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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玄卿躺在卧榻上，双眼怔怔地凝视着那个谈笑间平静从容、没有丝毫多余表情外现的女子，没有说话，心中已百感交集。
从相识到现在，已经十年。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一直都是这样一个安静镇定的女子，从不哭泣，从不吵闹，永远都在他最需要陪伴安慰的时候出现，以言语相抚，做他最忠诚的知交。
然而，含烟她，终于也是要离开了么？
她的一席话平淡如水，无喜无怒，但她最后那些叹息，还是泄露了她作为一个女子的真实情感。
“娶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你不会终生都为此而痛苦么？这样于你于我都是折磨啊……又是何苦呢？”
那是她不久以前亲口对他说出的话。
其实，她应该一直都很明白，与不爱的人厮守一辈子，是人生最大的苦痛折磨，又怎么会愿意去忍受那样的苦楚？
不过是短短的一个多月过去，她的话还犹在耳边，人却已经无声无息地变了执意要嫁给一个并不爱自己、甚至心中还怀恨她已久的人，自愿走入那个枷锁，忍受那长达百年的侮辱与痛苦，不发一言。
是什么，让她在他离开的这一段短暂的时光里，竟然就有了如此令人震惊的改变？
她的话里，丝毫没有提到她在听到他的消息之后的所思所想，只迅速以一言带过，不着分毫描述。然而，那其中，又该有多么深重的痛苦与绝望？
他不知道，但也能猜得到。
之前，亲眼目睹阿曼拉的死去，他已经痛不欲生，罔论她一个柔弱女子？所爱之人远赴西域楼兰平叛，此一去，本来就是危难重重，更不要说他的同伴千里迢迢带回来的他极有可能已死的消息。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对一直殷殷在千里之外盼他平安归来的她来说，该是多么沉重的打击？
她必定是听说了消息，心冷如灰了，才会答应周尚书那门亲事。
是他害了她。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行事堂堂正正，向来都无愧于天，无愧于人，无愧于心，可是到了今日，他终于明白，他其实害了两个女子。
若不是他，阿曼拉不会为他思苦，不会在他离去之后为他苦等十年，望穿秋水，更不会被他那一剑重创，心脉尽断，落得了这样灰飞烟灭的惨烈结局。若不是他，含烟不会放弃一切等他十年，不会被他伤得遍体鳞伤，更不会被他一喜话说得心灰心死，自行走入那个早已为她设好的圈套。
是他害了她们，毁掉了她们的一生。
到现在，甚至那个曾始终默默守在他身后的毕生知交，也因为不堪那种痛苦的思念与等待，离他而去。
今夜的相见，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那十年中，无数苦痛的纠缠，多少黑夜中的挣扎，都已经到了尾声。
过了今夜，她即将为另一个人披上嫁衣，成为尚书府新娘，而他，也要归去楼兰，在夜魔的帮助下，沉睡下去，等待阿曼拉从轮回中归来，与她重新开始。
樽前花下长相见，明日忽为千里人。
就这样告别了啊……之后，他们便要两两相忘，各自奔天涯。
那十年的长梦，到现在，早已该是到尽头的时候了。
十年前，他与她不期而遇，让她为他不惜放弃了本已拥有的一切，只为他一个人等过了十年的韶华，从少女时代等到了即将年华老去的时候。如今，她终于可以放下一切离他远去，去往另一个世界，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命运的交错，自此结束。从此以后，他们就将背对着越去越远，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各自曲折，各自悲哀，直至天涯相隔。
她的命运，从此再也与他无关。他亦如此。
黑衣男子仰头，凝视着身边女子再熟悉不过的平静笑容，十年间的种种悲欢纠缠在他的心底如浪涛般汹涌着，起起落落，将一切悲欢离合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奔流着，呼啸着，带向远方。
“含烟，你知道么？我这次去楼兰的时候，见到她了。……”薛玄卿抓住被角，用力在手中攥紧，再松开，周而复始了无数次，终于下定了决心，也不管说出来能不能被她听懂，沉沉开口，说道，“可是，她死了，……她死了，灰飞烟灭，是我害的。……她死了，就在我的面前，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化为了泡沫。……”
“阿曼拉……阿曼拉死了？！”她看见他如同迷路的孩子一样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果然惊了惊，身体微微一晃，之后迅速地明白过来，“我知道了。她因为你而死，所以，你才会这样。”
“你知道阿曼拉？你知道她是谁么？”他有些诧异，“我从来都没有对你提起过她，你怎么会知道的？”
“不，你对我说起过她，只是你再也不记得了十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看着我，叫出的，却是她的名字：阿曼拉……阿曼拉……”白衣女子疲惫地一笑，清晰地道出了那个他早就已经忘记了的细节，“你一共说了两次，我都还记得。刚才你也是叫着她的名字醒过来的，还第二次把我当作了她。”
“是么？你还记得？”经她一提点，他的脑中终于对那件事情有了模糊的印象，却还是记不清，“十年了，她的名字，你……你居然还没有忘？”
“怎么能忘得掉呢？你当时那么失魂落魄的样子，叫着她的名字，让我又怎么能忘得掉呢？”她依然微笑得那样平静从容，眼中隐隐有最深的失落，“我知道她她是楼兰的公主，大漠里最美的女子，以一舞令天下惊绝倾倒。”
“这十年中，我一直都在想着，她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她情不自禁地抬眼，看向窗外西域大漠的方向，遥遥憧憬，“真想见见她啊……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竟然能令你都为她这样……十年反复，依然矢志不忘？”
“是的，她的确是大漠最美的女子。在我见过的所有人中，她也是最美的。……从外表到内心，没有一个人可以与她相比。”他略微苦涩地一笑，毫无保留地掀开了心底关于她的一切记忆，“我和她之间，其实是这样的……”
那段漫长的讲述结束，已经是三更时分。
讲完了那十年中发生在大漠中的过往，薛玄卿长长舒出了一口气，微微闭上了双眼静憩，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