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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夜来扶着回栏,做了一个深呼吸,默默祈祷:“哥哥,现在我们在同一座城市里了,呼吸着一样的空气。或许今天我经过的路,你也曾经走过;或许我明天就可以逃离这里,我记得你的朋友叫慕容戬,找到他就能找到你吧。”
林裳悄悄走到她身后,突然禁不住心里的欢喜和依恋,轻轻环住她的腰。
“你做什么?”夜来用力推开林裳,捂着胸口道:“鬼一样冒出来,吓死人了。”
林裳笑嘻嘻地道:“姐姐又在想逃跑的事了对不对?所以被我吓到。”
夜来恨声道:“乌贼,你再敢对我动手动脚,我”
他欺近她“你怎样?”
夜来幽幽叹息,眼泪掉下来“我这样孤苦伶仃,你就忍心欺负我么?”张牙舞爪对他没用,所以换一种法子,谁知道话一出口,自感身世,竟真的伤心起来。
夜来对林裳凶惯了的,他几曾见过她这种模样,胸口一热,柔声道:“姐姐,我不会欺负你的,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你说这种话不怕闪着舌头?每天把我盯得死死的,不就是为了把我卖掉吗?”
“谁说要卖姐,你把你卖给我吧。”
“你去死吧。”她踹了他一脚。
他不躲闪。“真的,姐姐,我是说真的。”
帘幕外,秦若耶看着林裳与夜来言笑晏晏的样子,指尖微微颤抖,怒气勃发。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都变调了“小裳亲近的女孩就是这个?”
宝奁应了一声是,花钿却细细描绘:“窦三娘说这女子懂巫术,我也觉着是。少爷在女孩子跟前那么腼腆,就说我和宝奁姐姐伺候他吧,也是好久才习惯的。可一见这女子,少爷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我伺候少爷这么些年,从没见少爷这么开心过。”
若耶转身走了,袖子被劲气所激,帆一样鼓起来。
宝奁心头发寒,忍不住责备花钿:“没见夫人气得眉眼都变了,还说那么多,成心给少爷添乱不是。”
花钿翘起嘴“人家是有一句说一句嘛。”
2
锵的一声,林裳拔出刀来。胭脂般的刀色在灯光下流转,令人目眩。“秦大哥,你别难为我。”
秦铮被逼退了一步,震惊地道:“小裳,这是姑母的意思。”
“她是我带回来的,我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人。”
啪啪两声,林裳被重重地批了两个耳光,面颊顿时肿了起来。若耶收回手,神色森冷。“林家的刀是这么随便就拔出来的?竟敢为了一个贱人忤逆母亲,我白养你这么多年了。处死赵佐木就是因为他染指货物,你自己却要坏了这规矩,将来如何御下?”
“她不一样。”林裳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见了她就觉得说不出的投缘。也许她前世真是我姐姐,所以今生见面时这样欢喜。请娘不要为难她,也别再骂她贱人。娘,我只是想留她在身边,这也不成么?”
若耶全身发抖,手上镯子丁丁作响。“我本是要定了她的。也罢,阿铮,你去请老爷的牌位来。”
夜来坐在床沿,拉拉林裳袖子。“乌贼,你天天叫我姐姐,我现在心里也当你是弟弟一样了。我领你的情,父母恩重,你别和她争了。”
林裳不回头,咬牙道:“你不懂,流花船那种污秽地方,你怎么去得?”
若耶森然道:“既然你这么维护她,我就成全了你们。九月初一,你若成功,这女孩子就是你的,从此随你心意;若是败了我就用她来给你殉葬。”
“娘怎能把两件不相干的事扯到一起?”
若耶指着林圃的牌位“父仇不共戴天,你若不能手刃仇人,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莫非你根本就没有把握?莫非你陶醉在儿女私情里忘了这血海深仇?莫非你手中的刀是用来杀自己母亲自己兄弟的,为了这不相干的人?”
