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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火车站里,王蓬正在和西草等车。这是一间十分简陋的候车室,除了一排排的长椅和几个进出的门,再没别的设施,但是候车的人不少。西草就读的这所大学,是在一座位于湘西南的山城,而这个车站,是山里唯一进出的门户。
王蓬嘴角挂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仔细审视了一下那排长凳子后,又站了起来。
两人长久无话可说,西草几次看见王蓬用挑剔的眼光打量四周,忍无可忍,用高跟鞋的鞋尖踢了踢他的脚,同时用了奚落的口吻:“怎么,看不惯?”
王蓬忙不叠地否认,对西草,他有一种本能的畏惧,他怕看她镜片后的目光,总觉得有点冷冷地。6月天了,他感觉不到热。为了避开她的目光,他信步踱到一个窗口,买回来几包小吃,讨好地递给西草。西草全部接过去,放进小挎包里,也不吃,也不说话。
王蓬并不生气,反而把手搭在了西草的肩上。西草今天穿的是无袖的红碎花短裙,显得有异于平常的丰腴。
西草笑嘻嘻地侧过脸,瞟了他一眼:“占我便宜?”
“不行吗?”王蓬更加用劲捏了一下她的肩,想到昨晚在小旅馆里她前所未有的主动和疯狂,他就更加恋恋起来。
西草难以觉察地看了一下他的脸,心里刚燃起的一点火苗迅速地熄灭了——她最不能面对的,就是他的那张脸。但是和他交往,她有不得已的苦衷。在心里,她不免有点自怨自艾,感怀身世“这次回去,赶快给我来信啊。”
王蓬权衡了一下,忐忑不安地问:“放心吧,我一定抓紧办。”顿了顿,他又问:“你会回信吗?”
“那就要看你的努力了!”西草刚刚冷下去的脸上又浮出妩媚的笑。王蓬心里扑通一跳——西草最打动他的,就是当她这样笑着的时候,很久以前,他就梦想着吻住她的笑容,但是,那时她连正眼也没看过他一眼。
王蓬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他比西草高一届,在同学里,他唯一一个走进了省城工作,分配在一家报社当小记者。
他很清楚西草这一次对他异常热情的原因,但他不愿多想,也宁愿不去相信。能否帮西草在省城找到工作,他心里还没底。不过,为将来计,他一定会为她设法,他是认真的,想和她生活一辈子。他相信她,只因她亲口说过,她是个传统的女孩,愿意从一而终,昨晚,在旅馆里,西草可是把什么都给了自己。想到这里,他不由地脸红了一下。
火车来了,西草送王蓬上车,看到他和一个10多岁的中学生一起走,差不多身高,赶紧别过了脸不看。
“记得给我来电话啊!”西草亲热地撒着娇。
“我会的!”王蓬心里一紧,但他还是坚定地那么说了“等着我。”
西草背着手,挺着胸,露出一脸迷人的笑,迎接窗内王蓬怎么也不肯转移的注视。
“宝贝?”他拢着手,压低声音对她喊。
“别负我!”她嘟起嘴,歪了歪头说。
在站台上很多人的目送下,火车还是启动了。王蓬把头伸出车窗去,恋恋不舍地看着西草——一个娇小的身影,长发在风中飞舞,遮住了她半个身子。
西草在王蓬的目光中离开了站台,想到王蓬的神情,她有一点想吐,扶着柱子干呕了一会,偏偏王蓬的脸老在眼前晃。
二
转眼到了毕业,学校一派忙乱,已经有找到工作的学生陆续离校了,没找到的也在四处奔忙。
