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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河畔
曹植在洛神赋赋有“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
多么华美的语句!然洛神的美艳又岂是话语所能描述,一颦一笑,一个回眸,一声叹息,一个娇嗔,一个不经意的手势,哪怕是双眼欲闭而未闭的那刹那,在人世间都能成为经典,永恒的经典!
可如此美好的事物却只能在远处默默地惊为天人,却不能近处而拥有。那就是一个梦,远远的梦,回到了现实,一切都是失望与叹息。
造物主造出了如此的可人儿,可偏偏是个神,要摒弃人世间的七情六欲。
可如此的美貌却只能孤芳自赏,那又是多么的悲哀与无奈。没有欲望,那又是多么的无聊。仿佛一件华美的衣裳,缺少了人体温的庇护,长满了跳蚤与虱子。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没有了“知己者”何来人生的意义。高处不胜寒,再高一点,即使摘得到星星,又给谁看,一个人的笑容在此时只称得上是“凝固”
没有了“悦己者”又何需美貌的容颜。一只蝴蝶制成了标本,虽然永远光鲜,但血液不在,翩姿不在,只能让人观赏,而不能玩乐。心情处处皆虱子,吞噬着,永恒地吞噬着,直到剩下躯壳,化为飞灰。
然这在佛家眼里却是羽化登仙,何等的滑稽可笑!
洛神并非无情之人,哈“无情之人”是啊,有情了,自然就成了人了,又怎有资格称为神。
有成语“神人交会”可见神与人之间,只不过一念之差。一念,能将神拉下为人,也能将人拉上为神。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
或许是前世欠下的债,要现在还,便给了这一瞬间的缘分。却这一瞬间,刚点燃的爱火就被泪水无情地浇熄。
泪水此时已经成了永久的纪念,纪念这一刻存在的历史真实性。泪水前是神,泪水时是人,泪水后便再为神。一切都是佛的安排,就像凤凰涅槃,为的是他口中的新生,可他却忘了有些东西,记忆了就很难忘掉。
然这或许不是真爱,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若为真爱,什么都可舍得,什么都可闯得,只为了永远在一起。
可他们谁也没有,洛神“怅神宵而蔽光”曹植则“命仆夫而就驾”“归乎东路”
只有这洛神赋见证着这朵爱之花的存在,而分别时洛神赠与曹植的“江南之明珰”却不知身处何方!
神动情便为人,然我算什么,我只不过是洛神动情时流下的眼泪,是感情的核心,算是人吗?不,或许算是个妖吧。
在洛水里沉淀了几百年后,洛神赐予我生命,赐予我容貌,赐予我气质。我本是她之物,该算是她透明的影子。
她只让我替她做一件事,就是找到江南明珰的主人,并给他我的美丽,替他传宗接代。
我心中满是诧异,难道她觉得有欠于别人,而让我来偿还。可我不过是个妖,怎能相恋,更别提传宗接代了!
那是你的缘分,是你的劫,躲不过的劫!洛神没有说出来。
洛神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不舍,那种哀怜连我看了都感到惊心动魄。
走之前,她告诉我,我只能哭三次,三次之后,我就会变成真实的眼泪。
真实的眼泪?难道我还不够真实吗?我对自己说,我没有眼泪,只因我自己就是眼泪,又何需眼泪!或许所谓的“真实的眼泪”指的就只是眼泪而已吧!
走的那天,洛河水面波光粼粼,出乎意料地平静,静得像洛神的心,寂寞得失去了沸腾的本能。
她没有送我!
三滴泪一
忽然觉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只不过是那些无聊文人夸张出来的说法,世间怎有如此的女子!
舞场上那些细腰乱舞、罗袖纷飞的女子,那些风雪楼里罗帕妆红的女子,那些墙里墙外乱红飞语的女子,又哪能比得上我。
我的腰要怎么细就怎么细,我的眼要怎么明眸就怎么秋水流转,我的皮肤要怎么凝脂就怎么冰肌,我的衣袖要怎么行云就怎么流水。
世人都是苍蝇,可我不是臭肉,只是一刹那间我让苍蝇变成了蝴蝶,并让他们恋上了我这朵香飘千里的水花。
我是泪水,泪水做成的花该算是世上最楚楚动人的吧!