林裳淡淡道:“她既是不相干的人,无论我成功与否,都该好好活着。”
“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杀了我,以后再没人约束你;要么接受这赌约,放手一搏。”
留住夜来,不过是件小事,林裳没想到母亲的反应竟然这样激烈。他自然不能为了她去弑母,但又怎能拿她的性命做了赌注,一时踌躇难决。
夜来想,好狠的女人,逼得人无路可退了。意气激扬,站起来道:“乌贼待我如此,我不会让他为难。他赢了当然好,输了我也没有怨言,一死而已,胜过风尘里迎来送往,出卖色相。”
林裳凝视夜来。“你真的愿与我一起生,一起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这样还能怎样?你若不拘禁我,我也不会落到这一步啦。”夜来笑眯眯地跟他谈条件“你要是赢了,还我自由吧。”
林裳微笑道:“我还帮你找哥哥。”
“记着,这是在你爹牌位前立下的约定。离九月初一还有三天,你好好静心,这女孩就羁押在阿铮那里。”若耶脸色发青,摔门而去。
秦铮拍拍林裳的肩。“小裳,你放心,我不会为难她的。”
“她脾气不太好,你要让着她。她喜欢吃辣的菜,还有水果。晚上会做恶梦,要准备好安神汤。”
秦铮忍住笑道:“是。”
“乌贼,哪有人像你这样罗唆的?顾好自己的事吧。”夜来接过宝奁递来的冰毛巾,给他敷在脸上的伤处,微笑道:“我喜欢用刀的人,我希望你赢。”
林裳握紧手中刀,轻轻叫了声:“姐姐。”
林家刀,武林中号为鬼刀。鬼,不是指邪气,而是指它沉重的招式。每一式都直指死亡,没有两败俱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人喜欢与林家人对决,那是以命相搏,绝无后路可退。九月初一的决战,不但背负着父亲的血仇,还承载了这女孩子的命运,他只有向前杀出一条血路来。
3
——那女子缓缓走来,一回眸一低头,尽是风情。眉眼也不见得有多端丽,只是姿态柔媚,体态风流,宛如江南的烟山嫩水,一见眼迷,再见心迷。郁里说过,有一种女子纵然不言不语也可动人,就是这一种了。最难得是她的丰姿媚态出自天然,毫无矫饰。这是我在北方不曾见过的美。
——秦铮又带回了一个女孩子,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却鲜润明媚一至于斯,最细腻的粉,最深邃的黑和最娇嫩的红,调尽世间颜色也画不出来。但我讨厌她的眼神,如此傲慢,像看一个物件似的看着我。我倒很想知道,入了流花船后,她还能这样看人否?
——当我看到息霜和她并立时,忽然懂了小裳的心情。息霜如水之柔,媚意入骨,她却像一泓阳光,明丽而温暖,难怪小裳这么喜欢。
息霜,如果我也为你拔刀,甚至不惜与姑母决裂,你会如何呢?
息霜,第一次见你,衣衫褴褛,赤着双脚,但已使集市中的一干男子失魂落魄。我想剜掉那些人的眼睛,我想把你珍藏起来,你却把我的心意踏在脚下。
息霜,为何姑母赞你风韵天成,将来必成绝代的名伎时,你笑得那样自得?如此自甘下流,为的是什么?
秦铮回过神时,却见夜来蹲在他最珍爱的那株萱草旁,还伸手摸了一下,惊出他一身冷汗。“别碰。”
夜来觉得有趣“是你种的?忘忧花都是橙红色的,这棵怎么红得这样奇怪,像要滴出血来。”
“种着好玩罢了。”
夜来漫不经心地道:“你这里种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植物啊,连酩酊花都有。”
秦铮心中一凛:酩酊花的味道太醉人,我密藏在园中,她根本不可能发现,她怎么知道的?对了,三娘子说过,贵妃醉对她虽有效力,却不持久。
夜来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索性挑明了说:“宣和七年,汴京城出了件怪事,百花葛家的酩酊花被盗了,据说是世间仅余的一株。在它失窃之前,我有幸见过。”
“哦。却不知姑娘是百花葛家的什么人?”秦铮清楚,百花葛家从不将酩酊花示人,失窃之事也只有二三人知道。
“我不姓葛,跟葛家也没什么关系。”
两人相互试探,夜来倒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却把秦铮弄糊涂了。他怀疑她身上那种似花非花、似麝非麝的清香有解药的效力。“你带的香料很特别啊。”
“我从不薰香。”夜来的母亲李希茗体弱多病,怀孕时尤甚,大巫女郁里给希茗炼制了很多安胎的汤药,其中就用过赛汗山天池中的金莲。所以希茗生产时莲香满室,此后这香味便与夜来如影随形。
“呃,你这味道是天生的吗?”
