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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其实那只是一个很粗陋的酒店,在关外道上,有个房子就算不错了,没人会挑剔它什么。那个房子是个混合型的,建构它的有砖、有木头、有泥巴、还有石头。店门外竖了个削得笔直的胡杨木杆子,杆子上直截了当地写了一个字:“酒”!
歌声就传自店内,那有一个三十余岁、一脸落拓的军装汉子正拿着支木筷在壶口儿边敲边唱着。乍一看他眼袋微重,头发蓬乱,似是个落泊不堪的人物。但仔细一看,你就会发现他的结实与精劲,那是就算一脸疲惫也遮掩不住的。
他身后还有两个人,年纪都不大,也是军人装扮,却都是一副怒目金刚般的样子。被他们三人怒目相对的,却是一个少年人。
那少年也是军人装扮,十九二十岁的样子,却受了伤。他的脸,被关外烈日晒成淡褐色。五官很精致,这时失了血,显得有些苍白。他的左肩上插了一把刀,血本来正不住地往下流着,但这时他的右手已在左肩上揉了有一会儿,被他自制经脉差不多止住了。懂行的人会认得那分明是“鹰鹤双翔门”的独家止血手法。
他脸上也不怒,也不怕,甚至也不怨,却有一种淡淡的哀伤。那三人都在望着他,最在意的却并不是他,而是他手中正在玩弄的一条蛇。
那蛇浑身青透,粗如一指,长近两尺,这时正在那少年手中来回盘旋。时不时吐一吐信,血红的信子像火苗一样,它在舔着那少年衣上沾染的血迹。看那三人的意思,似是对这少年无甚畏惧,惧意主要是来自于那条蛇。
他们相持已有一段时候,只听那少年低声对那蛇道:“小青,真不枉当日我将你从恶鹰谷中救出,没想今日倒要靠你拖延时候了。”
店主是个老头儿,经年不洗脸的样子,他的皱纹中镶嵌的还不知是哪个年月的沙子,这时正在瑟瑟发抖。
而店中,却有一人正如歌中所唱——“皓腕凝霜雪”
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一副当垆卖酒的打扮,窄窄的袖儿,挺伶俐的衣裳。这时正低着脸儿,看不清她五官,只见她一双打惯酒的手不知是怕还是气,正微微颤抖着。
冷丁儿快马奔来时,在店外就看到一垛已快烧尽的干草。他知道刚才所望到的火光就是这个了。他立即下马,走进店门时,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店门外还有数百兵士。他们距这小店较远,正散乱地在官道两侧的阴影里坐着。混混乱乱,像刚打完败仗的样子。
冷丁儿身属“十七探马”那些兵士却都是些普通士兵,冷丁儿一向很少和他们有什么交道,所以彼此也不熟悉。
那些兵士三五成堆,有的卧,有的坐,正窃窃私语。冷丁儿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附近有一个人在呻吟着:“饿我好饿。”
那声音因为极轻,在练惯辨器听声的冷丁儿耳中却格外清晰。
旁边一人叹道:“张老三,你就别叫了。出城前,你喝的粥比谁都多。”
却听那先前的兵士继续呻吟道:“那也叫做粥吗?你数没数过,一碗里到底一共有几颗米?”
先前那人道:“我从来不数,因为数了只会更饿。你别叫唤了,再叫唤,把大家伙儿都要叫得饿了,会恨不得打你一顿的。”
龙城缺粮已有数月了,这一点冷丁儿也知道。去年起关中就遇大饥馑,这饥饿感不是专属哪一个人的,不能不传染到关外的军中。甚至尉迟将军的部下精锐如十七探马,也都感到了这饥饿的压力。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这过万大军为备匈奴之患,在关外龙城枯守已三年。引而不发,这本是最挫士气的一种状态。
关西老帅爷哥舒因为早预料到终有一天匈奴兵马可能从这里大举奔袭,倾巢而至。嘉峪关虽说有天险可恃,但如无外援,毕竟不妥,所以哥舒老帅才会下令在关外百里处专筑了一座城,取名龙城。他命尉迟将军在龙城中养兵蓄锐,以备他日之患。
可哥舒老帅所预料的那种情形,至今还未曾出现。师老而疲,时日越久,军心越散。看那些兵士今天这个疲惫的样儿,应该也属正常。但再这么坚持下去,只怕也坚持不了太久了吧?