西草每天看着来接人的小车,站在三层楼上就想往下跳。快一个月了,王蓬没有半点消息,电话、信都没有。这使她不由地担心起来,也破天荒地开始想念起他的似乎扭曲了的脸。男人在床第间的山盟海誓看来一点也不可靠,西草恨恨地这么想着。
当天晚上还是没电话来,西草一晚没睡。第二天,主意拿定,她立马收拾了行李,叫了的士去火车站。一路上她想的都是见了王蓬要怎样发脾气跟他算帐,但行动却是相反的,在车上,她进了一回厕所,出来后就变了个人一样,叫邻座差点认不出她来:她又换上了上次那套短裙,那是王蓬最喜欢的,而且,戴上了墨镜,头发松松地披着,像个趾高气扬的女特务。
王蓬这一向四处跑,西草的工作难找,她的文凭是大专,专业也不好,几乎每个单位一听就摇头。这令他十分着急,工作找不好,西草还会对他一如既往吗?日子一天天耽误下来,他的心事也一天天加重,只想找到工作再给她去信——他害怕听到她不开心的声音——这一天,他去新办的一所私立学校采访,,得知学校正缺老师,对西草,校方同意给个面试的日期。王蓬得了这个信,心急火燎地赶回家来。门一开,他吓了一跳,在他租的那间小单间里,赫然站着西草。
当晚,两人狂欢不已,对王蓬的成就,西草表示满意,并且和他在一起住了好几天,没有像以往一样提出住招待所的要求。在王蓬,自然是求之不得。几天过了,西草终于熬到了面试的那一天。
西草换上了一套很正式的长裙,扑了粉,撒了香水,和王蓬兴冲冲地赶去那所实验中学,一进门就看到人山人海,全是赶来面试的省城才子佳人。西草恰如一只灰色的小蛾,立刻被巨大的、涌动着的、艳丽的花海所淹没了。
她青着脸和王蓬一起离开了这所冷酷的,无缘的学校。
王蓬帮着她收拾了衣物,无可奈何地送她去招待所,剩下来的日子里,王蓬不得以把目光对准了远郊,几天的时间里,他忙着送礼打电话,跑东跑西,终于在远郊的一个小镇上,为她找到一个教书的职业。
西草没有回学校,王蓬亲自跑了一趟,通过邮局,把她的东西寄到了省城。长长的暑假里,两人重归于好。
王蓬提出结婚,西草只是笑笑,王蓬就不敢说下去了。在旁人面前,他有许多的机智,但是在西草的跟前,全用不上。不只如此,他还紧张。
开学后一个月不到,西草就要分手——她忍受了这么久!再也无法坚持了,她还是那种想呕吐的感觉。
王蓬对这个自己用心爱着的女人,没有乞求,他用酒精来麻醉他那遭受重创的自尊。
有一次和他的好朋友兵在一起喝酒,醉了,他还记得说出一句话:“一个恐怖、无情的女人!”
三
兵是王蓬最好的朋友,他早就知道他们故事的结局。自始至终,他也许是最清醒的。
还是高中时,兵就和西草好上了。两人读寄宿,是在黑夜的教室里,他紧紧地抱着她,后来就深深地吻在一起。
那一次的激情,西草至今不能忘怀。
那才是她最初的爱。
兵已经参加工作,是在省城的一所大学。他是个高大的男孩,长着一张令很多女孩着迷的脸。
他才是西草来省城唯一的合理的解释。但是西草并不知道,她却不是他的唯一。
西草在兵的印象中,淡得就像个纸人。他在很久前就认定西草有一身势利的、不可靠的骨头。他是无所谓的,女人就如身上的衣,旧了,可以再买。
西草找到他的学校来,令他始料未及——她刚和王蓬分手呀,他想。在他的两居室里,西草含笑站在他面前,穿着那套王蓬最喜欢的无袖短裙。
兵惊愕之中还不忘老练地让座沏茶。西草一手支着下巴,微微垂着头坐在兵的对面翻杂志,如果王蓬不说,他会认为西草还是以前那个纯情的女孩,兵偷偷地打量着她,看来她似乎和以前一样,就连看书的这个动作,也没变,可是,她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吗?