“是啊。哎,刚才走过去的那姑娘,你喜欢她喜欢得要命吧。”她觉得只有这话题能让他不再探究自己。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正中靶心。隐秘的心事竟被这初次见面的少女看出,秦铮的脸冷下来,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惟有拂袖而去。
夜来撇撇嘴“什么了不起的事。我若有一天喜欢谁了,也不会怕人知道。”
4
姑苏慕容府。
慕容夫人秀栀叹着气从木犀院中走出来,把手中的食盒递给院门外的丫鬟。“这些都不要了,让厨房重做吧。”
丫鬟接过去,禁不住道:“公子什么都没吃嘛,难道新请的北方师傅也做不出合心菜式?”
秀栀眉尖紧蹙。“他每天只是喝点薄粥,你吩咐厨房,在粥上多下功夫,把补品用进去,味道却务必清淡。”
内宅。
“耶律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又不肯瞧大夫,到九月初一,他真能代老爷与林家那孩子一战么?”
慕容戬笑容悲凉“他自己就是大夫,还去哪里找大夫?你别小看他,就算只剩一口气,他手中那柄刀也是神器一般。可叹我慕容戬纵横一时,现在却只能托庇在这年轻人手下。”
“当日林圃向老爷挑战,老爷也不曾退缩,今天这样委屈,是顾着那人的情分吧。”纵然斯人已逝,秀栀仍是忍不住心中的妒意。
慕容戬缄默。
木犀院。
寒日的光透过浓碧的桂树洒下来,将树下的人笼在惨淡的幽绿中。嘉树动也不动地躺了半日,青衫上落满了碎金似的桂花。花香丝丝缕缕地薰得他厌倦,人却懒怠动一下。
宿醉未消,又续新酒。热辣辣的液体从喉管里流下去,却暖不了他萧索的心。其实醉了又能如何,醒着梦着都是她。
遇到她以前,一个人来去,心中安适,偶尔寂寞;遇到她时,生命忽然变成开满鲜花的原野;失去她后,心死而已,感觉不到摧肝裂胆的痛,只是万般都没了生趣。——他明白自己没得救了,要是知道痛,伤口总会结痂,总有好的一天。
不知道怎么就爱她如此了。观音奴,他骨中的骨,血中的血,不能忘却,不能剜除。
是极其骄傲的男子,越在爱的人面前,越不会低声下气。只是在灰黯中想起他的明媚人儿被险恶人世一点点吞噬时,会有说不出的痛悔:我的小女孩,你欢喜一个人过就一个人过,我不求你爱我,但我该当好好守着你,到你长成的那一天。我怎么会让你这样走掉啊!
爱她以前,他爱的是刀,汗水和着血浸润到刀中,练出绝世的刀法。今时今日,也只有在练刀时他才能忘情,感到一种悠悠忽忽的快乐在刀风中沉浮,生命在无限地伸展,就仿佛和她在一起的感觉。
5
寒山寺的院墙外,蹲着一位为人算卦解签的瞎子,灰色布衣与灰色院墙融成一片。他窝在那儿,不知延揽生意,来往的香客也都视而不见地从他身旁走过。
嘉树走到瞎子身侧时,却忽然止步。他感觉到了瞎子身上的气,异样诡秘,丝网一般在空气里絮絮而动。
瞎子笑了。“公子算命?”
“我不信命。就算世事真有定数,也是天定,你算得出?”
“我在开封时,曾解过一位小姐的八字。我算定了她在十六岁夭折,公子却逆天而行,把她救了回来,有这回事么?”
凌厉的刀气突破丝网,迫得瞎子不能呼吸,急喘道:“公公子。”
救夜来的事,不可能有第三人知道,嘉树敛住凛冽的杀意。“你是谁?如何知道的?她在哪里?”
