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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高考的分数线,无疑是众多学子能否跨越龙门的界沟,无疑是万户千家重点关注的一个异常敏感的内容,小说中的张园,终于让生命在殒落在这道分割线上 一
张正山后来最迫切也最惧怕做的一件事就是为女儿张园查寻高考分数,这是因为他已经有过两次相同的经历。对于张正山来说,从等分到查分的过程实在是憔虑万分、倍受折磨又心惊肉跳。可是,迫切归迫切,惧怕归惧怕,这一天的到来是必然的,就像熟透的苹果总归要落地那么不可抗拒。
女儿张园读高五,这是第三次参加高考。
现在,张正山正等女儿考试回来。他把脖子奋力地伸出阳台,灰白的脑袋像只老葫芦被阳光悬照在空中,有一搭没一搭地两边摆来摆去。整整一个下午,张正山的脖子就这么伸着扭着,仿佛要在流动的街面上找回遗失已久的传家宝。
大约五点半的时候,女儿张园手里大红色的文件袋一闪一闪地进入了他的视线。他看到女儿步履轻盈,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得意,就把脖子收了回来,趿拉着拖鞋边走边朝厨房叫喊,结束了!终于结束了!叫了半天没听回应,张正山便仄进厨房,妻子何萍正背着门,双肩一耸一耸地在抽泣。
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他知道,在女儿的几次高考过程中,何萍总是要哭的,或者说至少要哭三次,一次是高考结束,像现在这个时候,一次是分数从电话里查出以后,还有一次就是女儿背起书包去读高四高五。总之,何萍的哭或悲或喜,每次都有不同的内容。
张正山怕影响女儿的心情,就用一只手在妻子光洁的肩膀上拍了拍,又揉了揉,忙说好了好了,等女儿上了大学你就好好哭一回吧!
何萍转过身,在眼角拭了一把。眼泪是止住了,可面部仍然交织着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那种复杂,这种怪异的表情被五官扭曲地组合了许久,直到女儿进门的一刹那,她才彻底恢复了正常。
女儿张园吭着小调,像只蝴蝶从门缝飞了进来。夫妻俩的目光仿佛四根线紧紧地拴住了女儿,女儿到哪这四根线就被牵到哪。张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冰箱吃雪糕。她吸溜溜地吃得很贪婪也很霸道,因为,在此之前张正山不让女儿吃这类食物,怕寒气伤了胃影响考试。
夫妻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女儿,就像欣赏一幅精彩的电视画面。三人谁也没说话。
事实上,张园每考完一门科回来,他们同样也不多说一句话,更不问考什么内容,题目难不难,感觉怎样等等。他们明白,几乎所有考生都十分反感家长的这一连串提问。从高考前的很长一段时间起,他们就不再跟女儿提及有关学习、考试方面的事了,即便是三人围在一起吃饭,也总在物价、天气、电视节目等这些闲散的话题上转来转去,用张正山的话说,这叫打开窗户通通风。轻松的家庭氛围比什么都重要啊!
而事实并非这样简单。每当张园嚼着嘴里的残食,把两只筷子往空碗上一架,砰的一声钻进自己卧室的时候,夫妻俩四只眼两张嘴就会十分夸张地僵在那里,僵完后就轻手轻脚地做事,屏声敛息地说话,偶尔还打几回手语,似乎所有的响动都会剌激女儿敏感的神经。
空气是紧张凝重的,如同面临一场战争。
张园吃完雪糕往嘴角抺了一把,说:“爸,我现在真的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啦!”
看到女儿开口说话了,张正山立刻堆起笑脸迎了上去“是啊是啊,想怎么松就怎么松。”他递上毛巾,和女儿并坐在沙发上,终于把憋在肚子里的话放了出来:“园园啊,这次大概是个什么数?”
“那要等明天拿到标准答案才好说。”张园手里捏着遥控噐在不停地调换电视频道。
“现在心里就没个谱?”何萍探上半个身子,样子非常急切。
张园鼓噜起嘴巴“反正比去年好。”又冲何萍做了个鬼脸。
“到底能好多少啊?”两人几乎同时又问了一句。
张园呼拉拉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晴朗朗的天突然就阴云密布“好就好点呗,还好多少,烦!”说完又砰的地一声把自己关进了屋。
夫妻俩对视了一下,又各自低下头,好像都做错了什么。何萍转身进了厨房准备做晚饭,张正山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电视屏幕,又胡乱地翻了几个台。
说起女儿高考,张正山的心整整痛了两年。本来,暑假一过,张园就要读大三了,可是阴差阳错地还在读高五。每次寒暑假,看到女儿高中同学生机勃勃地一帮来一帮去,独没有张园的影子,张正山心里就有股说不出味道。
两年前,张园作为应届生参加高考的时候还是估分填志愿。张正山清楚记得,当时女儿估出分数后就蹦着跳着从书房出来,一只手往他面前一伸,正面亮了一下,又反面亮了一下,一脸灿烂阳光。“550分?”张正山问。“应该吧!”女儿很自信地回答。根据最后三轮的模拟成绩,女儿能考出这个数在情理之中,也就是说,如果发挥得好,考个重点不是没有可能,正常发挥上二本绝对有把握。女儿的估分已达上年的重点线了,张正山美滋滋的乐着。填志愿的时候,张园说,老爸,反正重点是上不了,就填上海复旦玩玩吧!张正山说,胡闹,这是玩的吗?填本省一般重点院校!张园噘起嘴巴,嘀咕道,填就填呗,反正一本志愿不填浪费了,填了也白填。张园觉得上重点没有戏就听了父亲的话。二本志愿张正山依了女儿,张园第一志愿还是在上海选了一所院校,后面的几个志愿只是省内省外地随便胡弄了几个。张正山想,既然女儿有这么高的估分,那就填个好点的二本吧。分数公布后,张园考了565分,超出文科重点线13分,一家人欢天喜地,过年似的度过了一段十分幸福的时光。可是,半个月后却发生了意外,复旦因在本省线上生源不足,提档线就是重点线,而张园填报的本省那所重点院校却出人意料地高出重点线14分,也就是说张园以一分差落选了。得知这一消息后,张园硬在张正山头上拽下了一绺头发,张正山也拍肿了大腿,又掴了自己几个耳光,懊恼得几乎一头撞了墙。又是半个月后,张园二本第一志愿又意外“撞车了!”后面的几个二本院校也是一个撞一个,一直将张园撞到高四。接下来的日子,张正山一家痛苦得就像经历了一场灾难。那年的秋天还没到,张正山的头发就哗哗地白了。
张园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张正山和何萍正坐在沙发上发呆。“晚饭吃什么?”此时张园面部的表情是不晴不阴的那种。
二
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张正山就上班了。
张正山的单位是滨江市地方志办公室,一个很清闲的清水衙门。在此之前,他在市委宣传部耍了近二十年笔竿子,后来由于受女儿高考失利的编者按 高考的分数线,无疑是众多学子能否跨越龙门的界沟,无疑是万户千家重点关注的一个异常敏感的内容,小说中的张园,终于让生命在殒落在这道分割线上刺激,那竿老笔硬是没能生出一枝花来,不能妙笔生花那就剪剪草、弄个枝丫什么的,反正靠耍笔竿吃饭的人搞行政工作不行,换个位子继续操老本行。方志办就方志办吧,张正山不在乎这个,他要一门心思扑在女儿身上,指望来年女儿能考上如意的大学。
张正山进办公室的时候,主任老刘正埋在书堆里审志,见张正山进门就把头从两摞书缝里抬了起来,摘下眼镜和他点了点头,张正山也点了点头,俩人就这么示意了一下。本来他们是要相互打招呼的,可张正山觉得不知说什么,老刘似乎也不便问,毕竟是第三次送考了,万一人家感觉不理想就冒突一句,那会在张正山未结痂的刀疤上又给了一下。
老刘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问张正山来不来一支?张正山摆了摆手。
“这几天天气不错,温度也很适中。”老刘重新戴上眼镜,扭过头朝窗外天空远远地望着。
“嗯,是还好,适合孩子高考,”张正山也把目光投向窗外“今年考生比去年多不少,街上到处都是人头。”
见张正山把话题引了上来,老刘就说:“现在的孩子虽然吃穿不愁,条件比我们那时好多了,可压力不小哇,你看,都往那条道上挤,谁能保证都能挤上?能上大学的还是少数啊!”