当然,她已经变了。谁不会呢?在这岁月的风霜里,自己不也变了吗?兵这么感叹着。
西草当然感觉到兵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逗留,但是,她更加低下头去看书。
兵没有说,但她还是心照不宣地留下来吃中饭。趁兵在厨房里,她钻进了他的卧室,极熟练的检查起他的抽屉书桌来。待兵发现,已经迟了——门反锁着。他没想到她会有这一着,然而,想了想,他又无所谓地笑了。
果然,西草发现了一堆女人的照片,有和他合影的,极为亲密。其中有个女人最多,西草痛恨的,就是她那张脸。她暗暗地骂她妖精,也暗暗地心灰。
她并未找到信——有一个抽屉上着锁。
吃饭的时候,兵斜斜地望了她一眼,就只笑,不说话。
西草微微扬起下巴,回望着他,甜甜一笑:“你笑什么?”
问完,她笑得更迷人了。
“我呀,笑你真像我的太太。”
她睥睨地白了他一眼:“放心,我八辈子也不会找上你”话还未说完,人已经被他捉到怀里去。
“你这不已找上我了吗?”西草领教过他的坏,干脆不再挣扎,由他带着进了卧室。她喜欢他身上烟酒夹杂着汗水的的味道,是那种男人特有的气息。在王蓬身上,她找不到这个,王蓬喜欢用香水。
他把她扔在他的床上,西草早就软得像一滩泥——她爱这个男人,是的,疯狂地爱着啊。可在那样的狂欢里,他到底付出了多少真情呢,这个毒辣的男人!即使在最甜蜜温柔的时候,这样的念头还在西草的脑海里纠缠,不去。
事后,不知怎么,西草就闹起脾气来,她问照片上的女人是谁。
“不关你的事就少问?ok?”他若无其事地说。西草吃了一惊,有点伤心了:“我就要问!当初你跟我分手,是因为她吗?”“当然不是,”兵叨着烟,笑嘻嘻地说“好了,这是最后一个问题,宝贝,否则我要不耐烦了。”
西草束手无策了。“好了,我不问你了行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这不还有我吗?”说完,顺势靠到兵的怀里去。
这一次,兵却没有搂着她,而是站了起来去倒水,然后就不肯回来坐了,站在客厅的中央,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你想怎样?”“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你知道的,你这个负心人!”她哭了。
兵走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起来,拖到怀里,仿佛要吻她,却没有。他盯着她充满希冀的脸,很认真地说:“我认为你跟王蓬在一起最合适。”
她尖叫了一声,一把推开他,就像不认识他了一样。血一滴滴掉在心里了,她想,她的心一定碎了。
“别伤了感情好吗?宝贝,你知道我是不喜欢结婚的,我不能害了你呀,除非你愿意等我十年,到了40岁,也许我会考虑成家。可是,10多年呀,我不能保证自己的心,我管不住自己呀。”顿了顿,他又说;“王蓬是你最好的选择,他能给你一个光明的未来,相信我。”
西草没了办法,就像王蓬在她面前,再多的本事也施展不出一样。
四
从兵那里回来后,西草大病一场,也痛哭了一场。
她是个很早就死了母亲的孩子,她常常为身世感怀,格外爱怜着自己。那时,她半岁,母亲抱了她去走亲戚。半路上,后面来了一辆卡车,照直对准已经让到路旁的她们冲了过来,她母亲无处可逃,跳到路旁的麦田里去,卡车也跟着飞了下来,将她母亲压了个正着,那可怜的女人临终还没忘了将襁褓中的她远远地抛出去。那个醉酒的司机赔偿了她父亲一笔钱。西草至今都在怨恨老头子“该叫那司机坐牢”她经常这么说,又对20多年前的那笔赔款不满,到了通货膨胀的今天,那的确并不值多少。
西草有两个姐姐,她们都趁着年轻,找了有钱人嫁了出去。她们有的是怎样取媚于人的理论和实践,给善学的西草不少的启迪。
受了挫折以后的西草又有了点变化了,她喜欢打扮得性感,穿最短的裙子,有的学生在嘀咕,上课时,她在黑板上写字,得踮起脚,裙子里边,都能看见,学生就笑做一堆去了。
西草喜欢把学生叫到卧室来玩,留下他们吃饭、谈心“我的学生爱我!”
