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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贺龙在我眼中,除了他为国家和人民所建树的丰功伟绩,他的另一个最高荣誉便是爱。我们也只能通过爱才能真正与他接近。
父亲的爱常是通过笑来表达,或无声地笑,或哈哈大笑,有时甚至一边笑一边用两个拇指轮替抹掉眼角笑出的泪。我们考试成绩好,他笑;我们打枪打得准,他笑;我们在运动会上拿到名次,他笑;我们游泳超过他,他也笑。他笑起来时,眉眼和嘴巴都成细细的月牙形,那种只属于父亲的慈爱之情便从“月牙”里一泄而出
有几件事留给我印象很深。
父亲特别喜欢女孩子留长发,梳辫子;他很懂辫子,三股辫,四股辫,脱三股,脱四股,因为清朝时老人们都梳过辫子。我和妹妹小时候都留长辫子,后来岁数大些了,我实在想剪头发,父亲不答应:“别剪,不要剪,女孩子留辫子好看。”
我又想剪头发,又怕父亲不高兴,决定和父亲开个玩笑,先试探试探父亲的反应。我把辫子折上去用带子一扎,从正面看不见辫子了。我从屋里出来,见父亲站在门外,双手叉腰笑。
“爸爸,我剪辫子了。”
“我看看你怎么剪的?”父亲走过来,不等我避开,那只大手已经探到我脑后,从发根往上一捋,辫子垂下来,一切都露馅了。
父亲笑得好开心,甜甜的,于是,我便不忍心剪头发了。我也曾试过把辫子拆开,扎成马尾巴。父亲仍然摇头。我说:“爸爸,我这么梳不好看吗?”
“哎,这么梳也挺好看啊,”父亲勉强说“进步了。”
我知道父亲还是喜欢辫子。从此再不作剪辫子的打算。
父爱不只是对自己的子女,而是对着整个后一代。星期六,一个侄儿回来说,北京航空学院一位学生偷馒头吃,被抓住了,准备开批判会。父亲贺龙本是极憎恶偷盗,这次却不唱高调了,皱起眉说:“困难时期,他是饿的么,你告诉学校,不要批判了,还是孩子,下面教育几句就行,不要抓住兔子尾巴当老虎打,那样不好。”
他的司机开车,和一辆马车相蹭,出了交通事故,被停止开车。他听到消息,马上散步到司机班看望司机,批评几句安慰几句鼓励几句。回家后对我们说:“人家出了事,正需要关心,我能不去吗?再说了,我要不去看看,他以后还能开车吗?”
在怀仁堂看话剧青年一代,我坐过道边,恰好刘少奇也坐过道边。剧中萧继业念母亲在狱中留下的遗书时,我发现少奇同志哭了,掏出手绢,不停地擦泪。再看父亲,也在用拇指擦眼角。剧终散场,父亲对我们说:“老一代对你们青年一代,就一个愿望啊,接好革命班,把祖国建成真正繁荣富强的社会主义国家。”
然而,最能体现贺龙那种伟大父爱的故事还不是这些,那故事开始于解放之初,发生在四川重庆市,至今为许多知情者传诵着。
一天,我们家的门口,摇摇晃晃走来个小脚老太太。她是土家族的打扮:头上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厚厚的黑布,身上穿着镶边的黑布衣,身边簇拥着四五个小孩子,身后还跟着一溜。面对卫兵的盘问,她表现出一般农村老太太所没有的从容和大度,不慌不忙说:“你去告诉贺龙,就说桑植一个姓钟的穷老太太看他来了,有事想求他。”
卫兵打量这位脸孔黧黑,饱经风霜的老太太,又打量那群衣衫褴褛,面呈饥困之色的孩子们,心里有了几分明白:“你们是贺老总家乡来的?”
“对头,你告诉他一声。”
“来这么多孩子。”卫兵略一犹豫,还是向里面通报了。胜利后,共产党的许多高级干部都面临了一个问题,就是亲友找上门要求帮助和照顾。在这个问题上,毛主席讲过话,并且作出榜样,一律不能搞特殊
卫兵不及多想,里面已经传来声音:“快让他们进来!”
钟老太太领着孩子们走进院子,贺龙已经从屋里匆匆迎出来,喊一声:“二姐!”
母亲薛明跟在父亲贺龙身后,虽不认识这位老太太,但她知道贺龙的祖母和母亲都是土家族,想必是有亲缘关系,便也跟着叫二姐。
不过,一下子发现这位二姐身边簇拥了那么一大群孩子,我的父亲母亲还是愣住了。
钟老太太并不在意贺龙发怔,轻轻拍着孩子们的头:“跪下,跪下磕头,都给老爷爷磕头。”
呼喇喇,孩子们跪下一片,齐给贺龙磕头。“这是怎么回事?”贺龙手足失措“二姐,你也讲个明白嘛。”
钟老太太仍然对着孩子们讲话:“给老爷爷磕头,让他留下你们念书,给碗饭吃。”
孩子们一边磕头,一边学舌:“给老爷爷磕头,留下我们念书,给碗饭吃吧。”
用现在的话讲,这是先造成“既成事实”
“起来起来,都快起来。这是怎么说的”贺龙叫孩子们起来,眉毛微微一皱,显然不悦“二姐,你该了解我贺龙是什么人。你们来看我,我欢迎。可是现在这样子就不合适”
“我明白你们的章程,不能鸡呀猫呀都跟着升天。”钟老太太指指孩子“可他们不一样,你们的父兄,他们的爷娘都是跟你闹革命牺牲了!”
贺龙身体一震,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些孩子。一张面孔一张面孔仔细地看过去,渐渐固定不动了,仿佛坠入忆念的沉思中,仿佛面对了一页用血写成的历史。谁要学会眼睛的语言,谁就可以从贺龙那双深邃似海的眼睛里感觉到湘鄂西的天风,洪湖水的浪涛,如雷激荡的呐喊。多少次揭竿而起,多少次挫折和失败,只要贺龙登高一呼,活着的父老乡亲便会揩去身上的血迹,重新聚集在他的旗帜下,前仆后继地战斗下去。为了今天这个胜利,贺龙牺牲了八十多位亲人
“贺兴亚、贺兴同、贺兴国、贺腾蛟、贺学雨、贺婉珍”钟老太太指点孩子们叫名,然后又说一遍他们父兄爷娘的姓名。每个名字,都在贺龙的心中唤回经久不息的隆隆回响。他的眸子时而闪烁如燃烧的火,时而黯淡如悲痛的海。他下意识地伸手抚摸靠近自己的一名少年,从少年的眉眼和脸孔的轮廓追寻过去所熟悉所亲热的印象。钟老太太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回响:“他叫贺兴洲。当年你败回来,从武汉到桑植,划船接你的就是他爹!后来跟着你闹革命了,马前马后一直到牺牲。他死了,他的伢儿连口饭都没得吃”钟老太太眼圈红了,轻轻摇着头“今天胜利了,你,你可别忘了贺氏家族牺牲的上百口人哪!”
贺龙垂下眼帘,两道浓黑的眉有力地弯在眼棱上方,又仰头深吸一口气,忍住不让泪水流下来。是啊,家里牺牲的人太多,贺氏家族就有上百口人。可问题就在于是家里人。如果是其他烈士子弟,也许要容易下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