“唧、唧”张正山嘴唇上下哒了两下,却没说话。
“咦,老张,园园这回怎么样?”老刘像是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把头转过来试探了一句。
“等标准答案出来,对照过了才有个数。”张正山说。“不过还是王奶奶估气卵,只是个大概。”
“那也不碍事,现在是知分填志愿,好歹能有个参数。”
“孩子情绪不稳定,我心里也空落落的。”
“那就回家多陪陪,反正单位也没事。”老刘说。“送考很麻烦,顾这顾那,累!”说完又把头埋进书堆里去了。
说送考,张正山的心就翻江倒海的,这种感觉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味。其实这两年他并没有送考,一是女儿不让送,二是自己不想送。自己不想送是因为两次三次地送,怕遇到熟人问这问那,没面子,难堪。张正山请假在家只是完成那么一个复杂的、憔虑的、自我折磨的过程。
前年的六月七号,也就是女儿园园应届高考的那年,张正山夫妇完成了一次悲壮而又富有激情的送考,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考。那年的天气比今年热。为了女儿顺利过关,夫妻两人早早就把所有程序安排好了,其中包括送考。他们作了分工,张正山主外,就是看考场、考试期间的接送等等,何萍主内,诸如饮食起居之类。何萍把女儿的生活安排得十分精细,牛奶、蛋糕、馒头、蔬菜、虾仁、骨汤、肉沬、米饭、面条、水果等,所有这些都一日三餐按比例作了调配,何萍的这种缜密精致不仅打动了女儿,也深深地感动了张正山。考试的头一天晚上,何萍把这些准备一件一件地数给了张正山,说三餐配料顺序不能错,数量不能多也不能少,想想女儿马上就要上大学,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像一只小鸟就要离巢了,小小年纪就要面对人生面对社会,我这心里真是很难过说着两行泪哗地涌了下来,张正山心头一热,一把揽过妻子“有出息的孩子都是这样的。”
六号下午看考场。考场设在滨江第五中学,那是张园初中的母校,张园对那里的区位很熟悉,说就不去看了,张正山说不行,你都毕业三年了,那里的变化大哩。临出门的时候,何萍嘱咐就四站路程,不要打的,也别坐班车,万一园园晕车了会影响明天的考试。父女俩人就沿着滨江大道一边聊一边走,半个小时就到了。滨江五中大门前竖起了一块大牌子,红色底面上印有“滨江市第五中学高考考点”一行金黄色大字,门楣上悬挂着横幅标语,上面写道:沉着应战,以优异的成绩让祖国挑选!父女俩人走进大门,准备进入教学区的时候被一名警察挡住了,警察把手掌从前往后划了一下“对不起,你们不能再进了。”说着又指了指地上的石灰线。张园问“叔叔,第18考场在哪?”“喏,那边,五号楼二楼西边第一间。”父女俩顺着指向望了过去又相视笑了一下。张正山后来看到不少家长和考生也跟他们一样就此止步了,说这样就好,考场应该是严肃的。
由于兴奋和激动,张正山和何萍晚上都没睡好觉。七号清早,一家三口都按正常起居时间动了起来。何萍把早已配备好的早餐端上饭桌唤园园吃,说水别喝太多,免得上厕所耽误答题时间。张园嗯了一声。何萍又说可也不能喝少,否者口渴会影响答题。张园又嗯了一声。八点准时出门,出门前何萍再三提醒女儿上好卫生间,把该做的准备工作做好。又问准考证和文具是否都备齐了?园园一一应答。何萍仍不放心,又把书包打开一件件检查了一遍,发现确实没落下什么就朝女儿开心地笑了笑“沉着别慌,妈当年就是慌的。”张园点了点头。何萍把张正山和女儿送出楼梯口突然就转过背,张正山明白八层又激动了。
张正山父女俩到达滨江五中大门正好八点半,离进入考场还有十分钟,这时已是人山人海。来送考的不仅有父母,爷爷奶奶也都来了不少,送考的远远要比参考的多,尽管送考的人心态各异,但所有人的心愿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希望孩子能够考上大学。大门前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不少用公车或私家送考的,喇叭声撵着人的屁股一个劲地叫唤。张正山看到从车里走出来的考生和家长,心里顿然生出一种自悲,他低头用余光朝女儿瞅了一眼,忽然听到有人在嘀咕:权再大钱再多子女考不上大学有什么用?还是考场见高低吧。这话十分顺耳,张正山抬起头,感觉有丝丝的慰籍从心尖上掠过。
进考场的时间到了,张园举起右手准备和父亲告别,张正山一把抓住张园的胳膊,仿佛女儿立即奔赴战场似的“园园啊,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好好干吧!”“有这么严重吗?”女儿噘着嘴,张正山紧紧抓住女儿不放,生离死别一般,张园觉得胳膊被抓痛了,就在他手背上狠狠拧了一把,转身溜进了五中大门,头也不回地向考场走去。张正山挤在人缝里,昂着头一直等到女儿在视线里渐渐淡去。
语文是两个半小时。张正山后来也不知道那天上午是怎么过去的,要是放到两年后,他根本不可能像雕塑一样坐在路边晒日头,何况那天气温很高。送走女儿,他就朝四周望了一圈,想找个荫凉处稍事休息。这时,人群中突然出现一阵骚乱,几个家长围着交警请求他们拦住过往车辆,说汽车喇叭影响孩子考试。交警说他们只管交通编者按 高考的分数线,无疑是众多学子能否跨越龙门的界沟,无疑是万户千家重点关注的一个异常敏感的内容,小说中的张园,终于让生命在殒落在这道分割线上安全,没权力堵车不给通行。家长说高考期间有严禁噪音的规定,交警说这不是他们管理的权属范围。双方各持己见,见请求无效,几百名家长一轰而起,他们分成两路堵在考场外马路两端。那时候张正山还在市委宣传部工作,考虑到影响,张正山不想参与领头,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站在一端的人群里。人墙还没正式形成,两头仍有车辆强行通过,张正山看到一辆工程车不停地按着喇叭要人群让路,就走上前去向司机说明情况,司机瞪着眼睛红着脖子紧按喇叭不放,这一举动激怒了所有人,张正山见势一把拽下司机,说孩子高考你就不能体谅一回?司机的眼晴横着张正山,上嘴唇朝一边豁着,大声叫喊这是非法堵车。嘭、嘭,有人从背后朝司机操了两拳,又有人踢了几脚,司机往地下一蹲嚎嚎大哭起来。那头一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也被人打出了鼻血,整个过程没有一个警察制止。其它车辆见状纷纷掉头转道了。
张正山很悲壮地坐在马路中间,他看到众多家长一副将拦车进行到底的架势心里难免又生出了感慨。他把垫在屁股下面的一本杂志抽出当扇子摇了起来,边摇边和身边的人发表对堵车的看法,其他人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自己的意见,但说来说去还是说到了高考,说完后又说各自孩子的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说无关紧要其实还是很重要的,比如学习成绩、模拟考试、饮食习惯、性格爱好等等,这些细节加起来足可以衡量一个考生的优异程度,但张正山没往深里说,觉得这种场合不必太真实。他在思考自己的命题:家长堵车意在子女高考,司机告状此是非法挡道。责任在谁?张正山后来自己也没有回答,因为他一时不好选择角度。他们就这样一会坐一会站,整整被太阳烤了两个多小时。
十一点二十的时候,站着的人开始离去,坐在地下的也纷纷起身。张正山一边拍着屁股,一边跟着人群缓缓地向五中大门挪动。随着一声铃响,人潮一起涌上前去,鸭群似的伸着脖子朝里面张望。一个考生出来了,接着就是三个、四个,不知谁高高扬起了手臂在呼叫孩子的名子,仿佛在迎接凯旋英雄。十分钟不到,大门内外的两路人马就融在了一起,有的搂着腰,有的牵着手,有的相互拥抱,好像孩子已经考上大学了。张正山微笑着从女儿手中接过书包,转过身,用胳膊护着女儿就要挤出人群,这时忽然听到一阵尖利的痛哭,他回过头,看到一个女生说她忘了填答题卡了!张正山急切地问女儿是否填了,园园一昂头,说我哪能,她傻呗!张正山摸了一下女儿的后脑壳,心里想,不幸的事与自己一家是不沾边的。
“老张啊,回去多陪陪女儿吧,再过两个月你想多陪怕也陪不上了。”老刘又从两摞书缝里抬起头。
张正山把视线从窗外的天空中收了回来,说“好。”
三
张园的分数估出来了。
张正山听到一支乐曲从书房虚隐的门缝里飘了出来,他知道,那是台湾女歌手张韶涵演唱的隐形的翅膀。园园最喜爱这首歌,高兴的时候就播放一回。现在,女儿跟着乐曲的旋律很动情地唱着:
每一次
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
每一次
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
我知道
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
带我飞飞过绝望
张正山的眼睛亮了一下。
家里的气氛似乎沉闷已久。起床、漱洗、吃饭、目送女儿出门考试,然后就是把头伸出阳台毫无目的地张望,所有的响动都随女儿的表情而变化着。此刻,音乐响起来了,沉闷也被女儿的歌声划破了,一种活生生的流动在屋里弥漫开来,如同阳光突然剌破乌云光芒四射。张正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弹动几下僵硬的身驱。他侧身立在客厅中央,支楞着耳朵任随歌声一段段地飞扬:
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
带我飞飞过绝望
唱吧,尽情地唱吧,唱得越开心说明女儿的估分就越好。他想。
下午临出门的时候何萍就和张正山约定好了,园园的分数一估出来他就给她打电话。今天是何萍上班的第一天,确切地说是她下岗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在此之前何萍是市一家企业的财务主办,张园读高三的那一年突然就下岗了。下岗后的何萍没有急于找工作,不是找不到,而是女儿即将面临高考,夫妻俩人商定,等女儿上大学后就去找工作,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等就是三年!尽管没有了工作的繁忙,但何萍承受的多重压力却远比在岗时大得多。三年消磨完了,一个成熟干练的业务骨干变成了感情脆弱、思维迟钝的家庭妇女。
这是很可怕也是要命的。
何萍下岗的意义比一般人要深刻得多。何萍生在农村,因为父亲是民办教师,何萍很小就上学读书,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一年,十六岁的何萍就高中毕业了。第一次进城参加高考她还一脸惊奇,楼房、气车、满街的香味、河流一样的人群和考场里父亲一样的叔叔。那时候她对这样的考试还没有一个完整的认识,年年可以考大学,年年都能看到乡下没有的风景,这种感觉非常奇特,也非常有意思。何萍想她要年年考大学,何萍就样一年接着一年地往下考,一直考到1984年!