别的老师问起,她就这么说,两手交握放到胸口,偏着头迷人地笑,还要直视着他们的眼睛,直到他们在她的注视下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宿舍楼里她的女同事纷纷找了男友,有的已经结婚了。西草一方面对她们的男朋友有点不以为然,一方面又很失落。有时,在他们面前,她又急于证明自己的魅力,嘴唇涂得红红的,脸上扑了粉,洒了香水在衣服上,端着甜蜜的嗓音请他们进她的宿舍,他们不进去,她就拉,放出了极大的热情来。
“这成什么了,拉客呀。”有的人见了,都认为很不成体统,也有的人说这是她好客。西草并不去理会别人怎么说——现在,她的心成了空的,她急于要填补这片空白。恰逢这时,她的一位大学同学路过此地来看她,西草当天就留他过夜。
“我和文元是真正的朋友,纯粹的友谊。”西草郑重地对别人说。是呀,谁不信呢,她是会交朋友的,甜蜜热情起来叫人简直不能拒绝她。
文元当晚歇在一位男教师处,第二天那位男教师透着点奇怪,然而是毫无心机地去问西草:“昨晚上两点钟以后,他就起床了,去哪里了?”
“哦,他有点神经上的毛病,喜欢半夜起来散步,一个人呆到天亮。”就这么含糊过去了,西草的心口却还是砰砰跳。
男教师将信将疑地走开了。以后文元再来,就尽量挑节假日。话说这文元,在离省城不太远的y市工作,他许诺帮西草调过去——这正好是西草所想的。
“王蓬害了我,这里根本就是乡下。”她对文元诉苦,又诉说自己的身世,喝了不少酒,醉了,吐了一地。哭到昏厥,嘴角白沫都出来了,眼泪流了一脸。
一些闻讯赶来的朋友赶紧过来安慰西草,帮她擦洗,那文元却走了出去,直待打扫干净了才进来。但是,他就只吸烟,埋着头不说话,浓浓的烟雾团团围绕着他的皱着眉的脸,形成一层幕障,隔离着这房间因呕吐过后弥漫着的暧昧气息。
文元的确在大学得过精神病,虽然长得高大而且一表人才,但是,一直没有女孩子喜欢他,西草的出现,给了他一种及时的满足。正如一个人肚子饿了,饥不择食,吃了过期食品,但事后总会反胃。待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西草早就发现了他的变化,她和他开诚布公了,话讲得合情合理,叫文元没有拒绝的余地,最后她说:“我们可以做最好的朋友。”
调动工作的事,文元一口答应了,临走时也没有拒绝西草塞给他的几十元路费,但他一走就是半年,除了几封轻飘飘的信,调动的事只字未提。西草不得已等到暑假,取出了自己所有的存款,动身前往y市。那文元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天天不缺她的零食,又一块儿去逛了公园,合了影。他没有搪塞她的意思,告诉她调动的事没希望。西草的那份失望自不用说。文元又说了,以后有别的地方用得着他,他万死不辞。
西草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又一座与她无缘的城市。
这一次,她没有像当初对待王蓬一样对待文元。她把他留在了身边。两人来往依然密切,文元每次走时帮她买一大堆小吃,她呢,也适时地给他一点零花钱,互不亏欠地持续着他们的友谊。
五
最近,西草和一位姓张的女教师特别接近。不久,张老师就给她做了介绍,男方是本地的一位富家公子,也是个出了名的浪子。
“你好大年纪了?”这是卫国对她打量良久之后说的第一句话。西草显得毫不在意,告诉他说是24,这样便和他同岁,其实他比她小两岁。
卫国是个倜傥的男人,也瘦得有型,他历来就是被女人宠坏的,对自己的外表有相当的自负。和西草交往,他有他的理由,那就是他没念过大学,他交往的女朋友中,也从来没有过大学生。这样不管成功与否,以后都是自己可以骄傲的资本,卫国是这么想的。
