有姻亲关系。只要是这样,那就还好办。开封城里现在谁对我最不听话?”狰狞汉子低声道:“京展!”
胖子低声一笑:“我就知道他勾引王妃绝对没有那么简单。除了西林春,这城里,还有谁能更了解我王府的秘密?”他忽然转身就去,临去前口里说道:“吴毕德,你回去告诉鬼楚,我给他十天时间。十天内,他要是再拿不出那叫京展的‘匪精’的人头来见我,这个灾星九动,我也养不起了。养起来也没用。嘿嘿,那时侯不是灾星,而是该摘星了吧?”
狰狞汉子吴毕德的身子轻轻一抖,叫了声:“王爷”他还想问下怎么处理这个老头儿,胖子的口里却只“嘿”了一声,似恼于他这不知趣的一问。吴毕德的手一紧。他才受了气,这下气有了发泄的地儿。他杀人的办法却不是让人就死,他缓缓地在暗巷里折磨着呆二爷,足足折磨了有半个时辰,像儿童们那残忍的爱活生生拔断蜻蜓四只翅膀的兴致,最后,才拧断了那呆二爷的脖子。
但这断也不是让他就死,起码还要让呆二爷趴在地上,痛苦地喘上两盏茶工夫的气儿。
吴毕德也走远了,暗暗的榴莲街,只剩一个蜷缩在地上挣都挣不动了的呆二爷。他想来这时一定痛得不行的吧?
只见他浑身都在耸动。想来在他的脸上,不知该是怎样痛苦的表情!
可如真有人看到他脸上神情的话,只怕那真的要大惊而倒的——他的脸上居然在笑,满脸的皱纹都在笑,像一千条蜈蚣跳起了一场狂欢的舞蹈,全身忍也忍不住地耸动着笑,哪怕他离死亡已只有不到一线之地。
他的口里却在喃喃着,他居然开始说话,直到咽气之前都在喃喃着一句:“嘿嘿,我会说话的,嘿嘿,哪怕我们封家只剩下我这老而没用的,但其实、我还是会说话的” <!--/htmlbuilerpart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