奔促于这群苍蝇中,我忽然看到了自己的滑稽。仿佛走入了一个屠场,什么样的肉随我挑。可我要找的是断桥上的油纸伞,这些苍蝇肮脏的脚,流着唾液的瞳孔,猥亵的翅膀拍着兽性的气息,直让我想吐。
我仿佛看到楚岫云散,蓝桥水淹。
倘若这份爱情不存在怎么办?我第一次产生了疑问。我会不会是这场悲剧的主角,得到的只是绿头苍蝇的翅膀,最后落个残花辗成泥的下场?
应该不会,倘若没有那块明珰,就没有我的存在,一切皆缘,只是要等待而已。
从此,我学会了等待,褪下了花瓣,包成了花蕾,等待那个人的到来,把最美丽绽放的那一刻献给那个生命里的另一半。
慢慢竟对自己的后生产生了迷茫,他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我不敢想象,我怕我会失望。
茫茫人生,仅凭一块江南明珰,何处找寻?千万个人的回眸,千万个人的挥手,千万个人的启唇,带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可凡间,毕竟好玩多了,当神仙还真是悲哀。总算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神仙私自下凡了。
渐渐喜欢上一个叫水烟楼的饮茶居,那儿临着胭脂河,从窗口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这胭脂河,一天会变四种颜色,浅粉红,朝霞红,深褚红,紫墨红。两边种有成行的垂柳,倒映在水中,那是新娘在卸妆。
听说西子曾在溪里浣纱,所以后来那条溪就被世人称为“浣沙溪”只因她是美女,若是个丑女在溪里洗脚,那溪或许会被称为“乌嗅溪”吧!却不知这胭脂河又有何典故。
庆幸的是我爱上了这诗意般的水烟楼,以及这画色的烟柳红河。终于,让我等到了他,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三滴泪二
那天,是梨花烂漫的日子。
整个小镇都飘着淡雅的芬芳。我则是这个香雪镇里最快乐的黄莺,畅快地在巷子里鸣叫,声音传彻云霄。
太阳出来的时候,把胭脂河照得通红,像着火的天河里仙女们红扑的脸蛋。
经过烟雨楼却发现,楼口那颗老梨树却一个个花苞紧裹,忍受着同胞的怂恿与挑逗,连梨叶都将叶片展大,密密遮住雪色,封闭着雪香。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上了烟雨楼,照样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
窗外柳絮漫天飘飞轻似梦,惹着阳光暖暖的思绪,更易惹起情人的阵阵相思。
集市很闹,是春意闹得慌,世人也跟着闹了起来。
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中,我便得到了它。一块紫色丝巾,绣着一方平湖,藕花荡漾,荷叶风举。最羡人的是水上的交颈鸳鸯,说不出的浓情蜜意。
买下的时候,我就想,不求做鸳鸯,做连理,做比目,只求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他能够爱着我就行。
丝巾的质地很好,带着江南水乡采菱少女的体香,给人温软的感觉。
店小二上了一碟罗云豆,一碟“翡翠涧”一碟“平湖雁荡”一壶“月香冷露”精致的组合,让人不忍下筷。
也不知何时迷上了这种葡萄酒,那甜苦的味道让我记起了桂莹嫦娥,又一个孤独的绝丽女子。
好想醉一下,可总醉不了,我是水做的,酒只不过是我的一部分而已,极小的一部分。可不知不觉中确也填补了我等待中的空虚与哀愁。
就在这一天,那块丝巾成全了我的等待。
风做了媒婆,吹飞手里的丝巾,他捡起了它,是他捡起了它。
青衫纸扇,一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样子,仿佛一只文雅的蝴蝶。自称出过蒹葭集、木犀集两本诗集,伪装得超越了蝴蝶本身,或许该说是倒退,是一个让人心生爱怜的蛹。