没几天,通过张老师的张罗,西草大方地邀请卫国的母亲来学校玩。在她的天花板上贴满彩纸,地上涂着杂色图案的房间里,她和老太太有若知心朋友一样促膝长谈了两个多小时。老太太说了不少话——几十年来,她尽心伺候着丈夫和儿子,他们却从来没有像西草这样陪她说说心里话。这次见面,西草显得是一个多么甜蜜、体贴、而又贤惠的女孩子!老太太一直以来若有所失的心一下受到莫大的慰藉。她对儿子许诺只要他和西草结婚,她愿意给他们10万元成家。
“我们家几辈子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她这样指点着儿子,生恐他太嚣张,得罪了西草。
那几天,西草和张老师形影不离。张老师趁机托西草办了一堆杂事,比如说代上自习课、代放学等等,西草都是有求必应。她现在就像一个老练的猎人,在面对梦寐以求的猎物时,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毅力和耐心。
那天,当卫国提着一包干鱼出现在宿舍门口时,西草露出十分意外的表情,然而,一切又像是早有准备,桌上有新买的烟灰缸、烟和茶叶。西草穿着贴身的短上衣,紧身的短裙,风情十足——卫国的到来,西草的确早就从老太太那里得了消息了。干鱼就是老太太的手笔。
中餐,西草下橱弄出了八个菜:“这些菜都是我爱吃的。”她嗔怪卫国不将自己的喜好告诉她,否则就做了他喜欢吃的,不过又表示来日方长,以后再说。
卫国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早已经惊讶万分,西草的这些菜,个个都是他爱吃的——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他当然嘴上不会说。
不过,饭后卫国留下来午睡。
再以后,卫国就经常来了。
他工作的地方离这里比较远,起初,他是半个月回来一次,后来变成每周回来。仿佛和西草,他们已经难分难舍,以致很多人都以为他们在筹备结婚。卫国的母亲很高兴,儿子能一周回来一次,是她以前盼过多次却又无法实现的事情,没想到这样的守望现在变成了现实。更令她感到欣慰的是西草每次都让卫国给她捎点好吃的。老太太现在逢人就夸起这未来的儿媳,再等卫国一回来,她就催儿子结婚了。
“再看看,不急。”卫国不露声色地说。
西草急于抓住这个男人的心,她跟他讲他所没有经历过的大学生活,讲那时一切浪漫的疯狂的美好的,包括男孩子怎样追求她的一些趣闻,又给他看自己的一张裸着肩的艺术照。卫国也兴致盎然地听。
可是,他也觉得有无趣的时候,他所感兴趣的电影电视,她提不起太大的兴致,卫国说到的影视明星,对她来说,就是一片空白,说到流行的听歌和滚轴溜冰,西草就只能闭嘴,她的生活,除了教书还是教书,除了学生还是学生——对卫国来说,这太枯燥无味,简直难以忍受。
西草也急于填补她和卫国之间的那一片差距,她有时和卫国一起出去玩,卫国也偶尔夸一夸她:“你是我见过的女孩子中最能干的。”
这段时间,西草从张老师那里了解到老太太对她的赏识和那10万元的承诺,好几天走路时,腰都挺得格外直,鞋底钉着铁,那“咚咚”的鞋底敲击路面的声音叫楼下的人暗暗叫苦却又不敢当面去说。这一年来西草仿佛和校领导来往密切,有提升的可能。对于西草的迅速走红,人们纷纷议论,有说她送礼的,有说她和领导关系不正常的,任何一种说法都有人深信不疑,言之凿凿。
不久,学校的老团支书退居二线,果然是由尚未入党的西草接任。按老规矩,团支书一职,都是由党员来担任的。学校里有几位年轻的党员,都是本地人,而且,有点权势。暗地里他们也努力了,但是,最终却败下阵来——因为校长不同意。该校长40来岁,刚刚把老校长挤走,他一时成了小镇炙手可热的人物。
