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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朴真回院子的时候,丁香她们几个在用纱布拧凤仙花的汁子,花菀看到她过来笑道:“快来,这有现成的,给你包一包,明儿起来就鲜亮艳红了。”
赵朴真其实一贯不染指甲,但不好直说,只笑道:“不用,我明儿还要理书,指甲如今都没留,染了也不好看,你们弄,我来帮你们包。”罗绮道:“不是有小丫头们帮忙么,哪里真让你动手呢。屋里给你留了一碗槐花羹,你快尝尝去。”她这些天对赵朴真有些卖好,显然对那日自己一句话推荐了赵朴真去理书有些歉疚。
赵朴真并不在意,虽然一贯平静内敛,但大概仍有些死里逃生的轻松和喜悦,就连丁香也都敏感的感觉到了她心情颇好,将纱条递给她:“你帮花菀包上吧,一屋子也就她的爪子最伶俐,什么东西给她摸摸就坏了,早点包上了也消停消停。”
花菀龇牙咧嘴:“丁香姐……我不就弄坏了个沙漏吗,怎么就记着我这一桩呢。”
赵朴真忍着笑替花菀将白矾撒上去,用捣碎的花汁和花瓣碎片揉上去细细提替她扎好:“前边是谁伺候着?怎么你们都在这里。”
丁香道:“宫里赐宴,殿下进宫去见娘娘了,从前今晚娘娘留着宫里宿,屋里云舟看着呢,咱们几个进了王府,好些日子没好好聊聊了,趁今晚王爷不在,咱们也松快松快。”
花菀动了动被赵朴真细细捆扎上的手指头:“这不年不节的,怎么娘娘赐宴呢。”
丁香摇头道:“太子生辰,宫里规矩,长辈在,小辈生日就不能大办,也就宫里一家人请吃个饭罢了。崔娘娘出家,在道观清修,皇后娘娘少不得要主持一下。”
花菀道:“要我说,王爷未必留宿,这一年来娘娘似乎更偏宠齐王一些……再说了,这顿饭吃得也没意思,都是面上一派和气,背后乌眼鸡儿似的。上次东阳公主那简直就是指着娘娘鼻子骂了,也难得娘娘还摆出一份宽慈的样儿。”她仍然记恨着被东阳公主吓的那一次。
罗绮笑了声:“宫里贵人,谁不是一副尊贵宽慈的样子,只有东阳公主——独一份儿的傲,如今还有人爱说她像圣后,其实我听说圣后对身边伺候的底下人,反而是极和气宽大的。”她鼻子哼了声,显然也有些不屑。
平时丁香最爱提醒她们注意说话的,难得这时也沉默了。四个被东阳公主狠狠吓过的人,似乎这一刻达成了同仇敌忾,毕竟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一同经过教习,又一同出了宫在王府呆了这些日子,这时候没有外人在,忍不住都有些撤了戒心。
果然李知珉没有留多久就回来了,赵朴真得了命说王爷要找份东西,急匆匆到了华章楼的时候,他一个人静静地在写字。
赵朴真便上前倒茶,磨墨,直磨得砚台里浓浓的一汪墨,李知珉才搁笔,自己看了一会儿自己写的字,开口说话:“父皇写得一手好字,也极喜欢赏玩名家书法,因此小时候,我们皇子,个个都努力练字,想着能在父皇面前得一次夸奖——可惜,不管我们怎么努力,父皇只夸过太子一个人的字写得好。”
赵朴真怔了怔,烛光晕黄,李知珉在这昏暗光里看着孩子气了许多,她终于想起为什么当初自己会将李知珉误以为是父死母出家,有着尴尬身份的太子——秦王李知珉,明明是今上的嫡长子,凤子龙孙,理应得到父母的千娇万宠,有着丰沛的慈爱,无论做了什么错事,都得到父母的原谅和包容,这样的身份,合该是长安城里最逍遥自在的纨绔子,最高傲娇贵的少年皇子,斗鸡走狗,肆无忌惮,意气飞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然而从一开始,她见到的那个少年皇子,就是用安静来掩盖孤独,用平庸来遮掩骨子里的刻薄,她见过他真正的一面,流泪却狠绝地杀人,默默隐忍地生病,悄无声息地读书习字,他就像静夜里独行的狼,没有得到过爱和关注,这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现任皇帝的嫡长子,秦王所应该有的境遇。
皇帝不喜欢他吗?是因为窦皇后比不上崔娘娘吗?她想。
她也没有父母,从小生活在宫中,在宫里严格的规矩下成长,顾喜姑又是个板正的人,她没有机会任性过,可是正因此,她对传说中会无限宠溺孩子的父母,产生了无限的向往和孺慕,年龄比较大才进宫的宫人们会描述在自己回忆中美化的父母,有的管教严厉,有的无限宠溺,但无一例外都是孩子们永远都能回头能投入怀抱的归路,家,父母,这是多么让人羡慕和向往的一个词。
李知珉没有继续说话,他放了笔,动了动手,似乎袖子里头有东西硌到他了,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右手伸进袖子里,掏出一粒绀色的明珠来,十分随意地道:“这个赏你。”
珠子有拇指大小,黑中透蓝,幽蓝珠光犹如深蓝夜空,李知珉漫不经心地抬眼,却看到对面的小丫头眼睛里仿佛升起了一簇小火苗,亮得让他十分明确地感受到了对方那一刹那的喜欢,然而很快就被睫毛遮住低下了头:“婢子无功,不敢受赏……”