蓦然回首整整八年了,八年抗战日本鬼子都打跑了!民师父亲用擅抖的双手捧着通知书,两行眼泪是浑浊的。
用八年时间完成一种考试不能不说是当代人的一个奇迹。在此过程中,何萍无数次甩掉书包,撕掉书本和父亲旷日持久的对抗,民师父亲只有一句话,不上大学你就走不出这个村庄、过不了那道田埂,嫁个农民一辈子过苦日子。何萍又无数次捡起书包,合上书本抺一把眼泪走上去学校的路。
有的人本该快乐地活着但却活得很艰难,有的人本该艰难地活着但偏偏活得很滋润。何萍大学毕业后就嫁给了比她小四岁的张正山。女儿出生的时候何萍刚刚工作半年,她说就叫张园吧,圆她一个幸福的梦。可是何萍的梦没有园。她用比常人多出八倍的努力挣来的工作说没就没了,就像丢失一只手帕一样简单致极又毫无过程,这是她至死也难以接受的。
没有谁否认这不是生活,所有人都承认这就是现实。
张正山在客厅转了几个来回,正准备敲书房的门电话就响了。张正山抓起话筒还没张口就被何萍一句话堵住了“园园估了多少?”张正山一手捂着话筒,压低声音说我还没问呢。“那你快点问呀!”张正山说你没听见园园在放音乐吗?“那说明园园心情很好,正是问的好机会呀!”张正山说还是等园园主动编者按 高考的分数线,无疑是众多学子能否跨越龙门的界沟,无疑是万户千家重点关注的一个异常敏感的内容,小说中的张园,终于让生命在殒落在这道分割线上说吧。“不行,你快问,要不是第一天上班我都赶回来了。”张正山吭哧了半天才说好,我就问问。
张正山轻轻地敲了几下房门。门开了,音乐声突然停住了。张园扭过头,见父亲进来又把头转回去在标准答案上加加减减。张正山站在女儿身后小声问,园园,估得怎样,你妈刚打电话过来问呢。
张园说“爸,我觉得今年试题很适合我。”
张正山的脸突然出现了少见的惊喜“好哇,该不是中了状元吧!”
张园噘起嘴巴“美死你。”她在在座椅上兴奋地弹动了几下。
张正山见风和日丽阳光灿烂了,就问女儿,你到底估多少?张园说560左右吧。张正山问估了几遍?张园说三遍。张正山问今年重点线估计多少?张园说刚才我上网查了一下省内几家老牌中学的估分,大部分都说文科一本线520正负5分,二本480正负3分。张正山问怎么比前两年低?张园说这还用问吗?张正山说这么说难度比前两年大?张园说应该是吧,主要是英语和数学比较难。张正山摸了一下女儿的后脑壳,说好啊,园园今年要打翻身仗啰!张园说爸,你可别再往外说啊。张正山说是的是的,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张正山想起了去年女儿的估分,心尖上腾起的兴奋忽地就被风吹散了一半。
何萍再次来电话的时候张正山父女俩人正在一页一页地翻阅高考指南,听到电话铃响,张正山用询问的目光朝女儿瞥了一下,张园说那你就告诉妈,今年走一本问题不大。
应该走一本,问题是走什么样的一本,比如“98。5”工程院校,也就是前三十八名的学校,这类学校是国家重点中的重点,考了三年不上个象样的学校太亏。张正山觉得女儿高出一本线四十分可以上武汉大学“武大”不仅名气大,地理位子也很好,前几年录取线只高出一本三十分,今年也应该没有问题,这是他为女儿设定的目标。自从女儿第一次高考“撞车”后,他们就把上海所有的院校从心里删除了,感觉那里不吉利,还是换个区位好。
张正山放下电话后和女儿说起了武汉大学,张园说现在考虑志愿还早了点,但张正山心里却一直在琢磨今年应该如何锁定一个相对适合的目标。去年以前的这个时候是张正山一家围在一起填志愿的时候,张园估出分数后,根据考题的难度再结合平时在年级的排名情况填报志愿,今年是知分填志愿,也就是说要等实际考分出来,录取线划定后再根据全省排名填写志愿表。张正山当然明白估分填志愿和知分填志愿的区别,问题是他不可能在分数公布后用极短的时间在全省考生中作一次调查,也根本不可能掌握有多少考生和女儿一样填报武汉大学,但有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这就是所有人都会根据自己的考分填报志愿。如果高出一本线四十分以上都填报“武大”呢?那么女儿就有可能再次遭遇“撞车”三年了,不仅女儿耗不起,他和何萍也耗不起。但反过来,如果他和所有人的心态都一样,武汉大学遇到冷年,女儿的付出心血就不能得到相应的回报,女儿的名校梦就会破灾,那实在是太委屈了。
张正山即将再次面临艰难选择。
何萍进门的时候张园还在埋头哗里哗啦地翻阅高考指南,张正山坐在沙发上眼珠不转像一尊雕像。看到父女俩人一动一静地挨在那里就问张正山发什么呆。
张正山似乎刚从梦里醒来呵呵地笑“女儿考完了,现在是考我们了。”
何萍说“我们不参加考试,一切都由女儿作主”何萍打开电扇面对女儿“园园是不是?”
张园合上书“哎呀,烦不烦啊,现在不是要等分数出来吗!”
张正山忙说“就是就是,来点轻松的,今天是妈妈恢复工作,园园大考获胜,今晚我们出去吃饭,好好庆贺一下。”
张园一下子就乐了“还是老爸想得好哎。”
何萍说“天这么热上哪吃?”
张正山用嘴巴朝女儿呶了呶“叫园园点。”张园的神色出现了少有兴奋,深黑的眼球不停地转动着,两道睫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张正山突然抬高嗓门说“吃匹萨去!”
“哇噻!”张园也喊了起来。
“匹萨?”何萍的嘴巴和眼睛张成了三个大圆圈。
这餐饭的快乐似乎很久没过了。三人被服务生伸出的一只手臂一直引领到座位上,尽管人很多,但张正山仍然闻出了浓浓的家庭气氛。张园的脸摇头扇似的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感觉整个店堂的质地和色调就像电视的画面,这个画面本不属于她的直接视觉,而现在却真真切切地把她的眼睛很很地蜇了一下。张正山看到女儿脸上飞出两朵喜来红,就说园园由你挑选我们可是老土啊。何萍说是啊,我们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可匹萨还是第一次呢。张园噘了噘嘴巴却更加桃花灿烂了“这有什么,照自己喜欢的口味挑,然后就是吃。”张园要来了两块馅料完全不同的铁盘匹萨“吃匹萨要用刀叉。”张园拿着叉朝俩人桌前不锈钢餐具点了点“然后,也可以直接用手沾奶酪”看到女儿又把花盘似的匹萨分成了六等份,夫妻俩对视了一下。园园,你在哪学的?何萍的脸又一次画上了三个大圆圈。张园一手捉刀一手拿叉,把割碎的匹萨一片一片地往嘴里送,动作尽管不熟练但也绝不笨拙“书上呗,其实欧洲人早先想学中国人包馅饼,然后,没包好把馅露在外面了,歪打正着,然后,就有了匹萨,然后又传到了中国。”张园边吃边说,上身不停地两边摆动。张正山一脸惊奇,哈哈哈,我们的园园怕不是天生就要过西方人的生活啊!何萍已经很长时间没听女儿不断地用“然后”叙述了,一阵抑制不住的激动突然涌向全身,她紧紧地盯着女儿,仿佛又看到了女儿天真活沷无忧无虑的童年。“园园,好好读书,将来留学戴个洋博士帽回来,千万不能像我那张一文不值的文凭。”何萍的双眼闪动泪花。
四
快乐总有一种止不住的惯性,这种惯性像乐曲的余音在不停地颤动,张正山感觉到了,何萍也感觉到了。女儿分数估得很好,妻子又上班了,一种轻松愉悦的家庭气氛从遥远的从前又回到了现实生活中。张园的脸也很少阴云密布,话也比过去多了,有时还主动和他们说这说那,这是张正山十分欣慰的。现在女儿的心情似乎不再幽怨了,每天疯狂地看电视,疯狂地玩电脑,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张正山表面上和女儿一起感受着快乐,而焦虑沉重的心情却一直没有彻底释放开来,毕竟是估分。正是因为他有过三次同样的经历,所以在估分变成现实之前他是倍受折磨的,编者按 高考的分数线,无疑是众多学子能否跨越龙门的界沟,无疑是万户千家重点关注的一个异常敏感的内容,小说中的张园,终于让生命在殒落在这道分割线上一想到半个月后的查分他就心惊肉跳,张正山盼望这一天早早地到来,早早地离去,或者干脆不来,把女儿的分数永远地定格在560分。张正山不想把这种感觉传导给女儿,他想让女儿就这样无忧无虑地快乐下去,至少这段时间要快乐下去。
昨天晚上吃匹萨回来以后,张正山和何萍商量,在高考分数公布之前带张园玩一趟黄山再迂回皖南老家看看。何萍开始并不同意,说天太热了,园园刚考完试,要让女儿好好休息。张正山说等分的日子太难熬,会把人憋出病来的,园园上小学以后就没有回过老家,孩子马上就要上大学了,以后回老家的机会不会太多,这次回去要拜拜老祖坟,也算是给老祖宗有个交待,再说了,园园上黄山可以散散心,也可以忘掉这些年不快和伤痛。听张正山这么一说,何萍也就不再反对了。
吃早饭的时候张正山把这一决定告诉了女儿,张园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哇!黄山!作梦都想去呢。”张园放下碗筷,迅速打开电脑,把黄山的著名景点一一流览了一遍,回到客厅,就左一个“然后”右一个“然后”地和张正山说起了主要景点游玩路线,像电视节目主持人一边做手势一边向观众介绍。夫妻俩人看到女儿激动的神色,一股幸福的泉流从心田里汩汩流淌着,不由发出了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张正山老家在皖赣交界的一个偏远山区。游完黄山后父女俩人就一路转车,他对女儿说,园园,爸爸出生的地方很穷,到了以后要像在家里一样,要去亲近她,啊!张园点点头“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回过一次,那里的山真高哎。”张园向一边偏着脑袋,把“哎”拖得很长,张正山觉得高考的压力终于缓解,女儿又有了过去的娇情了。