令人猜疑的是,每次西草在路上遇到那位校长,当着旁人她一般不打招呼,低着头绕道而走。两个人在公开场合,彼此都极少谈话。
不管旁人怎样议论,西草都不在乎——这么多年来,她学会了怎样在乎自己,只在乎自己。她是个有勇气的女人,不怕别人议论,相信但丁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她也相信“胜者王、败者寇”是不折不扣的真理。现在,不管旁人怎么说,怎么议论,当着面,可都是对她谦恭而尊敬的。
西草打算来一次全面的凯旋。下次卫国再来,她随手拿了一袋酸菜要他带回去给他母亲尝尝。
“干嘛花钱去买,我妈会做。”卫国说。
“没花钱,这是我自己做的。”西草软声软气说,又带了他去水房。水房里。靠墙站着一排大小高矮不一的坛子,黑黄颜色,沾着污水渍,坛沿汪着暗黑的水,水面上漂浮着白色的来历不明的膜。卫国吓了一跳——想到自己吃的酸豆角、剁辣椒、干鱼都是从那排咕咚咕咚冒着难闻气泡的脏坛子里抓出来的,一时间,他有点想吐。
卫国回去跟母亲说起那排令人作呕的坛子,老太太乐坏了,她只是有一次装作无意中提起自己喜欢吃腌菜,没想到西草就记住了。她现在巴不得儿子立刻成亲了。
可是卫国却还不想结婚。
他记得有一回西草给他看大学时的相册,有一张合影里有个很出色的女孩子,站在西草身边的,引起了他的注意,西草在一旁察言观色,立刻就笑了一笑,说:“很漂亮是吗?”
卫国点头称是。
“以前,她和我同一个班,班上9个女孩子,有三个和她好,4个和我好。”西草说。“你们还闹帮派?”卫国好奇地问。“我也不知道,她成绩不如我,可能妒忌我吧,”西草显得有点得意,又说;“可是后来,和她玩的那三个也跑到我这边来了。”
卫国正想开口说什么,可西草得意得有点忘形了“我赢了!没人跟她玩了!”
就是从那时起,卫国觉得这个小女人并不好惹。娶回来做自己的老婆,他本能地觉得会是个天大的麻烦。可是,母亲那边不好交代,况且,西草的许多优点也是现在的女孩子难得有的。
也是应了一句老话“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一次,卫国的母亲和一群学校的老师在聊天时,不知怎么的,话题就转到了西草的身上
“那个妹子,能是能干,不过,嘿嘿”说这话的是一位爱嚼舌跟子、早看西草不顺眼的男教师。
老太太觉得蹊跷,暗地里托人一打听,心里就凉了半截。踯躅良久,才把事情对儿子说了,并且表示再也不干涉他的恋爱自由。
很长时间卫国不来了,对他的突然绝迹,西草忐忑不安,去探张老师的口气,她却说:“我只管介绍,不管你们的交往。”
西草在路上碰到老太太,使出浑身解数把她哄到宿舍来,谁知她坐了没一会就要走,连西草泡的茶也没喝。以后西草再主动,她再也不来宿舍,老太太心里嘀咕,怕在那里染上爱滋病。这个年代的人就这样,男人会犯的错误,似乎是可以原谅的,可是一旦女人这样,就好象天塌下来了,卫国身边从来都不缺女人,可是老太太从来也没怀疑过他会得爱滋病。
卫国现在又换了女朋友——对西草,他说忘就能忘的。
西草也打过电话去,卫国理解为那是近乎敲诈的一个电话,就这么说了:“你要我负责吗?”
“你知道就好啊。”西草强忍心中的一口恶气。
“你找错了人啊,再怎么也不会是我。好好想想吧。”卫国挂了电话以后,西草的手在发抖,手心里一片冰凉全是水。
西草的第四个猎人计划有如一个美丽的肥皂泡般破灭了。
六
西草越来越爱怜自己了,她的书桌上,不知道何时放置了一面巨大的穿衣镜,她急需从镜子里重新塑造一个更为迷人更加可爱的自己。
房间里的日光灯管坏了,她再也不去换,她开始使用台灯。在那不甚明了的灯光里,她看到镜中的自己,有一种朦胧的青春。她对着自己嫣然一笑——还小,不是吗?都还没结婚呢,然而她的心里是那么地悲凉。她是真心地想结婚,可是,和谁呢?