却听适才那个劝慰的声音道:“好了,你别急了。咱们这次难得出城来,不就是接粮车的?一会儿,粮车不就会来了?现在不为粮车,为这难得的出城放风也该高兴些吧?”
冷丁儿点点头,心下明白了按律严令不许出城的龙城兵士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但冷丁儿进门前还是不由皱了一下眉:这是哪个将官手下的兵士,军纪怎会如此松弛?尉迟将军一向御下极严,怎会容许有如此部下存在?
却听先前那个兵士叹道:“出来了还不是一样的饿。我不怕死,但我怕这么慢慢的饿。肚子里跟长了把锉似的,锉得你胃里都要长出牙齿了,它从里面往外咬。本来刚才还想在那店中弄点东西来吃,没想运气这么背,居然会被探马中人撞散了。他们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还以为咱们没事干,好意思抹下脸来跟一个当垆小妹没事借粮玩儿”
这时冷丁儿一推门就已入店。
店内那受伤的少年听到马蹄声时就面色一喜,这时见到门帘一掀,就已脱口叫到“九哥”
他是十七探马中年龄最小的十七弟,名叫陈寄。报效军中后,因为一身轻身功夫了得,被派在十七探马中专责刺探消息。他因为平日与冷丁儿关系最为默契,所以十七探马中也只他叫冷丁儿“九哥”
冷丁儿见到店中局面,眉头就已先一皱,冲那边击壶唱歌的军人一抱拳:“三哥”然后又注目他身后,皱皱眉道:“啊,十一弟、十三弟也都在。”
探马之中,他与这三哥一向不和。十一弟与十三弟俱是三哥的死党,也就一向与自己不睦,没想今天倒一齐碰上了。
他称为“三哥”的那个人也就是十七探马中行三的“赤尾蝎”左坚。十一弟则是“快斩”胡三,十三弟名叫张百和,绰号“五丁手”都是十七探马中的锋锐人物。只见他们三人冷睨了下冷丁儿,都没说话。
冷丁儿知道他们三个今日轮休,十七弟陈寄则是在职巡视,不知他们怎么会碰在这个小酒店里了,看来还起了冲突。
别看这个酒店很小,在这关外一带、方圆百里之内可是大大有名。店主人称“老搭子”他那油乎乎的模样确实也像极了一条抹桌子的抹布。
可这店出名倒不是为他。嘉峪关中守备官兵,连同关外百里龙城内密令闭守、不许出城的过万将士,全都知道这店里的当垆一枝花——就是那卖酒的小姑娘。
她叫小令。他们给她起了个绰号,叫:“长安月”
“长安月”该是关外军士心目中最最温柔的意象了。他们把这么美的名字冠名到那女孩儿身上,可知对她的心许。
此时那女孩儿虽然怒着,表情上有一种辣辣的底色,但那一抹辣意反增了她的娇俏。当真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她当然要怒。因为,刚刚,她就遭到了左坚的调戏。
“到底怎么回事?”冷丁儿开口问道。说着,他就走到陈寄身边。
一进店门,他就已看到陈寄身上的伤。这时他伸手向袖内一撕,已从自身衣袖内撕下了一块软布,看了陈寄肩头的刀子一眼,唇角一扯,把手指按在那刀把上拈了拈,接着伸手就疾快地拔下。他拔刀时,另一手手指却拂在陈寄颈侧的肌肤上,似为止血,也似在安慰着对方的拔刀之痛。刀一拔下,他就从怀里疾快地倾出一瓶金创药,敷在上面,然后展开袖布,就此裹扎上。
那陈寄年纪虽小,看来却极能忍痛,竟一声不哼,只静静地看着对面三人,淡淡道:“九哥,三哥他们违背军纪,调戏妇女,叫我赶上了。我来时,小令姑娘正在三哥手底下挣扎呢。如果不信,小令姑娘和老搭子就是人证。你说,我既当巡查之责,又怎能不理?依咱们军规,从哥舒老帅到尉迟将军,无论在哪儿,这样的事做得么?”