宫里宫妃们只有有些品级的才敢配珍珠,但不过是些普通的小珠,听说唯有在那深深的海里,才能有这样大的珠子,这珠子圆而大,还有珠光,不是凡品。
李知珉开始的确是随口而赏,其实平日里他也知道不能无功赏下人,否则下人就会窥伺主人心思,迎合主人以讨赏——但这小丫头那一刹那的喜欢戳中了他,就为那瞬间燃起的亮光……他按下心里奇怪的想法,轻描淡写将珠子放在她的手中:“可以托文桐拿出去让人打个孔装个纽,就能挂起来了。”
赵朴真低头去看那滚圆珠子,有些舍不得:“打孔多可惜。”
李知珉笑了声:“那就让工匠镶个银托子就好,这珠有名字的,叫记事珠,前朝宰相收藏的,说是拿在手中可令神思爽静,心神开悟,事无巨细,一无所忘。”
赵朴真一听是如此至宝,忙推却:“这样宝贝,是陛下赏赐吧?殿下还是留着自用……”
李知珉看了她一眼:“拿着吧,你记性本来就好,戴上这个兴许如虎添翼,你替我做事,拿着能为我多记些东西吗——再说,我猜这所谓的事无巨细一无所忘,其实言过其实了。”
赵朴真握着珠子,看李知珉眉头又有郁色,凝视着远方,神思早已不在她这里。也不知这珠子究竟是如何得来,不敢再说。
窗外初夏的暖风带着虫鸣灌了进来,屋里傍晚刚用艾草熏过蚊子,还有着淡淡的艾草香,李知珉没有再说话,心里却想着,这个人已经知道了自己最大的秘密,倒不必遮掩什么……反正,自己将来总要找机会杀了她的。
第二日文桐得了吩咐来找赵朴真:“王爷说姑娘这边有个珠子要请人镶了戴,姑娘喜欢什么样子的?我好和外边说,保证做得好好的叫姑娘满意。”
赵朴真忙笑道:“怎好劳驾哥哥。”
文桐道:“王爷有交代,自然得办好了,还请姑娘不要客气,你出门不便,让我们办便是了,若是不放心,等珠子送过去,我让他们画了样子来给姑娘选。”
赵朴真忙拿了个盒子出来递给文桐,文桐打开盒子,整个人都怔了怔,神色变幻,过了一会儿才笑道:“原来这珠子王爷赏了姑娘。”他是知道王爷专门收拾了华章楼出来,让赵朴真掌着,如今才知道这真的是额外的看重了。
赵朴真看他神色,问道:“这珠子王爷只说戴着好赏下来的,却不知有何来历?”
文桐如今却是不敢再对赵朴真轻忽,笑着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是王爷昨儿进宫,皇上考校诸位皇子学问,因为各位皇子都对答如流,皇上心悦,让诸位皇子在内库自己挑选,王爷便挑了这珠子,想不到才回来便赏了姑娘,可见对姑娘看重得很。”
那怎么王爷回来是那样的神色?
赵朴真看了眼文桐神色,觉得他还没有说完,想了下试探道:“哥哥说笑了……王爷还没有王妃,这珠子,怕是王爷是想拿了孝敬娘娘的吧?却不知为何又带了回来。”
文桐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赔笑道:“姑娘冰雪聪明……王爷拿了赏,席散了,便说要孝敬娘娘,不过皇后娘娘没收,让王爷送给临汝公主,临汝公主说她那边珠子多得很,让王爷自己收着以后赏给未来的嫂子,王爷后来就带回来了。”
赵朴真追问:“娘娘为什么不收?”
文桐面有难色,委婉道:“皇后娘娘大概是觉得,王爷御前对答,不如太子殿下,这学业上,还需要努力罢……”
原来——是这样。
赵朴真看文桐神色,知道他还有许多不好说的……但是想必也能想出来,窦皇后不仅不要,怕是还训诫了王爷,巴巴地选了个珠子,想送给母后,结果母后却没有收,最后连自己胞妹也不肯收,一番好意,被泼了凉水——难怪回来的时候神色是那样子的。
以她粗见,王爷学识不低,为什么窦皇后还是不高兴?太子真的这么优秀?赵朴真想起那一次在书房碰到的太子和“上官”,皇帝是真的更喜欢他一些吗?还有,王爷,难道在自己亲生母亲面前,都还要装着平庸?
文桐看她沉思着,小心地笑着提醒她:“姑娘还有什么首饰一起给我拿出去炸一炸或是重新拾掇翻新过?银楼是我们王府的产业,顺便给姑娘弄好。”
赵朴真回过神来,还真想起自己自幼戴着的璎珞,因为从前在宫里,一直没有翻新过,已经发乌黯淡,便伸手摘了下来问文桐道:“这璎珞我入宫时就戴着的,能拾掇过吗?”
文桐细看那璎珞,见是金银链上编织镶嵌着美玉、珍珠、玛瑙、琉璃等八宝,因是给婴儿佩戴的,所以做得极为精致细巧,但是虽然都是细碎珠玉,却粒粒饱满剔透,毫无杂色,显然是将大块宝石切开琢磨成小粒,并非那种粗糙的下脚料所制。
京里风俗,喜欢给满月孩子佩戴璎珞,取其无量光明之美意,他也没多想,只笑道:“这璎珞既是姑娘随身携带的,不如就请匠人将这珠子也替您缀在正中,也方便姑娘随身佩戴。”
这璎珞赵朴真入宫时就已戴着,想是自己父母留给自己的唯一纪念,因此这些年一直随身戴着,但李知珉如今赏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又对她有救命之恩,文桐是他贴身的内侍,在他面前,不能有一毫轻忽,她不过略一犹豫,便做了决断:“好,只是……莫要弄坏了。”
文桐笑道:“姑娘只管放心,一准儿能替姑娘办妥了。”