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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庄前一石头山,山上万千年来积蓄的土壤,少半种翠竹漆树红薯玉米高粱,多半用来埋淬死鬼。因为山多硬石,掘墓困难,死者往往裹床凉席或晒席,浅浅掩埋灌木丛中。每到酷暑季节,石山上磷火成队,来回游动。人若夜行石山,人行磷火随,人停则磷火止。庄里人称磷火为鬼火。每遇鬼火缠住,及跪地求饶,燃一把火纸,鬼火多半顿时消失。若是外乡人或庄里胆小不懂规矩者,回庄后及卧床不起,神情呆痴,胡言乱语。庄里老者便言此为鬼魂上身,往往要叫巫师道士招魂驱鬼。
招魂驱鬼仪式不一,但常用的是堂屋前摆一案席,供奉插香方快水煮肥肉一碗,米酒两杯,果品糖包一对,道士念念有词,喊三声:xxx回来没?每一声兼由其家人代为应答:回来了回来了!然后焚烧火纸,抛洒米酒,病人过些时辰就从混沌中走出来。驱鬼又叫送鬼,有钱的人专门请道士巫师,也可以由年长者代为执行。在石头庄很多十字路口往往能见到倒扣的饭碗,没烧尽的零币,还有篾织的筛子,那就告诉你,这里不久前有人家送鬼了。那碗和钱你千万不要去捡,石头庄的大人都这么教导小孩。
石头山正对石家庄的有面十丈余的巨石,庄里人换它作灵牌石,石头保持着与石山欲离还依的姿态千百年,站在灵牌石下仰脸望,掉了草帽,骇了魂去,仿佛这石头真的要倒下来了。灵牌石与石山之间的缝隙,便成了老鹰蝙蝠巨蛇的栖身地。少年如初生牛犊,往往有人背着大人,缘石缝攀缘而上,灵牌石缝下是沉寂无声,默默流淌的阴河,石缝中却让人觉得宽阔,并且楼梯般可以蜿蜒而上。我们曾攀缘到石缝的三分之二处,因为越是上面越艰险,特别是在那里碰到有渺如远寺钟声,幽若孤坟野跪哀啼的声响,一同伴说他爷爷说那是野鬼的窠穴,惊得我们赶忙退下。三分之二以上是什么东西,一直是我们心中一个迷团。最神秘的还是地下的阴河,至于这水从哪里来,流到哪里去,现在都没有人知道,有人撒了一箩筐糠,后来有糠从石头庄最古老的那口自流井流出,庄里人就害怕了,说不定这个石头庄就是在一个地下海上呢,说不定哪一天石头庄就沉了下去。
石头庄的前面是石山,后面却是绵绵的深山老林。庄里人以前都会打猎,老虫豹子皮现在还有挂在庄里人板墙上,只是现在老虫豹子都躲得远远的,庄里人也很少有打老虫豹子的本事。但猎枪还是每家每户保存着,闲时也牵狗上山打个兔子什么的。到了秋后,有野猪出来刨红薯。庄里有人在山上砍柴,就看到野猪带了几个崽在觅食,庄里人逞强,拿着砍刀就上前砍倒一猪崽,豪猪就怒了,红了眼睛冲过来,庄里人机灵地往树上爬,爬慢了被野猪拱下来,人被撕咬成好多块。庄里人收了些骨头毛发回去,拿凉席卷了,夜黑就往石山上抬。庄里人的傻儿子,在后面嘿嘿笑着,说终于死了人了,好看好看。庄里有人就笑说,你爹死了,你娘就归我了。百千个火把燃着,把没什么重量的死人抬起风般跑,那场景确实壮观。庄里人有趁乱去石山上攀几个玉米回来的,有报复别人踩死别人田里许多庄稼的,有在家里趁男人出去了偷情的,有潜入别人家里偷东西的。傻子跟在后面嘿嘿笑着,说终于死人了,好看好看。那年傻子八岁。
傻子娘还年轻,奶子鼓胀胀的,脖子栓着银晃晃的锁,走路裤管一晃一晃,袅娜多姿态呢。庄里的光棍们开始骚动了,三两个聚在草堆里嘀咕,这么嫩的娘们,在屋里怕是很寂寞呢。晚上傻子娘关了门洗澡,有光棍就趴在窗前舔开白纸窥看,傻子恰好回来了,嚷起来说,娘,这里有人在掏鸟玩呢。屋里的就大声骂起来,回去看你妈呢,看了眼睛生蜩蛆。