张正山还是女儿读高一那年回老家的,也就是说他已经整整五年没有踏上那片生他养他的故土了。那年大哥去逝,他是回家奔丧的,母亲走得早,父亲走得更早,从血缘上说大哥是他最后一位亲人。大哥是酗酒过度栽到水库淹死的,死的时候已经是乡长,可他死得不光荣,甚至有点活该,至少张正山是这么想的。按常理,他可以无需再回老家了,也可以把那里渐渐淡忘掉,但张正山没有,他还始终牵挂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的嫂子。在张正山心里,嫂子是他比亲人还要亲的人。早些年,张正山还背着何萍给嫂子定期寄上相当数额的家用,后来何萍下岗,自己又从宣传部调到方志办,工资的含金量大打折扣,争稿费的机会少了,再加上张园又一年接着一年复读,张正山只好把那笔开支一压再压,尽管这样,每年春节他还是从单位少得可怜的职工福利里抽出两张老人头。前年侄女出嫁,张正山狠了狠心,一次就寄出五百。
嫂子家没有电话,张正山不知道老家的情况,他得到所有的信息只是侄儿给他简短的书信。张正山掐指一算,侄儿今年也应该参加高考,从侄儿少量的书信中,他感觉成绩应该很好。一路上张正山都在和女儿谈她的大妈,其实张园很小的时就常听父亲说起大妈,只是这一次她听得非常认真,也非常激动,说到动情的时候张正山看到女儿好像还抺过眼泪。
张正山读初中那年嫂子就和他大哥谈了婚嫁。刚开始张正山母亲并不同意他们的婚事,说这姑娘命硬,出生不满百日父亲就掉下山崖摔死了。那时候嫂子在大队初小当代课教师,哥哥在大队当会计,嫂子娘家人也反对两个年轻人的结合,理由是代课教师还有机会转公办,无论如何也要嫁给国家正式职工,端个铁饭碗。他们的婚姻因两个家庭的阻扰经历许许多多的曲折。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事情居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大哥正在热恋的当口考上了公社农经员,拿现在的话说就是乡镇国家公务员。嫂子娘家从此鸦雀无声,生怕这门亲事因此鸡飞蛋打。倒是张正山母亲更加反对了,确切地说,张正山大哥也犹豫过,只是为时已晚,他们早已进入实质性阶段。那个年代,大哥要想把已经睡过的姑娘解约掉是过不了政审关的,弄不好不仅婚姻真的鸡飞蛋打,好不容易挣来的铁饭碗也会被打碎。
嫂子嫁过来后日子过得并不顺心。母亲因为迷信儿媳命硬,再加上儿子是公社干部便很少给她开笑脸,有时甚至没事找事挑刺找麻烦。张正山几次看到嫂子背着母亲流眼泪,就问母亲为什么对嫂子那么狠,母亲说只有婆婆克媳妇,媳妇才克不了儿子。那时候张正山没有完全听懂母亲的话,但是张正山却一直向着嫂子,他觉得嫂子不仅温和贤淑,还有一颗真诚善良的心。他安慰嫂子说莫记着,我妈就这脾气。嫂子说不要紧,一切都会过去的。
让张正山看到母亲彻底改变对嫂子态度是他上高一的那一年。有一天,母亲在躺病在床上,把他和嫂子叫到身边,一双浑浊的眼睛时开时合,断断续续地说“我的病怕是不行了,你哥当了公家人后工作忙,山儿还小,以后的事就靠你了”嫂子牵着母亲的手,说“妈,你老人家放心吧,我们是一家人,只要我在这个家就有小弟的。”张正山看到母亲的泪水把枕巾洇湿了一片,坐在床沿边的嫂子也不停抽吸着鼻子。母亲从生病到去逝的半年里,嫂子承担起了一个家庭的全部责任,那时候张正山在镇上读高中,大哥也调到更远的一个公社工作了。张正山每个星期六都要回家,而大哥却很少,有时甚至几个月才回家看一次病中的母亲。张正山觉得,母亲也许感觉出大哥当了干部后的某些变化,才把自己托附给嫂子的,嫂子也似乎觉得接下来的日子很难一帆风顺。母亲去逝后如果没有嫂子,张正山很可能像个孤儿,也不可能在镇上中学继续读书。每个星期六回来,嫂子不仅为张正山缝补浆洗,还想方设法为他做好吃的补充营养,临走还带上两瓶油酱黄豆。高二就要开学了,张正山迟迟不肯离家,嫂子好像从他脸上看出了什么。那天清早,嫂子做了一碗香喷喷的荷包蛋面条递给张正山,要他吃了上学去,张正山坐在桌边没动,他看到嫂子只是在吃剩下的汤汤水水,捉筷子的手颤抖着,牙齿和嘴唇不停地哆嗦,一股眼泪在眼窝溜溜打转,他终于没有止住,突然失声大哭“嫂子嫂子”嫂子也呜呜地哭了起来,一高一低的哭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嫂子,我不上学了。”张正山的眼泪就要掉到碗里了。
“孬兄弟,你不读书干什么啊?”嫂子边流泪边摧张正山快吃。
“我哥连累了你,我不想再连累你”张正山咽呜道。
“快莫瞎说,你哥人是回来少,但月月都寄钱回家,是供你上学的。”嫂子抺了一把眼泪。自从母亲去逝,大哥就更很少回编者按 高考的分数线,无疑是众多学子能否跨越龙门的界沟,无疑是万户千家重点关注的一个异常敏感的内容,小说中的张园,终于让生命在殒落在这道分割线上家了,兄弟俩直到春节才见得一次面,实际上只是除夕和大年初一,过了初一什么也不说就拍屁股走人。张正山觉得大哥不仅不会寄钱,还会把嫂子休了,嫂子也迟早要离开自己,离开这个家。嫂子看出了张正山心事,说小弟,莫要忘记妈临走前说的话,只要我在就苦不了你,你也答应过的,你就安心读书吧。那天是嫂子把他“遣送”到镇上中学的。
两年后,张正山上了北方的一所高校。整整四年,张正山没有回过一次家。那些年上大学不需要学费,国家还补贴少量生活费。但张正山每两个月都收到嫂子寄给的二十元钱,还有嫂子写给他的信,信上总是说家里一切都很好,公社改乡了,大哥快当副乡长了,自己代课教师也转正了,两人都有固定工资了,要张正山好好做学问,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等等,张正山就这样在嫂子的资助鼓励下读完了大学,直到工作后张正山才知道嫂子为他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言。毕业后他被分配到滨江市委宣传部工作,当年下半年他就和何萍回了一趟老家。那次回家,张正山一路都跟何萍提起他的嫂子,说嫂子是他们村里惟一的女教师呢!可是临进家门的那一刹那,张正山惊呆了!站在门口的嫂子衣着破旧,怀里抱着周岁左右的女婴,一张脸瘦黑憔悴,地地道道的一个农家妇女。嫂子,你怎么张正山几乎扑了过去。嫂子嘴巴张了半天,小弟你可回来了!嫂子放下孩子,一把抓住张正山的手,天啦,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回来了!张正山问大哥在家吗?嫂子没有回答,她把眼睛转向何萍,张正山把何萍推到嫂子跟前,那时候何萍怀上张园已两个月了。从嫂子的叙述中张正山才明白了一切,张正山上大学后,大哥就和嫂子离婚了,大哥因为有了外遇才甩掉嫂子的。离婚后的嫂子不仅没有转为公办教师,反而被清理出了村小学,第二年她就嫁给了本庄的一个农民。为了不影响大哥的前程,嫂子和大哥离婚时并没有寻死觅活地吵闹,平静得像一潭水,她说离婚可以但不能离家,每年清明东至她还要在母亲坟头烧上两捆纸,至少要为小弟。后来张正山每当提到这件事,鼻子总是酸酸的。
山里的天黑得早,五点半不到,夕阳就被山尖遮住了半边脸。父女俩人从乡街下车后就爬上一辆三轮车匆匆往山里赶,尽管有了“村村通”但路还是七弯八转地很难走,到家时已是掌灯时分。张正山看到整个村庄都盖起了楼房,嫂子家的平房夹中间,低矮破落,像一幢遗址。张正山领着女儿穿过一片竹林,就在他熟悉的院子门前停了下来。“嫂子!”他喊了一声。
嫂子从门框里慢慢地走了出来,单薄的身影嵌在昏黄的灯光里,像悠悠晃动的皮影。“大妈,我们回来了。”张园说。“嫂子!”张正山看到嫂子一惊一喜,一句话也没说就哇的一声哭了。
令张正山大为吃惊的是,嫂子一家的生活并不是侄儿在信中说的那样“一切都好”而是在煎熬。
“园园都长成大姑娘了。”嫂子一边接过两人的行李,一边擦着眼泪。
张正山的目光一直在屋里搜寻着“大伯呢?”“死鬼,走了。”嫂子叹了一声“正月得的胃癌,四月里就走了。”
张正山的脸没有任何表情。他突然想起母亲说的“姑娘命硬”那句话,心里不觉怔了一下。也许这就是命吧。
张正山正准备问侄儿去哪了,门外就走进来一个泥人。嫂子说快叫大叔,侄儿在黑乎乎的脸上抺了一把,嘿嘿地朝张正山父女俩笑着。
侄儿赤脚光背,直挺挺地站在堂屋中间,比妈整整高出一个头,很瘦,像根毛竹杆子。“村里盖村部,叫他去做短工,一天二十五元小工。”嫂子说。
张正山哦了一声,问今年是否高考了,他点了点头。张正山又问文科还是理科。“理科。”那你估了多少分?“610左右吧。”侄儿双手不停地搓着,很腼腆的样子,声音很小。
“哇!可以考复旦了!”张园几乎惊叫起来。
张正山好像被坐椅弹一下“考了这么好啊!”张正山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式“你打算报什么大学?”侄儿低下头半天没说话。
张园说上中科大也可以!