西草声称自己不想结婚,从人前走过时,她的嗓门比以前更甜更亮,经常是一路笑声来一路笑声去,洒下一路的香水味。
西草自己也很相信,是她不要卫国的。
“一个花花公子!”她经常是这么轻蔑地来一句。
现在,除了文元偶尔来,也还有一些来历不名的男人来找西草。文元有时出去旅游,到这里来借钱。因为上次调动工作不成的事,他有一点尴尬,趁了机会便赶紧表白:
“如果有人欺负你,我帮你报仇!”他急赤白脸地表示哪怕是去杀人也决不犹豫。
西草当然知道这些话的苍白可笑,可是,现在文元是她的唯一的安慰,她需要这种被人爱着保护着的感觉。深夜的灯下,哭泣的时候,还有个名字可以任她喊着、叫着,他是她溺水时唯一可以抓着的救命稻草——可是,谁知道还能抓多久呢?
过年了,西草回了老家。同学里有人考上了研究生,寒假从上海回来。她跟着一帮同学去车站接他。
是一个胖而矮的男生,戴眼镜,显得很斯文,他不记得西草了,问旁人:“她是谁?”
谁也没想到的是他们之间后来居然有故事发生,他们开始约会,星空下,西草的肩倚着他,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冬天过去是春天,春天过去是夏天,西草已经在小范围内公布了她的最新恋情。人们不免议论一番这次的成功系数,更急于的是一睹研究生的风采。
暑假之前几天,他终于来了。来前声势造得那么浩大,来时却是偃旗息鼓,悄无声息。他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见到他。据推测,他可能被西草藏起来了——这也不是没有可能,西草再也输不起了,把男朋友看紧点,没什么不对。
有一回,有几个老师堵在西草的门口,非要进去看看不可,西草无可奈何地放他们进去了,出来时都说帅不如卫国,高不如文元,交际不如王蓬。研究生面对这帮老师,十分沉默,他记得西草的叮咛:学校的老师多的是长舌,流言传得特别快。
当天晚上,有位女老师发现钱包不见了,疑心是下午丢在了西草的房间里,不得已心急火燎地来找,记得西草跟对面的老师借了房,就去敲对面的门。然而,敲了半天无人应声,正想走,却听见西草的房门开了,她乱着头发,表情有点慌乱,睡衣不整地站在门口。
女教师已经有点后悔了,然而她不能说自己没事找事,硬着头皮进了房,看到研究生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顺手把一个白色橡胶样的东西塞进了口袋。
女教师找到钱包,忙不叠地告辞出来。她怎么也没想到,西草借房只是个幌子。
暑假了,西草和研究生一起回了家。她的这次恋爱遭到家庭的反对。无论是她父亲,还是她的两个姐姐,都认为西草不现实,认为西草是一厢情愿的。西草去过他的家,是不如预想中的热烈,可是她相信他,无数次星空下的缠绵,他不会说谎。
可是,她也想到了现实的问题,问过他多次,他都是沉默不语。
西草的大姐通过朋友为她在省城物色到一份人家,据西草说是省物资厅的一个高干之家。因为研究生的不明确,西草在暑假之后不久,就正式和那个同姓的高干子弟开始交往,对外称他为表哥。
狡兔尚且有三窟,西草得为自己作好两手打算。
最近,文元也在忙着谈恋爱,不太来了,但是西草这儿是不会缺人的,表哥现在每个周末都来,有时,西草还能接到上海来的电话——研究生的。
表哥爱唱歌,经常去校门口的歌厅,有一次在那里遇上了几个年轻的女同事,表哥兴之所至,和她们一起演绎了几首男女合唱曲目,回来后还对女同事们的歌声赞不绝口。表哥长得一表人才,只是有点太秀气。
后来很久不见表哥来了,但是西草周末都出去,有时回来后,穿着新衣服,别人问:“表哥送的?”西草含糊地笑笑,旁人就感叹一番西草恋爱居然取得这么惊人的成就,西草也宁愿相信是表哥送的,虽然那不过是她自己在服装市场花几十元买的廉价时装而已。但是,她后来骄傲地告诉别人那是表哥从香港带回来的——谁能保证香港的跳蚤市场里没有这样的二手货呢?西草觉得自己没有撒谎。
可是,又是什么原因呢,没过多久,和表哥的恋爱恰如流星,绚丽地划过,又消失在不知名的远处了。