瞎子大口吸气,一一回答他问题:“我只是个算命的瞎子。我看见那小姐的命星在公子头顶闪耀。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但她一定在离公子很近的地方。”
“你若有一字虚言”嘉树的手放到瞎子所倚的石头上。
石头化为齑粉,近旁的凤仙却安然无恙,艳红花朵在萧萧冷风中摇曳。瞎子跌坐在地上,平静地道:“我只说我看到的。”
嘉树盯着他深陷的空无一物的眼眶。“你还看到了什么?”
瞎子感觉到了他刀一般冷锐的注视。“公子救了那位小姐后,两位的命星就连在了一起。因为她的命星易位,连带着公子的命运轨道也变动了,我确实看不出未来的走向。”
沉寂,尔后瞎子听出他的声音忽然有了热度。“她平安吗?快乐吗?能够长长久久的幸福吗?”
瞎子淡淡一笑。“这就取决于公子和她了,你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嘉树在瞎子身侧放了块碎银,转身离去。
那一瞬间,瞎子感到他的寒冷刀气中溢出和煦之意来,不由叹了口气。“堪不破爱欲也好,纵然多受折磨,却不似我活得这般无趣。”
“苏州西南十里,有塘名横。横塘北端,有桥名枫。枫桥之西一里,就是夜半鸣钟的寒山寺。三个名字,印在书卷中已是重重叠叠的诗情画意,和哥哥携手同游的话,会有多美呢?”
枫桥下流水嘤嘤,如同夜来的细语。嘉树站在桥上,手抚微凉的石块,在虚空中依稀见到她的笑容。
甲板上,林裳望见桥上人的背影时,顿觉一片至寒至冷的肃杀之意罩住了自己,胸口像压上了千钧巨石。林裳不能动弹,鞘中刀却铮的一声发出了悠长的歌吟。
然后,桥上人侧过头来。林裳看见了他的脸,纵然清减憔悴,仍使观者惶然失色。林裳还看见了他温柔的眼神,像一片羽毛般落到少年心底,留下莫名的刺痛。
小船穿过桥洞,渐行渐远。林裳不敢回头,脊背微汗。
横塘秋水明澈,碧绿的波映着岸上艳红的枫树林、深红的槲树林以及横山上的朱塔。树林的尽头,夕阳火一般静静燃烧。
横山脚下,是春秋时吴国遗留下来的故城。嘉树站在这废墟的最高处,俯视着断壁残垣、离离乱草。
少年从红叶匝地的秋林中走出来,清艳秀丽,令这一天一地深深浅浅的红都失却颜色。但嘉树只看到刀,以及绚烂中的杀意。
死亡的气息随着林裳华丽柔软如丝绸的刀气蔓延,在枫桥时竟与嘉树的刀起了共鸣。嘉树的刀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对手了,那一刻竟有了破空而出的动念。
嘉树知道,明日此地与自己对决的,就是他了。
6
林裳看着夜来莹白的手指在嫣红的刀身上划过。她的手穿越刀身散发的死气落在刀面,指甲犹如浮在血上的花瓣。这柄传说中象征死亡与不幸的刀,她只当作美丽的器物来欣赏,而这惯饮人血的刀在她手中竟驯如待抚的琴。
他禁不住想:是连刀也会喜欢的人呢。
“好漂亮的刀啊,有名字吗?”
“胭脂。”
“怎么叫胭脂呢?”夜来笑起来“好像女孩子的名字。”
“据说铸这把刀时,把十八名少女投进熔炉才炼成。它的颜色就像少女绯红的脸色,因此取名胭脂。”
“啊。”她缩回手来,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不安。
“我吓着姐姐了?”
“没有。我只是忽然觉得,我把你明天的决战瞧得忒也轻松了。乌贼,你有把握么?你会好好的吧?”
“姐姐放心,我会赢的。”
“杀得了仇人固然好,杀不了也不必勉强,别把自己给搭进去。”
林裳想握她的手,忍住了,笑道:“姐姐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
她翻了个白眼。“谁关心你了,我关心我自个儿呢。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
少年听话地离去。
他研究慕容家的枪法多年,尤其当年慕容戬杀死父亲的那一式“君山一点青”更是烂熟于胸。与慕容戬一战,他有七成的把握,不须多,七成已是胜。
但今天在横塘遇到的那男子呢?站在吴国故城的苏台上,气势可以倾覆天下。若是与那男子一战,林裳不知自己有几分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