“园园啊,你弟没那个福气。”嫂子擦了擦眼泪“大叔,伢子学习在全年级一直是前三名,他爸生病住院借了八千多块钱,到现在还没还一分,春上开学实在拿不出钱就停了学,跟人去武汉打工,学校派人去汉口接了几次,伢子就是不回来。把他爸送上山后伢子还要走,是校长和班主任从坟头上把他拉回学校的离高考还有一个月校长说伢子必须上学,不收我们一分钱学费。”嫂子呜呜地哭着“在汉口卖了三多个月的苦力,人都瘦脱型了,回来后只剩一身皮包骨”
“妈,莫说了好不好!”侄儿抬起头朝嫂子剜了一眼。
“因为只有最后一个月,伢子只参加了两轮模拟考试,第一次在全年级第二十八名,第二次排到了第三”嫂子又擦了一下眼睛。
张正山的鼻子一直酸酸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侄儿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考出这么好的成绩,说嫂子,等分数出来一定要填个好大学。“大叔,我报了军校。”侄儿说。
其它院校打算填哪里?母子俩都没吭声。
“是不是军校上不了志愿就不填了?”
侄儿低下了头。
张正山说如果军校上不了,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上大学!
嫂子和侄儿也问了张园高考的一些情况,张园连连摆手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第二天一大早,张正山带着张园和侄儿在父母坟上烧了纸磕了头。临走的时候,张正山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数了十张递给嫂子,然又咬咬牙补了两张,说侄儿上学我就不回来喝喜酒了。嫂子推让着不接“你们也不容易,园园上大学还要大笔的钱”张正山把钱捏成一卷往嫂子手里塞,嫂子一把拉过侄儿要给张正山磕头,张正山双手一托,说你们这是想哪里去了!
五
早上去南湖公园晨炼的时候,张正山总是听到人们谈高考,有的怨声叹气,有的眉飞色舞。一个环卫工对另一个环卫工说,她的孩子在一中学文科,估了六百多分分。人们的目光立刻从四周射了过去,环卫工的脸泛出了一抺红润,又弓下背沿着路牙扫垃圾去了。张正山晃了一下,脑壳似有被利器敲击的感觉。
孩子的学习成绩永远是家长们谈论的话题,六月到九月是一个非常的季节,许多人在这个季节里感受着兴奋、喜悦、憔虑和痛苦,但无论是喜还是忧,人们总是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休,就像考生写作文紧紧扣题不放。
编者按 高考的分数线,无疑是众多学子能否跨越龙门的界沟,无疑是万户千家重点关注的一个异常敏感的内容,小说中的张园,终于让生命在殒落在这道分割线上 六月是考试月,高考结束后就是中考,中考结束后填志愿正赶上高考分数公布,每年的这个时候,滨江市所有中学都在主要街道路口悬挂横幅,横幅内容像是广告语,不是达线总数在全市名列前茅就是某项指标位于同类学校之首,他们在宣传自己的高考战绩,也在开展生源大战。现在离高考分数公布还有一段时间,但是张正山感觉生源大战的序幕已经拉开,空气中好像弥漫一阵一阵的火药味。当年张园报考的是滨江一中,中考结束的那天晚上,张正山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自报了姓名,说他是滨江第二中学的校长,如果张园愿意来二中读书,三年后考上全国前十名大学,学校将奖励一万元,上北大清华奖励两万。一中二中虽说都是省级示范高中,但教学质量还是很有差距的。张正山谢绝了对方的好意,还是要张园上了一中。
张正山夫妇曾经引以为傲的就是女儿的学习,学习成绩好的家长走到哪里都是被人羡慕的。张园读初中的时候一直非常优秀,中考成绩进入了全市前十名,依照这个惯性考个名牌大学完全是可能的。可是上了高中以后张园就再也没有初中时那么显山露水了,高一下来居然名落班级十名开外,直到第二年到文科班以后成绩才有所回升,更令张正山想不到的是女儿的运气这么糟糕,曾经那么辉煌的女儿就是不能上大学。如果当年女儿上了二中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也许早就上了名牌大学,那笔高额奖金早已拿到手了,何萍下岗后,钱对于他们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可是女儿考了三年,他们却还什么都没有,他不知道是女儿的学习方式和方法出了问题还是学校管理出了问题,一想到这,张正山胸闷得就要喷出一口血来。
张园从老家回来以后似乎把高考的事情统统忘了,没日没夜地不是电视就是电脑,玩得几近疯狂,仿佛要把这两年的缺失全部弥补回来。张正山嘴上没说,心里却还是有点感冒的。本来,一个即将要上大学的孩子应该利用暑假加强一下生活能力的训练,譬如洗衣啊、做饭啊、打扫卫生啊等等,可是这对张园来说已经经历过两次了,张正山觉得虽然没有这个必要但也不能没日没夜地玩电脑,有几次他都想给女儿提个醒,要女儿在同学之间走走,这样也是一种放松,可话到嘴边还是当成口沬吞了回去,他实在是太担心女儿了。女儿现在的感情还很脆弱,脆弱得就像一张纸一捅就破。其实他自己也就像一张纸,只是这张纸稍稍厚一点罢了。
电脑昨天从书房搬到了女儿的卧室。
这套刚刚八十平米的三居室还是在宣传部工作时单位的福利分房,十多年过去了,滨江人的居房已经更新换代了,不少人都换了复式楼或者别墅,可那些都与他无缘,或者说遥不可及,尽管他们还没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但也只仅仅维持正常生活。当年装璜的时候张正山准备把北边一间小屋作张园的卧室,后来考虑通风采光不好就改成了书房。那时候的居房设计没有现在科学,靠南面的两卧室需要双面橱做隔间,其中必有一间通往阳台,刚开始夫妻二人住在有阳台的这间,张园读高中时硬是要换过来,她说这边空气好点。
张园第一次高考结束后张正山就买回了电脑。张正山本不想买电脑,何萍下岗后家庭经济突然显得吃紧,他想把所有的积蓄都存起来供女儿上大学,但是张园不肯,她说上大学归上大学,买电脑归买电脑,两码事。张园又说了电脑的种种好处,现在谁家没个电脑,老爸土啊!张正山只好依了女儿。电脑买回后为按装问题父女俩发生了冲突,张正山要把电脑装在书房,说那里是全家的文化中心,一家三口谁都能享受现代文明。张园则坚持自己的卧室,她说我上大学后这个卧室就不属于我的了,你们谁上网都不会干扰我。张正山说这床这桌这椅、还有这些书籍都是你的,怎么不是你的房间?张园说那我也只是放假回家住几天,就像在宾馆住几天。张园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平静。“张园——”张正山一直叫女儿园园,儿天宝地的园园,可是他叫了一声张园,他说“张园,电脑按在哪里不是大事,可是你的几句话说得我们很伤心,你太自私了!”张园见张正山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少见的愠怒才噘起嘴巴不吱声。后来还是何萍解了围,何萍说装两个插座吧,园园放假回来就搬到自己的卧室,平时就放在书房。
矛盾就这样解决了。
张正山本来想在张园上大学之前就如何理解别人学会感恩问题和女儿好好谈谈,他觉得现在的孩子太自以为是太以自我为中心了。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女儿竟“撞了车”
等分的日子太难熬了,他已经熬了两次,这是第三次。他常常坐的时候感觉屁股被针扎着,站的时候又觉得心慌气短,在家的时候又想到办公室转转,可到了办公室他又会坐在那里发呆,什么也进入不了他的视线,也进不了他的耳朵,更进不了他的心里,他只想着女儿的分数,他把女儿的分数忽高忽低地猜想了无数遍。他就这样坐立不安,度日如年。