人们已经习惯了,这一次没人问西草原因了。
就像不久后,小镇上的团支书,一个又黑又高的男人,天天骑着摩托来,又骑着摩托去,和西草关紧房门一呆就是一整天。然而,没有人去过问了;也就像,一个陌生的男子,经常在西草房间里出没,到底是干嘛的,也没人愿意去问了,人们都认为,问了也记不住——这么多人,问哪一个好呢?哪一个是该问的呢?又比如
关于西草的绯闻在学校里一天一个样。
有时,在深夜里,摩托的声音突突地来了,随即走廊里响起了轻轻的口哨声:三长两短,这时,西草的房门就会支扭一声开了。很多人见过,一楼过道里团支书的那辆“春兰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总会在深夜时出现在老地方。
这一切都随着研究生的再次到来而结束了,几乎是嘎然而止,所有的活动立刻进入冬眠状态。
他正等分配,来这里小住。不久就传出,他会去北京,还会把西草一起带走。
人们都破天荒地开始为西草庆幸——是呀,也该把心安个家了,也该放低眼光了,人们都真心地为她希望这次会是真的——现在,已经没人愿意为她做媒了。
可是,不是每一个人都相信的,有个女孩,住在西草隔壁的,据说,有一次,她站在高凳上取窗台上的东西,下来时,研究生去扶她,一把抓住的,是她的手,很久不松——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平时从来不主动去西草的房间玩。研究生也只偶尔在走廊看见她。
可以说他确实是想去扶她呀,可是,不对,感觉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还有,他的目光,藏在镜片后的闪烁不定的目光,带有一点火花的对准了她。
她没说什么,心里隐隐为西草担心。
研究生没去北京,而是去了深圳,当然也没有带西草走。不久,他来信说自己身患绝症,不久于人世,他请求西草不必管他了,他是不能给她幸福的。
西草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哪一个真相都会让她无法接受。
王蓬已经不肯回来;兵是个浪子,她栓不住他的心;团支书对自己只是逢场作戏;表哥和她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他的家庭无论如何不会接纳她;文元或卫国呢,都不爱自己;其他的一些男人她却看不上
只有研究生,憨厚、实在、从不撒谎,而且,有前途
还有,她不能忘记的,是他无数的呢喃,还在耳边的。
西草决定孤注一掷,她相信了他身患绝症的说法,她伤心欲绝,哭成了一个泪人。
在团支书的帮助下,边防证或是病假证明很快就办好了,西草请了半年的假,动身前往深圳,去寻找她的未来,去赢取这一场赌注。
然而,车论滚滚中,多少的梦想被追寻,多少的梦想也正在随风飘逝
七
后来,人们就失去了西草的消息。半年后,她并没有回来。
有人说,看到她在深圳的一家夜总会,面貌声音酷似;有人说,她回了家乡;又有人说,她被拐卖到了深山,做了一个山民的老婆
第二种说法的流传最为广泛,人们都纷纷议论着西草回家的原因是无颜面对这个学校的人,并且都相信西草已经在老家结婚,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了。确凿的证据是有人说看见西草后来悄悄地回来办过调动的手续,剪了头发,戴着墨镜,叫人难以辨认,不过他说那一定是西草,化成了灰也认识的。
所有的说法都支持一个观点:那就是研究生没有娶她。
后来,终于有人在深圳见到了研究生,可他说,他从来没见西草来过。
就这样,西草从小镇消失了,从人们的议论中消失了。不久,新上任的校长也因经济犯罪被撤职了——西草最好的归宿也不会是这里。
可是,这么一个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幻想的女人,她的归宿究竟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