傻子家里有头牛,是从深山里跑出来,傻子爹用串胡萝卜引回来的,傻子每天牵了牛后山放。傻子的牛毛色洁白,庄里人说白牛是祸根,要在傻子爹出葬那天宰了吃,傻子娘抱住牛头,哭喊着说你们谁杀它,我就跟谁拼命。庄里人性子烈,说出来拼命是要死人的,庄里男人就咻咻着散开了。傻子又牵了牛去放了。放牛的几个光棍就围过来,一个说傻子你娘洞痒呢,你又不能给她爽快,你那天嚷什么呢。傻子嘿嘿笑着,你掏鸟玩,嘿嘿嘿。那光棍就过来脱了傻子的裤,傻子的鸟好小,钉子般露出个头,包却鼓鼓的。看啦,这个没鸟的人。傻子要去夺裤,光棍们把裤子扔过来扔过去,把傻子都急哭了。一个光棍把傻子的裤头往铁芒箕里一塞,说不见了不见了。傻子说操你们奶奶呢。娘的还骂人,把他的牛都操了,一个光棍喊。把牛牵了来,光棍就真的把傻子的牛操了,傻子哭着喊着回家去向娘报告。光棍们乐了,一个扬言,告诉你娘,我们这个月都要上你娘。
傻子娘在屋里哭得眼圈都青了。系根带子在门口的槐树上,细细的脖子就钻了进去。刚要踢倒脚下的凳子,腿就叫个高大的男人抱住了。男人把女人放在地上,转身就要走。女人认得他,他是傻子家族的仇人呢。女人泪眼婆娑的说,你来做什么,傻子傻子,你来看看这个人,是他爹害了你爷爷呢,是他爹使法变成野猪害你爹呢。傻子听娘的话,嘴里啃着块猪骨头出来了,眼睛却没离开手里的骨头,那骨头敲开了,里面有油汪汪的髓。男人只楞了一下,又开步疾疾离开了。
女人没死成,哭了一回,又钻进木屋里淘米做饭。
石山上的红薯吸足了地气,墩墩的壮实,庄里人都把自家的挖回来了。傻子娘也挑了箩筐去,箩筐里坐着傻子,傻子嘿嘿地笑着,不安分地挥手赶庄稼地里成群的鸟雀,娘就腾个手来拍打瘦小的傻子。傻子屁股墩下还放着庄里人造的火纸呢。
娘把箩筐放下了,跪到傻子爹的土堆前,把火纸化了。傻子嘿嘿笑着,一会儿攀到一个羊子状的石头上,一会儿骑在个老龟样的石头上,把狗尾吧草叼在嘴里,娘娘娘地叫唤。傻子娘挖一会红薯,就到土堆前哭一阵。天慢慢黑下来,乌鸦在灵牌石上哇哇地叫。傻子娘唤了几声,他爹啊,我活在世上苦啊!声音就在周围传来传去。
娘收拾了东西,要下石山去,傻子说,娘,我看不清路呢。娘就骂,你看不清就栽到岩山下死掉。傻子见娘披头散发骂他,也晓得错了,呜呜地哭。傻子娘听了哭声心里烦躁,就把傻子按在地上打,你怎么不死掉,你死了我也好从这个灵牌石上跳下去。娘骂着又坐在地上哭起来。娘看看四周,天确实黑得像眼前蒙了黑布,下山的台阶一个高一个低,台阶边是高高的崖,心里也怨自己不早早收工,更怨是他爹缠住了他们。娘咬咬牙,发狠声说死了就死了,把箩筐移上了肩。这时后面就有灯光照来。傻子娘放下箩筐,痴痴回头看。
灯光近了,身影很高大。来人在一丈远处停下了,拿灯光照娘的脸。娘忙用手遮了脸。黑影一声不吭过来,把矿灯交给娘,腰一弯手一起,把担子放到了肩上。娘一手牵了傻子,一手提着矿灯,在后面闷闷地走,不时抬起手膀来檫檫腮帮。男人把担子放到了傻子屋里,又一声不吭地抬腿往外走。娘终于开口了,你,你不喝碗茶么?男人手里提着矿灯,在门外又楞了一下,还是一声不吭地走了。
农闲了,傻子娘把傻子抱在怀里,坐在门外的槐树下,嘴里哼起了山歌。傻子的手一会儿摸摸娘的嘴角,一会儿摸娘的银锁,头往娘怀里钻。娘说你怎么还是这么小呢,怎么就长不大。傻子抬起头说,他们说你喜欢个大的男人呢。娘扭起了眉头,把傻子扔到地上,腰一摇一摇往屋里走。