高考结束,电脑就被张园独占了,没有张正山的份,张正山只能看电视。家里只有一台电视机,现在这部电视机又从他们的卧室搬到了客厅,就像电脑一样逢季节错个位。何萍下岗后一直把持着电视频道,何萍喜欢看韩剧,刚开始张正山确实受不了,觉得韩剧婆婆妈妈地像老太婆的裹脚布又长又臭。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必须依了何萍,下岗后的何萍感情很脆弱,他不知道何萍为什么看韩剧时眼睛总是湿的。自从他陪何萍看了百万朵玫瑰后他才理解了何萍,认识了韩剧。。韩国人的家庭伦理和文化与中国有着很多的相似之处,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比中国又单纯质朴得多。剧情曲折动人,人物表演真实生动,语言纯情干净,他不得不跟着那些朴素的悲欢离合走,没有被人煽情或者愚弄的感觉。不像国内的一些电视剧,中间拉拉杂杂,情变凶杀,人性撕裂扭曲得无法还原了,还来一个那么光明的尾巴,让人觉得牵强虚假之外,感觉不到人性温暖的变化。
晚上看电视剧,张正山觉得生活真是非常美好,可是早晨醒来,他仍然被现实困绕着,张园的分数没有出来,他就一直这样被困绕着,或许出来了他会被困得更紧。
早晨从南湖公园晨练回来,何萍已经做好了早饭,衣服也洗好了。何萍把洗好的衣服放在盆子里,因为张园还在睡觉,她不能去阳台凉衣服。“这孩子不是上网就是睡觉,生活节奏全乱了。”何萍从厨房往餐桌上端早餐,动作幅度很大也很麻利,似乎不再担心响动惊挠女儿。“我快到点了,园园起床后你把编者按 高考的分数线,无疑是众多学子能否跨越龙门的界沟,无疑是万户千家重点关注的一个异常敏感的内容,小说中的张园,终于让生命在殒落在这道分割线上衣服凉好再上班。”何萍一边唧唧溜溜地吃着,一边对张正山说话。张正山嘴里哦、哦地,却不知道何萍说了些什么。
张正山吃完早饭就去上班了。何萍比他早走半个小时。
上午十一点半的时候俩人几乎同时进门,何萍见盆里洗净的衣服像扭麻花一样原地不动阁在那里就把眼睛盯着张正山,张正山见为女儿准备好的早点也原地不动摆在桌子上,就朝女儿卧室紧闭的房门看了看,俩人站了半天不动,脸上的表情也是一样的。张正山突然想起前两天听到关于高考的一些形势分析,这些分析显然对滨江所有考生都不利,因为考英语的那天下午,滨江猛然下起了一阵短暂的雷阵雨,而且正是考听力的那段时间,尽管很快就天晴了,但雷雨声影响了考生的听力,高考是全省竟争啊!
张正山急切切地敲张园的门,没人应,又敲了几下,还是没人应。何萍连连叫道“园园开门!园园快开门啊!”屋里仍然毫无声息。张正山脑子飞速旋转着,那一刻他突然觉得高考对于女儿来说并不是天大的事情了,只要女儿是健康的,只要女儿是完整的,只要女儿真真切切地还是家庭的一个成员他向后退了几步,猛地朝门撞去,门砰地一声毫不费力就打开了“干什么干什么?”张园正在上qq。
“你怎么不开门哪?”张正山惊道。
“门不是隐着没拴嘛,你们进来就是啰!”张园一边敲着键盘,一边不屑一顾和张正山说话。
何萍进来,双手不停地拍着胸口“姑奶奶,你就不能答应一声?”
“哎呀,你们不看我正忙吗?”张园又噘起嘴巴,两道细眉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张正山看到女儿qq 图像唧唧唧一个接一个地闪动着,就问“你都在和谁聊?”
张园继续飞快地敲击键盘。
张正山加快了语速“你忙,你比上学还忙,忙得早饭也顾不上吃”
张园从座椅上弹了起来“你烦不烦?啊!你们烦不烦?啊!”说完就“咔”地一声强行关机,呼呼地趴在床上,把屁股甩给了他们。
夫妻俩对视了片刻,就双双退了出来。
张园的情绪忽高忽低的波动让张正山猝不及防。他们坐在沙发上,谁也没有说话。“乱套了,全乱套了!”张正山心里说。
六
六月二十四号下午四点公布高考分数。现在,离分数公布之日越来越近了。一想到二十四号下午四点的那一刻,张正山的心就扑通扑通地跳。
天还没亮夫妻俩人就醒了,俩人都不说话,都像熟睡的样子。其实,张正山在女儿第一次高考失利后就落下了早醒的毛病,通常在凌晨两三点就怎么也睡不着了,可到天一亮却又迷迷糊糊有了困意,张正山非常珍惜清晨的第二觉,不到非起床不可的时间他决不起床,所以,张正山的晨练也是根据睡眠质量隔三差五地毫无规律,上班也常常迟到。
此时,张正山眼睛闭着,人却是清醒的,他躺在床上,赤条条的身子烤烙饼似的翻了过来,又覆了过去。今天是六月二十三号,夏至,白天最长,夜晚最短,这是一条分割线,一条阴阳分割线,这世界万事万物都由阴阳组成,高考也有阴阳,考上的为阳,像明晃晃的白天,没考上的为阴,像乌漆漆的夜晚,它也被一条线分割着,那么这条线割在哪里?不是春分秋分,春分秋分昼夜一样长,都被一条线平分着,更不是夏至,那么应该是冬至了,冬至白天最短,夜晚最长,好比高考生,考上的是少数,没考上的是多数。张正山觉得高考录取线就是这条分割线了!他被自己这一奇特的想法逗弄得睡意全无,仔细一想又吓了一身冷汗。
天大亮的时候,张正山响起了均匀的鼾声。何萍想把张正山叫醒,可伸出去的手在空中晃动了几次还是缩了回来。她轻轻翻了个身准备起床,不想张正山呓语般地说了一句话“分割线——分割线——”何萍立马转身在张正山臂膀上摇了摇“说什么梦话,六点啦!”张正山浑身无力,四肢像是被谁抽去了筋骨,他慢慢地坐在床沿,感觉脑袋比头顶的吊扇旋得还快。
“我们三人作个分工。”他背向何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窗外。
窗外的景色非常好。早晨的太阳被飞鹅峰高高地顶起,像美人头上一颗金灿灿的绣球光芒四射,飞鹅峰的一侧是巍峨挺拔的电视塔,塔尖上空几朵彩云由南向北轻轻掠过,塔影倒映在南湖中央,犹如一艘破浪航行的快舰。湖面波光潋滟,荷叶田田,红的、白的、紫的花骨朵闪烁其间,阵阵清香伴着晨风轻轻地飘荡。湖岸绿荫如盖,杨柳依依,宽畅的环湖大道一如巨大的抛物线向东绕去。
“分什么工?”张正山懵头懵脑的一句话让何萍大吃一惊。
“今天几号?”
“二十三号。”
“星期几?”
“星期三。”
张正山停顿了片刻“说来就来了。”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何萍一骨碌跳下床,套上短裙就要往客厅走。
“明天下午四点,你在单位查,我在家里查,叫园园上网查,三人同时查,快,免得到时候抢不上线。”何萍说好,谁先查到了就打电话相互转告。
离上班时间还有一刻钟,张正山就到了办公室,没想到主任老刘来得更早。空调已经打开了,开水也烧好了,张正山进门的时候老刘还是把头埋在两摞书中间审志。哦,老张,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文史志六月底以前要定稿,我们上午就抓紧碰个头,如果没有新的修改意见我看就别动了。刘主任呷了一口茶,把支在鼻梁上的眼镜朝上顶了顶,透过片儿盯着张正山。张正山说你是主任,我是副主任,由你安排。老刘说再过两天你要陪女儿填志愿,后面可能还许多事,万一耽误了八月底之前出版可能不行。张正山说好吧,九点开,我这还有一段需要动一下。
张正山本不想与老刘同一个办公室,可是市志办没有这个条件,不像市直其它部门负责人一人一大间,一人一张老板桌,互不干挠,虽说同样级别,但差距还是很大的。在市志办也正因为是领导,张正山和老刘才能同室办公,其它编辑还六人合署呢。
张正山不想和老刘一天八小时顶面有两个方面原因,一是老刘儿子与张园高中同届,当年就考上了中国科技大学,尽管老刘平时不怎么张扬,可俩人对面往下一坐,三两句后老刘总是把话题往孩子读书上引,这就让张正山感觉异味别样。你老刘说得美滋滋的,可我老张心里痛的就是这块疤哩。有一次,老刘无意中说他儿子本硕连读没问题了,还要出国留学,张正山把端起的茶编者按 高考的分数线,无疑是众多学子能否跨越龙门的界沟,无疑是万户千家重点关注的一个异常敏感的内容,小说中的张园,终于让生命在殒落在这道分割线上杯砰地一声往桌上一磕“高考高考,坑死人的高考,我老婆考了八年大学还不是下岗了,老子也是名牌大学生现在也是这个鸟样,操!”第二个原因就更让张正山恼火,其实老刘本意是很好的,可张正山心太切,硬是把事情办得窝囊透了。后来张正山骂老刘,帮什么忙?狗屁!