冷丁儿听了这话,却只先抿紧了嘴唇,没说什么。
左坚也在对面冷冷地不说话。
冷丁儿伸手弹了弹那青蛇的蛇头:“你还是先把它收回去吧。”
陈寄的青蛇绰号“青子”生为异种,身蕴剧毒。在十七探马中,除了冷丁儿外,一向都没人敢碰的。
那青子被冷丁儿手指一弹,一缩头就已钻回陈寄袖中,乖乖地根本看不出就是它适才威胁住了对面那三个火暴的男人。
——可陈寄却情知:适才局面紧张,如不是小青拖延住局面,自己只怕根本就没机会弹出烛火,引燃了店外的干草,招呼站哨的九哥来救援了。
然后冷丁儿两指拈着那把匕首,走到桌边,缓缓把它放在了左坚面前的桌上,用指按着刀尖把刀把子向左坚推过去,口里平和地道:“三哥,这是你的刀吧?”左坚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冷丁儿露齿一笑:“都是自己兄弟,有什么揭不过的梁子?今天的事就这么揭过了吧。十七弟他脾气太急躁,年纪也小,三哥你能担待就担待了小十七,你回去后也别跟一哥提这个茬儿,三哥可能只是一时好玩,等消下气来,跟小令姑娘赔个不是也就好了。小令姑娘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好了,三哥累了,要走,咱们先送送他吧。”
左坚还是没有说话——军中斗殴、刃伤同袍,这样的事,无论按军规,还是论情谊,不说尉迟将军,就是在一哥俞峰面前也无论如何都是交代不过去的。何况这件事本来理亏在他。他想了想,事情能了结当然最好还是了结的好。
他沉吟地看向胡三和张百和,胡三与张百和也正探询地望向他。他犹豫了一会儿,站起身,想说什么交代场面的话,但终究没说出口。再迟疑了下,忽顿了顿脚,就待要说“走!”
就在这时,他忽看到了那个当垆女孩儿小令的眼。那是一双冷冷的眼,眼中的光聚得像冰锋似的、直要剜到左坚心里面去。
说起来,左坚对这个当垆卖酒的小令有心可不止一天了——关外生涯如此寂寞,军规又如此冰冷如铁,好多的夜晚极是难耐。何况小令又是如此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更何况他左坚热血热身子正当壮年
——可小令的那一眼里却充满了鄙夷、不屑乃至讥诮。那种唾弃的味道看得左坚都觉得自己在她眼里已成了一条狗,而且是浑身长满癞皮、散发着恶臭的一条狗。
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自己中意的女孩子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目光。左坚像被针扎了似的,身子猛地一下就此停住,要吐出口的“走”字也缩住了。可接着让他更受不了的:却是见到冷丁儿望向小令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劝慰、有安抚、有歉意,还很温和。
但最让人懊恼的还不是冷丁儿眼光中的这种种味道,而是小令分明接受了他眼中的这种种味道,甚至还将其扩大,将之领会为温柔。甚或脸上由此泛起一点娇羞。那娇羞之色像一缕晚霞悄悄爬上了青冥的天空,在混沌的天地边线划出一刹那的潋滟左坚每每躺在荒凉的大漠上时,就常幻想自己是一只雄鹰,展着翅在这广阔的天地里长击,而天地间最值得他留恋的事无过于有一天可以健翮翱翔、铁翅飞划,用钩尖一样的嘴角叼取小令颊上、那天边一缕晚霞般的惊艳了。
可如今,那缕晚霞如丝抽过,如缕拂动,在一片细腻的长着淡淡绒毛的颊上却、不是为了他。
只见小令被冷丁儿看了一眼后,面上的恼怒之色竟然大消。她微微一低头,可这低头也是为了他,用眼神糯糯地扶着冷丁儿的衣角,糯米糍一样的黏而甜柔的,似已领受了他的安抚之意
——而这偏偏是在这关外整晾了三年,甚至很少有机会见到女人、更别说这么中意的女孩儿的左坚最想得到却一直无从得到的甜柔!
左坚心中暴怒,一脚就向身边那条刚坐过的凳子上踹去。在他脚背一击下,那条结实的板凳也登时四分五裂。只听他怒叫道:“你叫我走我就走,那小十七对我的出言不逊怎么算?你没听到他刚才对我说的话。你问他,究竟还有没有把我当作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