庄里来了货郎,卖胭脂,圆镜,发夹,镰刀,锥子,娘买了个亮光光的镜子。货郎卖了东西就收荒货,先是买了老虫豹子的皮,又是收烂铜破絮,还收鸭毛,鸡蛋。那高大的男人终于和娘搭话了。娘那天去庄里的古井边洗白菜,蹲在井边洗衣服的老女人,一边洗衣服一边和娘唠叨,她说妹子你不容易啊,他爹去了两年了,你也该找个撑门框的。娘说我家的门框早就黑了,没人敢撑。老女人一惊,说有人天天盼着帮你撑呢。娘的脸不由红了,说是双黑手吧?老女人说不是,只是你要想得开,莫受那死鬼的套锁。娘原来是个爱笑的人呢,就露出雪白的牙齿,低声说是谁?老女人就说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娘脸一沉,说那是不可能的,你老人家开玩笑了,那死鬼家和他家里有仇。老女人就说,我就知道你还放不下,那死鬼还没害惨你吗,早早的就抛下你们母子,再说那男的早就看上了你,他是矿工,是公家人,但是三十了还没找女人呢。
娘回来后取出亮光光的镜子,躲在家里的后窗前照。镜子里的脸面白净净的,还没有皱纹呢。娘转转黑溜溜的眼睛,用手刮笔挺的鼻子,撇撇嘴,又坐到了床上。娘心窝突突地跳起来,又照一回镜子,趴到床上把脸埋到被窝里。被窝里残存着男人的气味,他爹晚上特精神呢,娘想起了年轻时钻草窝,藏地窖的那些丑事。那时多野啊,他爹把她骗到后山,她人刚气喘咻咻的爬上山,他爹就把她抱起来往草窝里钻。完了,把花插到娘头发里,说你是个天上的织女呢。
娘还在恍惚中,门就被人擂得山响了。
傻子嘴上贴着两片鸡毛,站在面前,后面是满脸麻子的光棍。
娘把傻子拉进屋,把门关了,叫骂说,你一个三四十的人了,好不要脸,欺侮一个小孩。光棍在外面踢着门说,你给我出来,你个骚货,你傻蛋儿子把我家鸡毛当鸭毛偷去卖,你还骂爷,我不今天就给你操死。娘在里面顶了门,高声哭叫着骂。光棍在娘骂他绝子绝孙的时,撞开了门,门框上的灰蒙了光棍一脸。光棍把娘按倒在屋角,娘高声骂着抓他的脸,光棍抡起拳头扎到娘眼睛上。娘的世界一道闪电后陷入无穷的黑暗。傻子跳着跑到外面喊,死人啦死人啦死人啦!一声惨烈的叫声后,光棍后脊冒出冷汗来。娘捂住眼睛,血从手掌边慢慢渗下来。
光棍逃了,远远地逃了,逃出了石头庄,逃出了禁锢石头庄的群山,永远都没回来。
娘美丽的眼睛瞎了一只,整天神情呆痴,乌黑的头发蓬乱着,遮住了半边脸。
那高大的男人终于和娘搭话了。他带来了巫师父亲,在傻子家屋角撒米,烧火纸,做了热热闹闹的驱鬼仪式,但娘还是没有好起来。但傻子却突然变得不傻了,不发育的身体也一天天高大起来。这是个迷,至今没有人知道。但有人传说,那是男人的巫师父亲给小孩下了蛊,现在把蛊收回去了。这巫师二寸长的指甲我见过。有人说那是双惯于放蛊的手,他的手指头一弹,别人就不死及癜。而那蛊到底是什么,也只听人说那是用十年公鸡死尸,置于庄后的深山老林,任蜈蚣毒蛇拜访,十年后收其毒骨与毒草毒药研成粉末。巫师自有解药,中蛊后别人却无法医治。又有人传说傻子爷爷也是有名的道士,他偷偷给别人家的墙缝里塞个符,念个咒焚烧了篾扎的纸人,那家人早晚会出事。
石头庄还是没有沉。傻子压抑了十年的生长素起效了,鸟像发酵的包子一样胀大,傻子是个真正的男人了。傻子有了自己的名字,他也学会了站在别人窗前用手戳开窗纸往里偷看,他也学会了问别的小孩夜里他们父母是怎么交配。他似乎忘记了以前的事,整天无忧无郁。高大的男人成了傻子的爹,傻子娘成了男人的妻。男人每天清早提了矿灯出去,晚上提着矿灯从石山翻过来。娘念叨着傻子爹的名字站在槐树下等另一个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