本来张园第二次高考也应该可以上大学的,可张正山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去年是最后一年估分填志愿,张园估得比第一次高考少,也就是说估在预测的一本线以下,张正山没想到女儿居然一年比一年差,激烈的情绪稍稍平息后张正山就想,有大学上就行,高考只是一道坎,女儿将来的路还很长,是金字总是要发光的,既然一本上不成就上像样的二本吧。填志愿的时候张正山想一家三口一起好好研究研究往哪填,学什么专业,可张园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张园说你只知道财经贸易,我为什么不能学法律?张正山说我并有反对你的选择,问题是——
是什么是什么?
问题是——你要——
你想要我怎样?你还想要我怎样?要不是你我早就上复旦了!
“砰!”夫妻俩人被女儿拴在了门外。张正山大半辈子没有怕过谁,也没求过谁,可他怕的就是女儿,求的也是女儿。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样了,将来就指望女儿了。事实上,这么多年来,张正山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陪护着女儿。
张园填报了省立大学法学专业。半个月后张正山屏住快要跳出胸膛的心为女儿查分数,他想女儿估分一定是保守了,说不定跟第一次一样可以上一本的,可是事实偏偏和他扭了三道筋,张园考了516分,只超二本线18分,张正山手里握着电话筒,点了穴似的,立刻定成了一棵树桩。
接下来的日子张正山就像烤在热锅上。那天老刘叫住了张正山,说老张你别急,我有个亲侄儿在省立大学学生处当副处长,他会有办法的。张正山就要溺水了不想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说刘主任,贵人搭救了,快帮我联系联系,无论如何我女儿得有大学上。老刘很快就拨通了电话,那边说一本录取后天结束,过两天再说吧。老刘问516分上你们学校应该行吧?那边说根据往年的情况应该没问题。老刘说孩子填了法律专业。那边说这个专业历年来都要超二本线30分。老刘说找你就是请你想想办法。那边又问了其它还填了什么专业,张正山就把张园的高考的基本材料写给了老刘,老刘一一报上。那边说好吧,到时再联系吧。张正山明白,如果省立大学上不了,也就意味着女儿第二次高考又要失败,因为后面的几个院校张园没有拉开档次。
张正山当晚就请老刘到澎湖湾酒楼狠狠撮了一顿海鲜,他还叫来了宣传部和教育局两个搞新闻的作陪,气氛很是热闹。张正山是滨江新闻老前辈了,他们曾经都是他的粉丝,一上来就张老师长张老师短地要敬张正山喝酒,张正山伸出一只手朝下按了按,说你们先别急,这第一杯酒该我敬刘主任的,他是我家的大救星啦!两个人张大嘴巴眼睁睁地看着张正山站在那里,把二两杯的白酒咕咚一声倒进了喉咙管里。老刘端着酒杯,说这酒是要喝,喜酒啊!听说是张正山女儿考大学的喜酒,两个搞新闻的就更来劲了,争着要跟老师喝,张正山来者不拒,一杯又一杯地往嘴里灌,张正山很快就感觉有一团火在胸腔里燃烧,一会儿脸和脖子就红得像剥了皮的兔子。他又敬刘主任喝了一杯,目光两根棍子似地盯着刘主任,说主任,还有你们俩个——张正山把拇指和食指叉成盒子枪状,朝三人一人点了一下,今天不算正式的,啊,等我女儿上了大学,我再、再请你们上香格里拉,啊。三人都说好好,到喝正式酒的时候我们都来痛快的。张正山打了个响嗝,又把那只手朝上戳了戳,喝完酒我就请、请你们上楼洗脚,平时在家老子陪老婆和女儿转,今晚老子要叫别、别的女人陪我爷们转,操!三人都说好,今晚我们喝的是喜酒,洗的是喜脚呢!
四人拉拉扯扯、歪歪邪邪地上了四楼,点了四个小姐一人一个面对面给洗脚,张正山闭上眼睛,虽是多了酒,可心里还是很明白的,要不是为女儿上大学,自己也不会上这来的,早在宣传部的时候多少人请自己出没这种场所,自己从来不去,现在倒成这样了。张正山这么想着就睁开了眼睛,不想对面的景色让他异想纷飞,沁头的洗脚小姐穿了v字型短袖衫,两只乳房随着双臂的动作,大白兔似的在胸前一窜一窜,双腿肆无忌惮地叉着,让人想起相扑运动员兜屁股的短裤,张正山的眼睛狠狠地被蛰了一下,好久没有的燥动在张正山周身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他眨了眨眼皮,臆想里连操了几次。
晚上回家张正山什么也没说就要扒何萍的内裤,何萍挣扎着说你疯了!张正山边扒边说女儿有救了,有救了!何萍听完张正山颠三倒四地叙述后就放平了身子。张园第一次高考失败后俩人就很少有这个兴致,这次,张正山激情澎湃酣畅淋漓地做了一回,何萍事后说,结婚二十年了,今晚你才算个真正的男人!
张正山昏天黑地睡了一大觉,清早醒来,他突然想到必须去一趟省立大学,找人办事光坐在家里打电话不行,要来点实质性的。张正山把想法跟何萍说了,何萍问带多少,两千够了吧。张正山说不行,何萍说不就是把他们请出来吃吃饭吗。张正山说你孬啊,现在请人吃饭只是为见面找个场合,你不能吃完饭就空着手让人家走。何萍觉得张正山说的是个理,就加了两千,张正山说还不够,何萍捻了半天又加了一千,张正山说一万!何萍的两只眼一张嘴又在脸上画了三个大圆圈,这么多钱花出去要是不行怎办?是啊,万一不行怎么办呢?张正山也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张正山犹豫了半天,想来想去觉得还是非去不可,事再大也大不过女儿上大学,这是天大的事情,别说一万就是两万三万也得花!
何萍把钱交给张正山后,两行泪珠赛跑似的滚了下来。
张正山第二天到省城后就照老刘给的手机号码打电话说了来意,副处长在电话里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张正山乞求地说刘处长,我们只是见个面不耽误你时间的。张正山磨蹭了半天,副处长终于还是答应了。约好时间地点后张正山又问处长能来几个人,副处长吱唔了一声四人,就四人。
吃饭之前张正山从信封里抽出八千块钱,在超市买了四份高档烟酒,分别用四只黑方便袋包装好带进金满楼。下午六点半副处长一行如期赴约。一道进入包间的是三个人,领头的是副处长,还两个与副处长年龄相仿,三十几岁的模样。副处长先作了自我编者按 高考的分数线,无疑是众多学子能否跨越龙门的界沟,无疑是万户千家重点关注的一个异常敏感的内容,小说中的张园,终于让生命在殒落在这道分割线上介绍,说他是刘主住的侄子,接着又把两个穿不同颜色梦特娇的向张正山作的介绍,张正山伸出双手紧紧地握着副处长不放,副处长说“张主任啊,其实不必这样的。”张正山说薄酒一杯,聊表心意。
酒菜备齐后四人就依次而座。张正山一人敬了一杯酒后就进入了主题,说女儿非常聪明,平时成绩非常优秀,本来是可以进入复旦的,可就是考前没下功夫,这次考砸了。张正山又把张园的学习情况从中考开始说起,副处长眯缝着眼睛似听非听,两个穿梦特娇的喝一口酒就低头嘀咕一阵话,根本不在意张正山的喋喋不休。他们见的太多了,考不好的原因不是懒、不发愤就是小、不懂事等等,没有一个说自己的孩子笨智商低的。副处长打断了张正山的叙述“张主住,一本录招明天结束,从下午省高招办传来的消息看,形式不乐观啦!”张正山呀了一声“你们学校每年不是二本线过几分就可以了吗?”副处长掏出香烟点燃吸了一口“今年可能不大一样,今年高分段考生多。”张正山额头上立即沁出了细密密的一层汗珠。他起身打开挂衣橱的一侧门“对不起,自己不抽烟也就忘了敬给你们。”副处长用眼角在挂衣橱里扫了一下,见四只黑包袋装着烟酒,脸上顿时就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不过张主任你也不要太着急,现在也不是急的时候,明天下午一本结束后就会有准确消息的,”张正山挨个敬了一圈烟说“小女的事全仗各位帮忙了!”说完一大杯酒一饮而尽。副处长好像也来了兴致,和张正山空酒杯叮当一声碰了一下“只要进了我们学校档了,我们都会想办法的”两个穿梦特娇的也和附道,是的是的,我们处长说了算。昨天晚上喝过量了,又和何萍超水平地做了一回那事,张正山感觉有点头重脚轻,把从肠子里冲上来的一口酒使劲地咽了回去。“拜托了,一定重谢,一定重谢!”说完就把张园的准考证号码、考分、报考专业和四只黑方便袋一起递给了副处长。
第三天二本招生开始,张正山急于尽快得到张园的消息就给副处长打电话,对方已关机,再打还是关机。张正山就要刘主任打,一直打到下午下班也没能得到消息。第四天清早,张正山接到副处长发来的一条短信:因闺女第一专业分数不够,其它专业没填服从志愿,故无法录取,十分抱欠!