我吐气如兰,努力发挥我那柔水的本质,十指纤纤仿佛张开的蜘蛛网,双眼秋水般锁定面前的猎物。
他自称曹子苇,倒真可能是曹植的后代。
直到无尽的春思里,胭脂河变了颜色,一片片水波仿似瓣瓣桃花浮游,迷住了我的眼。
恍惚间,时间停止,他腰间那块玉佩,钩住了我的泪腺,好痛好痛,宛若洛神返身的那一刻,自己撕心裂肺地从泪腺里挣脱。背后的曹植手持那块江南明珰,温软的玉映着洛水的光影参差。
我确认是他,不然为何有一滴眼泪从我眼角滑落,圆圆的,落下脸颊,我用手轻轻接住,随手抛向了外面的梨树。
我终于明白,水烟楼口那颗梨树等的是什么。我等到了,它也等到了,所以我们同时花开满心。
他悠然自得地看着梨花吐蕊,雪压满树,同样是满心的欢喜。他必也是等到了。
我找到了他,第一滴泪也已让他开心了,我已经太多的欢喜与满足。
梨香弥漫满楼,恍如我此时的情,经过几百年的压抑,终于溢了出来,多希望就这么晕倒,有他陪伴身旁。
我要他,他也会要我。
因为我已看出,他的眼神迷离。从此,我跟了他,做了他的妻子。
我有银子助他做生意,只可惜他不愿,唯一想做的就是游山玩水,吟诗作对。没关系,我有银子,要多少就有多少。
他问过我家世,我只说自己孤身一人,父母双亡。只在镇郊有一处家父留下的府宅,后来也卖了跟了他。
他带我在胭脂河里兰桨划船,那一刻我就是他心中最美的仙子,罗袖天香,水里映着两个如星眸子,璀璨地亮着,照得水底一片明澈。
他说这胭脂河传说是一位古时名妓的胭脂泪所化,故一天能变换好几种颜色,代表着变化的心情。
我忽然想,我只有两滴泪了,一定要开开心心,决不让自己再伤心。
几次云雨,几次花开花落,反倒让我更多了几分女人的熟韵。
他倒也上进,又出了本水泪集,赚了一些钱。我高兴的是,如此取名,只因我自称姓水,名泪。他不知道我有多么的开心!
只是时间飞逝,总会留下痕迹。慢慢我才发现,他只不过是个四处温柔的风流才子。
烟柳巷,花脂弄,风雪摧我心。我要的是他的忠诚,是他心中的独一无二。
我不能哭,如今我只有一滴眼泪可流。
去年,小镇闹蝗灾,又遇上百年难遇的旱灾,原本美丽的小镇一下子变成了鬼域。
一个个骨瘦如柴,水烟楼早已关门,只剩那华丽的招牌还在昭示着曾经的辉煌。
胭脂河也泛起了臭味,不再改变颜色,成了永远不变的红黑色,仿佛粘粘的血,让人看了想吐。
很多人离乡出走,到外面讨生活。
连刚开出的杏花也仿佛遭受了暴雨狂风的摧残,蔫着打不起精神,夭折的花瓣落了一地,白花花地,让人看了心头生刺。
再没人附庸风雅,相公也觉得无聊,在家闷出病来了。
由于我预先推知,所以有一定的食物储备,但经过这些天的折腾,又拿出一些救济灾民,也已所剩不多。
全城笼罩着一层死气,一层绝望的死气。
相公也想带着这剩下的财产离乡到外地谋生,可到了外地,人生地不熟的,想谋生谈何容易,虽然我想有多少钱就有多少钱,可那都是变出来的,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因不忍,便流了一滴泪,化作了一场大雨,解除了镇的灾难。
相公又变得生龙活虎,什么也不担心了,可我开始担心,只有一滴眼泪了。
我好想珍惜这滴泪,好好地与相公共享天伦之乐,可是他不给,他不要,我要不到他完整的心,我没办法。
三滴泪三
这天,他从外面一身酒气回来,踉踉跄跄的脚步,让我不忍心不扶住他。
他一碰到床就睡着了,我知道他很累,比我想象的还要累。此时的他多好,温顺得像是我的宠物,任我怎么地动他,都没反映,我知道,此时,他完完全全属于我。
可我真希望他永远睡在梦里吗?我要的是他的心,不是他的身;活的他,不是死的他。
我从梳妆台上拿起那把红牙梳,这是他送给我的唯一一把梳子,弯弯的月牙就像今夜的天空。
隔着绿纱窗,一切依旧。
我觉得我应该满足了,毕竟他还是疼我的,没有想过要休了我。我只不过是一滴眼泪,又有何求,走过这许多幸福,够了,真的够了!