七
过去的日子总是越来越远,等待的日子总是越来越近,日子就这样等待——到来——过去一天天滑溜掉的,就像小品昨天今天明天一样,是个几近相似又完全不同的流程。比如张园的高考,张正山是一天接着一天数到的,他数了整整三年,现在已经一个接着一个离他远去了,而他最迫切也最惧怕的一天轰的一声终于来了,不过张正山远不如赵本昌那么闲适优雅,富有诗意,他的日子是郁闷沉重的。
张正山本来以为女儿分数估得很好,上大学前可以和她好好交流交流,毕竟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可张园没有给他时间。张正山睡觉的时候张园正在工作,其实就是玩电脑,张正山不知道自己还是女儿晨昏颠倒了。
二十四号中午十二点,离查分还有四个小时。何萍在张园房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园园,出来吃饭吧。”张园打开门揉了揉眼睛,似乎还没睡醒“早饭不是才吃吗,怎么又吃了?”
“傻丫头,这都什么时间了?”何萍一边双手往桌上摆菜,一边用嘴朝墙上电子钟呶了呶“十二点啦!”
一家三口围在饭桌前,这餐饭远不如高考前丰盛。张正山想如果女儿考得好,晚上就再去吃匹萨,他想起了估分的那天晚上女儿吃匹萨的情景,眼前迅速展开了一幅美丽的画卷。可是如果不好呢?张正山心里“咯噔”一声跳了一下。
见女儿数着米粒往嘴里送饭,何萍好像也就没了胃口,她往张园碗里夹了片鱼块“快,多吃点,吃完好好睡个午觉,四点我们一起查分。”张园又把鱼块夹回原处,还是低头一粒一粒地吃着。张正山扒了半碗饭后突然停了下来,把捉筷的一只手在空中划了一圈“对,园园,为了预祝成功,我和你妈共同干一杯!”似乎超出了意料,何萍侧过脸问“女儿说要不要干杯?”
张园放下筷子把头抬了起来“爸,我一会觉得分数估少了,一会又觉得估多了,心就是没底。”
“第一感觉非常重要,你不是估了560吗?那就一定是560!”张正山和何萍碰了碰杯狠狠地喝了一口,何萍抿了一点点就绉着眉头直抽凉风,说:“没有560,上下也差不了多少。”
“要是今年还是考不上怎么办?”张园的目光又像前两次一样,淡淡的充满了忧郁。
“傻丫头,别再说不吉利的话!”何萍的眼睛好像又有了点湿。
“怎么考不上?”张正山呷了一口酒:“前两次不是你没考上,是志愿没填好,下午分数出来了,我们一定好好动点脑筋,可不能再马失前蹄了。”
“好,就看多少分。”张园点点头,把筷子搁在剩了一大半的饭碗上又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随身就把门关了起来。
张园没了骄情,也没有放纵,轻声细语地让他们有点不大适应。中午需要休息一会。夫妻俩人怎么也睡不着,他们不知道女儿现在是睡觉还是继续上网。何萍不停地翻身,张正山就问是不是也紧张了。何萍嗯了一声,说看到园园可怜相心里不好受。放心,园园这次一定会很好的。张正山嘴里这么说着,鼻子却也酸酸的。何萍把手朝双面橱隔墙指了指,轻轻地说看看,她在干什么。
张正山溜下床打开第二扇门把头伸了进去。张园第二次高考几乎砸了,张正山不知道原因出在哪里,是晚上偸闲不愿吃苦还是在做其它什么事情?每天晚上只要张园一关上房门他们就谁也别想再进去。张正山苦于不能观察女儿的活动情况,就想到了一个奇特的办法,趁张园上学的时候,在隔墙橱边角凿了个小孔,一个非常小的孔,不是细心辩认张园那边是不易发现的。现在张正山正撅起屁股,睁着一只眼睛看“猫眼”似的朝对面看,发现张园正仰躺在床上,一只手不停地搅着流海。
两点半,何萍上班去了,临出门时张正山说谁先查到都要打电话,何萍眼睛又红了。
还有半个小时。
张正山回到卧室又把头伸进隔墙橱看了看,张园在上网,张韶涵隐形的翅膀从孔穴里传了过来,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张正山又来到客厅,他打开电视机,把音量调到最小,换了一个台,又换了一个台,像随手翻动着一本书。他在客厅和卧房之间来回渡着,犹如一只无头苍蝇从这里撞到那里,又编者按 高考的分数线,无疑是众多学子能否跨越龙门的界沟,无疑是万户千家重点关注的一个异常敏感的内容,小说中的张园,终于让生命在殒落在这道分割线上从那里撞到这里。
还有五分钟。
张正山坐在电话机旁,脸上豆大的汗珠滚了下来,他用毛巾擦了又擦,可是再也擦不完了,那里像是泉眼汩汩地向外冒着一股股水泡。
四点到了!
张正山的心嘭嘭地跳着,跳到胸腔了,又跳到嗓子眼了,快要从嘴里蹦出来了!他伸出冰凉的手要拿话筒,拿了起来掉了下去,又拿起来又掉了下去。他换了一只手,就像抓护身符一把捏在手里,另一只手筛箩似的按按键,嘟、嘟、嘟——错了,又按了一遍,再按,还是错了。他按不了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张大着嘴巴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
“有人要跳楼啦!不好啦!有人要跳楼啦!”张正山从沙发挣扎了起来,双手在张园的房门上一声声地拍打着“园园!园园!开门,快开门!”里面没回应。张正山突然转身打开门往楼下冲,张正山是爬下去的,滚下去的。张正山拔过呼叫着的人群,昂头朝六楼阳台看去,张园正骑在阳台的护栏上,目光远远地伸向湖心,朝外的一只腿钟摆似的晃动着,从黄山买回的连衣裙此刻正穿在女儿的身上,裙裾像一只硕大的荷花欢乐地开放,下午的阳光照在湖面,折射万丈光芒,荷叶翻起一层层绿色的波浪,如无数只手掌伸向天空,飞鹅峰犹似少女面向太阳微笑着
张正山看到阳台的护栏笔直地穿在女儿的胯下“分割线!园园——分割线——”张正山不觉眼睛一黑,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个小时以后,各电台、电视台和网站相继公布了本省高招最新消息:由于今年试卷难度较大,考生考分比往年平均下降80分,全省600分以上考生183人,其中文科2人,500分以上5618人,其中文科189人。文科一本线484分,二本线436分。编者按 高考的分数线,无疑是众多学子能否跨越龙门的界沟,无疑是万户千家重点关注的一个异常敏感的内容,小说中的张园,终于让生命在殒落在这道分割线上编者按 高考的分数线,无疑是众多学子能否跨越龙门的界沟,无疑是万户千家重点关注的一个异常敏感的内容,小说中的张园,终于让生命在殒落在这道分割线上编者按 高考的分数线,无疑是众多学子能否跨越龙门的界沟,无疑是万户千家重点关注的一个异常敏感的内容,小说中的张园,终于让生命在殒落在这道分割线上编者按 高考的分数线,无疑是众多学子能否跨越龙门的界沟,无疑是万户千家重点关注的一个异常敏感的内容,小说中的张园,终于让生命在殒落在这道分割线上编者按 高考的分数线,无疑是众多学子能否跨越龙门的界沟,无疑是万户千家重点关注的一个异常敏感的内容,小说中的张园,终于让生命在殒落在这道分割线上编者按 高考的分数线,无疑是众多学子能否跨越龙门的界沟,无疑是万户千家重点关注的一个异常敏感的内容,小说中的张园,终于让生命在殒落在这道分割线上编者按 高考的分数线,无疑是众多学子能否跨越龙门的界沟,无疑是万户千家重点关注的一个异常敏感的内容,小说中的张园,终于让生命在殒落在这道分割线上编者按 高考的分数线,无疑是众多学子能否跨越龙门的界沟,无疑是万户千家重点关注的一个异常敏感的内容,小说中的张园,终于让生命在殒落在这道分割线上编者按 高考的分数线,无疑是众多学子能否跨越龙门的界沟,无疑是万户千家重点关注的一个异常敏感的内容,小说中的张园,终于让生命在殒落在这道分割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