只是不舍得相公,可他却不知舍不舍得我。只要他说一句“不舍得”我一定毫无怨言,可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未问过。
红牙梳流着莹光,映着我哀愁的面容。
我把梳子放在了相公的手里,摸了摸那块名珰,我的心化了,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变化。
明天早上他起床,发现我不见的时候,他会焦虑地找吗?他会记得我的眉目吗?
我只能说我不知道,因为到此时我才真地发现我没有自信心,我不了解他,我只不过一直在盲目地爱着他,只为了那块名珰。
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我不想再压抑我的眼泪,我要尽情地流,能爱过一次就足够了。
这是最后一滴眼泪了,轻盈地跳上了他的嘴唇。柔柔的唇肉让我心里发酸,我终于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开始明白原来眼泪中也存在着眼泪,只因我就是眼泪。哭的感觉好爽,到现在才知道。
我本身就是一颗泪,他将我吞入,永生在他的心中,肌肤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血管,每一个毛孔。
我化作了真实的眼泪,我此时激动得仿佛在深海里找到了一枚亮贝。
我愿为他挡去所有的情劫,可他不要,他不稀罕。
我从他的牙缝里看到了数以万计的黑洞,张着滑稽的面孔,跳动着,厮打着,扭曲着,仿佛一只只跳动的无头蛙。
我品出了愚蠢,自己的愚蠢。
他不要,他从未想过要过。
他要他的风流,他要他的快乐,他要天下所有的女人,我只不过是那风流帐里的一个,任我怎么努力,也揪不住他的心。
或许,他要的不是爱情,只是性;或许他要的只不过是摘下一朵朵娇艳的花朵看残花殒落的快感;或许他要的就只是千万片花瓣随他飘舞的男人尊严与自豪感。
我给不了他,我只有一个。
可是我胜过天下所有的女子,那些庸脂俗粉,在我面前,只能算是卸妆后的脂粉水,又脏又浑,而我永远衣袖当风,清丽芳怡。
仿佛我求他,求他这个凡人。我是洛神的泪水,又饱经沧桑,我身上的哪一点不强得过他的万点。
可爱情就是那千年蛛丝,一天的时间等于一年。越缠越紧,越缠越密,任我心是多么冷寒,恁是逃不过这无止境的纠缠。
开始明白,人生其实就是在不停地连线,连上了,就断不了。倘若哪一天提起,就会猛地苏醒。
我的这根线,我想他会记得。我不奢求,只要他将这三滴眼泪还我就行。
佛说,本无拿起,何来放下!我已拿起,放下谈何容易。可现在既然决定放下,我终究应该放得彻底。
眼泪已经进入,我感到了超脱,身体无比的舒适。我想,当哪天他也闭目长逝时,会在死前将我记起。大概吧,或许不止我一个。
在我失去灵识前,我听到一声碎裂的声响,一声接着一声。
我知道,是那块名珰碎了,碎得那么彻底,化成了玉粉,一阵风就能轻易吹散。
缘分不再,连物都知悲喜,生死与共。
相公,我走了,醒时,一切将不复存在,眼泪不在,名珰不在,只剩下这红牙梳流着永恒的柔光,见证着曾经存在的爱情。
相公,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窗外一切依旧,月光如练,河水蒙烟。黑暗中不知藏着多少这样的三滴泪!
那条紫色丝巾好像早就不见了。只是我们都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